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门口(2)
“在我能进行之前,得陈诉自己的信仰,”她念道,“我的回答是:一个称职
的书记员不应该拥有任何信仰。对这种职业来说,信仰是不合适的。书记员应该只
是时刻准备着,等着被使唤。”
她又以为会被打断:“谁的使唤?”可是,他们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在我的作品中,信仰是阻力,是障碍。我力图让自己清除所有阻力。”
“没有信仰,我们就不是人。”说话声来自最左边的那位法官。她暗地里称他
为“老母猫”。这是一个瘦削的小个子,非常矮,以至于他的下巴几乎都够不着桌
面。事实上,在他们每一位身上,都有某种让人厌恶的喜剧特征。“太文学了,”
她想着,“让这些法官坐成一桌,该是漫画家的主意。”
“没有信仰,我们就不是人,”小个子重复道,“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你对
此有何说法?”
她叹了口气,“当然,先生们,我不想让自己的整个信仰都被剥夺。我自己觉
得,我有意见,还有偏见,这些东西跟通常所说的信仰没有区别。当我宣称自己是
个已经清除了信仰的书记员时,我指的是理想中的自我;理想中的自我能不让意见
和偏见迫近自己,而我出于工作需要所记录的那些话语却穿透了我的心。”
“消极感受力,”那小个子说,“那在你心里的,你所宣称拥有的,是否是消
极感受力?”
“是的,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换句话说,我有信仰,但我没有固守这些信
仰。它们都不够重要,不足以让我固守。我的心不在它们上面。我的心,还有我的
责任感。”
小个子噘起了嘴。他的邻座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她可以发誓,她听见了羽
毛发出的沙沙声)。“缺乏信仰这样的情况,你觉得,会对你的性格产生什么影响
呢?”小个子问道。
“对我自己的性格?结果在此吗?我所奉献给那些读我书的人的,我所贡献给
他们的性格的,我希望,其价值要远远超过我本人在信仰上的缺失。”
“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己的玩世不恭。”
玩世不恭。这不是她喜欢的说法;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乐于接受。幸运的
是,这将是最后一次。幸运的是,她将不再需要委屈自己,去进行自我辩护,以及
与之伴随的自我夸耀。
“我自己,说得正规些,是的,我确实玩世不恭。我没有本钱来十分严肃地对
待自我,对待自我的各种动机。但是,对别人,对人类或人性,我认为,我没有玩
世不恭,一点也没有。”
“那么说来,你不是没有信仰,”中间那人说道。
“不。没有信仰也是一种信仰。我是个怀疑论者。有时候,尽管我感到,连怀
疑都变成了一种信条,但在怀疑和不信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你愿意承认这种
区别,你就叫我怀疑论者吧。”
一阵沉默。“继续,”那人说道,“继续你的陈诉。”
“这就完了。一切都已经包括在里面了。我的陈诉完毕。”
“你所陈诉的是:你是书记员,记录的是不可见的世界。”
“以及我无法相信的东西。”
“出于职业方面的原因?”
“出于职业方面的原因。”
“如果那不可见的世界不把你看做它的书记员,那该怎么办?如果你的任命很
久以前就中断了,而你一直没有拿到有关的公文;那该怎么办?如果你从来不曾被
任命过,那又该怎么办?你是否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我每天都在考虑这种可能性。我被迫这么考虑。如果我不是我所说的那样的
人,那我就是一个伪君子。如果你们经过深思熟虑,裁定我是一个弄虚作假的书记
员;那么,我只能低头认罪。我想,你们已经把我的记录,我一生的记录,都审查
过了。出于对我的公平的考虑,你们不能忽视我的记录。”
“孩子们怎么样了?”
这声音嘶哑,还伴随着喘息。起初,她都无法辨别出,它是哪一个人发出来的。
“八号”肥头大耳,面色傲慢,会不会是他发出来的?
“孩子们?我不明白。”
“还有,那些塔斯马尼亚人怎么样了?”他继续问道,“那些塔斯马尼亚人的
命运如何?”
塔斯马尼亚人?在前一阵子,塔斯马尼亚岛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而她还没听说?
“我对塔斯马尼亚人没有任何特殊的看法,”她警觉地答道,“我一直觉得,
他们极为正派。”
那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说的是老辈塔斯马尼亚人,那些被灭绝的塔斯马
尼亚人。对他们,你有没有一些特殊的想法?”
“你是不是说,他们的声音已经传达到了我身上?不,没有,还没有。在他们
眼中,我可能还不够资格。也许,他们想要用一个他们自己的书记员,他们当然有
权利这么做。”
她能够听出自己话音中的怒气。她在干什么呢?向一群老家伙进行自我辩护?
他们可能来自意大利或者说意大利南部的某个小村镇;可是,不知为何,现在他们
却坐在这里,审判起她来了。她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他们对塔斯马尼亚知道什么?
“我压根就没提到塔斯马尼亚人的声音,”“八号”说道,“我问的是你的想
法。”
她关于塔斯马尼亚的想法?如果她迷惑了,那么在座的其他人也会迷惑;因为,
那个对她提问的人得转而向他们作解释。“发生了一些惨剧,”那人说道,“无辜
的孩子们受到了侵犯。一些种族整个被灭绝。她对这些事情有什么想法呢?她是不
是没有任何引导自己的信仰?”
灭绝塔斯马尼亚人的,是她的同胞,她的祖先。最后,在这场听讼、这场审判
后面,隐藏着的是否是:历史上的罪恶问题?
她吸了一口气,“纵然你们是法官,纵然我是在法庭上,甚至是在终审法庭上
;但是,对有些事情,我可以说说,对另外的事情,我最好保持沉默。我知道,你
指的是什么。我的回答只能是:如果从今天我对你们所说的话中,你们得出结论说,
我对这些事情不闻不问;那么,你们错了,完全错了。让我再补充一句,希望你们
能有所启发:信仰不仅仅是我们所具备的伦理支持。我们也能依靠自己的心灵。我
就说这么多,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藐视法庭。她这几乎是藐视法庭。这样子的勃然大怒,她从来不喜欢自己是这
副样子。
“可是,作为一个作家,你今天在这里所表现的,不是你自己的人格,而是一
个特殊的案子,一种特殊的命运。一个作家写的不仅是好玩的东西,而且要探讨人
类行为的复杂性。在你的书中,你作出一个又一个判断,肯定是在探讨。是什么因
素促使你作出这些判断的呢?你是否还坚持说,这只是一个心理问题?作为一个作
家,你没有信仰吗?如果一个作家只有凡人的心思,那你这个案子还有什么特殊之
处呢?”
他不是傻瓜,不是一头来自格威里的穿着绸缎袍子的猪。这不是疯子帽商的茶
话会。今天,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经受了考验。这很好:让她赶上了,亲眼见识
了。
“今天,塔斯马尼亚的土著人被列入了隐没者之中,我是他们的书记员,是众
多书记员中的一个。每天早上,我坐在自己的书桌旁,做好准备,等着白天有人来
叫我。这就是书记员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如果那些塔斯马尼亚的老人决定
来使唤我,如果他们真的来;那么我就会尽我所能,高高兴兴地进行记录。
“对孩子也一样。你刚才提到了那些被虐待的孩子。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
孩子来叫过我;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我张开耳朵,接受所有的声音,不仅是那些被
杀害的、被虐待的人的声音。”哪怕是在这一刻,她都力图保持自己的声音,力图
不让人一听就知道她这是在进行法庭辩论,“如果那些决定使唤我的是杀害他们或
虐待他们的人,如果那些人想利用我,通过我发言;那么,我也不会对他们闭目塞
听,不会对他们评头论足。”
“你是否会为杀人犯说话?”
“我会。”
“你对杀人犯和被害人不加以判别?这是否就是书记员的职业需要:写下你被
告知的一切?你是否完全丧失了良知?”
她知道,自己被问住了。不过,要是这使她感觉越来越像一场辩论赛,而且越
来越临近终点;那么,她自己被难住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以为,罪犯自己就
没受苦吗?”她问道,“你以为,他们没有从烈火中叫出声来?‘不要忘了我!’
———他们喊的就是这话。这是精神痛苦的呼喊,那对此充耳不闻的,算是哪门子
良知?”
“这些声音召唤你,”那个胖子说,“但你没问它们来自何方。”
“没问。只要它们表达的是真实的东西,我就不会问。”
“那你———仅仅靠扪心自问,就能判定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
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她想着,这很像是对圣女贞德的盘问。“你如何知道自
己声音的来处?”她根本无法容忍这样直接的质问。难道他们没有头脑,不能说点
新东西?
一阵沉默。“继续,”那人鼓励地说。
“就这么多了,”她说,“你问过了,我答过了。”
“你是否认为这些声音都来自上帝?你是否相信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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