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拉维克正在往医院里去。他从里维埃拉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此刻他突然停 住了脚步。他现在所看到的,好像从孩子玩具盒子里拿出来的东西。照耀着太阳的 新房子,仿佛用玩具模型来搭建的,高耸在晴空中的脚手架,仿佛用金银丝扎成的 装饰品--当一个脚手架松开了,横档带着一个人掉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好像一支 躲着苍蝇的火柴杆儿在掉落着。仿佛在掉着,掉着,无休止地往下掉着--那个人 脱离了横档,现在像一个小小的玩偶,张着手臂,愚蠢地在太空间飘荡。这一下, 好像世界凝冻起来,好像死了一样的静止。没有动静,没有微风,没有喘息,没有 声响--只有那个人小小的身子以及坚实的横档往下掉着,掉着…… 忽然,一切都喧闹起来,骚动着。拉维克这才意识到先前他是屏息着的。于是 他奔跑了。 那个遭难的人躺倒在马路上。一秒钟以前,街上几乎是空无一人。而现在,却 蜂拥着人群。他们从四面八方奔来,仿佛发出了警报。拉维克从人群中挤开了一条 路。他看见两个工人正想抬起那个遭难的人。“不要抬起来!让他躺在地上!”他 喊道。 在他周围和前面的人,立刻让出路来,两个工人将那个遭难的人扶起一半。 “将他慢慢地放下去,当心!慢一点儿!” “你是什么人?”一个工人问。“是医生吗?” “是的。” “那就好。” 两个工人把那个遭难的人又平放在马路上。拉维克便蹲在旁边,检查着。他小 心翼翼地把那件有汗渍的工作服解开,查看身体。然后他站起身来。“怎么样?” 先前跟他说话的那个工人问。 “他已经昏过去了,是不是?” 拉维克摇摇头。“怎么样?”那个工人问。 “死了。”拉维克说。 “死了?” “是的。” “可是--”那个工人不信似地说,‘哦们刚才还在一块儿吃饭的。” “这儿有医生吗?”在一大簇张口瞠目的人群背后,有人这样问道。 “什么事?”拉维克说。 “这儿有医生吗?赶快!” “什么事啊?”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横档落下来时打中了她,现在还在流血呢。” 拉维克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个矮小的女人,穿着一条蓝色的大围裙,躺在 石灰堆旁边的沙堆上。她的脸破碎了,脸色苍白得很,眼睛呆滞得像一块煤。鲜血 仿佛一个小小的喷泉,从她颈项下进溅出来,咕嘟咕嘟地歪斜地进溅着,鲜血沾上 了人行道,看来凌乱得令人诧异。在她的头底下,一堆污黑的血,立刻渗入了沙中。 拉维克用手指紧压着她的动脉,从那个随身携带的急救药包里掏出一根绷带, “捏住这个!”他跟旁边的一个人说。 四只手同时伸了过来捏药包。药包掉落在地上。裂开了。他拿出一把剪刀和一 根小棒,还把绷带撕裂开来。 那女人不说一句话。甚至眼睛也不动。她全身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紧张了。 “一切都没有问题,大娘,”拉维克说。“一切都没有问题。” 横档打中了她的肩膀和颈项。肩膀被打断了,锁骨也折裂,关节都压碎了。这 条胳膊以后就不会活动了。“这是你的左胳膊,”拉维克说着,便去检查她的脖子。 皮肤擦破了,可是其他地方都没有伤。一只脚给扭坏了,他便轻叩着踝骨和腿膀。 脚上是灰色的袜子,补得很好,用一根黑带在膝盖下系着--就是那么一些常见的 东西!缚着黑带的皮鞋,也是补过的,黑带打着一个双股结,鞋尖上补缀了一块。 “有人打电话叫过救护车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我想警察已经打过电话了,”隔了半晌,有人这样说。 拉维克抬起头来。“警察吗?警察在哪儿?” “在那边--另外一个人那儿。” 拉维克站起身。“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 他正想走开。那个警察,这时候却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很年轻,手里拿着一个 记事本。他很兴奋地舔着那支笔头不尖的短短的铅笔。 “等一下,”他说道,便开始做记录。 “一切都没问题了,”拉维克说。 “等一下,先生!” “我急得很。我有一个急诊要去看呢!” “等一下,先生。你是医生吗?” “我把动脉扎紧了,没有事啦。现在所需要的,就是等救护车来。” “等一下,医生!我必须记下你的名字。你是一个证人。” “我可没有亲眼目睹这次事故啊。我是过后才来的。” “可是无论如何,我必须把一切都记下。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故,医生!” “那我知道。”拉维克说。 警察想盘问女人的名字。可是那女人答不出来。她只是瞪着眼睛望,并没有瞧 见他。警察热心地俯下身子。拉维克望了望四周。人群把他围得像一堵墙。他已经 穿不出去了。 “你要知道,”他跟那个警察说。“我急得很哪。” “好的,医生。不要再为难我了。我不能不依次记录下来啊。你是一个证人, 这是很重要的。那个女人也许会死。” “她不会死。” “谁都不能这样说。到那时候,就要发生赔偿的问题。” “你去打电话叫过救护车了吗?” “是我一个同事打的。你不要打扰我,否则时间更要拖长了。” “那女人都快死了。你倒想溜掉呢!”一个工人责备着拉维克。 “要是我不来,她现在早就死了。” “那就好,”那个工人不合逻辑地说着。“那你更应该留在这儿了。” 照相机的声音。一个头戴帽子的人,抢到前面去,微笑着。“你能不能再去包 扎一下绷带,让我拍一张照片?”他问拉维克道。 “不。 “那是报社要的,”那个人说。“你的照片,可以刊载在报纸上,写明你的住 址,标明你救了那个女人的生命。很好的宣传呢。请你到这边来,这样子--这边 的光线比较好。” “滚你的,”拉维克说。“那个女人急需救护车。绷带不能长久地扎着。你瞧, 救护车已经去叫了。”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呢,医生!”那警察说。“第一,我必须把那份报告写 好。” “死者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你吗?”一个半成年的青年问。 “ra gueule,”那警察在青年的脚边吐了口唾沫。 “从这儿再照一个相,”有人跟那个摄影记者说。 “为什么?” “这样,就可以显示出那个女人是在人行道的禁区之内的。瞧那个--”他指 着一块放在旁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注意!危险!”“你可以照一个相,让人家 看得出来。我们需要这么一张照片。赔偿的事,原是不成问题的。” “我是报社的摄影记者,”那个头戴帽子的,反对刚才的建议,这样说道。 “我只拍那些有趣味的镜头。” “可是这也是有趣味的哪!哪有比这个更有趣味的?把那块木牌作背景!” “木牌是没有意思的。动作才有趣味呢。” “那么,可以记在你的报告书里。”那个人拍了下警察的肩膀。 “你是什么人?”他生气地问。 “我是建筑公司的代表。” “那好。”那个警察说。“你也留在这儿。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知道的啊!” 他问那个女人。 女人翕动着嘴唇。眼皮也一张一合,好像蝴蝶似的,又仿佛一只累极了的灰色 的飞蛾,拉维克想--同时又在想:我这个人真是好傻!应该赶快溜掉! “他妈的,”那个警察说。“说不定她已经疯啦。那就更麻烦了!而且我三点 钟就要下班。” “马塞尔,”那女人说。 “什么?等一下!什么?”警察又俯下身去。女人又不作声了。“什么?”警 察等了一会。“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那女人还是沉默着。“你他妈的咕咕哝哝的,”警察跟那个建筑公司的代表说。 “这种情况,报告怎么写得出来?” 这时候,照相机的声音又响动了一下。“谢谢你厂摄影记者说。“充满了动作 的镜头。” “你把我们的指示木牌照进去了没有?”建筑公司的代表没等警察开口,就问。 “我可以立刻再放上五六块木牌。” “没有,”摄影记者答道,“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你们还是付出那笔保险金 吧,你这个大资本家的可怜的看门狗。” 一阵警笛。救护车赶到了。这是个机会啦,拉维克想。他小心翼翼地走开了一 步。可是那个警察立刻把他拉了回来。“你必须跟我们一起上警察总局去,医生。 抱歉得很,可是我们必须将一切情况都留下一个记录。” 另外那个警察,现在已经站在他的身旁了。于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只有希望 一切都能顺利,拉维克想,便跟着他们一块儿去了。 警察总局的值班官员,静静地听着宪兵和警察的报告,他们都写有书面的记录。 这时候,便转向拉维克望着。“你不是法国人,”他说。这并不是问题,他说的是 事实。 “不是,”拉维克说。 “哪里人?” “捷克人。” “那你怎么在这儿行医呢?你是外侨,如果没有入籍,是不能够行医的。” 拉维克微笑着。“我没有在这儿行医。我在这儿旅行。玩玩的。” “你带着护照吗?” “是不是需要啊,费尔南?”另外一个警官问。“这位先生救护了那个女人, 我们已经留下他的地址。那就够啦。我们还有其他证人呢。” “我觉得有兴趣。你带着护照吗?或者你的身份证?” “当然没有,”拉维克说。“谁把护照随身带着呢?” “那么在哪儿?” “在领事馆,我在一星期以前就送到那儿去了。因为我将要离开这里。” 拉维克知道如果他把护照放在旅馆里,那么也会给一个警察陪着去取,这一下 谎话就被拆穿了,而且,为了安全起见,他给了个假地址。说在领事馆,他还有一 个搪塞的机会。 “在什么领事馆?”费尔南问。 “捷克领事馆。” “我们可以打电话去问,”费尔南望着拉维克。 “当然可以。” 费尔南等了一下。“好吧,”他接着又说。“我们就去问一下。” 他站了起来,走进了隔壁一个房间。另外一个警官可尴尬了。“原谅我们,医 生,”他向拉维克说。“当然,这本来是并不需要的。好在事情一下子就会弄清楚。 我们很感谢你的救护。” 弄清楚,拉维克想。当他掏出一支纸烟的时候,还很镇静地环顾着四周。宪兵 站在门口。这倒是个好机会。谁也没有真正地怀疑到他。他也许可以把他推开,可 是建筑公司的代表和两个工人都在那边,于是他只能放弃了机会。卫兵们虽然不注 意,可冲出去也是不容易的,说不定门外也站着警察。 费尔南回来了。“领事馆里没有写着你姓名的护照。” “也许有吧,”拉维克说。 “怎么可能呢?” “接电话的官员未必样样都知道。经办这类事情的人,一起总有五六个呢。” “这个人是知道的。” 拉维克不作声。“你不是捷克人,”费尔南说。 “听我说,费尔南--”另外一个警官说道。 “你没有捷克的口音,”费尔南又说。 “也许没有。” “你是一个德国人,”费尔南得意洋洋地说道。“你没有护照。” “不,”拉维克答道。“我是摩洛哥人,我有世界上所有的法国护照。” “先生。”费尔南嚷嚷起来。“你敢放肆,你竟侮辱法兰西殖民帝国!” “他妈的,”一个工人说。建筑公司的代表,露出一种神情,仿佛要想敬礼似 的。 “费尔南,我们现在可不必--” “你在撒谎!你不是捷克人。你没有护照!是吗?” 人面鼠心,拉维克想。人面鼠心,就没有办法了。我有没有护照,干这个傻瓜 什么事啊?可是老鼠嗅到了什么味儿,现在就爬出它的洞穴来了。 “快说!”费尔南又咆哮着。 一张纸!有它或者没有它。假如我有了这张纸,这家伙一定会请我原谅,向我 鞠躬。即使我杀人越货都不在乎--这个人会向我敬礼的。可是,如果基督没有了 护照--那么到今天,也许会死在牢狱里。不管怎么说,他活不到三十三岁,早给 杀死了。 “你必须留在这儿,等事情弄清楚了再出去,”费尔南说,“我会调查的。” “好吧,”拉维克说。 费尔南大踏步走出了房间。另一个警官翻检着他的文件。“先生,”他说。 “我很抱歉。” “没关系。” “我们没事了吗?”一个工人问。 “是的。” “好吧,”然后他转向拉维克说。“世界革命到来的时候,我们就不需要什么 护照了。你要知道,先生,”那警官说。“费尔南的父亲是在世界大战中被杀死的, 所以他恨透了德国人,因此他这样为难你。”他不好意思地向拉维克望了一会儿。 他仿佛在捉摸着这件事到底错在哪里。“我真是十二分抱歉,先生。我要是碰到这 事情啊……” “没关系,”拉维克望了望四周。“在这位费尔南回来之前,我是否可以打一 个电话出去?” “当然可以,电话在那边桌子上。快去打吧。” 拉维克打电话给莫罗佐夫。用德语告诉他发生的事情。他是想让维伯尔知道的。 “要告诉琼吗?”莫罗佐夫问。 拉维克犹豫了一下。“不。暂时不必告诉她。只说我被扣留了,过两三天就会 没有事的,请你好好地照顾她。” “好的,”莫罗佐夫回答道,并不怎么热烈的样子。“好的,伏切克。” 费尔南回来的时候,拉维克已经把听筒搁好了。“你刚才讲的是什么话?”他 狞笑着问。“捷克语吗?” “世界语。” 第二天早晨,维伯尔来了。“这么一个鬼洞,”他望了望四周,这样说道。 “法国的监狱,至今还是真正的监狱,”拉维克答道。“倒没有沾上什么人道 主义的幌子。道地的十八世纪的臭味儿呢。” “令人作呕,”维伯尔说。“还把你弄进这里!” “一个人原不应该做什么好事的。自己反而受连累了。我应该让那个女人流血 到死。我们都生活在一个铁的时代,维伯尔。” “在一个铸铁的时代。我们那几位朋友,已经发现你在这儿是非法的吗?” “当然罗。” “地址也给发现了吗?” “当然没有,我不会说出国际旅馆来。否则,这样收留没有登记的客人,老板 娘一定会受处罚。而且,警察一定会去搜查,说不定有不少人会被捕。我这一次, 把兰开斯特旅馆作为我的地址。那是一个费用较贵,设备极好的小旅馆。以前我住 过的。” “那么你新的名字叫伏切克吗?” “弗拉基米尔·伏切克。”拉维克苦笑着。“这是我的第四个化名。” “真见鬼,”维伯尔说。“那怎么办呢,拉维克?” “没有多大的办法。最要紧的是,不要让我们那几位朋友发现我以前到这儿来 过几次。否则要判处六个月的徒刑。” “真该死!” “是的,这世界,一天比一天更人道了。尼采说的,冒险地生活。难民们就是 这样的--他们都违背了自己的意志。” “如果他们没有发现呢?” “两个星期,我猜照例是驱逐出境而已。” “之后呢?” “之后我再回来。” “再等他们来抓你吗?” “对啦。这一次的时间,算是很长久了,两年多的时间。” “我们必须想办法。不能老是这样子。” “只有这样啊!有什么办法呢?” 维伯尔思忖着。“杜兰特!”他突然说道。“当然罗!杜兰将他认识很多人, 他是很有影响的--”他自己打断了话。“天哪!你自己不是给那个有权有势的人 做过手术吗!那个患胆囊病的人!” “不是我。是杜兰特--” 维伯尔笑了起来。“当然我不能告诉那个老头儿的。可是他有办法。我会叫他 难过的。” “你不会有多大的收获。前不久,我耗费了他两千法郎。像他那一号人,对那 样的事情是不会忘掉的。” “他会,”维伯尔得意洋洋地说。“因为他也怕你把替他代做手术的鬼勾当讲 出去。你替他开过一二十次的刀了。而且,他也需要你。” “他很容易去找别人啊,比诺或是别的难民医生,反正人多着呢!” 维伯尔捋着他的胡子。“你自己不必去。我们来替你试。我今天就可以去进行 的。这儿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饭食怎么样?” “坏透了。可是我能够叫他们带点儿什么东西来的。” “香烟呢?” “那是够的。我真正需要的,你却无法帮我的忙--是要洗一个澡。” 拉维克已经被关押了两个星期,同牢的是,一个犹太管子工,一个半犹太血统 的作家,一个波兰人。管子工只是怀恋着柏林的家;作家很恼火;波兰人则无所谓。 拉维克供给他们纸烟。作家尽讲些犹太笑话。管子工是一个排除臭气的专家,倒是 个不可少的人物。 两星期之后,拉维克才被传讯。他先被带到一个检察官的面前,那个人只问他 有没有钱。 “有啊。” “好的,你可以雇一辆出租汽车。” 一个警官押着他出去。街上十分明亮。能重见天日,那是多么痛快哪。一个老 头儿在门口贩卖氢气球。拉维克可想象不出为什么他在监狱门口贩卖那个玩意儿。 警官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我们上哪儿去啊?”拉维克问。 “到总监那儿去。” 拉维克不知道,那是什么部分的总监。只要不是德国集中营的总监,对他来说 反正都一样。天下唯有一件事情是真正可怕的,完全无援地受制于野蛮的暴政。目 前的小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 出租汽车上有一架收音机。拉维克把无线电打开。他收听到莱市的行情,然后 是政治新闻。那警官打着哈欠。于是拉维克换了一个电台。播送的是音乐。流行歌 曲。那警官兴奋起来。“夏尔·特雷内,”他说。“麦尼蒙丹。第一流的!” 出租汽车停了。拉维克付了钱,他被押入了一间接待室,这儿也跟天下所有的 接待室一样,充满着期望、汗珠和尘灰。 他在那儿等了半小时,读着一份某一位来客留下来的过期的《巴黎人生活》, 两星期没有书看,这一份杂志读起来就像古典文学一样有味道。半小时之后,他才 给带到总监的面前。 隔了许久,他才认出这个矮胖的人来。往常他在做手术的时候,照例是不大注 意病人的脸的。病人的脸,对于他来说仿佛跟号码一样无关紧要。他能感觉、有兴 趣的,只是病人患病的地方。可是对于这个人的脸,却曾好奇地注视过。这儿坐着 的,正是那个病体康复,又大腹便便,没有了胆囊的莱瓦尔本人。拉维克这时候已 经忘记,维伯尔曾想转托杜兰特帮忙,而他也想不到居然已被带在莱瓦尔本人的面 前了。 莱瓦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给自己一点时间。“你的名字,当然不是伏切 克罗,”他嘟哝着道。 “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 “纽曼。”拉维克事先早已把这个名字,跟维伯尔说好,而维伯尔也跟杜兰特 解释过的。 “你是德国人?” “是的。” “难民吗?” “是的。” “看不出来,你的样子可不太像。” “难民不都一定是犹太人,”拉维克解释道。 “你为什么撒谎?报一个假名字。” 拉维克耸耸肩膀。“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总是尽可能的少撒谎。我们是不 得已啊--并不是喜欢那样。” 莱瓦尔傲然地说,“你以为我们这样跟你打交道,是因为我们喜欢这样吗?” 灰色,拉维克想。他的脑袋,灰中带白,他的眼睛蓝中带黑,他的嘴巴半张着。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讲话,那个时候,只剩下了一堆肥肉,包着一个腐烂的胆囊。 “你住在哪儿?这个地址也是谎报的。” “我是到处为家的。有时候在这儿,有时候在那儿。” “来了多久了?” “三星期。三星期以前,我从瑞士来的。我给送过了边境。你要知道,按法律 的观点来讲,没有身份证,我们固然没有居住的权利--可是,我们大部分人都还 下不了自杀的决心。这便是我们要来麻烦你的理由。” “你应该住在德国啊,”莱瓦尔还是嘟哝着。“那儿可不坏哪。人家都这么说 的。” 开刀的时候只要稍微有点儿不同,拉维克想,你就不能在这儿讲这个道理和说 这些无聊的话啦。病菌穿过你的边界,可无需什么身份证的--否则也许已经成为 黄土一杯了。 “这儿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莱瓦尔问。 你要知道这些事情,原来是想拘捕别人,拉维克想。“在第一流的旅馆里,” 他说。“用不同的姓名。一个名字往往只用几天。” “不是那样的。” “你既然比我知道得还清楚,为什么还来问我呢?”拉维克说着,显然有点儿 愤怒了。 莱瓦尔勃然用手掌拍了下桌子。“不要这样放肆2”拍过以后,立刻瞧着他的手。 “你拍到了你那柄剪刀啦,”拉维克说。 莱瓦尔把那只手插进了衣袋。“你不觉得你自己太傲慢了吗?”他突然那样心 平气和地问,仿佛人家依赖着他,而他又颇能克制似的。 “傲慢吗?”拉维克愕然望着他。“你说这是傲慢吗?我们既不是在学校里, 也不是在犯人悔罪的感化院里。我在自卫--你要我摇尾乞怜,恳求减刑,你才觉 得痛快吗?难道只因为我不是一个纳粹,所以没有身份证吗?虽然我们坐过牢,进 过警察局,受过各种侮辱,可是我们至今还不承认自己是罪犯,那是因为我们要求 生存--这便是我们始终傲然不屈的原因,你知道吗?天会知道这决不是傲慢哪!” 莱瓦尔并没有回答,“你在这儿行医吗?”半晌才问。 “没有。” 那个刀疤,现在一定小得多了,拉维克想。那个时候,我缝得很仔细。给这个 胖子开刀,可真费了一点儿心力呢!要不了多少时间,他一定又会乱吃东西和乱喝 酒了。 “这就是最危险的事啊,”莱瓦尔解释着。“不受检定,不受管制,你便在这 儿逍遥法外。谁知道你溜来了多久!你别以为我会相信你说只有三星期。谁知道你 干了些什么,干了多少坏事!” 干了你便便的大腹,那些僵硬的动脉,肿胀的肝脏和发酵的胆囊,拉维克想。 假如我不做手术,那么你的朋友杜兰特,也许会在慈悲和愚蠢的情形下,把你弄死 了,而他却因此而增进声誉,增加诊费了。 “这就是最危险的事啊,”莱瓦尔又重复了一遍。“你不准在这儿行医。因此 你什么病人都接受,那是很显然的。我跟一位医学界的权威谈起过。他也表示了完 全相同的意见。假如你真有点儿医学知识的话,那么他的名字你也一定会熟悉的- -” 不,拉维克想。不会,现在他才不会说杜兰特的。人生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哪! “杜兰特教授,”莱瓦尔很严肃地说。“他向我解释过的。医疗辅助人员,没 有毕业的学生,推拿手,助理医师,在这儿都说是德国的名医。谁去审查呢?非法 的手术,堕胎,跟产婆和江湖郎中狼狈为奸,天知道还有多少的黑幕。我们还不够 严肃吗?” 杜兰特,拉维克想。那是他对两千法郎的报复。可是,现在他又请什么人替他 去动手术呢?或许是比诺,猜想起来,他们一定又合作啦。 莱瓦尔发现他已经不在听自己说话了。直到他提出了维伯尔的名字,他才又注 意了一下。“一个名叫维伯尔的医生来替你说过情。你认识他吗?” “有点儿。” “他到这儿来过。”莱瓦尔向前面瞪视了半晌,接着他大声打了个喷嚏,掏出 手帕来抹了下鼻子,又瞧了下抹出来的是什么,然后将手帕折好,放回口袋。“我 没有办法帮你的忙。我们必须严肃一点。你将被驱逐出境。” “那我知道。” “你从前来过法国吗?” “没有。 “要再回来,就处六个月的徒刑。你知道吗?” “知道。” “我要监视你立刻出境。这是我能做得到的事。你有钱没有?” “有。 “那就好了。那么你可以负担那押解的人和你自己到边界去的旅费。”他点着 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们回去,有没有规定的时间?”拉维克问那个押送的警官。 “没有准确的规定。这要看情形了。干什么?” “我想去喝点开胃酒。” 那警官望着他。“我不会逃跑的,”拉维克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法郎 的钞票,在手里玩弄着。 “好的。几分钟是没有关系的。” 他们吩咐出租汽车停靠在带一个小酒店的门口。几张桌子已经给搬在外面了。 天气很冷,可是阳光倒是很耀眼的。“你要喝点儿什么?”拉维克问。 “苦味酒。这个时候不会有别的东西了。” “给我白兰地。不要掺水。” 拉维克沉静地坐在那儿,深长地呼吸着。空气--那是什么啊!人行道上的树 枝,透露着褐黄色雪亮的嫩芽。里边洋溢着一股新鲜面包和新开瓶酒的香味。招待 把酒杯送来了。“电话在哪儿?”拉维克问。 “在里边--往右转,厕所旁边。” “可是--”那警官说。 拉维克把二十法郎的钞票塞在他手里。“你也许会想象得到我给谁打电话。我 不会逃跑。你跟我一起来。来吧。” 那警官慢慢地想了想,说:“好的。”他便站了起来。“‘人到底是人哪。” “琼” “拉维克!我的天!你在哪儿啊!他们已经放你出来了吗?你告诉我现在在哪 儿!” “在一家小酒店里--” “别说了,告诉我到底在哪里?” “我真是在一家小酒店里。” “什么地方呢?他们说你已不在牢里了,这些日子,你都在什么地方啊?这个 莫罗佐夫--” “他把我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 “没有告诉。” “他没有告诉你,就是因为怕你会来找我,琼,还是不要来的好。” “为什么你在小酒店里打电话,为什么你不到我这儿来。” “我不能来。这儿只能耽搁几分钟,我向那个警官说了情,在这儿呆一会。琼, 几天里,我就要被放逐到瑞士去,之后--”拉维克瞧了下窗外。那警官靠在柜台 上闲谈。“之后我就会回来的,”他等待着。“琼。” “我要来,我立刻就来,你在什么地方?” “你不能来。这里离你有半小时的路程,可是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指使那个警官就得啦!给他点钱!我带钱给你!” “琼,”拉维克说,“那不行,现在还是不要来比较好。”J 他听到她的呼吸。“你不愿意跟我见面吗?”她然后问道。 这可为难了。我不应该跟她通话,他想。不是当面交谈,怎么解释得清楚呢。 “跟你见面,当然是我最愿意的,琼。” “那么你就来!那个人可以和你一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必须把电话挂断了。赶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事 啊?”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穿着什么衣服?你在什么地方?” “在我房间里。在床上。昨晚回来得很晚。我一下子就可以把衣服穿好,立刻 到你那边来的。” 昨夜很晚。当然罗。一个人给囚禁的时候,一切都还是照旧。这些他已经忘记 了。在床上,朦胧地睡去,头发散开在枕边,袜子散乱在椅子上,亚麻布衬衫,一 套晚眼--这些个事情,开始在旋转,电话间的窗子,给他的吐气弄得模糊了,那 个警官的隐约的头,仿佛水族馆里的标本,在玻璃边荡漾着--他镇定了一下。 “现在我必须把电话挂断了,琼。” 他听到她惊惶的声音。“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够一下就走开了,我什 么也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或者--”她撑起了身子,枕头推到了一边,电话听 筒仿佛是她手里的一件武器,一个敌人,她的肩膀,她的眼睛,兴奋得深沉而幽黑 了…… “我又不是去上战场,我只是到瑞士去,是旅行啊!我立刻就会回来的。你当 我是一个商人吧,想把一车的机关枪卖给国际联盟去就好啦。” “你回来了,还会是老样子,这么担惊害怕,我会活不下去的。” “最后一句话,你再说一遍。” “是真的啊。”她的声音显然是愤怒了。“你把经过情形告诉人家,轮到我最 后的一个。维伯尔可以来探望你,我不能!你打电话给莫罗佐夫,却不打给我!而 现在,你倒走了--” “天哪,”拉维克说。“我们何必吵架呢,琼。” “我不是要吵架。我只是说了说实际情况。” “好的。我现在必须把电话挂断了。再会,琼。” “拉维克厂她叫着。“拉维克!” “哦--” “要回来的啊!要回来的啊!没有了你,我什么都完啦!” “我一定回来的。” “哦--哦--” “再会,琼。我立刻就回来的。” 他在这个温暖的电话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发觉自己的手,还没有放开那 听筒。他开了门,警官抬起头来,善意地微笑着。“接通了吗?” “接通了。” 他们又回到桌子边,拉维克喝干了那杯酒。我不应该和她通电话的,他想。不 通话,我倒平静得很。现在可烦躁起来了。我应该知道,只通一下电话,原是没有 什么好处的。对我没有好处,对琼也没有。他觉得应该重新回去,再打一个电话给 她,把一切他想告诉她的话都说给她听。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不能跟她见面。他这 副狼狈样儿,不但肮脏,而且有警察押着,他实在不愿意见她。可是他就会回来, 那么一切就照常啦。 “我想我们应该动身了,”那个警官说。 “哦” 拉维克把招待喊来。“给我两小瓶科涅克白兰地、各种报纸,和十二包卡普列 尔香烟。帐单。”他望着那警官。“怎么样?可以吗?” “人到底是人哪,”那警官说。 招待把瓶酒和纸烟都送来了。“请您替我把酒瓶打开,”拉维克说,一边将纸 烟小心地分藏在几个口袋里。他重新把瓶塞塞好,塞到不用螺旋钉就可以开启的程 度,便装进了外衣里面的口袋。 “你倒是老于此道的,”那警官说。 “习惯了,遗憾得很。小时候,真没有想到老了还会玩这套把戏。” 那个波兰人和那个作家,都酷嗜那两瓶科涅克白兰地。水电安装工则不喝这种 烈性酒。他是一个爱喝啤酒的人,就充分地说明柏林啤酒的好处。拉维克躺在铺板 上看报。波兰人不看,他不懂法文。他只是抽着烟,样子很快乐。那天晚上,水电 安装工却哭了起来,拉维克被他惊醒了。他听着那低沉的声音,望着小小的窗外闪 耀着一片苍白的天空,他睡不着了。后来水电安装工倒平静了下去,他却还是睡不 着。过去生活得太好了,他想。太多的东西,当他不能再享有的时候,便觉得更伤 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