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1)
伊丽莎白曾经跟罗伯特·邓肯见过一次面,那是在1963年,在她由欧洲返回之
后不久。邓肯和另一位叫菲利普·瓦伦的诗人被拉出去,去参加一次旅行。菲利普
是一位不那么有趣的诗人,那次旅行是美国的情报机构组织的。那时冷战还在继续,
情报机构有钱花在文化宣传上。邓肯和瓦伦在墨尔本大学进行了一次诗歌朗诵会。
朗诵会之后,他们一起去了酒吧。成员中,除了这两位诗人,还有领事馆的一个人,
和六位各个年龄层次的澳大利亚作家,其中包括她。
那天晚上,邓肯朗诵的是他的长诗《由品达的一行诗开始》。这首诗给伊丽莎
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使她深受感动。邓肯有着非常英俊的罗马人的轮廓,伊丽
莎白被他吸引住了,她不会介意跟他放纵一回,以她那些日子的心态,她甚至不介
意为他怀个孩子;就像神话中的那些女人,跟过往的神明一起,先是怀孕,然后被
抛弃,独自抚养半人半神的后代。
她之所以想起邓肯,是因为美国的一位朋友给她寄来了一本书。在那本书中,
她读到了那个关于小爱神和“心神”普绪喀的故事。作者是一个叫苏珊·米歇尔的
人,伊丽莎白以前从未读过这人的东西。苏珊是用一种新的方式讲述那个古老故事
的。伊丽莎白想知道,美国诗人们为什么对普绪喀饶有兴趣,他们是否发现在这位
少女身上有一些美国人的特征。夜复一夜,普绪喀的情郎来到她床上,给她带来狂
喜;但她不满足于此,定要点亮灯盏,赶走黑暗,好好看看那一丝不挂的情郎。她
不得安宁,不能独处。美国人是否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某些特征?
尽管伊丽莎白从未写过有关人神交媾的情形,哪怕在她那本关于马伊蓉·布卢
姆和她那位经常见到神明的丈夫利奥波德的书中,她也没写过;但她对人神之交也
不无兴趣。她所感兴趣的,与其说是形而上的意义,还不如说是形而下的意蕴,即
那些跨越人神之间的鸿沟进行交合的具体情形。设想一只雄天鹅已经完全成熟,你
让它把它那湿漉漉的双脚猛力刺入你背上的羽毛;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形。神却不一
样,他有他的方式,即,他会变成一头重达一吨的公牛,呻吟着把他全身的重量压
在你身上;当神明不注意改变自己的形体,而是仍然以他的本来面目出现时,那么,
凡人的身躯该如何去适应他那勃然迸发的欲望?
让苏珊·米歇尔来说吧。她没有回避这样的问题。在她的诗中,小爱神似乎为
了这艳遇,使自己变得跟人一般大小。他仰卧在床上,双翼垂挂在两边,那少女
(我们可以想象)则骑在他身上。神灵的精液似乎会大股大股地涌出来(拿撒勒的
玛利亚肯定也体验过这种情形,她从梦中醒来,浑身微微地颤抖着,因为那神灵的
精液正在她的大腿上流淌)。当普绪喀的情郎到来时,他的翅膀湿湿的,也许,精
液就是从那双翅膀里流出来的,也许,翅膀本身已经变成了性器官。有时,当他和
她一起达到高潮时,他会突然从她身上掉下去(这是米歇尔说的,大意如此),就
像是一只在飞翔中被击落的鸟。(“那少女是怎么样的呢,”伊丽莎白想问诗人—
——“你既然能说出那神灵的样子,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那少女的样子?”)
然而,在墨尔本的那个晚上,罗伯特·邓肯明确地暗示,不管伊丽莎白奉献出
什么,他都不感兴趣;而伊丽莎白真正想要跟邓肯谈论的,不是那些受到男神垂青
的少女,而是那些受到女神垂顾的男人;后者稀罕得多。比如,安喀塞斯,他是爱
神的情郎,又是埃涅阿斯的父亲。人们会想,在伊达峰(Mount Ida )上,在他的
小屋里,在那事前没有预见、事后无法忘记的事情发生之后,安喀塞斯———如果
我们相信婚姻神的眼光,那么他应该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不过,他其实只是一个
放牛娃———只想着跟任何愿意听的人讲述这等好事:他如何操了一位女神,这浑
身上下无比妖艳的马子,他操了她一整个晚上,并弄得她怀了孕。
男人们和他们狡猾的谈话。凡人落入神灵的手掌,就会遭遇不幸;不管这是真
是假,是新是旧,她一点都没想过。伊丽莎白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电
影的编剧好像是纳撒乃尔·韦斯特;事实上不是。杰西卡·兰格在影片中扮演一位
好莱坞的性感女星,那女星精神崩溃,最后住进疯人院的一间普通病房。她被灌了
药,变得迟钝不堪,还被捆绑在床上。疯人院的勤杂人员卖票,让男人们去干她,
每次十分钟。“我要操一个电影明星!”有一个顾客气喘吁吁地说着,向那些勤杂
人员扔出钞票。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丑陋本质,他崇拜凶神恶煞,有着杀
人狂般的邪恶。请一位神仙下凡,让那女星看看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给她
当头一棒,直到她痛改前非。“真爽!真爽!”在电视版中,他们把这个画面剪掉
了,他们砍掉的是一个最像美国社会核心的画面。
可是,在安喀塞斯这件事上,当那女神从他的床上起来时,曾极为明确地警告
她的甜心,让他闭口不谈此事。因此,如果安喀塞斯是一个谨慎的家伙;那么,那
天晚上,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惟一的一件事,应该是让自我迷失在一片模糊的记
忆中:凡人的肉体与神灵的躯体合二为一,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者,在他的心态比
较镇定、比较达观时,他想弄明白:人神不同,两者身体的结合,具体说来,就是
人的性器官与神的性器官(不管神用什么样的部位来替代)相互间的摩擦———严
格说来,这等事是不可能的;只要自然法则还在起作用,这事就不可能。为了一夜
放纵,为了跟凡人结合,那爱笑的女神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啊,那是奴
隶的身体和神明的灵魂的杂交。当安喀塞斯把那无与伦比的胴体揽入自己的怀抱,
那她强大的灵魂去了哪里?是否藏进了头脑中某个偏僻的角落,或某个细小的腺体
;或者,像一道光亮,一股气息,无害地弥漫在了整个人间?可是,纵然那女神为
了安喀塞斯的缘故,把自己的灵魂藏了起来;当她用手脚紧紧缠着安喀塞斯时,难
道安喀塞斯感觉不到她的欲火———感觉不到,而且也没有被烧焦?第二天早上,
那女神为什么又要让他明白,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女神的脑袋碰到了房梁,脸
上闪耀着神圣的美丽。‘起来吧,’她说,‘看看我吧,我看起来像不像昨天夜里
来敲你门的那一位?’”)?要不是自始至终,安喀塞斯这个凡人都被一个咒语迷
住,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那咒语就像是麻醉剂,能消除他的恐惧。当他知道,那
被他脱光衣服、被他拥抱、被他分开双腿、被他插的女郎,是一位仙女时,他可能
会恐惧万分。而迷睡状态反而可以保护他,使他在跟女神做爱时,免受那难以承受
的神仙般的快活,使他只感受到凡人可以承受的比较缓和的快感。可是,女神既然
已经为她自己选定了一个人间的情郎,那她为什么又要用咒语使她的情郎迷失自己,
使他在做爱时,不再是他自己?
我们可以想象,可怜的安喀塞斯被搞糊涂了,在那夜之后的人生里,他会变成
什么样子:他有一连串的问题,但是,由于害怕走在路上被人打死,他不敢去向跟
他一起放牛的人们提起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除非是用某种笼而统之的方式。
不过,按照诗人们的说法———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们相信诗人们的说法,
那么,那之后,安喀塞斯过的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是卓越而正常的人的生活;直到
有一天,他的城池被外地人纵火烧了,他被迫流亡。如果说他没有忘记那个非凡的
夜晚,那他也没有太多的想头,没有我们所认为的那么多。
这就是伊丽莎白想要向罗伯特·邓肯请教的主要问题,因为邓肯是研究人神交
媾的专家。这是伊丽莎白对希腊人不理解的地方。假如安喀塞斯和他的儿子不是希
腊人,而是特洛伊人(外地人);那么,她对希腊人和特洛伊人都不理解了。希腊
人和特洛伊人是古代地中海东部的两个民族,是希腊神话创作的主体。她说,神话
创作表明了他们内心世界的匮乏。安喀塞斯曾跟一位女神有过暧昧关系,说有多暧
昧就有多暧昧。这不是一种平常的体验。在所有的基督教神学著作中,如果我们撇
开那些不足凭信的“伪经”,那么,只有一个故事跟这个安喀塞斯的故事类似,那
个故事在形式上显得更加平常。一位男性神灵使一个人间女子受孕———我们必须
说,这是很遥远的事,而且是非个人的事。据传,玛利亚后来可能把“主使我变伟
大”这句话听错了,说成是“我的灵魂颂扬主”。据《福音书》,这几乎是玛利亚
所说的全部。这女孩无与伦比,在那之后的人生中,她似乎被这次遭遇弄得哑口无
言了。在她周围的人中,没有一个曾不知羞耻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感觉如何?
你是如何承受的?”不过,这问题肯定在人们的脑海中出现过,比如,在拿撒勒,
在玛利亚的女伴们的脑海里。“她是如何承受的?”他们相互之间肯定曾这样窃窃
私语。“肯定像是被鲸鱼给干了,肯定像是被海怪给干了”;那些犹太部落的赤脚
的孩子们在说这些话时,会脸红;她,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也一样,当她把这个问
题在纸上写下来时,几乎看见了自己的脸红。在玛利亚的同乡中,有的是无比粗鲁
的人;这样来说某个比自己年长两千岁而且比自己明智的人,肯定是不礼貌的。
安喀塞斯、普绪喀和玛利亚:她应该有一些更好的、更少色情意味的、更加富
于哲学思辨的方式,来思考整个人神之间的关系事宜。可是,先别说意愿,她是否
有时间和条件,来进行这样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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