(9)
在这个城镇的郊区有一道路障,这是他自从离开帕尔以来看见的第一道路障,
有一些警车和人群在路障周围围得严严实实。有片刻,他动摇了。他左面是一些房
屋,右面是一片砖墁地。惟一的出路是回去:但他挤了过去。
“他们想要干什么?”他向队伍里排在他前面的那个女人小声说道。她回头看
了他一眼,又调转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轮到他了。他递过去自己的绿卡。从队首那里,在两个警察的卡车之间,他能
看见那些已经通过了检查的人;但是,在另一边,也有一群默不作声的人,仅仅是
一些男人,被一个带着一条警犬的警察看着。他想,如果我看上去挺傻乎乎的,也
许他们会让我通过。
“你从哪儿来?”
“从艾尔伯特王子城。”他的嘴发干,“我要回家,回艾尔伯特王子城。”
“通行证呢?”
“我给弄丢了。”
“行了。在那儿等着。”那个警察用警棍一指。
“我不想停留,我没有时间,”K 小声说道。他们会觉察出他的恐惧吗?有人
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他逃避着,好像一头屠宰场前的牲畜。队伍里,他后面的一只
手正在拿出一张绿卡。没有人听他的。那个带着警犬的警察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K被猛地向前一推,他自己走了最后几步,走进了那个关犯人的地方,他后面的那些
人都闪躲着,好像要避开什么脏东西似的。他紧抓着那个盒子,回头一看,正对着
那条狗的黄澄澄的眼睛。
K 和五十多个陌生人一起,被驱赶到铁路调车场,人家给他们吃了一些凉粥和
冷茶,然后又把他们赶到一辆停在岔道上的单独的客车车厢里。车门都上了锁,他
们等待着,由一个穿着棕色和黑色制服并且带着枪的铁路警察看守着他们,直到另
外三十个囚犯来了,并且被装到车厢里为止。
靠着车窗,紧挨着K ,坐着一个穿着西服的老头。K 碰了碰那人的衣袖,“他
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他问道。那个陌生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耸了耸肩膀。
“他们把我们送到哪儿去有什么重要的?”他说,“只有两个地方,这条铁路线的
南边和这条铁路线的北边。这是火车的本性。”他拿出一卷糖来,给了K 一块。
一个蒸汽火车头倒退着开到这个岔道上,发出一声声汽笛的叫声、撞击声和丁
当声,和这个车厢结合到一起。“向北,”那个陌生人说道,“到陶斯河。”这时
K没有回答,他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们被从那个岔道上拉走,开始穿过伍斯特市一些人家的后院,在那里,一些
妇女正在晾晒洗好的衣物,孩子们站在栅栏旁挥手示意,这列火车逐渐加快了速度。
K看着那些电报线升起,降落,又升起,降落。他们经过一英里又一英里的光秃秃没
人照料的葡萄园,葡萄园的上空有乌鸦在盘旋;然后,当他们驶入群山之中,机车
开始困难地前进。K 在打哆嗦。他能够透过自己衣服发霉的气味闻到自己的汗味儿。
火车突然停住了;一个卫兵打开了车门;当他们走到外面,火车停车的原因便
真相大白了。火车不能继续前进了:前面的铁轨被从山坡上倾泻而下的像小山一样
的岩石和红色黏土盖住了,塌方在山脚处形成了一道宽宽的裂缝。什么人发表了一
番议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从这次山崩形成的小山顶上,他们能够看见另一辆火车,在下面,远远地停在
另一边的铁轨上:那儿有好多男人像一群蚂蚁那样在奋斗着,要把一个机械矿铲从
一辆货车上推下来,卸到一个坡道上。
K 发现自己被指派加入到一群正在铁轨上工作的人群,那段铁轨由于错位了一
段距离,够不上那段堵塞的地方。整个下午,在一个监工和一个警卫的眼皮子底下,
他和他的伙伴们都在干活,挪动变得弯曲不平的铁轨,加固铁轨的路基,铺设枕木。
到傍晚的时候,那儿已经有足够的一段新轨道,使一辆空货车开到山体滑落的地方
的脚下。他们停工去吃晚饭,有面包、果酱和茶。然后,在机车车头大灯的照耀下,
他们爬到那个土包上,开始用铁锹清除黏土和石块。最初,他们所站的高度足以把
铲起的泥土、石块直接送入那个货车车厢;但是随着土包的降低,每一铲子泥土都
不得不扔得越过火车的车帮。当货车车厢装满了,机车就把它拖回到下面的铁轨上,
而这群人又得在黑暗中把它卸空。
晚饭时的休息使K 恢复了精神,但很快他又开始变得萎靡不振,身体打晃。他
扬起的每一锹土石都要他付出一份努力;当他站直的时候,他的后背上就感到一阵
刺疼,天旋地转。他干活越来越缓慢,然后在铁轨旁边坐下了,头耷拉在两个膝盖
之间。时间在流逝,他没有概念多少时间过去了。周围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变得模
糊不清。
有人在敲打他的膝盖。“站起来!”一个声音说道。他忙不迭地站起来,在模
糊的光线下,面对着那个穿着黑色短大衣、戴着黑帽子的监工。
“为什么让我到这里来干活?”K 说道。他的头感到晕眩飘忽,说的话好像在
遥远的地方发出回响。
那个监工耸了耸肩膀,“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他扬起手中的棍子在
K的胸口上猛戳了一下。K捡起了铁锹。
直到午夜他们都在苦干,他们移动着脚步,好像一群梦游者。最后,终于被赶
回车厢,他们在座位上东倒西歪地互相靠着睡着了,或者四仰八叉地睡在光秃秃的
地板上,关着的车窗阻挡了高地刺骨的严寒。这时外面的卫兵来来去去地跺着脚,
打着寒战,骂着娘,轮流溜进车厢,暖暖双手。
K 又累又冷,躺着,抱着那个骨灰盒。他的邻座在睡梦中压住他,抱着他。他
以为我是他的妻子,K 想,是昨天晚上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妻子。他凝视着雾蒙
蒙的窗户,渴望着夜晚能够过去。后来,他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当卫兵打开门锁
的时候,他的身体僵硬,简直站不起来。
又是粥和茶。他发现自己坐在那个从伍斯特开始旅行时就和他说话的男人身边。
“你感到不舒服吗?”那人问道。
K 摇了摇头。
“你不说话,”那个男子说,“我想你肯定是病了。”
“我没病,”K 说。
“既然如此,就不要那么悲观。这儿不是监狱。这不是被判刑的生活。这只是
一个营地。这是小意思。”
K 没能把那盘微温而黏稠的玉米粥喝完。几个卫兵和那两个监工此刻走到了他
们中间,拍着巴掌,用警棍戳着他们,让他们站起来。
“在这儿你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个男人说道,“在这儿我们大家都没有什
么特殊之处。”他的手势意思是包括所有的人:囚犯,卫兵,监工。K 把没有吃完
的粥拨拉到窗外的地上,他们都站了起来。那个鹰钩鼻子的监工从旁边走过,用棍
子敲打着自己短大衣的后襟。“高兴起来!”那个男人冲K 微笑了一下,轻轻在他
肩膀上打了一拳。“你很快就会重获自由的!”
那个机械矿铲终于被运到这块塌方的另一边,正在用它那巨兽般的大嘴不断把
泥土啃掉。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开出了一条三米宽的通道,那些来自陶斯河的正规
铁路修理工因此能够开进来,把挖出来的铁轨抬起来,并且重新铺好。停在北边的
火车开始喷蒸汽,K 穿着那件脏兮兮的急救站的白色夹克,拿着短大衣和那个盒子,
和其他一言不发、精疲力竭的男人一起,登上火车。没有人拦阻他。缓慢地,火车
向后退去,朝北沿着那条单向的轨道,在车厢的后面有两个武装的警卫,向铁路线
上看着。
在整个两个小时的乘车过程里,K 假装睡着了。一次,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也许是想要找点儿吃的东西,把那个盒子从他的双脚之间推出来,并且打开。当他
看见里面装着骨灰,就又把它推回来。K 通过半闭着的眼睛观察着,但是没有干涉
他。
下午五点钟,他们被卸在了陶斯河。K 站在车站的月台上,不知道下一步会发
生什么事情。他们可能会发现他乘错了火车,而把他运回伍斯特;或者他们会因为
他没有证件而把他关在这个陌生、寒冷而多风的地方;也许在这条铁路线上有足够
多的紧急情况,有足够多的塌方、洪水暴发和夜晚的爆炸事件,有足够多的断裂的
铁轨,因而需要有五十多人的一帮人,在未来的几年里,像穿梭似的在从陶斯河到
伍斯特之间,南南北北地跑来跑去,应急救驾,而且对这些人用不着付工资,只要
给他们点儿粥给他们点儿茶,让他们有力气干活就行了。但事实上,那两个卫兵已
经押送他们离开了月台,然后转身而去,连一句话都没有,就把他们扔在这个空旷
巨大的沼泽地煤渣场上,恢复了他们被打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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