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怎么啦,拉维克?”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她躺在床上,微微地昂起着,头底下放着两个枕头。房间里有一种补药和香水 的味儿。窗子的顶层稍稍掀开了一点,外面流进来一股清新的、有点儿寒冽的空气, 跟房间里的暖气一混和,便仿佛不是正月而早已是四月的气候了。 “你发过烧,凯特,有好几天。后来你睡熟了。差不多有二十四小时。现在热 度退了,一切都好了。你觉得怎么样啊?” “疲倦。还是常常觉得疲倦。不过跟以前不一样。不再那样的紧张。我也不觉 得怎么痛了。” “以后你还是会觉得痛的。只是不会怎么厉害,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让你能 够忍受得住。可是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你自己--” 她点点头。“你替我开过了刀,拉维克--” “是的,凯特。” “有必要吗?” “有必要。” 拉维克等待着。最好还是让她发问吧。“我还得在床上躺多久?” “几个星期吧。” 她沉默了半晌。“我想那倒是对我有利的。我需要安静。我已经受够了。我现 在才明白啦。我很疲倦。我从前是不肯承认的。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 “当然罗。当然是有关系的罗。” “还有老是出血的事情,也跟这有关系吗?两次经期的中间?” “也有关系,凯特。” “既然我还来得及,那总是好的。也许开刀是必要的。我现在就得起来,重新 面对那一切--我想我恐怕做不到。” “你用不着那么做啊。把它忘掉就是了。你只要想想马上就要做的事情。譬如 说,你的早餐啊。” “好的,”她有气没力地笑了笑。“那么请把镜子递给我。”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一面镜子递给她。她便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 “这些花是你送来的吗,拉维克?” “不。是医院里送的。” 她把镜子放在床上。“一月里,医院不会送紫丁香的。医院只送翠菊这一类的 花。再说,医院也不会知道我喜欢紫丁香。” “可是他们却送来啦。你在这儿,是一个老主顾了,凯特。”拉维克站起身来。 “现在我得走了。六点钟前后,我再来看你。” “拉维克--” “哦。 他转过身来。果然来了,他想。现在她果然要发问啦。 她伸出一只手。“谢谢,”她说。“谢谢那些花。谢谢你的照顾。我常常觉得 有你在一起,就放心了。” “好的,凯特。好的。其实也说不上什么照顾。如果你能睡,你就再睡一会儿 吧。要是你觉得痛,你就招呼护士。我去给你开点药。下午我会再来的。” “维伯尔,白兰地在哪儿?” “情况难道就糟到那样吗?这儿是酒瓶。尤金妮亚,替我们拿一个杯子来。” 尤金妮亚非常勉强地走去找了个杯子。“这是套管,”维伯尔抗议道。“替我 们去拿个像样点儿的杯子来。或者等一下,杯子也许会碰破你的手,还是让我自己 来拿吧。”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维伯尔医生,”尤金妮亚没好声气地说道,“拉 维克先生一来,你就--” “得啦,得啦,”维伯尔打断了她的话。他斟了一杯法国白兰地。“这儿,拉 维克。她是怎么认为的啊?” “她什么也没有问,”拉维克说。“她信任我,连问也没有问。” 维伯尔抬起头来望着。“你瞧,”他得意洋洋地答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了。” 拉维克把一杯酒喝干了。“当你对它已经无能为力的时候,有没有病人还会向 你表示感谢的?” “常常有的啊。” “而且什么话他都相信?” “当然罗。” “你觉得怎么样?” “心安理得,”维伯尔诧异地说。“非常心安理得。” “我觉得好像要呕吐。好像是欺骗。” 维伯尔笑了起来。他又把酒瓶搁在一边。“好像要呕吐,”拉维克又说了一遍。 “这是我第一次从你身上发现人的感情,”尤金妮亚说。“当然,除了你的自 我表现的方式以外。” “你不是一个发现者,你是一个护士,尤金妮亚,你常常忘记这一点,”维伯 尔说。“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拉维克,是不是?” “是的。只是就目前来说。” “好吧。她今天早晨告诉护士,一出医院就要到意大利佛罗伦萨去。那我们就 没事儿了。”维伯尔搓搓手。“那时候那边的医生们就会照顾她。我是不愿意让病 人死在这儿的。那总是会影响到我们的声誉。” 拉维克按着一套公寓房间的门铃,为罗茜妮堕胎的那个产婆住在这里。隔了半 晌,一个神色凶恶的男人才出来开门。他一看见拉维克,手还抓着那根门闩。“你 来干什么?”他咆哮着说。 “我要找波赫尔太太。” “她没有空。” “那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会儿。” 那个人想要关门了。“要是我不能等,那我过一刻钟再来,”拉维克说。“不 过不是我一个人了。同来的那个人,一定能见到她。” 那个人狠狠地瞅着他,“那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我要跟波赫尔太太谈一谈。” 那个人思忖着。“等一下,”他说着便把门关上了。 拉维克端详着那扇门上剥落的棕色漆,那只铁皮的信箱,还有那块标着姓名的 圆形搪瓷牌。多少悲愁,多少恐惧,曾经从这道门里穿过去。几条毫无意义的法律, 迫使多少条生命没有落入医生的手里,却落到了江湖郎中的手中。正因为这一点, 就再也不会生儿育女了。谁不要孩子,这就有了办法。不过每年也便有成千上万个 母亲的生命为此而被糟蹋了。 门又打开了。“你是从警察局来的吗?”那个没有刮脸的男人问。 “要是从警察局来的,我就不会在这里等候了。” “那就进来吧。” 那个人带着拉维克穿过一条黑糊糊的走廊,走进一间挤满家具的屋子。一张丝 绒的沙发,几把镀金的椅子,一条仿制的奥蒲松地毯,一只胡桃木茶几,墙上印着 田园风景画。窗前搁着一个金属架,挂着一个鸟笼,里头养着一羽金丝雀。屋子里 凡是有点空隙的地方都安放着瓷器和石膏像。 波赫尔太太进来了。她胖得出奇,穿着一件不怎么干净的波浪形的和服晨衣。 她身材魁伟,可是脸蛋儿倒还光洁美丽,除了那双不停地瞟来瞟去的眼睛。“先生 您有什么贵干?”她用一种谈生意的口气问,人始终是站着。 拉维克站起身来。“我是代表罗茜妮·玛蒂纳来的。你替她打过胎。” “瞎胡扯!”那女人马上十分镇定地答道。“我不认识什么罗茜妮·玛蒂纳, 也没有打过胎。你一定是搞错了,不然就是有人骗了你。” 她装作好像事情已经解决,就要走出去的样子。可是她并没有走。拉维克等着。 她便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那次打胎打坏了。那个姑娘出了许多血,差点儿丢了性命。·她非得做手术。 手术是我给她做的。” “撒谎!”波赫尔太大突然嘶嘶地叫道。“那是撒谎!那些个下流女人!她们 游手好闲,只想把自己的问题解决掉,却让人家惹麻烦!不过我是要给她颜色看看 的!那些个下流女人!这件事我的律师会解决的。我是个知名人士,又是个纳税的 公民,我倒要瞧瞧那些个到处卖淫的死不要脸的小婊子--” 拉维克仔细端详着她,呆住了。这样发作的时候,她的神色居然没有变,还是 那样的光洁和美丽,就是嘴巴瘪了进去,好像机关枪那样地扫射着。 “那姑娘的要求也很小,”他打断了那个女人的话。“她只希望要回她给你的 那点儿钱。” 波赫尔太太笑了起来。“钱?要回?我什么时候拿过她的钱?她有收据吗?” “当然没有。你决不会出什么收据的。” “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再说,有人会相信她吗?” “有啊。她有证人。她在维伯尔医生的医院里动的手术。诊断得清清楚楚。关 于这个病例,还有一份报告呢。” “你尽管有一千份报告又怎么样!什么地方写着我是碰过她的?医院!维伯尔 医生!那是天大的笑话2 像这样的下流女人配住那么高档的医院!你还有什么别的 事情要做的吗?” “我有。你听着。那姑娘付过你三百法郎。她可以控告你,向你索赔。” 门开了。那个神色凶恶的人走了进来。“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阿黛尔?” “不。要控告我向我索赔吗?要是她上法庭,她自己先会被判刑。首先是她, 那是确定无疑的,因为她承认自己打过胎。若说是我干的,那还需要证明。那她是 找不到证据的。” 那个神色凶恶的人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别吵,罗格,”波赫尔太太说。 “你可以出去了。” “布鲁尼尔在外面。” “好吧。告诉他等着。你知道--” 那个人点点头,出去了。随他出去的是一股浓浓的科涅克酒味儿。拉维克闻了 闻。“那倒是很陈很陈的科涅克呢,”他说。“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了。下午这么早 的时候,就能喝到这样的好酒,真是个有福之人啊。” 波赫尔太太吃惊地瞅了他半晌。随后她慢慢地缩进了嘴唇。“不错。你也想喝 一点儿?” “为什么不呢?” 她身材虽胖,可是走到门口,脚步却异常轻捷。“罗格!” 那个神色凶恶的人又进来了。“你又在喝那瓶挺好的科涅克酒了!别撒谎,我 闻得出来!去把那瓶酒拿来!” 罗格把酒瓶拿来了。“我给布鲁尼尔喝了一点。他硬要我跟他喝酒呢。” 波赫尔太太没有搭理。她关上房门,从胡桃木茶几上找了个弯形的酒杯。拉维 克厌恶地望着。酒杯上雕着个女人的头。波赫尔太太斟满一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布 上,那桌布绣着孔雀的图形。“你好像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呢,先生,”她说。 拉维克无法否定她的这份敬意。她并不像罗茜妮告诉他的那样是铁打的;她比 铁打更坏--是橡皮制的。你可以把铁折断,却折断不了橡皮。她不肯赔偿,说得 振振有词。“你的手术做坏了,”他说。“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光凭这一点,就有 充分的理由要你退钱。” “如果一个病人做过手术以后死了,你也退钱吗?” “不退。可是有时候我们做手术根本一个钱也不收。譬如说,罗茜妮就是这样。” 波赫尔太太望着他。“你瞧--那么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大惊小怪呢?她应该很 高兴了。” 拉维克举起酒杯。“太太,”他说。“我向你致敬。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酒 了。” 那女人慢慢地将酒瓶放到了桌子上。“先生,许多人已经尝过了。不过你好像 感觉更灵敏。你以为我们这一行生意好做的吗?或者,你以为这些钱都是我一个人 独得的吗?这三百法郎中间,警察差不多要拿去一百。你以为我可以不那么做吗? 他们派来的一个人,现在就坐在外面,等着要钱呢。我必须孝敬他们,一直要孝敬 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啊。我在这儿告诉你这些话,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要是你把 这些话设法加以利用,那么我是会否认的,而且警察也不会听你那一套。你或许会 相信吧。” “那我相信。” 波赫尔太太急速地瞟了他一眼。当她发现他话里并没有讥刺的意味,便拖过一 把椅子朝他靠拢一点,坐了下去。她挪动那把椅子,轻松得仿佛那是一根羽毛-- 在她的一身肥肉下面,好像还有一股巨大的劲道。她把留着作为贿赂之用的法国白 兰地,又往他酒杯里斟满了一杯。“三百法郎看来仿佛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可 是除了警察之外,开销还多的是呢。房租啦--租给我,当然要比租给别人贵得多 --洗衣费啦,器械费啦--我的开支要比别的医生大一倍--佣金啦,贿赂啦- -我必须跟任何什么人都拉好关系--喝酒啦,逢年过生日时送给那些官儿和太太 的礼物啦--这些开支就很可观了,先生!有时候,差不多一个子儿也剩不下来呢。” “我不问你那一些。” “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呢?” “我说罗茜妮发生的事情,别人也能发生的。” “难道医生们就从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波赫尔大大连忙反问道。 “到目前为止还不常会发生。” “先生。”她挺直身子。“我是个老实人。我对每一个来到这儿的姑娘,都告 诉她们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可是谁也不肯走。她们恳求我一定要做。她们哭啊 叫的,还寻死觅活。如果我不帮她们的忙,她们就会自杀。她们在这儿演出的场面, 也真够你瞧的!她们会在地毯上打滚,向我苦苦哀求!你瞧见那个茶几角上,一块 镶饰的木片已经掉下来了吗?是个小康人家的太太,一时情急才把它撞掉的。于是 我照顾了她。你要看看是些什么东西吗?她昨天送给我的十磅梅子酱,还在厨房里 呢。她虽然花了钱,可她纯粹是出于感激。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先生--”波赫 尔太太的嗓音提高了,精神抖擞了“--你也许会叫我是打胎婆--可是人家却管 我叫做救命恩人和天使呢。” 她已经站了起来。那件波浪形的和服晨衣富丽堂皇地拥在她的脚边。金丝雀开 始在鸟笼里鸣叫起来,仿佛奉到命令似的。拉维克也站起身子。他有一种好像在看 戏的感觉。可是他也知道,波赫尔太太的话并没有夸大其词。“好吧,”他说。 “我要走了。对罗茜妮来说,你可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你应该瞧瞧她从前的模样!她还有什么要求呢?她很健康--把胎儿取掉以 后--那是她所有的要求。再说,她又用不着向医院付钱。” “她再也不会生孩子了。” 波赫尔太太只犹豫了一下。“那更好啦,”她无动于衷地说。“那她就格外高 兴啦,那个小婊子。” 拉维克知道没有办法了。“再见,太太,”他说。“跟你交谈,倒是挺有意思 的。” 她向他走近去。拉维克很想避免跟她握手。可是她本来就没有这样想。她像要 保密似地压低了嗓子。“你很通情达理,先生。比大多数医生更通情达理。可惜你 --”她犹豫了一下,便鼓励似地望着他。“某些病例有时候也需要这样--一个 通情达理的医生,会有很大的帮助--” 拉维克没有提出反驳。他需要多听一点。“那对你不会有害处,”波赫尔太太 又加上了一句。“只是在特殊情况下--”她端详着他,仿佛一只假装喜欢鸟类的 猫儿。“有时候,那些人中间也有来自小康人家的病人--当然,费用往往是预付 的,而且--我们很安全,绝对不会有警察来找麻烦--我倒奉劝你不妨多赚几百 法郎的外快--”她拍拍他的肩膀。“像你这样一个体面的人--” 她满脸微笑,找过了酒瓶。“好吧,你看怎么样啊?” “谢谢了,”拉维克说道,不让她再往酒杯里斟酒。“不要了。我不能再喝了。” 他十分勉强地推让着,因为这种科涅克白兰地确是挺好的美酒。酒瓶上没有招牌, 肯定是第一流的私人酒窖里出来的。“那件事情,我会去考虑一下。过几天再来。 我很想看看你的医疗器械,也许我在那一方面,可以给你提供一点意见。” “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会让你看看我的医疗器械。那时候你也得让我看看你 的身份证。表示彼此都信任嘛。” “你已经对我表示某些信任了。” “一点也没有。”波赫尔太太微微笑道。“我仅仅给你提了一个建议,那是我 随时可以否认的。你不是法国人,法国话虽然说得很好,却还是让人听得出来。外 形也不像。说不定你是一个难民吧。”她笑得更欢了,还用冷冷的眼色瞅着他。 “人家是不会相信你的,最多只是对法国文凭有兴趣,可你也并没有文凭。外面客 厅里就坐着一位警官。假如你要,你可以马上检举我。你不会这么做吧。可是你不 妨考虑考虑我提出来的建议。你不肯把姓名和地址留给我吧,是不是啊?” “不,”拉维克答道,有一种被击败的感觉。 “我想你也不会肯。”波赫尔太太这时真像一匹喂得硕大肥胖的猫。“再见, 先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以前我就常常想到要请一位难民医生来协助我工作呢。” 拉维克微微一笑。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一个难民医生,就得完全听凭她的摆布。 万一出了一点什么事情,他就犯了法。“待我考虑考虑,”他说。“再见,太太。” 他穿过那条黑黝黝的走廊。在一扇房门里面,听到有人在呻吟。他想象得出那 些房间一定像狭小的船舱那样挤满了床铺。女人们在摇摇晃晃地回家以前就都住在 里面。 客厅里坐着一个细长个瘦子,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身橄榄色皮肤。他仔细 打量着拉维克。罗格就坐在他旁边。桌子上放着另一瓶陈年科涅克酒。他一看见拉 维克,便本能地想把它藏起来。随后他苦笑了一下,把手垂下了。“晚安,医生,” 他说,露出一排有着污斑的牙齿。看来他好像一直在门外窃听似的。 “晚安,罗格。”在拉维克看来,亲热一点似乎比较合适。里屋那个难以击败 的女人,在半个小时里,差点儿将他从一个坦率的敌人变成一个同谋犯。因此他对 于罗格可以不必过于拘谨,倒也确是一件快意的事,经过今天这番交量,在罗格身 上,倒也真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人情味儿呢。 他在楼下碰到两个姑娘。她们正在挨门挨户地张望着。“请问先生,”其中的 一个,鼓足了勇气问,“波赫尔太太是住在这幢房子里吗?” 拉维克犹豫了一下。可是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反正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们还是 要去的。而他也无法给她们别的指示啊。“在四楼。门口有着姓名牌子的。” 他的夜光表面,在黑暗中亮着,仿佛一个仿制的小太阳。这是清晨五点钟。琼 应该在三点钟来的。这时候,她还有来的可能。可是也可能她因为太疲累了,就直 接回到自己的旅馆去了。 拉维克伸着懒腰,预备继续睡去,但是睡不着。他已经醒来了好久,尽望着天 花板,看着那对面房顶上霓虹灯广告的红色光轮,有规律地间歇地明灭着。他只觉 得空虚,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他体内的热力,逐渐地从皮肤上渗漏出去,也仿佛 他的血液,正想在一处虚无的什么地方往下沉,往下沉,沉入温软的虚无中。他把 双手交叉起来,枕在头下,安静地躺着。他知道他是在期待着。而且他知道不仅是 他的意识在期待着琼·玛陀--他的手在期待,他的血管在期待,甚至还有一种在 他体内的古怪的温柔之感,也在期待。 他便立起身来,穿上晨衣,坐在窗口边。柔软的毛绒贴在皮肤上,他觉得有点 儿温暖。这件晨衣是旧的;他已经穿了好几年了。当年他逃亡的时候,在这晨衣里 睡过;当他万分疲劳地从野战病院回到营房,其时在西班牙,正值严寒的夜晚,就 用这件晨衣来取暖。十二岁的朱安娜,长着一双八十岁老人似的眼睛,在马德里一 家简陋的旅馆里,死在这件晨衣上--其时只有一个愿望,但求有一天能够再买一 袭同样柔软的毛绒晨衣,借以忘记这女孩的母亲怎样被奸淫,她父亲怎么被践踏而 死。 他望了望四周。这房间,几个手提包,几件零星什物,几本读得很破旧的书- -一个人本不需要多少赖以生活的东西。而且在生活动荡的时候,最好是不必享用 这么多的东西。你得将东西一次一次地舍弃,否则也不过给人家抢掉。一个人得每 天准备着离开。这是他所以独个儿生活的理由--人在漂泊不定的时候,就不应该 留置这些牵绊行动的东西。也不应该容纳那些挑拨感情的东西。只有冒险--仅此 而已。 他望着床铺。那条皱巴巴的雪白的床单。这与他的期待是无干的。他常常期待 着女人。可是他觉得期待的滋味可不同--单纯,明白,而无情的。有时候也有一 种莫名的温柔,仿佛希望镶上了银边--然而已好久没有今天这样的期待了。好像 有什么东西爬进了他的心,他自个儿可真没有介意过。难道又挑拨起来吗?又打动 起来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难道从埋没的记忆中,从湛碧的深渊中,又有什 么在召唤,难道又像一阵四月的微风,充满着薄荷的香味,飘动了天边的白杨,吹 拂着他吗?他再也不要了。他不愿意占有什么。他也不愿意被什么所占有。他是在 漂流而动荡哪。 他站起身来,开始穿上衣服。一个人必须独立。一切往往从小小的依赖上开始 的。因为大家都不去注意哪。于是乎一个人就突然给习惯的罗网罩住了。所谓习惯, 那是有很多词儿的--恋爱也是其中之一。一个人就不应该跟任何东西太熟悉的。 即使跟一个人。 他没有锁门。生怕琼还来,会找不到他。要是她愿意,那她一定会等着。他思 忖了一下,要不要留一张纸条。然而他既不愿意撒谎,也不愿意告诉她究竟上哪儿 去。 早晨八点光景,他才回来。在拂晓的街灯下,他在寒气中漫步,倒觉得清醒许 多了。然而当他站在旅馆的门前,突然又感到紧张起来。 琼不在。拉维克自信本来不抱任何的希望。可是这房间却比往常好像更空虚。 他望了望四周,搜索着也许她来过的踪迹,可是他找不到。 他按着电铃招呼女服务员。一会儿她来了。“我想吃点儿早餐,”他说。 她望望他。却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再问她什么话。“咖啡和小面包,爱娃。” “好的,拉维克先生。” 他望了望床铺。要是琼来了,也不会就躺在这张凌乱的空床上的。好奇怪,一 个人没有了热力,什么东西都变得死气沉沉的了--一张床铺,一套衬衣,甚至洗 一个澡。失却了热力,就觉得冷漠得讨厌啦。 他点燃一支烟。她也许以为他被人邀去看病了。然而即使出去,她也会留下个 字条儿的啊。突然地,他觉得自个儿真傻。他要独立,结果反而这样轻率蠢笨得好 像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只想表白自己怎么样了不起。如果尽在旅馆里期待,更显 得想依赖别人了。 那个女服务员送来了早餐。“要我现在就叠床铺吗?”她问。 “为什么现在就铺呢?” “万一你再睡。在铺好的床上,睡起来会觉得更舒服的。” 她毫无表情地望着他。“这儿有人来过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七点钟才来。” “爱娃,”他说,“每天早晨叠十几个客人的床铺,你有什么感觉啊?” “那倒好,拉维克先生。只要那些客人不动别的脑筋。然而总有一些人非份地 要我的。虽然巴黎的妓女,价钱很便宜。” “早晨不能去妓院的,爱娃。而有些客人,早晨的需要,往往还特别的强。” “是的,尤其是那些老头儿。”她耸耸肩膀。“你要是不肯啊,就拿不到小费, 这就完啦。而且有些人以后就会接二连三地指摘--什么房间不干净啦,生手不会 服侍啦之类。当然是恼羞成怒。你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便是人生哪。”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让我们把今天的生活过得舒服点儿吧,爱娃。 你拿这点儿钱去买一顶帽子。或者一件羊毛短外套。” 爱娃的眼睛消失了果钝的神情。“谢谢你,拉维克先生。今天倒是大吉大利呢。 那么等会儿再来替你整叠床铺吧?” “好的。” 她望着他。“那位太太倒是挺有趣的,”她说。“就是那位现在常到这儿来的 太太。”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要把钱收回来了。”拉维克把爱娃推出门口去。“那些 老色鬼在等着你呢。不要叫他们失望吧。” 他坐到桌子边吃着。早餐的味道,不见得怎么好。他站起身来,站在那儿接着 吃。味道仿佛好了点儿。 太阳红红地挂在屋顶上。旅馆苏醒过来了。楼底下那个老头儿戈尔德贝格,开 始他早晨的演奏。他尽在那儿咳嗽呻吟,仿佛生着六瓣肺叶似的。那个名叫维森霍 夫的难民,打开窗子,吹着进行曲的口哨。楼上,水龙头在哗啦哗啦地冲。房门在 砰砰地开阖。只有那些西班牙人无声无息。拉维克伸了个懒腰。夜过去了。黑暗的 腐败也随着消逝了。他决定独个儿耽这么几天。 门外,报童在叫唤着早晨的新闻。捷克边境的事变。德军在苏台德防线。慕尼 黑协定面临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