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生命之二(3)
“具体说来,我的问题是:您告诫我们,不要有种群剥削,不要有残忍行为;
难道您对人类不抱太大的希望———像格利佛那样,渴望到达一种决不可能到达的
境界,结果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为自己找了个好理由:在他的本性,人的本性中,
没有这样的追求。与之相比,承认我们自身的人性,难道不是更近人情吗———纵
然这意味着,在我们自身之中,包含着吃人的野人?”
“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母亲回答道,“我发现,斯威夫特是一个迷人的作家。
比如,他的《温和的提议》一文,就很迷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关于如何读书
的大讨论,我都会支棱起耳朵。关于《温和的提议》,读者们有一个共识,即,斯
威夫特所说的,或者说表面上所说的,并不是他想说的。他说,或者,他表面上说,
爱尔兰人可以通过为他们的英国主子生育孩子来谋生。但是,可以说,他不可能真
的想那么说,因为我们都知道,杀死并吃掉婴孩,是很残暴的行为。不过,让我们
好好想想,进一步想想,从某种意义上说,通过让婴孩挨饿,英国人已经在杀戮了。
因此,您要想到这一点,即,英国人残暴在先。
“这样的读法,多多少少,是保守的。不过,我问自己,为什么年轻读者的喉
咙里会塞满热情?他们的老师说,你们应该这样来读斯威夫特,只应有这样的读法,
而不应有任何别的读法。如果说杀死并吃掉小孩是暴行,那么为什么杀死并吃掉小
猪就不是暴行?如果您想让斯威夫特做一个阴郁的讽刺家,而不是敏捷的宣传家;
那么,您可以审视一下那些使他的寓言变得很容易被理解的逻辑前提。
“现在,让我回到《格利佛游记》。
“一边是吃人的野人,他们跟生肉、粪便的臭味以及我们过去常说的人兽性交
有关。另一边是人马,他们跟青草、香甜的气味以及激情的理性秩序有关。在这两
者之间,是格利佛,他想成为人马;但是在背地里,他知道,自己是野人。所有这
一切都极为清楚。关于《温和的提议》的问题在于:我们拿它做什么?
“有一个观察报告表明:人马们赶走了格利佛。他们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他不
符合理性的标准。真正的理由是:他看上去不像马,而像别的东西。事实上,他是
一个装扮起来的野人。因此,吃肉的两足动物一直在应用理性标准,来证明他们所
拥有的特殊地位是合法的;这标准可能也同样会被吃草的四足动物所应用。
“理性标准。在我看来,《格利佛游记》是在亚里士多德的三分法中展开故事
的,亚里士多德把世界分成神、兽和人三界。如果我们力图把三类合并成两类——
—兽有哪些?人又何指?———那么,我们就不能使这篇寓言产生意义。人马也做
不到。人马是善良而冷静的像太阳神一样的神明。他们对格利佛进行测试:他到底
是神还是兽?他们觉得,这样的测试是合适的。我们,凭直觉,并不这么认为。
“《格利佛游记》有一个方面一直让我们感到困惑———从前殖民历史中,您
可能会想到这一点,即,格利佛总是一个人旅行。格利佛进行过数次旅行,前去探
索未知的地域;但是,他上岸时,从来不像在现实中那样,身边有一群武装分子。
在格利佛开拓性的努力之后,通常情况下,会发生一些事情:紧跟着就会有远征,
其目的是要把小人国或人马国变成殖民地;但是,斯威夫特的书对此却不置一词。
“我要问的问题是:如果格利佛和一支全副武装的远征军为了要登陆,射杀了
一些变得危险的人马,随后又射杀并吃掉了一匹马,以填饱肚子;那会出现什么情
况呢?这对斯威夫特的这部寓言作品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格利佛游记》有
点太优雅,有点太脱离现实,太不符合历史。那种影响将是:人马们肯定会大为震
惊。同时,有一点将变得非常明显,即,除了神明和野兽,还有第三类存在,那就
是人类。格利佛是人类以前的一名代表;另外,如果人马代表理性,那么人类代表
物质力量。
“顺便说一下:占领一个岛屿,杀掉岛上的居民;这是奥德修斯及其同伙在色
雷纳西亚岛的所作所为,色雷纳西亚岛是祭献给太阳神的圣岛。那位神明毫不留情
地惩罚了奥德修斯及其同伙的行为。那个故事似乎唤起了更古老层面上的信仰,那
时,公牛都是神明,杀死并吃掉一位这样的神明,会招致诅咒。
“因此———请原谅,我这回答有点乱———是的,我们不是马,我们不具备
它们的美:清爽、理性而本真;恰恰相反,我们是次于马的灵长类动物,也称人。
您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信奉人类的地位、人类的本质。很好,那就让我
们这么做吧。不过,也让我们把斯威夫特的寓言推向极致,并且承认,在历史上,
对人类地位的信奉曾导致这样的结局,即,杀戮或奴役一个神圣的族类或另一个由
神创造的族类,并且使我们自己招致诅咒。”
此时已经是三点十五分,离他母亲那天的最后一次约会还有两个小时。他陪着
母亲,沿着林阴小道,走向他的办公室。晚秋的叶子正在纷纷下坠。
“母亲,您真的相信,几节诗歌课就会使屠宰场关闭吗?”
“不。”
“那您为何要上诗歌课?您说,您已经厌烦了关于动物的机智谈话,通过推论,
您可以证明它们到底有没有灵魂。不过,您用诗歌称羡大猫的肌肉,难道诗歌不是
另一种机智的谈话?谈话什么也改变不了,难道这就是您的谈话的意义?在我看来,
您想要改变的行为水平是太低了,太低了,谈话是够不着的。 食肉行为表明了人
类的某种真正深刻的东西,正如这一行为表明了美洲虎身上的某种东西。您不会想
让美洲虎以通常我们所吃的大豆为生吧。”
“因为那样它会死掉。而人类如果吃素食,是不会死掉的。”
“是的,是的。不过,人类不‘想’吃素。他们‘喜欢’吃肉。这是一种返祖
现象,其中有让人满意的地方。这是血腥的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动物所得到的
是它们应该得到的,这也是血腥的事实。当它们不愿意自救时,您为什么要浪费时
间,力图去救它们?让它们自作自受吧。假如有人问我,我对待我们所吃的动物的
一般态度是什么;我会说,蔑视。我们之所以虐待它们,就是因为我们轻视它们;
我们之所以轻视它们,是因为它们没有还手。”
“我并不反对,”他母亲说道,“人们抱怨说,我们像对待东西一样地对待动
物;但是,当着它们的面,我们像对待战俘一样地对待它们。你知道吗,当动物园
刚刚开始向公众开放时,管理员们不得不采取措施,保护动物不受游客的攻击。游
客们认为,动物园里的动物是用来被羞辱、被虐待的,就像是战胜方对俘虏的羞辱
和虐待。我们曾经对动物发动过战争,这就是所谓的‘狩猎’;实际上,战争和狩
猎是一回事(亚里士多德对此看得很清楚)。那场战争进行了数百万年。只在数百
年前,当我们发明猎枪之后,我们才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只有在胜券在握之后,
我们才有能力培养我们对动物的怜悯之情。可是,我们的怜悯传播得很有限。在怜
悯背后,是更加粗野的态度。战俘不是我们的同类。我们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我
们可以把他献祭给神明。我们可以割断他的喉咙,挖出他的心,把他扔进火里。当
我们对待战俘时,没有任何法律可言。”
“这就是您想要医治的人类的毛病吗?”
“约翰,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只是不想静静地坐着。”
“很好。可是,一般来说,我们并不杀死战俘。我们把他们变成奴隶。”
“对,这就是我们所俘获的大批牲口的下场:成为奴隶。它们的活计是为我们
生育孩子。甚至它们的性生活也成了劳作的一种形式。我们之所以不恨它们,是因
为它们不再值得我们恨。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是用蔑视的眼光看待它们的。
“然而,有些动物还是让我们憎恨。比如说,耗子。耗子从未屈服过。它们会
还击。在我们的下水道里,它们自己联合起来,成为地下组织。它们没有赢,但它
们也没有输。更别说是那些昆虫和细菌了。至今,它们还可能会攻击我们。它们当
然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
他母亲此次访问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参加一次辩论。她的对手将是昨天吃晚饭
时见到的那个魁梧的金发男人。实际上,他叫托马斯·奥希恩,是阿波尔顿学院的
哲学教授。
大家一致同意,奥希恩将有三次机会摆出自己的观点,他母亲则有三次机会予
以回应。由于奥希恩已经提前礼貌地给她送来一份大纲,她已经泛泛地了解了他将
说些什么。
“首先,关于动物权利运动,我有一个保留意见,”奥希恩开始说道,“那就
是,由于不承认历史的本质,动物权利运动像人权运动一样,面临着这样一种危险,
即,变成西方社会针对世界其他地方的事务的十字军东征。它宣称它的标准具有普
适性,实际上那只是它自己的标准。”奥希恩进而简要地概括了动物保护组织在十
九世纪的英国和美国兴起的情况。
“讲到人权,”他继续说道,“其他文化和其他宗教传统完全可以正当地回答
说,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各种规范,看不到他们有任何理由接受这些西方的规范。他
们说,动物问题也与此相似,它们也看不到它们有任何理由接受我们的规范———
尤其因为我们的规范都是新近创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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