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生命之一(4)
“卡夫卡笔下的猿猴戴着蝴蝶领结,穿着晚礼服,握着一卷演讲提纲。让我们
回到这只猿猴那儿,测量一下由它到这群被捕获的动物之间的距离;这些动物绕着
特内里费岛的牧场,没精打采地走着,是多么悲哀啊!红彼得已经走得多远了啊!
不过,我们有权利问:作为回报,它的智力已经得到了巨大的超常的发展,而且已
经掌握了演讲厅的礼仪和学术界的话语;为此,它不得不放弃了什么?答案是:许
多,包括传宗接代。如果红彼得有一丁点理智,它就不会要孩子。在卡夫卡的故事
中,有一只绝望的、半疯的母猿猴,那些猎捕红彼得的人力图把这只母猿猴许配给
它,它们生下来的可能只是一头怪物。我们很难想象红彼得的孩子,正如很难想象
卡夫卡自己的孩子。杂种是,或者说,应该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卡夫卡把自己和红
彼得都看做杂种,就好像有一套怪异的会思想的设备,莫名其妙地被装在那些受苦
受难的动物身体上了。在所有幸存下来的卡夫卡的相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那盯着
我们的目光,这是一种纯粹惊异的目光:惊异、震惊、惊恐。在所有人中,卡夫卡
在心理上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他好像在说:这是,这就是上帝的形象吗?”
“她这是在漫谈,”坐在约翰身边的诺玛说道。
“什么?”
“她在漫谈。她跑题了。”
“有一个哲学家,名叫托马斯·内格尔,”伊丽莎白继续说道,“他提出一个
问题;到了今天,在专业圈子里,这个问题已经变得非常有名:做一只蝙蝠,会怎
么样?
“想象做一只蝙蝠的样子,内格尔先生说,就是想象:整夜整夜地飞来飞去,
把昆虫抓到嘴里,凭借声音,而不是物象,辨别方向;白天则倒挂着———这可没
什么了不起的;因为,他所告诉我们的这一切,只是如何像一只蝙蝠那样去‘行动
’。而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如何‘作为’一只蝙蝠去行动;因为,蝙蝠就是蝙蝠。
由于我们的头脑不适合于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的头脑不是蝙蝠的头脑,我们
决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一个有知识而没有同情心的人,内格尔使我感到震惊。他甚至很有幽默
感。不过,他认为,除了我们自身,我们不可能知道任何别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在
我看来,他的这种看法非常有局限。对内格尔来说,蝙蝠是一种与人根本不同的生
物,也许不像火星人那样迥异于人,但肯定比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要大(我猜想,与
学院里的哲学家的差异尤其大)。
“因此,我们建立了一个连续统一体。它的一端是火星人,另一端是人(但不
是卡夫卡);中间经过蝙蝠和狗和猿猴(但不是红彼得)三个阶段。内格尔说,沿
着连续统一体,我们从蝙蝠走向人;在其中的每一个阶段,我们都会问这样一个问
题‘让某某成为某某会怎么样呢?’而答案也随之越来越容易找到。
“我知道,内格尔只是把蝙蝠和火星人当做对他有用的东西,目的是为了就意
识的本质提出他自己的问题。不过,跟大多数作家一样,我的思维直来直去;因此,
我想到蝙蝠为止。当卡夫卡写猿猴时,我认为,他首先谈的是猿猴;当内格尔写蝙
蝠时,我认为,他首先谈的是蝙蝠。”
诺玛坐在约翰身边,恼怒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只有约翰能听见。不过,诺
玛本来就只想让他一个人听见。
“在目前这段时间,”他母亲说,“我了解到了,做一个死人,是什么样子。
这使我感到厌恶,使我心中充满恐惧;我惟恐避之不及,拒绝享用这样的知识。
“我们所有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尤其是在我们长大之后。我们所具备的知
识———‘所有人都会死,我是人,所以我也会死’———这样的知识不是抽象的,
而是具体的。在某一时刻,我们就是这样的知识。我们过着不可能的生活,我们活
过自己的死亡,回过头来再看这死亡;这样的回顾,只有死去的自我才能做得到。
“用内格尔的话来说,如果我有这样的知识,当我知道自己将要死时,我知道
的是什么呢?我是否知道,让自己成为死人,会是什么样子?或者,我是否知道,
让死人成为死人,会是什么样子?在我看来,其间的差异微乎其微。我所知道的,
是死人不可能知道的东西:死人已经死灭,它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决不会再知道任
何东西。比如,在我整个知识结构在惊慌中坍塌之前,我会活在那样的矛盾之中,
死了,同时又活着。”
诺玛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约翰抓到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我们人类能够具备的就是这种想法。如果我们强迫自己,或迫于外力,那么,
我们不仅想到这一点,甚至还会想到别的。可是,我们抵制外力的压迫,而且很少
强迫自己。只有当我们被推到死亡面前时,我们才会设身处地地思考死亡。现在我
要问:如果我们能够思考自己的死亡,那么,到底为什么我们无法设身处地地思考
蝙蝠的生活?
“去做一只蝙蝠,会怎么样?在我们能够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前,内格尔提示说,
我们要有能力通过蝙蝠的各种感觉方式,去体验蝙蝠的生活。但他错了;或者,至
少说,他把我们送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做一只活生生的蝙蝠,是充满生机的;做
一只全面的蝙蝠,就是做一个全面的人,这样的人也充满生机。也许,首先是蝙蝠,
其次才是人;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想法。要充满生机,就要身心健全。有一个词,
可以用来指称这种对生机盎然的体验,这就是‘快乐’。
“活着,就要有一颗活生生的灵魂。动物———我们都是动物———都有灵魂
附体。这一点正是笛卡儿所看清的,并决心加以否定的;他有他的理由。笛卡儿说,
动物活着,就像一架活着的机器。动物的构成无非是一个机械系统。如果说动物有
灵魂,那么这正如机器有电池,电池给机器提供电力,使它得以运转。不过,动物
并非灵魂附体,动物的生命性质也并非快乐。
“‘我思,故我在。’笛卡儿还说过这样的名言。对这个公式,我一直感到不
舒服。它的意思是,如果一个生物不进行我们所谓的思考,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
它就是二等生物。我赞同丰满、具体而活生生的知觉;但反对思考,反对认知。我
所认可的知觉———不是那样的一种自我意识,即把自己看做某种幽灵一般的机器,
会推理,会思想;恰恰相反,它是一种跟感觉关系很大的知觉———属于具有四肢
的躯体,那四肢向着空中伸展;这是一种活在人世的知觉。
“这种丰富性与笛卡儿所说的状态完全相反,后者只有一种空洞的感觉,像一
粒豌豆在一只豆荚里旋转,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生活的丰富性是一种状态;在监禁中,这种状态很难保持。监禁是惩罚的一
种形式。西方人钟爱它,通过种种其他处罚形式(拷打、折磨、肢解、处死)——
—那些形式既残酷无情,又违背天理———他们竭尽全力,把监禁这种处罚形式强
加给世界其他地方。关于我们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呢?对我来说,这意味着:身体
在空间中的活动自由被看做是我们的目标,因为有这个目标,理性可能会损害感性,
而这种损害是最恼人,也是最有效的。而且,事实上,正是在那些最少有能力忍受
监禁的生物身上———它们与笛卡儿所描绘的灵魂图景———一粒豌豆被监禁在一
只豆荚里———最缺乏一致性,而且与进一步的监禁无关———我们看到了最让人
感到绝望的后果:在动物园,在实验室,在研究所———在这些地方,快乐之流没
有任何流动的空间,因为它不是来自身体之中的生命或身体本身,而只是来自某种
具体化了的存在。
“我们要问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问题:我们是否跟其他动物拥有相同的东西——
—理性、自我意识、灵魂?(由此我们必然会推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我们跟其他动
物不同,那么我们就会自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它们,把它们关起来,把它们杀
掉,羞辱它们的尸体。)让我回过头来谈死亡营。这些营地有一种特别的恐怖,从
而使我们相信:发生在那儿的事情都是反人道的恶行。那些杀人者不把受害者当人,
只把他们当虱子。这太抽象了。恐怖的是:那些杀人者跟所有其他人一样,拒绝设
身处地地替受害者着想。他们说:‘运牛车载着那些牲口,吱吱嘎嘎地驶过。’他
们不会说:‘假如我在那运牛车上,会怎么样?’他们不会说:‘那在运牛车上的
是我。’他们说:‘肯定是那些死人,此刻正在被焚烧,使空气发臭,然后变成骨
灰,落在我的卷心菜上。’他们不会说:‘假如我被焚烧,会怎么样?’他们不会
说:‘我在被焚烧,我的灰在掉落。’
“换句话说,他们关闭了自己的心扉。心灵是‘同情’的所在地。‘同情’这
种能力使我们在有些时候能替他者分担。‘同情’完全与主体相关,但跟客体即‘
他者’无关。一旦我们所想到的客体不是蝙蝠(‘我能替蝙蝠分担吗?’),而是
另一个人;我们就会明白这一点。有人有能力把自己设想为别人,有人不具备这样
的能力(当这种能力匮乏到极点时,我们把他们叫做‘精神病患者’),还有人具
备这种能力,但不想施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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