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个男孩来叫他去吃早饭。在饭桌前,那种要说话的冲动又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紧握住桌边,身体僵硬地坐得笔直。他感到自己的心涨得满满的,他想要说出自
己的感谢之情,但是直到最后也找不到恰当的词儿。孩子们注视着他;出现了一阵
沉默;他们的父母看向旁边。
那对父母嘱咐两个大点的孩子陪他,一直走到通往塞维维克斯珀特的那个岔道。
在那个岔道口,在分手之前,那个男孩说话了。“那些是骨灰吗?”他问道。K 点
了点头。“你们想看看吗?”他主动说道。他打开了那个盒子,解开了那个塑料袋。
那个男孩先闻了闻那些骨灰,然后他妹妹也闻了闻。“你要拿它干什么呢?”那个
男孩问道。“我要把它带回到很久以前我母亲出生的地方,”K 说,“这是她希望
我做的事儿。”“他们把她烧掉了吗?”那个男孩问道。K 眼前看到了那燃烧的光
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说,“她那会儿已经成了灵魂。”
走完从兰斯堡到艾尔伯特王子城的这段路,花了他三天时间。他朝着那条尘土
飞扬的大道的方向,围着沿路的那些农舍兜了一些大圈子,努力要活着走出这片大
草原,但是大部分路程都是在饥饿中走过来的。有一次,由于白日的炎热,他扒光
了身上的衣服,尽情地投身在一个偏僻水坝的清水之中。还有一次,他被一个开着
一辆轻型卡车的农场主叫到路边。那个农场主想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到艾尔伯特
王子城,”他说,“去看我的家人。”但是他的口音很陌生,很显然那个农场主的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跳到车上来吧,”他说道。K 摇了摇头。“跳到车上来吧,”
那个农场主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让你搭一段车。”“我很好,”K 说道,一边
继续向前走。那辆卡车在一团烟尘之中开走了;而K 则马上离开了公路,抄近路走
到一条河床里,藏在那里,直到夜幕降临。
日后他想起这个农场主,他只能回忆起那人的华达呢宽边帽子和那向他打招呼
的短粗的手指。在每根手指的手指背上都有一些棕红色的毛。他的记忆看来都是局
部的,不完全的。
第四天的早晨,他正蹲在一座小山上,看着太阳正在照临到这个他终于认为是
艾尔伯特王子城的地方。远远近近一些雄鸡在喔喔报晓;阳光在千家万户的窗玻璃
上闪耀;一个孩子正赶着两头毛驴走上长长的主要大街。空气完全是静止的。当他
走下小山朝这个城镇走去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升起来迎接他,
那是一种平静而没完没了的独白,从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来。他感到迷惑,于是停下
脚步倾听。这难道是艾尔伯特王子的声音?他感到奇怪。我过去以为艾尔伯特王子
死了。他努力要分辨出那话语说的是什么,但是虽然那声音好像雾气或芳香弥漫在
空气里,但是那些言语(如果说有言语,如果说那声音不仅仅是一种催眠或一种吟
诵)太模糊微弱太柔和了,让人无法听清。然后那声音停止了,让位给一种遥远的
铜管乐队的奏鸣声。
K 踏上从南面进入这个城镇的那条路。他走过一个古老磨坊的水轮;走过一些
有篱笆的花园。两条绛红色的狗在一道栅栏里跑来跑去,汪汪吠叫着,急于要扑到
他的身上来。他沿着那条街道又走过了几户人家,一个年轻女人正跪在院子外面的
一个水龙头前面洗一个碗。她越过自己的肩膀看着他;他用手碰了碰头上的贝雷帽
算作打招呼;她却掉眼看着别处。
现在,在这条街道的两边有了一些商店:一个面包店,一个咖啡馆,一个绸布
店,一个银行代理处,一个电焊铺子,一个杂货店,几个汽车修理部。那家杂货店
前面的铁栅栏格子上了锁。K 在杂货店门廊的台阶上坐下来,背靠着那个铁栅栏格
子,闭上了眼睛,以抵抗阳光。他想到,现在我算是到了这儿了,终于到了。
一个小时以后,K 依然坐在那里,睡着了,他的嘴张着。一群孩子,说着悄悄
话,咯咯笑着,聚集在他的周围。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贝雷帽从他头上摘
下来,自己戴上,滑稽地模仿他,扭了扭嘴。他的朋友们轻蔑地高声大笑。他把贝
雷帽歪戴在K 的头上,又试图把那个盒子慢慢地从K 那里弄走;但是K 的两只手交
叉捂着那个盒子。
杂货店的老板拿着钥匙来了;孩子们纷纷向后退去;就在那个老板挪动栅栏格
子的时候,K 醒了过来。
杂货店的内部光线昏暗,杂乱不堪。镀锌铁板做的浴盆和自行车轱辘从天花板
上一直垂挂下来,并排挂着的是风扇三角皮带和汽车水箱软管;那儿有成箱的钉子
和码成金字塔形的一堆堆塑料桶,摆满一个个架子的罐装货物、成药、糖果甜食、
婴儿服装、各种冷饮。
K 走到柜台前面。“沃斯卢先生或者维瑟先生,”他说道,“我要找一位叫沃
斯卢的先生,或者维瑟先生,他是个农场主。”这两个名字是他母亲记得的那些名
字中的两个,来自遥远的过去。
“沃斯卢太太,”那个老板说道,“你说的是她么?旅馆的那个沃斯卢太太?
可没有什么沃斯卢先生。”
“沃斯卢先生或者维瑟先生,他很久以前是个农场主,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我不知道确切的名字,但是如果我找到那个农场,我会认出来的。”
“这儿根本没有开农场的沃斯卢或维瑟。维萨基———你说的是不是他呀?你
想找维萨基家干什么?”
“我必须把一些东西带到那儿。”他拿起那个盒子。
“那么你大老远的算是白来了。在维萨基他们家那块地方没人了,那儿已经空
了好多年了。你有把握你要找的是维萨基吗?维萨基一家子好久以前就离开这儿了。”
K 要了一包姜味薄脆饼干。
“谁派你到这儿来的?”店老板问道。K 看上去傻乎乎的。“他们应该派个明
白人来。你看见他们的时候把我这个话儿告诉他们。”K 嗫嚅了几句,离开了。
他走到街上,正在不知道下一步该到哪儿问人,这时一个孩子跑过来追着他。
“先生,我可以告诉你维萨基一家在哪儿,”那个孩子说。照他讲的方位,K 应该
朝北,沿着这条到克雷德方丹的路走,然后沿着莫尔德纳尔斯河河谷走农场大道向
东。“那个农场离大路有多远?”K 问道。“是走远路还是抄近路?”这个男孩有
些含糊,他的伙伴们也不知道。“你在那个手指指着的标志拐弯,”他说道,“维
萨基家在那片大山前面,要是你走着去,那可是老长的路呢。”K 给了他们一点钱
买糖果。
直到中午,他才走到那个手指指着的标志,然后拐上了一条小径。这条小径通
向一些荒凉的灰色平滩;当他爬上一个山头,远远看到一座白粉墙的低矮农舍时,
太阳正在下山。在这农舍后面,那起伏的平地升高起来,成为山脚,然后成为大山
本身的陡峭的黑色山坡。他走近那栋房子,围着它绕了一圈。百叶窗都关着,一只
野鸽子飞来,从一个洞钻进去,那里的人字形山墙已经崩溃了,使里面的木材暴露
出来,屋顶的镀锌铁皮也支棱起来。一块松动的镀锌铁板在风中拍动着,发出咣啷
咣啷的声音,有如一个人在独语。在这栋房子后面有一个有假山的花园,里面什么
也没有长。那里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一个旧的大车库,而是一个用木头和铁板搭
成的棚子,在它旁边是一个空荡荡的养鸡场,在那鸡场的铁丝网里面,一些黄色塑
料飘带在风中扑打。在房后的斜坡上竖立着一个水泵,它的头已经不见了。在远处
的草原上,第二个水泵上的叶轮在微微发亮。
前门和后门都上了锁。他使劲拉一个百叶窗,挂钩松动了。他用双手罩在眉毛
上挡住来自周围的强光,透过窗户向里面窥视,但是什么也看不清。
当他走进那个棚子的时候,两只受惊的燕子飞了出来。一架落满尘土和蛛网的
犁耙把地面的大部分空间都占满了。在昏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能够嗅出煤
油、羊毛和柏油的气味。他沿着墙壁摸索着,在那些铁镐、铁锹、零碎的铁管、成
盘的铁丝、成箱的空瓶子之间摸索着,直到踩上一堆装饲料的空麻袋为止。他把这
些麻袋拖到露天地里,抖搂干净,然后把那些麻袋铺在门廊上,给自己当床。
他吃掉先前买来的最后一块饼干。他自己的钱还剩下一半,但是此刻没有更多
的用处。天光正在黯淡下去。房檐下一些蝙蝠躁动不安。他躺在床上谛听着夜空中
的杂乱声音,空气显得比白天的空气密度更大了。他想,现在我到这里了。或者至
少,我已经到了某个地方了。他沉入了梦乡。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