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件奇闻,”坐在凯特·赫格斯特龙对面的那个戴着绿宝石的女人,这样说 道。“一件骇人的奇闻!全巴黎的人都在讪笑。路易斯是一个同性恋者,你听说过 吗?肯定没听说过!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蒙蔽得再好也没有了。莉娜·特·纽堡 据说是他的正式太太--你想吧:上星期他从罗马回来,比他约定的日子早了三天, 当天晚上就到尼基的公寓里去,原想突如其来叫他惊奇的,可是你说他在那儿找到 了谁?” “他的太太,”拉维克说。 那个戴绿宝石的女人抬起了头来。那样于仿佛听到人家告诉她丈夫破产的消息 似的,一脸的尴尬神气。“你早知道这件奇闻了吗?”她问。 “没有。可是想来总是这样的。” “我真不明白。”她忿然地凝视着拉维克。“归根结蒂,这总是难以置信的。” 凯特·赫格斯特龙微笑着。“拉维克医生有他的理论,戴茜。他名之曰机会的 体系。根据他的理论,天下最难以置信的,实际往往是最合逻辑的。” “那倒很有趣。”戴茜谦和地微笑着,实在是一点也不感兴趣。“本来是不会 发生什么枝节的,”她继续说道,“假如路易斯没有什么惊人的表现。岂知他简直 忘乎所以地发起狂来。他现在住在克里隆。要跟她离婚。双方都在等待着证人。” 她向椅背上靠了下去,满怀着期望。“你说怎么样啊?” 凯特·赫格斯特龙急急地转过脸去望拉维克。他正研究着一枝放在桌上的兰花, 一边是帽盒,一边是一只盛着葡萄和桃子的水果筐--一些峡蝶似的白花,有着妖 冶的红点的花蕊。“难以相信,戴茜,”她说。“真是难以相信!” 戴茜对自己的胜利感到沾沾自喜。“我知道你本来不知道的,不是吗?”她问 拉维克道。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枝兰花插回到那个细长的玻璃花瓶里。“不,当然不会知道 啦。” 戴茜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拿起了她的钱袋,她的粉盒和她的手套。“我得走了。 路易莎五点钟有一个鸡尾酒会。她的部长来了。各种各式的谣言,真是很多呢。” 她站起身来。“再说斐迪和玛莎又闹翻了。她把那些宝石都还给了他。这已经是第 三次啦。可是这事儿居然还会使他受到感动。真是个可怜的傻瓜。他以为她是为爱 情而恋着他。他想把一切都交还给她。另外还送一样东西作酬报。他每次都是这样。 他不知道一可是她早已在奥斯特泰格那儿选好了她所喜欢的东西。他往往到那儿去 买的。一枚红宝石的别针;几块四方的大宝石,最好的鸡血色。她真是挺伶俐呢。” 她吻了下凯特·赫格斯特龙。“再会,我的小绵羊。现在你至少已经知道了一 些近来发生的事情。你还不能马上出院吗?”她望着拉维克。 他注意到了凯特·赫格斯特龙的眼色。“现在还不能,”他说。“遗憾。” 他替戴茜穿上了大衣。这是一件深色的水貂皮,没有领子。琼穿也很合适的呢, 拉维克想。“你为什么不带凯特来喝茶啊?”她说。“星期三,那边的人总是很少 的;我们要谈话,可以不受人家的打扰。我对于手术,倒是很感兴趣的呢。” “我很高兴。” 拉维克送她出去,便关上了门,走了回来。“美丽的宝石,”他说。 凯特·赫格斯特龙笑了起来。“哦,那便是我以前的生活,拉维克。你懂吗?” “哦。为什么不呢?只要能够那么做,那确是了不起的。可以给你不少的保障 呢。” “我倒不懂起来了。”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 拉维克瞧着她。“一个人住在任何地方,原没有多大的差别。有些地方比较舒 适些,可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要紧的倒是看一个人怎么去安排。” 她伸出两条修长多姿的玉腿,搁到床上。“一切都觉得不在乎了,”她说, “当你卧病了几个星期之后,又能走路的时候。” “假如你不愿意,你就不用再住在这儿。不妨住到兰开斯特去,只要带一个护 士。” 凯特·赫格斯特龙摇摇头。“我想在这儿住下去,住到我能够出去旅行。这儿 我倒有了保障,不会让戴茜之类的人来打扰。” “她们来打扰你,你可以把她们撵出去,”拉维克说。“再没有比恭听空谈更 令人厌倦的事了。” 她小心翼翼地躺上了床。“戴茜虽然喜欢空谈,可是她倒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 你相信吗?她带大了两个孩子,都长得很好呢。” “那是有的。”拉维克毫不在意地答着。 她把毛毯盖好。“医院真像一个尼姑庵,”她说。“什么最简单的事情,也得 学会去重新欣赏。譬如走路啊。呼吸啊。看东西啊。” “是的。快乐就在我们周围。我们只要去捡拾就行了。” 她望着他。“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拉维克。” “我也一样,凯特。只有简单的事,才不会使我们失望。若要快乐,那你不宜 跑得太远。” 季诺躺卧在床上,一大堆的小册子,在他毛毯上散放着。 “为什么你没有开电灯啊?”拉维克说。 “我还是看得很清楚。我的眼睛是挺好的。” 这些小册子,都是关于人造假腿的描述。季诺用尽方法把它们收集来的。他母 亲刚才又带给他最后的几册。他正在把一份彩色精印的折叠式的小册子拿给拉维克 看。拉维克便去开亮了电灯。“这是最贵的一种。”季诺说。 “可是并不是最好的。”拉维克答道。 “可是这是最贵的呢。我想跟保险公司说,一定要装这一种假腿。当然我根本 就不要它。只是要那保险公司付出这一笔钱。我要一条木腿和那余下来的钱。” “保险公司也有自己的医生,会来检查的呢,季诺。” 那孩子挺起了身子。“你以为他们会不让我装假腿吗?” “那不会。也许不装那种最贵的。可是他们不会给你钱,他们要看你真正装上 了假腿。” “那我就立刻把它拿下来变卖掉。当然我不会得到原价的。你以为我打得到一 个八折吗?我先要他九折。也许我们可以事先跟那个店铺去接洽。我装不装上去, 跟那保险公司有什么相干?他们的钱反正是要付的;此外,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了,是不是啊?” “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你不妨去试一试。” “数目也不小呢。我们可以买一只柜台,买一些小酪坊所需要的设备。”季诺 狡猾地微笑着。“天啊,像这样的一条假腿,还有连接的关节,确实很贵的呢?这 是一个精明的打算。好极了。” “那家保险公司派人来过这儿吗?” “没有,还没有说过假腿和赔款的事。只谈起手术和住院费。我们有必要请一 个律师吗?你以为怎么样?开的是红灯!我决没有看错。那警察--” 护士送晚饭进来了。她把晚饭端在季诺旁边的桌子上。那孩子,待她出去之后 才说话。“他们这儿吃的东西倒给得很多的,”他然后说。“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多 的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呢。我母亲常常到这儿来,就把余下来的吃了。我们两 个人也够吃。这样她又可以省几个钱。无论如何,这儿的房钱,算起来已经不少了。” “那是保险公司付的。随你住哪儿,都没有什么关系。” 那孩子的灰色脸上,闪过一点儿光彩。“我跟维伯尔医生说过的。他答应我给 我一成佣金。他把帐单送给保险公司。让他们付了;然后从帐款里提出一成给我。” “你真精明干练,季诺。” “当你贫困的时候,就不能不精明干练一点啊。” “那是对的。你觉得疼吗?” “在我已经没有了的脚上。” “那是因为还有神经的缘故。” “我知道。居然还觉得疼,这是很滑稽的。已经没有了的东西上,居然还觉得 疼。也许我那条腿的灵魂,依然在那儿。”季诺苦笑着。他说了个笑话。然后把菜 碟的盖子揭开来。“汤、鸡。蔬菜、布丁。有我母亲爱吃的呢。她爱吃鸡。我们在 家里是不常吃的。”他舒适地向后边靠下去。“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以为这儿的费 用,应该由我们自己来付。一个人半夜里刚刚醒来的时候,往往糊里糊涂的。可是 后来我又想起来了,我在这儿躺着,就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儿子,我有权利可以要求 一切,我可以打铃招呼护士,护士都不能不来服侍,而且自有别人会来付帐。了不 起吗,是不是啊?” “是的,”拉维克说。“真了不起。” 他在奥西里斯的检查室里坐着。“还有什么人在那边吗?”他问。 “有的,”黎奥妮说。“伊伏妮。她是最后一个。” “请她进来。你没有什么毛病,黎奥妮。” 伊伏妮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身体丰满肥腴,碧眼黄发,平阔的鼻子,又短 又粗的手脚,跟一般妓女一样的。她得意洋洋地跳进了房间,翻开她披着的薄绸衬 衣。 “到那边去,”拉维克说。 “这儿不行吗?”伊伏妮问。 ‘什么?” 伊伏妮没有回答,却静静地转过身去,露出她丰满的臀部。那儿有一条条青肿 的伤痕。她一定给什么人毒打了一顿。 “我希望那个作践你的客人,多给你一点儿钱,”拉维克说。“这不是玩儿的 事情。” 伊伏妮摇摇头。“一个生了也没有给,医生。那不是一个客人啊。” “那简直是笑话了。我不明白你会甘心把自己交给这号人。” 伊伏妮又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满足的神秘微笑。拉维克看出她很乐意的样子。 一脸倔傲的神色。“我不是一个受虐狂,”她说。她很骄傲,知道这样一个字眼儿。 “那是什么呢?吵架吗?” 伊伏妮沉默了一会儿。“爱,”她然后说道,愉快地耸了耸肩膀。 “是他吃醋吗?” “是的。”伊伏妮满面春风。 “痛得很厉害吗?” “这点伤不痛。”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你知道吗,医生,罗兰德太太起 初还不许我去接客呢?只做一个钟头的生意,我告诉她;只要让我试一个钟头!你 瞧!有了这些青肿的鞭痕,生意倒比从前更成功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些人啊,对于这些事很疯的。他们会特别兴奋。最近三天里 边,我多挣了二百五十法郎。你说这些青肿要多少时候才会褪掉啊?” “至少两三个礼拜。” 伊伏妮咂了咂舌头。“要是这样下去,我可以买件皮大衣了。狐狸皮的,或者 拼合得很好的猫皮。” “假如不久就褪掉那么你的朋友也很容易帮你忙,将你再打一顿啊。” “那他不会,”伊伏妮爽快地说道。“他倒不会那样的。他并不是一个会算计 的坏蛋,你要知道!他只是突然发了一阵子脾气。我当时跪下来求他就好了那我就 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 “那是生就的脾气。”拉维克抬起头来。“你没有什么毛病,伊伏妮。” 她站了起来。“那么,生意还可以做下去。一个老头儿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 一个长着灰色胡子的老头儿。我给他看过我背上的伤痕。他也发疯起来啦。他在家 里是没有说话机会的。就为了这个原因。所以他梦想着怎么去把老太婆毒打一顿, 我相信。”她爆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医生,这世界真滑稽,是不是?”说着便 得意洋洋地跳出房间去了。 洗过手,拉维克把他用过的器械放在一边,走到窗子前。银灰色的薄暮,笼罩 在屋子上。光秃的树木,从沥青马路上直矗起来,仿佛死人的黑手。有时候我们在 被填没了的战壕里,往往会看见这样的手。他打开窗子,眺望着外面。这是飘渺的 时间,它在白昼与黑夜之间动荡。这是小旅馆里恋爱的时间--那些结过婚,晚上 板着脸管理家务的人。这是伦巴底低地的意大利女人早已在说elicissima notte (意大利语:非常快乐的夜)的时间。这也是失望的时间和梦幻的时间。 他关上了窗。突然这房间好像更黑了。仿佛有幽灵飞了进来,蜷缩在角落里, 作着无声的啁啾。罗兰德送上来的那个白兰地酒瓶,宛如一颗发光的黄玉,在桌子 上闪烁着。拉维克仁立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去。 八音盒在奏乐;大房间里早已灯火通明。那些姑娘穿着鲜色丝绸短衬衫,分成 两排坐在有垫的脚凳上。全部敞着胸部。押客们都想看一看他们所点的姑娘的面目。 六个客人已经来了,大多是中年的小市民。他们是谨慎的专家,知道哪一天检查, 正在差不多的时间到来,可以确信自己不至于冒染淋病的危险。伊伏妮还是陪着她 的老头儿。他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放着一瓶杜博尼。她就站在他身旁,一只脚搁 在椅子上,喝着香摈酒。每瓶酒上,她可以提一成的佣金。花那么多的钱,那个人 真是傻得很。只有外国人才这样做。伊伏妮知道得很清楚。她那副神气,颇像一个 慈祥的马戏班教练。 “结束了吗,拉维克?”罗兰德站在门边问。 “是的,一切正常。”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喝了,罗兰德。我得回旅馆去。干活干到现在。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 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些。” 他经过酒吧旁边的衣帽间走了出去。 傍晚,长着紫罗兰色眼睛的姑娘站在门外。一架孤零零的飞机匆匆忙忙掠过蓝 色的长空,发出一阵嗡嗡声。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在最高一棵树权权上,有只黑色 的小鸟卿卿喳喳叫个不停。 一个患癌症的女人。癌症像一头不长眼睛的灰色的野兽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吞 噬她的生命。一个残废者,计算着自己能得到多少保险金。一个妓女,靠着背上的 青伤多赚了钱。树枝上飞来了第一只小鸟。这些都已一晃而过。此刻他走了,对刚 才的一切全都无动于衷,缓缓地在这散发出暖和的床铺气息的黄昏中,朝一个女人 那儿走去。 “你要再来一杯苹果白兰地吗?”拉维克问。 琼点点头。“好的,让我再来一杯。” 他招呼旅馆里的管事的。“你们还有比这更陈的苹果白兰地吗?” “这个不好吗?” “好是好的。可是也许你们地窖里还有别的好酒。” “让我去瞧瞧。” 招待走到柜台那边,女店主跟她的猫正在打盹。他便穿过一重玻璃门,走进一 个住着店主藏帐册的房间。隔了半晌,侍者露出一种庄重的神色,连瞧也不瞧拉维 克一眼地跨下楼梯,走到地窖里去了。 “好像还有呢。” 招待回来了,手里就像抱着个孩子似地捧了个酒瓶。酒瓶很脏;倒不是出门携 带的包装得很古怪的酒瓶,而是一种储藏在地窖里好多年的尘封的样子。他谨慎地 开了瓶盖,拔去木塞,找来了两个大酒杯。 “先生,”他跟拉维克说着,斟下了几滴。 拉维克接过酒杯,闻一下气味。然后喝了一口,把身子往后一靠,点了点头。 那侍者也肃然地点点头,在两个酒杯里各斟了点酒,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杯。 “试试这个,”拉维克跟琼说道。 她啜了一口,就把酒杯放了下来。那招待望着她。她瞧着拉维克,显出惊异的 神情。“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说着她又啜了一口。“不要喝--只要闻。” “对了,太太,”那招待得意地说着。“你领略到它的味道了。” “拉维克,”琼说,“你这下子可危险啦。喝了这种苹果白兰地,我就不想再 喝别的酒了。” “哦,不会那样的,你还会喝别的酒。” “可是我会怀念这种酒。” “那就不坏。那你成了一个幻想家了。一个苹果白兰地的幻想家。” “以后别的酒喝起来就没有味道了。” “相反,你喝起别的苹果酒来,甚至会觉得它的味道比实际的更好些。喝着它 的时候,就会回想着先前的苹果白兰地。因此它本身更觉得不同凡俗了。” 琼笑了起来。“自己骗自己,你自己也知道。” “当然是自己骗自己。然而我们正在靠自我欺骗生活哪。并不是靠实际的些许 面包生活。否则,恋爱便成了什么呢?” “这跟恋爱又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大得很。这给恋爱以持续的保障。否则我们只会恋爱一次,以后就什么 都拒绝了。可是就因为那样,所以对于一个遗弃者或是被遗弃者的剩余的欲望,便 成了新爱人头上的灵光。先失去了一个人,当然会给新爱人以一种冥想的光彩的。 那是神圣的古老的幻觉。” 琼望着他。“我听着你说出这些话来,真觉得讨厌。” “我也是这样呢。” “你不应该说的。即使是说着玩儿。那会使一个奇迹成为一个诡计的呢。”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 “这口气,仿佛你早已厌倦,正想遗弃我了。” 拉维克无限温柔地望着她。“你不用那么想,琼。真要那样的时候,总是你遗 弃我的。不会我遗弃你。那是可以断言的。” 她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胡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又想跟我讲起什么 事情吗?” 那双眼睛,拉维克想。仿佛在背后晃耀着闪电。从一团烛光中,晃耀着柔和殷 红的闪电。“琼,”他说。“我不想跟你说起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个浪潮和磐石 的故事。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比我们还者呢。你听。从前有一个时候,一个浪 潮爱上了一块海里的磐石,譬如说是卡普里湾吧。浪潮在磐石的周围,用浪花拍溅 着它,对着它一浪一浪汹涌澎湃。她日日夜夜地吻它,用她的白手臂抱它。叹息着, 啜泣着,哀恳着它的爱。她爱着它,在它周围猛攻,就那么渐渐地把它蚀空了,于 是有一天它屈服了,完全给蚀空啦,沉落在她的手臂里。” 他啜了一口苹果白兰地。“接下去呢?”琼问。 “于是它突然不再成为一块被戏弄、被恋爱、被梦寐求之的磐石。它只成了一 块沉溺在她怀里的海底下的乱石。于是那浪潮觉得失望了,被欺骗了,又去追求别 的磐石了。” “后来呢?”琼心虚似地望着他。“那是什么意思啊?它应当仍然是一块磐石 哪。” “那浪潮也常常会这么说的。然而动着的东西总比不动的东西来得强。海水比 磐石要强得多呢。”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这些话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那不过是一个无聊的 故事。你也许又在跟我打趣了。真要是那样的时候,一定是你离开我,这是我敢确 信的。” “那,”拉维克笑着说道,“那将是你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你要向我解释, 是我离开你的。于是你就找到了理由--而且你也会相信这些理由--那你在世界 的最古老的法庭之前,也便有理了。那法庭是:‘自然’。” 他把招待叫来。“我们能买这一瓶苹果白兰地吗?” “你想带回去吗?” “对啦。” “先生,那与我们这儿的规定,是抵触的。我们不卖瓶酒。” “问问老板。” 那招待回来时拿了一张报纸。一张《巴黎晚报》。“老板说特别通融,”他把 瓶盖塞紧,将《巴黎晚报》上的体育版撕下,折好塞进了口袋,然后把酒瓶包了起 来,这样解释道。“这儿,先生。你最好把它藏在阴凉的地方。这是打老板的祖父 家里拿来的。” “好。”拉维克付了帐。他拿起酒瓶,望了一下。“那照耀着诺曼底透风的古 老果园里的苹果的阳光,晒过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蔚蓝的秋天,跟我们一起来吧。 我们需要你!在这天地间的某个地方,现在正发生着一阵风暴呢。” 他们走到了街上。天已开始在下雨。琼立定了。“拉维克!你爱我吗?” “爱,琼。超出你想象的爱你。” 她偎倚着他。“有时候似乎不像在爱我呢。” “那可不然。否则我不会跟你说这些事了。” “你最好还是跟我说别的事。” 他瞧着细雨,微笑起来。“恋爱不是一个常常可以照见影子的池塘,琼。恋爱 有涨落的潮水。有沉船,有沉陆,有章鱼,有风浪,有金箱,有珠宝。可是珠宝是 藏在深处的。” “我不懂这些。恋爱是属于双方的。永远。” 永远,他想,那是古老的神话。连一分钟都把握不住呢。 琼扣上她的外衣。“我但愿现在就是夏天,”她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年这 样渴望过夏天。” 她从衣橱里拿出一套黑色晚服,抛到床上。“有时候我真是恨它。老是这一套 黑色晚服!老是沙赫拉扎德!老是一样!老是一样!” 拉维克抬起头来。他没有说什么话。 “你不懂得吗?”她问。 “哦,是的--” “你为什么不带我离开这儿啊,亲爱的?” “上哪儿去?” “随便上哪儿去。” 拉维克打开苹果白兰地的纸包,将软木塞拔出来。又找了个酒杯,斟满了酒。 “来,”他说。“把这喝了。” 她摇摇头。“不会有用的。有时候喝酒也没有用的。有时候什么都没有用。今 夜我不想去了,到那些傻子那儿去。” “那就待在这儿。” “待在这儿怎么成呢?” “打个电话去,说你在生病。” “可是,我明儿还是要去的。那就更糟了。” “你可以生几天病。” “那也是一样的。”她望着他。“那怎么办?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啊,亲爱 的?是这雨吗?是这种湿润的幽暗吗?有时候真仿佛躺在棺材里似的。这些沉溺我 的灰蒙蒙的白昼。刚才我倒忘记了,跟你一起在那个小酒店里,我很快乐--你为 什么尽说些遗弃啊被遗弃啊之类的话?这种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它让我伤心, 仿佛把一些我所不愿意看的照片拿给我看,那使我不安。我知道你没有那样的用意, 可是却刺伤了我。于是雨也下了,幽暗也来了。你不会懂得的。你比较强。” “强吗?”拉维克重说着。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并不害怕嘛。” “我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那也并不是一回事啊,琼。” 她没有倾听他的话,只是大踏步地来回走动。这样的脚步,显得房间太小了。 如常常这样跨着很大的脚步,仿佛冲撞着虚无的风似的。“我要离开这一切东西,” 她说。“离开这个旅馆,离开这个夜总会,还有那些贪婪的眼睛,离开这一切。” 她站住了。“拉维克!我们必须像现在这样生活吗?我们就不能像其他彼此相爱的 人那样生活吗?我们就不能够厮守在一起,添置一些属于我们的东西,享受夜晚和 安宁,而不要再那么带几个手提包,过这种空虚的日子,住这个连自己也变成生客 似的房间吗?” 拉维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领悟的神情。果然来了,他想。他随时准备着它会 来的。“你真是为我们这样打算吗,琼?” “为什么不呢?别人家有的!温暖,属于两口儿,几个房间,关上房门,烦躁 之感就没有了,不像现在这样还会爬过了墙壁,窜落进来。” “你真是这样打算吗?”拉维克又重说了一句。 “是的。” “一套美妙的小小的公寓,过一种美妙的小康生活。在地狱的边缘,获得美妙 的小小的苟安。你真是这样打算吗?” “你也可以用别的字眼儿说的,”她伤心地说。“不一定这样的--藐视。当 你爱着什么人的时候,就会用别的字眼儿的。” “那也一样,琼。你真是这样打算吗?我们俩都不是过那种日子的人。” 她立定了。“我是的。” 拉维克微笑起来。这微笑蕴藏着温柔、讽刺、哀怨的阴影。“琼,”他说。 “你也不是。你比我更加不像,可是那还不是唯一的理由。还有别的原因呢。” “哦,”她凄苦地答道。“我知道。” “不,琼。你不会知道的。可是我要告诉你。那样来得好。你不要像现在这样 想。” 她还是站在他面前。“让我们快快地讲吧,”他说。“可是你,以后千万不要 多问我。” 她没有回答。她的脸很空寂。突然又像她以前的面容了。他捏着她的手。“我 住在这儿,法国,是非法的,”他说。“我没有身份证。这是真正的理由。这是我 不能租公寓的理由。要是我爱上了谁,也不能够结婚。因为这需要出示身份证和护 照。可我都没有。我甚至还不准许工作。只能偷偷摸摸地行医。除了眼前的这种样 子,便没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了。” 她凝视着他。“是真的吗?” 他耸耸肩膀。“像我这样生活的,还有两三千人呢。我相信你也知道的。现在 是什么人都知道了。我只是两三千人中的一个。”他微笑着,松开了她的手。“一 个没有前途的人,正如莫罗佐夫所说的。” “哦--可是--” “我甚至还觉得生活得很好。我工作,我生活,我有你--一点点儿的不方便, 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些警察呢?” “警察倒也不大来找麻烦的。假如他们真把我逮去了,也不过将我驱逐出境而 已。可是那也不是常有的事。好吧,现在你去打个电话给夜总会,说你今夜不去了。 我们今儿可以享受一晚上。整个儿的一晚。告诉他们你在生病。如果他们需要证明 书,那我可以跟维伯尔医生要一张给你。” 她并不走。“驱逐,”她说着,仿佛只有慢慢儿才会懂得似的。“驱逐吗?打 法国驱逐出去吗?那你就得走了?” “走这么一个短短的时候。” 她好像并不在听着他。“走了!”她重复着说。“走了?那我怎么办呢?” 拉维克笑了。“是的,”他说。“那你怎么办呢?” 她坐在那儿,用手肘撑着脑袋,好像愣住了。“琼,”拉维克说,“我在这儿 已经过了两年,没有发生过事情。” 她的脸色还没有变。“虽然如此,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呢?” “那我马上还会回来,在一两个星期之内。好像一次旅行而已。你现在就打电 话到沙赫拉扎德去吧。” 她犹豫着站起身来。“我怎么说呢?” “说你害了支气管炎。嗓子装得沙一点儿。” 她走到电话机那边去。却又急急地走了回来。“拉维克--” 他小心翼翼地摆脱了困境。“来,”他说。“让我们忘记了吧。那实在也是一 种福气。我们可以不至于成为情感的坐收渔利者。那可以使爱情纯洁--让它只是 一个火焰--不要变为烹煮家庭蔬菜的炉灶。现在你去打电话吧。” 她举起了听筒。当她讲话的时候,他就一直望着她。起初她还不大专心;她也 盯着他看,仿佛他立刻会给人家逮捕似的。可是随后她渐渐地撒谎了,坦然地临时 编造了些话。实在有许多是不必说的。她的脸色变得很生动,反映着她正在描述的 胸口痛楚的神情。她的嗓子显得更疲惫,逐渐地沙哑起来,最后给咳呛打断了。她 不再望着拉维克,只是向前直视,全神贯注地在扮演她的角色。他悄悄地望着她, 然后喝下了一大口酒。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他想。一面反映得这么真切的镜子- -可是没有什么执著啊。 琼把听筒放下,掠了掠头发。“他们都相信了。” “你装得好。” “他们说,我应该躺在床上休息。而且,要是明儿还不能全好,天不保佑的话, 就再待在家里好啦。” “你瞧!还顾到你明儿呢。” “是的,”她说着,脸色转得阴沉了一会儿。“假如你要那么解释。”然后她 走到他身边。“你吓我,拉维克。你说,这不是真的。你的话啊,常常是说着玩儿 的。你要跟我说,这不是真的。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 “这不是真的。”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这不会是真的。我不愿再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啊。一 个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毫无意义啦。你一定要跟我在一起的。没有了你,我就觉得 毫无意义了,拉维克。” 拉维克俯视着她。“琼,”他说。“有时候你像一个看门人的女儿,有时候你 像一个森林里的狄安娜。而有时候,你两者都像。” 靠在他肩膀上的头,一动也不动。“那现在我像什么呢?” 他微笑了。“张着银弓的森林里的狄安娜。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却能致人于死 命。” “你应该常常这样跟我说。” 拉维克沉默着。她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也不需要懂得。她显出一种信任的样子, 毫无任何顾虑。可是,难道打动他的不就是这点个性吗?谁需要一个像他自己那般 个性的人呢?谁要在爱情上讲道德呢?这是弱者的发明创造。牺牲者的悲歌哪。 “你在想什么啊?”她问。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吗?” “有一点儿,”他说。“我们要离开这儿几天,琼。到太阳出来的地方去。到 坎市或者安底卑斯去。管他妈的小心谨慎!管他妈的三个房间的公寓和什么中产阶 级的自鸣得意,这和我们无缘。当那整个的城市,在温暖和盼望着夏天的心情中, 跟月亮一同睡熟的时候,你自己不就成了布达佩斯和夜间的栗树花香吗?你说得对! 我们要摆脱黑暗、寒冷和雨!至少摆脱那么几天。” 她立刻挺起身来瞧着他。“你真是这样打算吗?” “是的。” “可是--那警察--” “管他妈的警察!那儿的危险比这里不会更多的。旅客住的地方,不会常常被 检查的。尤其是那些并不豪华的旅馆。你从没有去过那儿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只到过意大利和亚得里亚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两三个星期之后。那是最好的时间了。” “可是,我们有没有钱呢?” “有一点儿。两星期之后,我们会筹足的。” “我们可以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她爽快地说。 “你不是住小公寓的人。你应该住这样的洞窟,或者第一流的旅馆。我们可以 住在安底卑斯的凯普旅馆。那些旅馆啊,安全倒可以保证的,因为没有谁来查什么 身份证。在三两天里边,我要为一个要人开刀,那是一个比较高级的官员,我们不 够的钱总可以凑起来了。” 琼立刻站了起来。她的脸色也开朗了。“来,”她说。“让我再喝几杯陈的苹 果白兰地吧。那真仿佛是一种幻梦中的苹果酒呢。”她走到了床前,撩起了身上的 晚服。“我的天!我可只有这么两件破旧的黑衣裳呢!” “我们也许还可以干点什么事。两星期内会有一些手术。一个上层社会人士的 盲肠炎,或者一个百万富翁的多发性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