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问题(3)
她所要求韦斯特的,也是这样的沉默吗?韦斯特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谋杀计划的
故事,在故事中,他没有交代那些密谋者在落入敌手之后的遭遇。一点都没交代。
那么———她看了看手表,最多八个小时之后———她想对这群陌生人所说的到底
是什么呢?
她力图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于是她重新回到事情的开端。在她刚刚读到韦斯
特的书时,那在她心中升腾起来反对韦斯特及其著作的是什么?韦斯特第一次如此
逼真而生动地描写希特勒及其手下的暴徒,给予了他们新的立足之地。很好。但这
有什么不对呢?韦斯特跟她本人一样,是个小说家;他们俩都以讲述或复述故事为
生。在他们的故事中———如果说这些故事有什么好处的话———人物,哪怕是刽
子手,都珍视他们自己的生命。那么,她比韦斯特有任何高明之处吗?
到目前为止,她能看得出来,自己之所以比韦斯特高明,是因为自己已不再相
信讲述故事本身有什么好处;而对韦斯特来说,至少在他写作《封·斯陶芬伯格伯
爵的富足时光》时,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出现。假如她,像她现在这样,必须在讲
故事和做好事之间,作出选择;那么,她相信,她宁愿选择去做好事。尽管在她听
到韦斯特亲口告诉她,他宁愿选择讲故事之前,也许她应该先别下判断;但她相信
韦斯特会作出那样的选择。
有很多事情,跟讲故事这档子事很相像。其中一件(在那些她还没有删掉的段
落中,有一段说到了这故事)是魔瓶的故事。当讲故事的人打开魔瓶后,魔鬼就被
放到了世界上,举整个地狱之力,才把他抓回到瓶子里。伊丽莎白的处境,她这得
到了改善的处境,暮年的处境:整体来说,比那待在瓶子里的魔鬼要好多了。
比喻的智慧,是千百年的智慧(因此,她宁愿用比喻来思维,而不是用理性来
推理);这智慧就表现在:它对魔鬼被囚禁在瓶子中所度过的生涯不置一词,而只
是说,假如那魔鬼一直被囚禁在瓶子里,那么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好。
魔鬼,或者说,恶魔。信奉上帝有什么意义呢?对此,她越来越表示怀疑。与
此同时,对于恶魔,她却深信不疑。那恶魔无处不在。躲在万物的表面之下,寻找
着走到光天化日下来的方法。这恶魔进入了那天晚上在斯宾塞街上的那个码头工人,
这恶魔进入了希特勒手下的刽子手。通过那个码头工人,这恶魔进入了她自己的身
体;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仍然能感觉到他蹲伏在自己的身体里,像一只鸟一样蜷
缩着,等待着飞出来的机会。通过希特勒手下的刽子手,这恶魔进入了保罗·韦斯
特的身体。韦斯特进而在自己的书中把自由交给了恶魔,使他在这世界上为所欲为。
当她读到这些黑暗的书页时,她感到撒旦的皮革一样硬邦邦的翅膀抚触着她,这肯
定是为了讨好她。
她很清楚,这些话听起来多么像陈词滥调。韦斯特将拥有上千个拥护他的人。
这些拥护者会说,“如果我们的艺术家被禁止对纳粹的种种恐怖行径进行生动的描
写,那么我们怎么能了解这些恐怖行径呢?保罗·韦斯特不是一个恶魔,而是一个
英雄:他已经冒险进入了欧洲过去的迷宫,神勇地降伏了牛怪,并回来讲述他的经
历。”
她拿什么回答呢?假如我们的英雄一直待在家里,或者,把他的冒险经历悉数
放在心里;那会更好一些吗?艺术家们的尊严已经所剩无几,有时,他们会把少许
尊严的布片拿来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如果她这样回答,那么作家同行们会如何感
谢她呢?“她让我们丢脸,”他们会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已经变成了一个爱
管闲事的大妈。”
她真希望手头有本《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其中有几页是专门描
写那个刽子手、那个屠夫的。她确信,只要她再看一眼那几页,只要迅速扫一眼,
她所有的疑虑都会消失———她已忘记了那个屠夫的名字,但无法忘记他的手,就
像那些被他杀害的人,无疑会把他们对这双手———这双曾经摸索他们脖子的手—
——的记忆带进永恒。在这里,韦斯特让那屠夫发出声音,允许他用他那嘶哑的,
比嘶哑更难听的声音,把那些无法言表的嘲笑,投向那些即将被他杀死的浑身颤抖
的老人。他嘲笑他们的是:当他们的身体在绳子尽头跃动着、舞动着时,他们将如
何背叛他们自己的意愿。这是可怕的,可怕得无法形容。可怕的是:这世上居然曾
经存在过这样的一个人;更加可怕的是:当我们安全地认为,他已经彻底死掉了时,
居然又被人从坟墓里拉了出来。
“龌龊”。就是这个词,这个其起源有过争议的词,她必须像戴着护身符一样
一直戴着它。她相信,“龌龊”的意思是“幕后”。为了挽救我们的人性,有些我
们可能想见的东西(之所以想见,是因为我们是人!)必须留在幕后。保罗·韦斯
特写了一本龌龊的书,他让人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当她面对听众时,她一定
要把这一点当做她讲话的思路,一定不让这思路出岔子。
她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衣服全都穿着,而脑袋枕在胳膊上。七点钟,铃声
响起。头昏眼花,筋疲力尽,她尽可能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乘坐那有点
可笑的小电梯,来到大堂。“韦斯特先生登记了吗?”她问前台的服务员,还是昨
天的那个男服务员。
“韦斯特先生……有,韦斯特先生在311 房间。”
阳光透过窗户流进早餐厅。她自己拿了一杯咖啡和一个新月形的面包,找了个
靠窗的位子,扫视着另外六个早起的人。一个健壮的矮个子男人戴着眼镜,正在读
报纸;他会不会就是韦斯特?他不像那本书封套上的照片上的样子,但是照片证明
不了什么。她是否应该走过去说,“韦斯特先生,您好,我是伊丽莎白·科斯特洛,
我有一个非常复杂的想法,它跟您以及您对恶魔的看法有关;如果您愿意听,我就
把它讲出来。”假如在她吃早饭时,有个陌生人走过来跟她说这样的话,她会有什
么样的感觉?
伊丽莎白站了起来,朝着餐具柜走去;她选择从桌子之间走,那是一段比较长
的路。那个男人读的是一张荷兰文报纸,叫《人民报》。他的夹克衫的领子上有些
头皮屑。他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方,向上看了一眼。一张平静而平常的脸。他可能是
任何一个人:卖布的商贩,或梵文教授。他有多种伪装,其中一种可能跟撒旦一个
模样。伊丽莎白犹豫着,走了过去。
荷兰文报纸、头皮屑……不,保罗·韦斯特不会读荷兰文报纸,也不会有头皮
屑。但是,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做研究恶魔的专家,那么,她是否就应该能够把恶魔
的气味嗅出来?恶魔会有什么样的气味呢?硫磺味吗?硫磺石?祖克隆B 的气味吗?
或者,恶魔像精神世界里的其他许多东西一样,变得无色无味了?
八点半,巴丁斯来叫她。他们俩一起走过两三个街区,到达了一个剧院,会议
将在那里举行。在演讲厅里,巴丁斯指了指一个自个儿坐在后排的人,说:“那就
是保罗·韦斯特,要我给您介绍一下吗?”
尽管这不是她在吃早饭时见到的那个人,但两人在身材上甚至在相貌上,不无
相似之处。
“过会儿吧,”她轻声答道。
巴丁斯找了个借口,走开了,干他自己的事去了。还有大约二十分钟,会议才
会开始。伊丽莎白走过听众席。“韦斯特先生吗?”她问道,尽可能显示出高兴的
样子。这种样子可能会被叫做“女人的诱骗术”;自从她上次用过以来,已经有些
年头了。不过,如果诱骗术果真有效的话,那么她愿意用一下。“我能跟您说会儿
话吗?”
韦斯特,真的是韦斯特;他正在读一本书。让伊丽莎白感到大为惊讶的是,那
似乎是某种搞笑书。这时,韦斯特的目光离开书,向上看了一眼。
“我叫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她说着,在韦斯特的身边坐了下来,“这事我
不太好说,所以干脆让我直说了吧。我今天的演讲会有几处涉及您的一部大作,就
是《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实际上,我这演讲的大部分是关于那本书
的,也是关于您这位作者的。在我准备这次演讲时,我没料到您会来阿姆斯特丹。
组织者没告诉我。不过,当然,他们为什么就应该告诉我呢?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我
打算讲什么。”
伊丽莎白顿了顿。韦斯特盯着远处,没有给她任何帮助。
“我猜想,我能够,”她继续说道,此时她真的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情
况,“提前请求您原谅,请求您别觉得我是针对您个人说的。不过,您也许会问—
——这是完全正当的———既然都要提前道歉,我为什么还要坚持把话说出来,为
什么不干脆把那些话从演讲中删掉。
“事实上,我的确考虑过删掉那些话。昨晚,我熬了大半夜。我在听说您要来
这儿之后,力图找到一种方法,把我的观点弄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无礼。我甚至
想过干脆称病不出席今天的会。但是,我如果那样做,对组织者来说,将是不公平
的:您不这么认为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韦斯特说话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但是什么也没说,
而是继续盯着前方,让伊丽莎白看着他那相当英俊的轮廓。
“我要说的是,”她说着,看了看手表(还剩十分钟,剧院里开始人头攒动;
她必须直奔主题,没时间细谈了),“我主张的是,我们应该警惕种种恐怖行径,
那些您在书中描写的恐怖行径。作为作家,我们应该保持警惕。不仅为我们的读者,
而且毫无疑问,也是为我们自己。我们可能会被自己所写的东西毁灭,我相信这一
点。因为,如果我们所写的东西能使我们把人变得更好,那么,当然,我们的作品
也会把人变得更坏。我不知道,您是否会同意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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