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有人走进屋里:当一个黑影走近身旁的时候,他转过身去。“想来根香烟吗?”
一个声音问道。K 接受了递过来的香烟,坐起来,蜷着身子靠着墙。借着火柴的光
亮,他看见一个比自己年长的男人。
“你是哪儿的人呀?”那个人问道。
“今天下午,我绕着后面的围栏走了一圈,”K 说,“谁都能爬过去。小孩都
能在一分钟之内爬过去。可是为什么人们要呆在这里呢?”
“这儿不是监狱,”那个男人说,“你不是听见那个警察告诉你这儿不是监狱
了吗?这儿是加卡尔斯德里夫。这儿是一个营地。你不知道什么是营地吗?营地就
是为没有工作的人准备的。是为所有那些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乞求工作的人们
准备的,因为他们上无片瓦,肚子里没有食物。他们把所有这样的人都一起放到营
地里面,这样他们就再也用不着到处讨饭了。你问我为什么不逃跑。但是那些没地
方可去的人们,为什么要从我们在这里已经得到的好生活逃跑呢?为什么要抛下这
样松软的床铺和免费的柴火,还有那个带枪把门的人,他防止有贼三更半夜来偷你
的钱。你从哪儿来,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
K 沉默无语。他无法理解正在责怪他的人。
“你爬围栏,”那个人说道,“你已经离开了你居住的地方。加卡尔斯德里夫
就是你现在居住的地方。欢迎你。你离开了你居住的地方,他们抓住了你,你是一
个流浪者。没有居住的地方。第一次,送你到加卡尔斯德里夫。第二次,送你到布
兰德弗莱。你想到布兰德弗莱去?那儿有徒刑,艰苦的劳动,砖厂,拿着鞭子的看
守。你要是爬围栏,他们把你抓住,那就是第二次犯法,你就得去布兰德弗莱。记
住了吧。这是你的选择。你到底想要到哪儿去?”他放低了声音:“你想要到山里
去吗?”
K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在他腿上拍了一下,“出来参加晚会吧,”
他说,“你没看见他们在大门口搜人?那是正在找酒呢。按照命令,在营地里禁酒。
来吧,出来喝点儿吧。”
于是K 跟着那个人走出小屋,来到聚集在那个吉他手周围的人群里。音乐停止
了。“这是迈克尔,”那个人介绍说,“他一路走到加卡尔斯德里夫来度假。咱们
大家欢迎欢迎他。”有人强按K 坐了下来,并且从一个用棕色纸张包着的瓶子里给
他倒酒,他马上被一连串的问话包围了:他从哪儿来?他到艾尔伯特王子城干什么?
他在哪儿被收容的?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离开那个大城市,来到这个世界上
的偏僻角落,这里没有工作,这里很多家庭都被赶出了那些他们世代居住过的农场。
“我当时要带我母亲到艾尔伯特王子城来居住,”K 试图解释清楚,“她病了,
她的两条腿给她带来了麻烦。她想要生活在乡下,避开没完没了的雨天。我们住的
那个地方老是在下雨。但是她在半路上去世了,在斯泰伦博斯,在那儿的医院里。
所以她根本没有看见艾尔伯特王子城。她当年就出生在这儿。”
“老太太真可怜,”一个女人说道,“但是你们在开普敦没有福利吗?”她没
等K 回答,又说下去,“这里什么福利也没有。这就是我们的福利。”她挥了一下
胳膊,把这个营地包括在内。
K 继续说下去。“我在铁路上干活的时候,”他说道,“当时发生了一次塌方,
我帮助清理铁轨来着。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出现了一阵沉默。K 想到,现在我必须讲讲关于骨灰的事儿,这样才算完整,
这样才是讲了整个故事。但是他发现他没法讲,或者暂时还没法讲。那个拿着吉他
的人已经开始弹起一段新的曲调。K 感觉到人群的注意力已经从他身上转移到音乐
上去了。“在开普敦也没有任何福利,”他说,“福利已经停止了。”隔壁的帐篷
门闪闪发光,被帐篷里的一枝蜡烛照亮;人们移动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比真人还要大。
他躺下来,凝视着天上的闪闪群星。
“我们进来有五个月了,”他旁边的一个声音说道。这是那个从小屋出来的男
人。他的名字叫罗伯特。“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三个姑娘,一个小子,还有我
妹妹和她的孩子。我过去在克拉斯特鲁姆工作,在一个农场里。我在那儿呆了很长
时间,十二年。然后,突然之间,羊毛没有市场了,卖不掉了。然后他们开始实行
限额制度———每个农场主只允许生产那么多羊毛。然后,他们关闭了一条通往奥
茨胡恩的路,接着,他们关闭了另一条路,然后他们把两条路都开放了,接下来,
又把两条路永久关闭了。于是一天他来找我,那个农场主,他说:‘我不得不让你
走了,这么多个月都是只吃饭没有活儿,我供不起了。’‘我该上哪儿去呢?’我
说,‘您知道哪儿都没有工作。’‘对不起,’他说,‘不是对你个人的,我实在
是供不起了。’就这么着,他让我走人了,我和我一家子,而他留下一个人,那人
到那儿只有很短时间,是个年轻人,单身汉。只要喂一张嘴———这他供得起。我
对他说:‘我现在没工作了,我能供得起什么?’最终,我们收拾了全部家当,开
路走人;就在路上,我不撒谎的,就在路上,警察把我们抓了,他给他们打了电话,
他们就把我们抓了,就在当天晚上我们就到了这儿,被关到加卡尔斯德里夫的铁丝
网里面来了。‘没有固定住处,’我告诉他们,‘昨天晚上我还有一个固定住处呢,
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晚上就没有固定住处了呢?’他们说:‘你看看你是愿意在哪
种地方睡觉,是在大草原上,在一个灌木丛底下像头畜生那样,还是在一个有正常
的床铺和自来水的营地里?’我说:‘要我选择吗?’他们说:‘你做出了选择,
你选择了加卡尔斯德里夫。因为我们不会允许有人在这周围转悠惹麻烦。’但是我
要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我要告诉你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把我们抓了。他们想要制止
人们跑到大山里不见了踪影,然后有一天夜里回来,剪断他们的围栏,把他们的牲
畜赶走。你知道在这个营地里有多少男人———年轻的男人?”他向K 俯下身子,
降低声音:“三十个。你是第三十一个。有多少女人、孩子和老人?向周围看看,
你自己数。所以我问你,那些不在这里和自己的家庭在一起的男人们在哪儿?”
“我过去是在山里面,”K 说,“可我没有看见任何人。”
“但是你问这些女人里的任何一个:她的男人在哪儿?她们都会说:‘他已经
有了一份工作,他每个月给我寄钱来,’再不就是‘他跑了,离开我了。’所以,
谁知道呢?”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一道小小的光亮闪亮着划过天空。K 指点着。“一颗流星,”
他说道。
第二天早晨,K 出去工作了。铁路管理局首先来招加卡尔斯德里夫的男人们,
然后是艾尔伯特王子城市政委员会,再后面是当地的一些农场主。卡车六点三十分
来接他们,到七点三十分他们已经在利乌哈姆卡北面干上活儿了。他们清理一座铁
路桥上下游河床上的低矮灌木丛,挖坑,搅拌做安全围栏用的水泥。工作十分累人
;到九十点钟,K 已经站不稳在打晃了。山里的那段日子已经把我变成一个老头了,
他想到。
罗伯特在他旁边停下来。“我的朋友,乘着你还没有累折了腰,”他说道,
“你先想清楚他们会付给你什么。你拿的是标准工资,一天一个兰特。我拿一个半
兰特,因为我有靠我养活的人。所以你不要那么卖命。去撒泡尿去吧。你住过医院,
你还没好利落呢。”
后来,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三明治分给K 一块,并且在一片树阴底
下在他旁边四仰八叉地躺下来。“靠着你一个星期的这五六个兰特,”他告诉他,
“你得买自己的吃食。营地只是个睡觉的地方。那些ACVV女士———你昨天看见她
们了———她们一个星期来三次,但是那只是为孩子们的慈善事业。我妻子在城里
有一个一星期三个半天的工作,做家务。她带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把其他孩子留给
我妹妹。所以我们一个星期大概能挣十二个兰特。靠着这点钱我们得养九个人,三
个大人,六个孩子。别的人日子更苦。没有工作的时候,那可是太差劲了,我们就
坐在铁丝网后面,勒紧了裤腰带。
“现在你挣了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花了它,那就是艾尔伯特王子城。而且,
当你走进艾尔伯特王子城的一家商店的时候,所有的价格都突然上涨。为什么?因
为你是从一个安置营来。他们不想要一个安置营离他们的镇子这么近。他们根本不
想要。在一开始,他们就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运动反对这个安置营。他们说,我们
引起疾病,不讲卫生,没有道德。是罪恶的渊薮,连男带女都包括在内。照他们的
说法,在这个营地中间应该再竖一道围栏,男人在一边,女人在另一边,让狗在晚
上巡逻把守。实际上他们是希望———我是这么看———这个营地离他们远远的,
在卡普草原中间才好呢,连看都看不见。这样我们就能在半夜的时候像神话中的那
些仙女一样踮着脚尖来,给他们干活,替他们给公园翻土,给他们冲洗坛坛罐罐,
并且在早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干干净净。
“所以我听见你问谁赞成办这个安置营?我要告诉你。第一个,是铁路当局。
铁路当局喜欢在自己的沿线每十英里就有一个加卡尔斯德里夫。第二个,是那些农
场主。因为从这些加卡尔斯德里夫来的人身上,农场主能够用便宜到家的价钱雇人
给他干白天的活儿,到晚上那辆卡车就把他们接走,他们一走,他就用不着为他们
或他们的家庭发愁了,他们可能挨饥受饿,他们可能熬冷熬寒,他统统不知道,那
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在不远处,在听不见他们耳语的地方,在一个小折叠凳上坐着这帮人的监工。
K看见他从他的保温瓶里倒咖啡。他那又长又扁的手指头在杯子把上根本找不到落脚
的地方。他跷着兰花指拿着杯子,喝着咖啡。越过杯子边,他的目光遇到了K 的目
光。他看到了什么?K 想到,对于他来说,我是个什么人?那个监工放下杯子,把
哨子放到嘴唇上,然后,照旧坐着,吹响了长长的一阵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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