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们把下午的时间花在搜索食品和武器储备上,他们确信这些东西就藏在这里。
最初他们搜索了水坝周围的地区,然后他们扩大搜索到那条河上上下下的地区。他
们当中有一个人使用了一种设备,有耳机和一个黑匣子:K 看着他沿着河岸边上缓
慢地走着,在土壤松软的地方就把探杆插进土壤。很多南瓜,也许是所有南瓜,都
被发现了:那些年轻人不断抱着起获的南瓜走回来,他们把南瓜扔在那块地边堆成
一堆。那些南瓜只是使他们更加确定有隐藏的储备(“否则他们为什么把这个瘦猴
留在这里呢?”K 听见他们议论道)。
他们想要再次盘问他,但是他显然太虚弱了。他们给他茶,他把它喝了,他们
试图说服他。“你病了,伙计,”他们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朋友们是怎么对
待你的。他们根本不关心你发生了什么情况。你想要回家去吗?我们会带你回家,
并且使你的生活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让他靠着吉普车的轮子坐着。其中一个捡起那个贝雷帽,把它扔在他的大
腿上。他们递给他一片松软的白面包。他咽了一大口,身子向两边直晃,又把它吐
出来,连同刚才喝下去的茶。“让他一个人呆着吧,他快完蛋了,”有人说道。K
用袖子擦了擦嘴。他们在他周围站了一圈;他有一种感觉他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话了。“我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人,”他说道,“我正在睡觉,你们弄醒
了我,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明白。
他们自己在那栋农舍里扎下营来。在厨房里,他们支起自己的炉子;很快K 就
能够闻到煮西红柿的香味。有人在门廊的一个钩子上挂起一个收音机;空气中充满
了紧张的电子音乐声,使他十分不安。
他们把他放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卧室里,放在一块叠成四层的帆布上,在他身上
盖了一条毯子。他们给了他一些热牛奶和两片药片,他们说那是阿司匹林,他把它保
留起来。后来,天黑之后,一个小伙子给他拿来一盘吃的东西。“看看,你是否能
吃上一口,”他说道。他用一只手电照了照那个盘子。K 看见浸在浓浓的肉汁里的
两根香肠,还有土豆泥。他摇了摇头,翻身对着墙。那个小伙子把盘子放在床边
(“万一你要改主意了呢”)。此后他们便不再打搅他了。他有一会儿不安的昏昏
欲睡,却被食物的气味烦恼着。终于他起来,把那个盘子放到一个角落里。有些士
兵在走廊里,有些人在起居室里。有谈话声和笑声,但是没有灯光。
第二天早晨,从艾尔伯特王子城来的警察到达了,带着帮助搜索坑道和隐藏的
补给品的警犬。乌斯图森上尉马上就认出了K 。“我怎么会忘记这么一张脸呢?”
他说道,“这个滑稽佬十二月份从加卡尔斯德里夫逃跑了。他的名字叫迈克尔斯。
他告诉你们叫什么名字?”“迈克尔,”那个军官说。“是迈克尔斯,”乌斯图森
上尉说。他用他的靴子捅了一下K 的肋骨。“他没病,他看上去永远是这个样子。
嘿,迈克尔斯,你怎么样?”
于是他们把K 带回到水坝那里,他从那儿看着那些狗拽着牵狗的警察,在草地
上来回跑着,又在河岸上下跑来跑去,警犬热切地吠叫着,奋力拖曳着皮带,但是
最终领着他们只找到一些旧豪猪洞和野兔窝。乌斯图森给了K 一个耳光。“那么这
是怎么回事,瘦猴?”他说道,“你在耍我们?”那些狗又被装回到卡车上。所有
人都对这场搜索失去了兴趣。那些年轻的士兵站在太阳底下聊着天,喝着咖啡。
K 坐着,把头放在两个膝盖之间。虽然他的头脑很清醒,但是他无法控制住头
晕目眩。一条长长的口水从他的嘴角耷拉下来;他也无心去制止住它。这块地上的
每一颗沙粒都会被大雨冲刷干净,他告诉自己,都会被太阳晒干,都会被风儿扫荡,
然后才会换季。那里不会有一颗沙粒留下我的痕迹,就像我母亲,在过了她在地球
上的季节之后,已经被冲走了,被吹散了,被吸收到野草的叶子里去了。
他想,那么,究竟是什么把我束缚在大地上的这个地方,好像是对自己的家一
样,使我难舍难离呢?毕竟,我们都必须离开家,我们都必须离开我们的母亲。或
者我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一个来自这样一条孩子行列的孩子,我们这种孩子没有一
个能够离开,我们不得不回来死在这里,头枕着我们母亲的膝盖,我枕着她的膝盖,
她枕着她母亲的膝盖,就这样回溯过去,一代又一代,是么?
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是第二次爆炸。空气在震动,一片鸟儿的惊叫
声,周围的小山发出轰轰的回响。K 疯狂地环视四周。“看!”一个士兵说道,一
边指点着。
在原来维萨基家房子耸立的地方,现在腾起了一片灰色和橘黄色的烟云,不是
雾气而是烟尘,好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正在把那房子卷走。当那烟云不再膨胀,烟尘
变得稀薄了,一栋房子的残存框架开始显现出来:一部分后墙和那个烟囱;三根原
来支撑着走廊的柱子。一块屋顶的铁板有如兀鹰从天空中猛扑下来,无声地砸在地
上。震动在继续,但是K 再也不知道那声音是在群山之间还是在自己的脑袋里。
一只只燕子飞过,离地面那么低,如果他伸出一只手,都能够摸到它们。
后来发生了更多的爆炸,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但他猜想那些附属建筑也都消
失了。他想:维萨基家的人再也没有地方藏身了。
那辆吉普车颠颠簸簸地穿过草原,开了回来。他们都在他周围清理东西,收拾
行李。然而,在那块田地里,一个士兵孤零零地依然在干活。他正在挖起一丛丛的
野草,并且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一边。K 有些焦急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过去。
“您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叫道。那个士兵没有回答。他开始挖一个浅浅的坑,把
土放在一块黑色塑料布上。这是他挖的第三个坑,K 看到:另外两个坑的旁边也有
着放在塑料布上的土堆,还有一丛丛的野草,根须上还黏着泥土。“您这是在干什
么呢?”他再次问道。看见这个生人挖他的地,使他焦虑不安的程度超出了他的想
象。“让我来干吧,”他提出,“我干惯了挖土的活儿。”但是那个士兵摆手让他
走开,挖完了第三个坑,他走了八步远,又放下另一块塑料布。当铁锹插进土里的
时候,K 蹲下来,用双手盖住那丛野草。“求求你了,我的朋友!”他说道。那个
士兵恼怒地站直了身子。有人抓住K 的脖子把他拖了回去。“让他呆着别碍我的事
儿,”那个士兵说道。
K 站在水泵旁边看着。那个士兵挖好了五个坑,构成一个弯弯曲曲的图案,然
后,拿出一卷很长的白色软线,把它展开,把那块地方标出来。他的两个同伴从卡
车上抬来一个板条箱,开始埋设地雷。他们每埋好一个,头一个士兵就把草种在上
面,把土一捧一捧地倒回去,把表面拍实,并用一把小笤帚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扫掉,
他们倒退着向后爬。
“别在这里碍事儿了,”有人在K 身后说道,“走,到卡车旁边等着,”说话
的是那个军官。K 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听到他正在发出指令:“把两个固定在那些
柱子里面,大约齐腰高度。把另一个放在那个平台底下。只要他们绊在上面,我将
一切大功告成。”
所有的东西都打包收拾好了,他们准备开车出发了,K 在卡车后面,在那些士
兵当中,这时有人指了指他们留在地边上的那堆南瓜。“把它们都装上!”那个军
官从吉普车里喊道。他们把南瓜都装到车上。“把他那个狗窝盖好,让它像原来一
样!”他命令道。在把那个房顶重新放好的过程里,他们都等待着。“把石头压在
上面,像原来一样!快点!”
他们驱车离去,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颠簸摇摆着,紧跟着那辆吉普车。K 紧抓
住头上的拉手吊带;他能感觉到他旁边的人都紧绷着身体,避免在卡车摇晃时会被
惯性抛到他的身上。滚滚的尘埃在车后腾起,直到他对留在身后的东西什么也看不
见为止。
他把身子向对面的年轻士兵探得更近一些。“你知道吗,”他说,“有一个小
伙子藏在那栋房子里。”
那个士兵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K 不得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什么呢?”有人问道。
“他说另外还有一个小伙子藏在那栋房子里。”
“告诉他那个人现在死了。告诉他他在天堂里。”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达了那个转弯处。卡车加大了速度,车轮发出嗡嗡声,士
兵们都如释重负,滚滚的烟尘被吹散了,展示出他们身后是那条通往艾尔伯特王子
城的漫长而笔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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