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人文学科(2)
2 她坐在第一排,跟其他贵宾坐在一起。自从上次参加毕业典礼以来,已经有
些年头了。这是一个学年结束的时候:在非洲的这个地方,夏天热得让人难受,就
像是回到了家乡。
在她身后,有一大群穿着黑衣的年轻人。她推测,大概有两百张人文学科的学
位证书需要颁发。不过,排在最前面的是布兰奇,她是惟一的荣誉学位获得者。她
被介绍给众人。她穿着鲜红的礼服,那是医生和教师常穿的礼服。她站在他们面前,
双手紧握着。与此同时,校方演说员念了一份她的生平事迹档案。随后,她被引导
到校长面前。她弯了一下膝盖,行了屈膝礼。长时间的欢呼声。布里吉特·科斯特
洛姐姐、基督的新娘和文学博士,此时,以她的行状和著述,使传教士这个名称重
新焕发了荣光。
她站到了讲台后。轮到她,布里吉特,布兰奇,发表演讲了。
“校长阁下,”她说,“尊敬的老师们、同学们:
“今天上午,我能来到这儿;这是你们给我带来的荣耀。我怀着感激之情,接
受这份荣耀。我之所以接受这份荣耀,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的几十位同行。在
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们把自己的劳作和爱献给了玛丽安山的孩子们,并通过这些
小家伙,献给上帝。
“你们所选定的给予我们荣耀的这种方式,对你们来说是最简便的,那就是授
予我们学位。具体而言,就是你们所说的人文学科的博士学位,或者,说得更加随
意些,是人文博士学位。对于人文学科,你们比我了解得更多;但我还是要利用这
次机会,斗胆谈一谈人文学科,谈一谈这些学科的历史和现状,还要谈谈人性。我
谦恭地希望,我所说的可能跟你们所处的境况有关。作为人文学科忠实的从业者,
你们会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令人困惑的境况;在非洲如此,在非洲以外更加广阔
的世界,也是如此。
“有时,我们必须残酷地表达善意;因此,我一开始就要提醒你们,今天我们
所说的人文学科,并不诞生于大学;大学所产生的———为了从历史的角度说得更
加准确些,我愿意称之为———是人文研究,即对人和人的本性的研究;这种研究
不同于神灵研究,神灵研究是关于神灵的研究。大学并没有产生人文研究。虽然大
学最终把人文研究划入学科范围,但并没有提供特别的养育之恩。恰恰相反,大学
是以一种无趣而狭隘的方式包容人文研究的。这种狭隘的方式就是文本研究。大学
里的人文研究历史从十五世纪就开始了;但是,直到现在,这一历史一直跟文本研
究的历史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这两种历史可能被误认为是同一种。
“由于我并不拥有一上午的时间(你们的主任要求我自己限定时间,最多十五
分钟———‘最多’是他的原话),我将说出我想说的话,而省却一步步的推理,
省却历史的证据;你们作为学生和学者,本来有权利要求我进行推理并给出证据。
“如果我有更多的时间,那我想说:文本研究,本来具有人文研究的活生生的
气息,而人文研究,我们可以更加准确地称之为历史运动,或者,人文运动。但是,
不久之后,文本研究的活生生的气息就被吹灭了。从那以后,在文本研究的历史上,
人们作过一次次的努力,想恢复那种活力,但是徒劳。
“文本研究赖以创立的文本是《圣经》。文本研究的专家们把自己看成奴仆,
努力去恢复《圣经》的真正教义,具体而言,就是耶稣的真正教义。他们用来描述
自己工作性质的词语是再现或复活。你第一次读《新约》时,会面对面地见到已经
升天而又复活的基督,他不再因为罩着学者的注释和评论的面纱而模糊不清。正是
怀着这个目的,学者们自学多种语言,首先是希腊语,然后是希伯来语,然后(晚
近)是近东的其他语言。文本研究首先意味着恢复真正的文本,然后意味着对那种
文本进行忠实的翻译。忠实的翻译被证明与忠实的解释密不可分,正如忠实的解释
被证明与忠实的理解密不可分;我们要理解的是历史文化的基础,文本就来自那样
的基础。就这样,语言研究、文献研究(解释方面的研究)、文化研究和历史研究
———所有这些研究构成了所谓的人文学科的核心———它们渐渐地相互结合起来
了。
“你们可能会义正词严地问,这一系列研究都是专门用来恢复救世主的原话的,
那么,为什么要把它们叫做人文研究呢?事实证明,问这个问题,正如同问:为什
么人文学科的繁荣只在十五世纪,而不在此前的数百年里?
“答案跟一个历史事件关系很大:康斯坦丁堡没落并最终被洗劫,有学问的拜
占庭人纷纷逃往意大利。(考虑到你们主任提出的十五分钟规则,我将跳过一些内
容,如关于加伦的内容,他曾被誉为‘活着的亚里士多德’;如中世纪西方基督教
世界中的其他希腊哲学家;如在传播这些哲学家的学说中,属于阿拉伯帝国的西班
牙所起的作用。)
“‘哪怕希腊人来送礼,我也惧怕他们。’从东方来的人们带来了一些礼物,
这些礼物不仅包括希腊语的语法,还包括古希腊作家的作品。这些基督教产生之前
的作品很诱人。只有通过潜心研究这些作品,学者们才能完全掌握希腊语,并进而
研究希腊语的《新约》。后来,人们把对这些作品的研究称为‘古典研究’;正如
人们可以预料到的,这种研究马上就有了自己的目的。
“还有:古典研究之所以能成为正当的研究,不仅是因为语言学上的依据,而
且是因为哲学上的依据。耶稣被派遣来拯救人类。辩论由此展开。他从何种状态下
把人类拯救出来?当然是从无法拯救的状态。可是,对处于无法拯救状态中的人类,
我们知道什么?古代作品的记录覆盖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这样的记录才是
实实在在的。因此,为了掌握拯救的意义———我们必须通过研究古典作品,来从
事人文研究。
“到此,我做出了一份简短而又粗略的陈述;我们从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圣经》研究和古希腊罗马作品研究渐渐地结合在了一起,两者之间从来没有过对
抗。我们还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文本研究,以及那些从属于文本研究的学科,渐
渐地被列入了‘人文学科’这个范畴。
“关于历史,就讲这么多吧。你们私下里可能会觉得,你们来自各种不同的学
科,很难分类;那么,今天上午,作为人文学科即将毕业的学生,你们为什么会发
现自己被集合在了同一个屋顶下?对此,我也不再多讲。现在,我要用仅剩的几分
钟,告诉你们:尽管你们对我这么慷慨,但我为什么不属于你们中的一员,而且没
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带给你们?
“我想说的是:很久以前,你们就已经迷路了,也许是早在五百年前吧。这场
运动是由少数几个人发起的;我觉得,你们在这场运动中所代表的,是可悲的尾巴。
那些人的目的是要找到‘真言’,至少在开始时,他们曾受到这一目的的激励。那
时,他们把这‘真言’理解为‘救言’;现在,我也是这么理解的。
“这‘真言’不可能在古典作品中找到,不管你把古典理解成荷马、索福克勒
斯,还是理解成荷马、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个比我们现在更加幸福的
时代里,人们可能会自欺欺人地认为,古典作品给他们提供了教义和生活方式。在
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已经相当绝望地认定:研究古典本身可能会提供生活方式;如
果不是生活方式,至少是谋生方式;如果事实证明,这种研究不可能有任何正面的
好处,那么,至少,不会有人宣称,它有什么坏处。
“但是,在第一代文本研究的学者心底,有一个动机;我们不可能轻易地使这
个动机偏离他们认准的目标。我属于天主教,而不属于改革派;但是,我拥护马丁·
路德。当他从终极标准判定,他的同事戴西德留斯·伊拉斯谟尽管才高八斗,但已
经被诱惑去研究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而那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时,他就不再理睬
伊拉斯谟。很长时间以来,‘人文学科’一直处于垂死状态;而现在,在公元第二
个千年的末尾,这些学科真的到了临终之时。我想说,它们死后,我们将面临更大
的痛苦;因为,导致它们死亡的是理性、机械理性这个怪物,而正是这些学科自己
奉这个怪物为王,把它认作全宇宙中首要的、推动其他的原则。不过,这是另外一
个问题了,咱们改天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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