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生命之二(5)
“这位哲学家问道,严格说来,我们能否说,一条小菜牛失去了母亲?这条小
菜牛是否充分认识到了母亲这层关系的重要性?它是否充分认识到了缺乏母爱意味
着什么?最后,它是否充分认识到了它已经失去母亲,并意识到了这种失落的感觉?
“一条小牛犊还没有掌握‘在’与‘不在’、‘自我’与‘他者’这些概念—
——因此就有人争论说———严格说来,我们并不能说,它失去了什么。严格说来,
为了失去什么,它首先得上哲学课。这是什么样的哲学呢?我说,把这样的哲学抛
开吧。它那些微不足道的辨别有什么好处呢?
“一个哲学家说,人与非人之间的区别取决于你是黑人还是白人;另一个哲学
家说,人与非人之间的区别取决于你是否知道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区别。对我来说,
他俩之间的相同之处要多于差异之处。
“通常,对那些排外的姿态,我都很警惕。我认识一位显赫的哲学家,他宣称,
他只是不喜欢把动物和吃肉的人放在一起探讨。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也会走到那样
的地步———坦率地说,我没有这份勇气———不过,我必须说,我不会煞费苦心
地想去见这位绅士,我刚才还在引用他的书呢。具体说来,我不愿意劳烦自己,去
跟他一起吃饭。
“我是否乐于跟他讨论思想?这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有当双方拥有共
同的立场时,讨论才可能进行。当敌对双方针锋相对时,我们说:‘让他们坐在一
起讲理吧,通过讲理,他们可以弄清双方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分歧,从而能靠得更
近些。他们在表面上可能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至少他们都有理性。’
“然而,就目前这种情况而言,我不敢肯定,我是否想承认,自己跟对手都有
理性。他属于一个悠久的哲学传统,我们可以将这种传统回溯到笛卡儿,再往前,
中间经过阿奎那和奥古斯丁,一直追溯到斯多葛派和亚里士多德。当理性被用来巩
固这一传统时,我就更加不敢肯定。如果说我跟他共同拥有的最后的立场是理性,
如果说理性把我跟小菜牛分开;那么,谢谢你们,但也没什么可谢的;我宁愿谢别
人。”
听到她这番刻薄、恶意而又辛辣的言论,阿伦特主任不得不宣布辩论会提前结
束。约翰·伯纳德确信,这不是阿伦特和他领导的委员会所想听到的言论。嗨,在
他们邀请他母亲之前,应该来问问他。他应该跟他们说说。
子夜已过,他和诺玛躺在床上。他已经筋疲力尽。早上六点,他就得起床,开
车送母亲去机场。不过,诺玛还是怒气冲冲,不依不饶:“这只是饮食习惯,而从
饮食习惯往往可以看出权力的运作。她一到这儿来,就力图让人,尤其是孩子们,
改变饮食习惯;我真受不了她。再听听她这些荒谬的公共演讲!她力图把她那控制
别人的权力扩大到所有人!”
约翰想睡觉,但他不能彻底背叛自己的母亲。“她完全是出于真诚,”他咕哝
道。
“这跟真诚没有一点关系。她没有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洞见。正是因为她对自己
的动机几乎没有任何的洞见,所以她才表现得很真诚。疯子都很真诚。”
约翰叹了一口气,跟妻子争吵起来,“她不吃肉,我不吃蜗牛和蝗虫。”他说,
“两者之间,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我对自己的动机也没有任何洞见,而且我无法
减少对自己的动机的关心,我只觉得它很恶心。”
诺玛“哼”了一声,说道:“你没有发表公开演讲,没有为不吃蜗牛,作出虚
伪的哲学论辩。你并没有力图把私人一时的爱好变成公众的禁忌。”
“也许是吧。可是,你为什么不努力把她看成一个传教士,一个社会改革家,
而不是一个力图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别人的怪人?”
“你可以把她看成传教士;但是,你看看所有其他传教士吧,他们都有狂热的
计划,要把人类分成被拯救的和被诅咒的。你想要你母亲跟他们做伴吗?伊丽莎白·
科斯特洛和她的‘第二条方舟’,带着她的狗、猫和狼。当然,他们全都不曾因为
犯有吃肉的罪行而感到内疚。他们尚且如此,更别说是疟疾病毒、狂犬病病毒和HI
病毒了。她会把所有这些病毒都储存起来,那样她就可以重新储存她那‘勇敢的新
世界’了。”
“诺玛,你是在演说啊。”
“我不是在演说。她背着我,给孩子们讲故事,说那些小菜牛如何可怜,坏人
们又是如何虐待它们;如果她不是力图通过这种方式,削弱我对孩子们的影响,那
我愿意更多地敬重她。当饭桌上放着鸡肉或鱼肉时,孩子们会像鸡啄米似的吃一点,
然后问我‘妈妈,这是小牛肉吗?’我对此感到厌烦。她所做的就是权力游戏。她
心目中的大英雄是弗朗茨·卡夫卡,卡夫卡跟他的家人也玩过同样的游戏。他拒绝
吃这个,拒绝吃那个;他说,他宁愿饿着。很快,大家都会感到,在他面前吃饭,
是一种罪过。而他会坐在后面,自我感觉良好。这是一种病态的游戏。我不想让孩
子们背着我,玩这种游戏。”
“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
“那就好。替我向她道别。我可起不了那么早。”
七点钟,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约翰和他母亲正在去往机场的路上。
“我为诺玛感到抱歉,”约翰说道,“一直以来,她总是紧张兮兮的。我觉得,
以她现在的处境,她并不值得我们同情。也许,有人也会这样说我。您这次来访太
短促了,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您为什么会对动物事业变得这样热心?”
伊丽莎白看着雨刷来回滑动。“我不曾告诉你,或者说不敢告诉你,”她说,
“就是很好的解释。我一想起那些话,就会感觉无法忍受;因此,我最好是把它们
说给枕头听,或者,说给地洞听,像弥达斯国王那样。”
“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似乎是在到处转悠,在人群中,无比轻松;我
跟他们建立了完全正常的关系。一味调和,会使人麻木,这是一种罪过;我扪心自
问,他们所有的人都参与到这种罪行中,这可能吗?我是不是在胡思乱想?我肯定
是疯了!可是,我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疯狂的证据。造成这些证据,并且摆放出来,
提供给我的,就是那些我所怀疑的人。行尸走肉。碎尸万段。都是他们倒卖的货。
“我好像是在拜访几个朋友。在他们的起居室里,有一盏灯。我礼貌地对那盏
灯评论了一番。他们说:‘是啊,这灯很好,不是吗?它是用波兰犹太人的皮做的,
我们发现,最好的皮属于波兰犹太人中的年轻处女。’我旋即跑进了卫生间,看见
包装肥皂的纸上写着:‘特雷布林卡———100%人体硬脂酸盐。’我问自己:我是
不是在做梦?这是什么房子?
“可是,我并不是在做梦。我看着你的眼睛,诺玛的眼睛,孩子们的眼睛;我
看见的全是善意、人类的善意。安下心来吧,我跟自己说,你是在用鼹鼠打洞扒出
的泥土造山啊。而这就是生活。所有其他人都跟生活妥协了,为什么你就不能?为
什么你就不能?”
她脸冲着约翰,老泪纵横。她想干什么?约翰想着。她是不是想让我帮她回答
她的问题?
他们还没有上高速公路。约翰把车开到路边,熄灭了发动机,把母亲抱在怀里。
他呼吸着母亲的气息,那来自冰冷的面霜和冰冷的肌肤的气息。“好了,好了,”
他在母亲耳边轻声说道,“好了,好了。一会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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