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他走了一整夜,没有感到丝毫的疲倦,他有时因为重获自由的激动而颤栗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大路,在开阔的乡间穿行。他一个人也没有看到,然而
却不止一次被从藏身之处突然跳出来的羚羊吓了一跳,那些羚羊飞奔而去,跑进丘
陵之间不见了。干枯的白草在风中摇动;天空幽深湛蓝;他的身体洋溢着无穷的精
力。他绕着一个个大圈走着,他避开第一栋农舍,然后又避开第二栋。周围的景色
是如此空旷,使他有时不难相信自己是第一个踏上这里不同寻常的土地,打扰这里
的不同寻常的鹅卵石的人。但是每隔一两英里就会有一道围栏,这提醒他自己是一
个非法入侵者和逃犯。当他从围栏下钻过的时候,他能从那绷得紧邦邦的铁丝网上
感到一种手艺人的快感,你只要一碰它,它就会发出嗡嗡的声响。然而,他却无法
想象自己把生命都花在把一根根木桩钉进地里,竖起一道道围栏,把大地分割成一
块块的上面。他认为自己并不是那种能在身后留下痕迹的沉重、有分量的东西,而
只好像大地表面的一块斑点那样的小东西,睡得太深沉了,注意不到蚂蚁脚的抓弄,
蝴蝶牙齿的摩擦,也注意不到尘埃的翻滚。
他爬上最后一道斜坡,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当他到达坡顶时,下面的那栋房
子映入了眼帘,首先是那屋顶和破裂的山墙,然后是那刷白的墙壁,一切都像当初
一样。肯定,他想到,现在我肯定比那个维萨基家的末代子孙活得长;肯定我在山
里靠空气度过的每一天或者在那个营地里被消耗的每一天的时间都和那个小伙子要
忍受的每一天一样长,无论他吃东西还是挨饿,无论他在那个藏身的小洞里睡觉还
是醒着。
后门没有上锁。当K 推开上顶板的时候,有个东西跳了出来,几乎撞到他的脸
上,接着绕过墙角跑掉了:一只猫,一只长着黄色带黑斑毛皮的大猫。在这个农场
上,他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猫。
这所房子散发着热气和尘土的气味,但是还有陈年油脂的哈喇味和没有鞣制过
的皮子的气味,当他走近厨房的时候,那气味变得更为强烈。在厨房门口他犹豫了。
他想,现在还有时间,可以扫掉我的脚印,踮着脚退出去。因为无论我回来是为什
么,但决不是为了要像维萨基家的人那样生活,睡在他们睡觉的地方,坐在他们的
门廊上眺望他们的土地。即使这栋房子注定要被人抛弃,成为留给世代维萨基家族
鬼魂的家园,那也不关我的事。当初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栋房子。
厨房空荡荡的,一道阳光从屋顶上的一个窟窿照射进来,气味是从食物储藏室
飘出来的,K 向那里的阴影中一看,发现半只绵羊或山羊肉挂在一个钩子上。虽然
那里没有留下什么尸体,但是那些骨头用一张干燥的灰色羊皮纸收集在一起,绿豆
蝇依然围绕着那堆骨头嗡嗡地打转。
他离开厨房,走过这栋房子的其余房间,在昏暗中寻找着那个姓维萨基的小伙
子的踪影或他藏身之地的线索。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地板上落着一层新的尘土。顶
楼的门从外面上了锁。各种家具都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任何能够说明情况的痕
迹。他站在餐厅中间,屏住呼吸,谛听着来自上面或下面的最轻微的响动;但是那
个维萨基孙子的心脏(如果说那儿有这么个孙子并且还活着),总是和他自己的心
脏同时跳动。
他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走上穿过草原通向那道水坝和田野的小径,当初他
在那里撒下了母亲的骨灰。沿路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树丛他都熟悉。在水坝前他
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自然亲切,这是在那栋房子里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躺下来休息,
把那件黑色短大衣卷起来枕在脑袋下面,看着上面如盘的天空。我要住在这里,他
想到:我要永远住在这里,这是我母亲和姥姥生活过的地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真可怜呀,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一个人必须准备像个畜生一样地活着。一个人想
要活命,就不能住在一栋窗户洒满阳光的房子里。他必须白天住在一个洞洞里隐姓
埋名。一个人必须这么活着,不留一点儿自己活着的痕迹。事情已经闹到这样的地
步。
水坝本身完全干涸了,昔日它周围的茵茵绿草都枯萎变脆,成了白色,枯死了。
在那里丝毫不见他当初种下的南瓜和玉米的踪迹。草原的野草已经覆盖住他翻挖出
的地块,正长得欣欣向荣。
他松开了水泵的制动装置。风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摇摆着,颤抖着,开始
转动起来。活塞插进去又抽上来。水涌出来,最初是赤褐色的稀泥浆,然后变得清
凌凌的。一切都像当初一样,都像他在山里时回忆的一样。他把手伸进水流,感觉
到那水冲击着他的手指向后的力量;他爬到水坝里面,站在那水流下面,他扬起脸
来像一朵花,他喝着,让水冲洗着;对那水他总也弄不够。
他在露天地里睡着了,又从一个梦中醒来。在梦中,那个姓维萨基的小伙子,
在地板下的黑暗中,身子蜷成一个球,一些蜘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橱柜的巨大重
量就压在他的头上,他的嘴里在说着一些什么话,是请求,叫喊还是命令,他搞不
清楚,听不见或者听不明白。他坐起来,感到身体僵硬精疲力竭。可不能让他从我
这里偷走我的第一天!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可不是回来当使唤丫头的!他已经
照顾自己这么多个月了,那就让他再照顾自己更长的时间吧!他把身子裹在黑色短
大衣里,咬紧牙关,等待着黎明。他已经对自己许愿要盖一个住所,并且对于按部
就班地做这件事有些急不可耐,在体验过挖坑、布置的快乐之后,他感到身上发痛。
整个早晨,他都迈着沉重的脚步在草原上走着,沿着通向山脚的浅浅溪谷,沿
着岩石断裂成陡峭的线条的断层,寻找着。距离那个水坝三百米,有两个低矮的小
山,好像女人丰满的乳峰,曲线彼此相对。在两座小山的汇合处,小山的山脚构成
了一道倾斜的裂缝,有人的腰部那么深,三四码长。这道裂缝的底部是一块深蓝色
的沙砾层;从裂缝的四壁可以刮下同样的沙砾。这就是K 安身的地方。从那栋农舍
旁边的棚子里他拿到了工具:一把铁锹和一把凿子。从羊圈的屋顶上他拆下来一块
五英尺长的瓦楞铁。从山下那个荒芜果园的破败的围栏上,他费了好大力气卸下来
三根围栏桩子。他把所有这些东西运回水坝旁边,然后开始工作。
他的第一步是掏空那道裂缝的四壁,直到它的底部比上面更宽为止,然后把沙
砾层弄平整。他把裂缝的较窄的一端用一堆石头堵住。然后他把那三根围栏桩子横
铺在那道裂缝上,再在那三根桩子上放上那张瓦楞铁板,用一些石板把它压住。现
在他有了一个五英尺深的地洞或避难所。但是他向水坝方向倒退一段距离,再审视
这个洞穴的时候,他的目光马上就发现了入口的黑洞。于是他把下午的其余时间都
用在寻找各种方法来伪装它。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什么也没
吃就过了第二天。
第二天上午,他拖来几袋河沙铺在自己洞穴的地上。他从山脚处的岩层凿下来
一些平石板,垒起一道洞口前面的墙,只给自己留下一条不规则的窄缝,供自己勉
强出入。他用泥和干草和成泥膏,把屋顶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都抹上了。在屋顶上他
还撒上了沙砾。一整天他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感到有任何吃东西的需要;但是他发
现自己干活变得更缓慢了,并且当他只是站着或者跪在自己的这个工程前面的时候,
他的心思一阵阵地飘往别处。
当他把泥巴塞到缝隙里并且把它抹平的时候,他想到下一场大雨就会把他精心
完成的泥灰工程都冲掉;的确,雨水会穿过他的房子流下溪谷。我当初应该在这层
沙子下面铺一层石头,他想到;我应该考虑到给自己弄个屋檐。但是他随后想到:
我又不是要离开这儿在水坝边上盖一座传给子孙后代的房子。我要盖的是个随随便
便、能凑合一时遮身避雨的地方,将来放弃了也一点儿不心疼。这样,即使他们发
现了这个地方或者它的废墟,也只会互相摇摇头,说:盖房的是些多不中用的家伙
呀,他们的活儿真没有半点可自豪的地方!不过那也无关紧要。
在那个棚子里,还剩下最后一把南瓜和西瓜籽。在归来的第四天,K 开始着手
种下这些种子。在如海的草原野草丛中,他为每一颗种子清理出一块地来。那些野
草在他从前种下的庄稼的墓地上随风摇摆。他再也不敢浇灌整英亩的土地,因为新
生野草的一片翠绿会暴露他的存在。所以他总是给那些种子一个一个地浇水,而从
水坝那儿打水的工具则是一个旧油漆桶。在这种辛苦劳作之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只有眼巴巴地等着种子发芽,如果它们会发芽的话。他躺在自己的洞穴里,想象着
他的这些可怜的第二批孩子,正在开始它们的斗争,向上穿过黑色的土壤,朝着太
阳。他心中的一个忧虑是,他是在夏末的最后几天里播种下这些种子的,他实在无
法为它们提供更适宜生长的时间了。
在他照看这些种子的时候,当他守望着等待着土壤长出食物的时候,他自己对
食物的需要却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了。饥饿成了一种他并没有感觉到而只是还记得
的感觉。如果说他在吃东西,吃他能够找到的东西,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摆脱这样的
信念,人不吃东西就会饿死。他吃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那些食物毫无滋味,
或者味如尘土。
他告诉自己,当这块土地长出食物的时候,我就会恢复胃口,因为那食物会有
滋有味。
在经过了在深山和那个营地的艰苦生活之后,他的身上除了骨头和肌肉之外什
么也没有剩下。他的衣服已经变得褴褛不堪,挂在他的身上毫无形状可言。然而,
当他在自己的田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他却感受到深深的肉体的快乐。他的脚步如
此轻捷,简直像没有接触土地,似乎可以飞起来;似乎肉体和精神都可以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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