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他醒来了。琼已经不在他身边。他听到浴室里在放水,便坐了起来。这一下他 就马上清醒了。这是近几个月来他又学到的习惯。谁要是能够马上清醒,有时候就 能够逃得掉。他望望他的表,那是上午十点钟。琼的晚服,还有她的外衣,都堆在 地板上。她的锦缎高跟鞋,脱在窗边。一只已经翻倒。 “琼,”他叫着。“你在做什么,半夜里起来淋浴吗?” 她开出门来。“我不想吵醒你啊。” “那有什么关系啊。我一直睡得着的。可是,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就起来?” 她戴着一顶淋浴便帽,正湿漉漉地滴落着水珠。她那隐约的肩膀,露出了微微 的褐色。看去好像一个戴着头盔的亚马孙族女武士。“我已经不是一头黑夜的枭鸟 了,拉维克。我已经不在沙赫拉扎德工作。” “那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莫罗佐夫。” 她仿佛搜索似的望了他好一会儿。“莫罗佐夫,”她说,“那个多嘴的老头子。 他还告诉你什么啊?” ‘“没有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吗?” “一个夜班看门人也讲不出什么来的了。他们正像衣帽间里的姑娘。都是些专 门喜欢嚼舌头的人。” “不要尽扯莫罗佐夫了。夜班看门人和医生,他们的职业使他们成为悲观主义 者。他们从人生的阴暗面,解决着生活。可是他们决不会多嘴多香。他们非郑重谨 慎不可的。” “人生的阴暗面,”琼说。“谁要人生的阴暗面呢?” “没有谁要。不过大多数人,却都生活在里面。再说,莫罗佐夫毕竟帮助你在 沙赫拉扎德找过工作。” “我可不能永远对他感恩戴德啊。我毕竟没有叫人家失望。也不是不值那几个 钱,否则他们不会让我工作下去的。而且,他是为了你。又不是为了我。” 拉维克伸手过去拿了支纸烟。“你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对他这样反感?” “也没有。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老是那样瞧着别人。我就是不信任他。你也不 应该信任。” “什么?” “你也不应该信任他。你要知道,法国所有的看门人,都是警察的眼线。” “还有什么吗?”拉维克心平气和地问。 “当然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沙赫拉扎德里的人,大家全知道。谁知道是不是- -” “琼!”拉维克摔开了毛毯,一骨碌爬了起来。“不要胡说,你有什么别扭啊?” “没有。我有什么别扭呢?一句话,我就是受不了他。他给人一种很坏的印象。 而你是常常跟他在一起的。” “我知道了,”拉维克说。“原来为了这个。” 突然她笑了起来。“是的,为了这个。” 拉维克却也觉得,这决不是唯一的理由。此外,一定还有别的道理的。“你想 吃点什么早餐?”他问。 “你生气了吗?”她这样反问道。 “没有。” 她从浴室里出来,用胳膊围住他的颈项。透过他一层单薄的睡衣裤,他觉得她 的肌肤很湿润。他还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以及自己的血液。“我妒忌你的朋友,你 生气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一顶头盔,一个亚马孙族女武士。一尊水泉女神,刚从海洋里出来, 在她光滑的肌肤上,还腾发着水的味儿和年轻的气息。 “让我走吧,”他说。 她并没有回答。从高耸的颧骨到下巴的线条。那张嘴。两条太重的眼皮。胸脯 紧贴着露出在他睡衣裤外面的皮肤。“让我走,或者--” “或者什么?”她问。 一只蜜蜂,在窗外嗡嗡地吵闹。拉维克盯着它瞧。光景是,它给维森霍夫的荷 兰石竹引来的,而现在,正在寻找着别的花朵。这时候它飞进了房里,停落在一只 没有洗干净的苹果白兰地杯上,那是放在窗台上的。 “你惦记我吗?”琼问道。 “是的。” “惦记得很吗?” “是的。” 蜜蜂飞了起来。它在酒杯四周绕了几个圈子。于是嗡嗡地飞出窗子,回到太阳 底下、回到维森霍夫的荷兰石竹上。 拉维克躺在琼的旁边。夏天,他想。夏天,清晨的草原,头发上回荡着干草的 香味,皮肤像是苜蓿花的色泽--畅通的血液,仿佛一条小川静静地流着,泛滥了 沙土的地带,那是一片光滑的平面,反映出一张微笑的脸。在这明亮的一刹那,一 切都不复是干燥和死板。桦木和白杨,一种沉静的轻柔的絮语,仿佛回响一样从遥 远无垠的天际传来,敲击着人的血管。 “我喜欢呆在这儿,”琼靠着他的肩膀,这样说道。 “呆在这儿。让我们睡吧。我们还没有睡够呢。” “那我不能。我一定要走的。” “这时候你穿着晚服,不能到什么地方去的啊。” “我还带着一套衣服。” “在哪儿?” “在我外衣里面。还有一双鞋子。都在我的东西里边。什么东西我都带着的。” 她并没有说明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为什么要走。而拉维克也不问。 蜜蜂又出现了。它倒不再那么没头没脑的乱飞。径直飞到酒杯上,躲定在杯口。 它仿佛也知道苹果白兰地的酒味似的。也许知道水果糖的味儿。 “你一定想呆在这儿吗?” “是的,”琼动也不动地说道。 罗兰德托着一个扁盘,送来了酒瓶和酒杯。“没有什么好喝的,”拉维克说。 “你要喝点伏特加吗?那是塞勃洛伏特加。” “今天不要。你还是给我点儿咖啡,浓的咖啡。” “好的。 他把显微镜推开了。便燃了支纸烟,走到窗前。树木都已长出了新鲜的绿叶。 前回他在这儿,还都是光秃秃的呢。 罗兰德把咖啡端来了。’‘你要我检查的姑娘,比从前更多了,”拉维克说。 “多了二十个。” “难道生意很好吗?在这个六月天?” 罗兰德在他旁边坐下来。“我们也不懂,为什么生意就这样好。那些人啊,好 像都发疯了。即使在下午,他们也会来的。可是晚上才--” “也许是天时的关系。” “决不是天时的关系。我也知道往常五月和六月里的情形。可是,如今是一种 疯狂。你一定不相信,酒吧里的生意,做得这么好。你想象得出法国人在我们这儿 开香摈的情形吗?” “不 “外国人,当然更不用说了。我们为他们开的。可是那些法国人啊!甚至巴黎 人!香槟!他们也开的!倒不是杜白纳、啤酒,或是白兰地。你相信吗?” “亲眼目睹了才相信。” 罗兰德替他倒好了咖啡。“还有那种胡闹啊!”她又说。“简直震得你耳朵聋。 你要是下去的时候,一定可以看到。即使在现在这个时候!不再是那些谨慎小心的 行家等着你检查过之后再来。下面早已坐着一大群人了。这些人啊,到底是怎么搞 的啦,拉维克?” 拉维克耸耸他的肩膀。“有过一个海洋里沉船的故事--” “可是我们并没有沉啊!生意怪好呢。” 门开了。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名叫东妮蒂,穿着一件短短的绯色 丝绸裤,瘦得仿佛男孩儿似的。她的脸,活像个圣人,她是这里的最红的妓女之一。 这时候她托着一个扁盘,送来了面包、白脱和两罐果子酱。“老板娘知道医生在喝 咖啡,”她的嗓子低沉而沙哑。“她请你尝尝果子酱的味儿。自己家里做的。”突 然奈妮蒂咧着嘴嘲弄地一笑。一副安祺儿似的容颜,立刻变成了浮浪顽童的丑相。 她把扁盘掷在桌上,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你瞧,”罗兰德叹息着。“她们知道我们用得着她们,就这么放肆起来了。” “很好,”拉维克说。“否则她们什么时候才应该放肆呢?我说,这个果子酱 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老板娘的得意杰作。她亲手做的。在她里维耶拉的邸宅里。真是很好的 呢。你要尝一尝吗?” “我不喜欢果子酱。尤其是百万富翁做的果子酱。” 罗兰德把玻璃盖旋开了,舀了几调匙的果子酱,涂在一张厚纸上,然后将一块 白脱,几片土司放在里面,卷紧了起来,递给拉维克。“走到外面你把这个丢掉,” 她说。“让她喜欢喜欢。她会调查你到底有没有吃过的。对于一个上了年纪失去了 梦幻的女人,这是最后一件杰作了。出之于礼貌,你也得做一下。” “好的。”拉维克站起身来,开了门。他听到楼底传来的声音、音乐、笑声和 叫嚣。“真闹,”他说。“他们都是些法国人吗?” “不是这一批。他们大多是外国人。” “美国人吗?” “不,说也奇怪。他们大多是德国人。从前啊,我们这儿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德 国人。” “这也并不奇怪哪。” “他们大多能说很好的法语。也不像前些年那些德国人说话的样儿了。” “可以想象的。这儿也有法国兵来吗?招募的新兵,或是属地的军队?” “也常常来的。” 拉维克点点头。“德国人花了很多的钱吧,是不是?” 罗兰德笑了起来。“是的。什么人愿意,他们就跟什么人喝酒。” “我想那只可能是当兵的。德国已经禁运通货,封锁边陲。只有获得当局的允 许,才可以出境。而一个人还只准带十个马克。奇怪,这些寻欢作乐的德国人居然 有那么多的钱,说得那么好的法语,嗯?” 罗兰德耸耸她的肩膀。“我就不管这一套--反正他们花钱总是好的--” 他回到家里,已经八点过后了。“有人打过电话来吗?”他问那门房。 “没有。” “下午也没有吗?” “没有。整天都没有。” “有人到这儿来问起过我吗?” 门房摇摇头。“没有人。” 拉维克走上了楼梯。在二楼,他听到戈尔德贝格夫妇在吵架。三楼,一个孩子 在哭。那是一个法国的小公民,鲁辛·薛尔勃曼,还只有一岁零两个月。他的双亲, 咖啡商齐格斐·薛尔勃曼和他的太太妮莉,她出身里维,是从莱茵河上的法兰克福 来的,将他爱如掌珠,且寄以无穷的希望。他生在法国,双亲希望靠着他早两年就 能够领到法国的护照。结果,鲁辛·薛尔勃曼以一个一岁多的婴孩,居然给娇养成 家庭中的暴君。四楼,有人在开着留声机。那是难民伍尔迈欧,从前给关在奥拉宁 堡的集中营里的,此刻正放着德国民歌的唱片。走廊里回荡着卷心菜和薄暮的气息。 拉维克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起书来。他有一次买了好几卷世界史,现在他就翻 着这些书看。看这些书,原也是索然无味的。唯一的好处,是获得一种聊以自慰的 满足,原来今天的一切遭遇,都不是新鲜的花样。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一二十次了。 那些欺骗,那些背信,那些谋害,圣巴托罗缨之夜的屠杀,争权夺利的腐败情形, 一连串的故事--人类的历史,是用血泪写成的,在过去成千个血染的人物中间, 只有很少的几个,是有慈悲的银色灵光的。那些煽动家,那些骗子,那些我亲者, 那些屠夫,那些利欲熏心的利己主义者那些手执屠刀口讲仁爱的狂热的预言家,那 是历代都有的--而每一个时代,忠厚的人民,都一任他们残杀。为了帝王,为了 宗教,为了一些狂人--忠厚人民的苦难,永无休止。 他把书推开。从窗口传来楼下的声音。他辨得出来--那是维森霍夫和哥德堡 太太的声音。“现在不能,”露丝·戈尔德贝格说。“他就会回来的,最迟一个钟 头。” “一个钟头究竟是一个钟头啊。” “也许他还回来得早些。” “他到哪儿去了?” “到美国大使馆。他每夜都去的;站在外边,探视一下。没有什么别的事了, 于是他就回来啦。” 维森霍夫说了几句话,拉维克没听懂。“当然罗,”露丝·戈尔德贝格用一种 吵架的语气答道。“哪一个不傻呢?他老了,我也知道的。” “不要那样,”她隔了半晌又说。“我现在没有兴趣。也没有这种情调。” 维森霍夫回答了几句话。 “你说起来就这么容易,”她说。“他有钱啊。我是一文也没有。而你--” 拉维克站了起来。他望着电话机,犹豫着。时间是十点光景。早晨跟琼分手以 后,至今还没有得到她一点儿消息。他也没有问她,今夜会不会来。当时他相信, 她一定会来的。可是现在,他就不敢那么肯定了。 “对你来说,事情很简单!你只要找你的快乐--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戈 尔德贝格太太的声音。 拉维克出去找莫罗佐夫。莫罗佐夫的房门上着锁。他便走到楼下那个“墓窟” 去。“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我在楼底下,”他跟那个看门人说。 莫罗佐夫果然在那儿。他跟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在下棋。角落里还有几个女人坐 着。她们在结绒线,看书,愁容满脸的。 拉维克看他们下棋,看了一会儿。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对于此道很精通。他下 得很快,而且全不在意似的。这时,莫罗佐夫已经处于下风了。“你瞧我怎么办呢?” 他说。 拉维克耸耸他的肩膀。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抬起头来。“这位是芬肯斯坦先生,” 莫罗佐夫说。“才从德国出来。” 拉维克点点头。“那边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感兴趣地问,仿佛只为了攀谈似 的。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扭动着肩膀,一句话也不说。拉维克原也料到他不会回答 的。前几年,他还抢着发问,希望人家回答,热切地期待着听取崩溃的消息。可是 现在啊,谁都知道唯有战争会迫使它崩溃。只要有一点儿头脑的人,也都知道假如 一个政府,以建立军需工业来解决国内的失业问题,那么可能的结果唯有两条:战 争或是国内的灾祸。因此,战争是避免不了的。 “将死了,”芬肯斯坦并不起劲地说着,便站了起来。他望望拉维克。“要安 眠有什么办法啊?我在这儿总是睡不着觉。睡着了一会,一下子又醒来了。” “喝酒,”莫罗佐夫说。“白根底酒。多喝点儿白根底酒或是啤酒。” “我没有喝酒。只在街道上漫步几小时,直到我自以为疲乏得要死了。可是也 没有用,还是睡不着。” “我给你几颗药片,”拉维克说。“跟我来。” “要回来的啊,拉维克,”莫罗佐夫招呼着他。“别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哪, 老弟!” 几个女人抬头在观望。一会儿她们又在编结绒线和看书了,好像她们的生活, 就靠着这样的工作来维持似的。拉维克带着芬肯斯坦,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开进门 去,从窗子里流进来的一阵夜的气息,仿佛一股寒冷的黑浪似的扑着他。他深长地 呼吸了一下,开了灯,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周。一个人也没有。他把几颗药片,拿给 芬肯斯坦。 “谢谢你,”芬肯斯坦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纹丝儿也不动,便一个黑影 似的出去了。 突然地拉维克知道琼是不会来的了。他仿佛又知道,早晨就这么料到的。他只 是不愿意相信。他这时转过了头来,好像有人在背后跟他说话的样子。可是突然间, 一切都很清晰,很简单。她所需要的,都已经得到了,现在她只等待着机会。他还 希望些什么呢?难道希望她为他而抛撒一切吗?希望她还像从前那样地回来吗?多 么愚蠢的事哪!当然有了另一个人,不仅是另一个人,而且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 生活,那是她不愿意抛撇的! 他又走下楼去。心里颇觉悲哀。“有人打过电话来吗?”他问。 刚来上班的那个夜班服务员,摇摇他的头。嘴里还塞满了蒜肠。 “我等着一个电话。现在我到楼底下去。” 他又走回到莫罗佐夫那边。 他们下了一盘棋。莫罗佐夫赢了,便踌躇满志地望了望四周。那些女人毫无声 息地不见了。他按着那只寺院里所用的那种台铃。“克拉丽莎!一大玻璃杯玫瑰酒。” “那个芬肯斯坦,下起棋来好像一架缝纫机,”他说。“真叫人作呕!纯粹一 个数学家。我就憎恨十全十美。那是不近人情的。”他望着拉维克。“这样的夜晚,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啊?” “我在等一个电话。” “你又被哪儿约去,用科学方法来杀什么人吗?” “我昨天割掉了一个人的胃。” 莫罗佐夫斟满了两个人的酒杯。“你在这儿坐着喝酒,”他说,“而那边,你 的牺牲者,正躺卧着说胡话,那也是有点儿不近人情的。至少,你也应该害着胃痛 的毛病。” “对的,”拉维克答道。“这便是世界上悲哀的症结,鲍里斯,我们所施于人 的,自己总不会觉得。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从医生身上开始你的改革呢?改革政客和 军人也许会更好哪。那样,我们就可以得到世界和平了。” 莫罗佐夫往后靠了下去,端详着拉维克。“一个人不应该跟医生们有私交的,” 他说。“那会失去对于他们的信心。像我,老跟你在一块儿喝酒--那我怎么能请 你施行手术呢?我也许确实知道,你比我所不认识的外科医生,来得高明--可是, 我总宁愿请别人。对于不相识者的信任--乃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性,老朋友啊! 医生们,只应该躲在医院里,不可以混入普通人的世界。你们的先驱者,那些巫婆 和郎中,都知道这诀窍的。我要是给施行手术啊,我就只相信超人的力量。” “我也不会替你施行手术的,鲍里斯。” “为什么不会呢?” “没有一个医生,肯替他的弟兄们施行手术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请教你。我宁愿在睡觉时候突然中风死去。我现在就很 高兴地朝着这个方向在走。”莫罗佐夫凝视着拉维克,神气挺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接着他站了起来。“我要走了。又要到文化中心,蒙玛特尔去开门了。再说,一个 人活着,到底为的是什么啊?” “让我想一下。还有别的问题吗?” “是的。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那些事情,变得更有理性的时候,才会得死去?” “有些人,却并没有变得更有理性而死去的。”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也不要谈什么灵魂的轮回之类。” “那我先得问你别的问题。狮子杀害羚羊;蜘蛛杀害苍蝇;狐狸杀害鸡雏;天 下还有哪一种东西,尽在继续不断地自相争斗,自相残杀的呢?” “那是孩子们的问题。万物之灵,当然罗,是人类哪--创造了仁爱啊、谦和 啊、慈悲啊这一类名词的人类。” “好。那么宇宙万物中,只有哪一种东西会自杀,而且实行着自杀?” “也是人类--他创造了永生、上帝和复活这些字眼。” “好极了,”拉维克说。“你瞧,我们是多么的矛盾。你要知道我们为什么死 吗?” 莫罗佐夫愕然地抬头望望。随后喝了一大口酒。“你这个曲解者,”他说。 “你这个诡辩者。” 拉维克望着他。琼,他心里想起了什么。但愿她现在就来,穿过那扇肮脏的玻 璃门!“错就错在鲍里斯,”他说,“我们开始思想。假如上帝保佑我们,只顾好 吃好色,那么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有人拿我们来做实验--可是他似乎至今还找 不到解答。我们也用不着抱怨。被做实验的动物,也应该有职业上的自尊心哪。” “这些话,是屠夫们说的。决不是牛说的。是科学家们说的。决不是豚鼠说的。 是医生们说的。决不是白鼠说的。” “对的--理由充足的法律万岁!来,鲍里斯,让我们干一杯酒,为了这美- -这一瞬间的美丽的永恒!你也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只有人类能够做的吗?笑与 哭。” “还有醉。醉于白兰地,醉于葡萄酒,醉于哲学,醉于女人,醉于希望,醉于 失望。你还知道什么只有人类才知道的事吗?那便是,他一定会死。他像注射血清 一样,给灌入了幻想。石块是实物。植物也是实物。动物也是实物。它们各得其所 地被安排着。它们却不知道它们一定会死的。可是,人类就知道。振作起来,老弟! 不安分的家伙!不要伤心,你这个合法的凶手!我们还不是唱着人类之歌的一曲吗?” 莫罗佐夫摇着那灰色的棕榈,尘灰便给飘扬了起来。“动人的南方,希望的勇 敢的象征,法国房东太太梦想的植物,再见了!还有你,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没有 土地的攀援的植物,死亡的窃贼,同样再见了!你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你就以此 自豪吧!” 他向拉维克冷笑着。 拉维克却并没有朝他笑。他望着那扇门。门开启了。进来的是夜班看门人。他 朝他们的桌边走过来。电话吧,拉维克想。到底来了!毕竟来了!他没有站起身。 他等着。他觉得自个儿的胳膊在紧张起来。 “你的香烟,莫罗佐夫先生,”看门人说。“那个孩子刚才送来了。” “谢谢,”莫罗佐夫把一盒俄国纸烟放进了口袋。“再会,拉维克。回头还见 面吗?” “也许。再会,鲍里斯。” 那个切除了胃的人,凝望着拉维克。他觉得很难过,可是又呕不出来。因为他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东西了。他正像那个没了腿却还觉得脚痛的人。 他很烦躁。拉维克给他注射了一针。这个人是没有多大生望的了。他的心脏极 不好,一张肺叶上又满是痊愈了的空洞。三十五年来,他就没有好好地康健过。几 年之中,他一直害着胃溃疡和慢性肺病,而现在又是癌症。根据他在医院里填的那 份病史,他结婚四年;太太在产后死了;三年之后,孩子也害了肺病夭折。没有亲 戚。现在,他躺在这儿,凝望着他,不愿意死,忍耐而勇敢地,却又不知道自己已 经不能用结肠消化,也不能享受他的爱物泡菜和煎牛肉。他现在躺着,开过了刀身 上有股气味,可是还有一种使他眼睛能够转动的东西,那便是一个所谓灵魂。应该 引以为荣的是,你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人类之歌的一曲! 拉维克把那块贴着体温和脉搏记录表的标牌挂了起来。护士站起身来等候着。 放在她身边椅子上的,是一件正在编结的红绒线衫。针穿在绒线衫上,绒线团滚落 在地板上。拖下来的那根细细的绒线,宛如一条细细的血流,仿佛那件绒线衫正在 流血似的。 那个人躺在那儿,拉维克想,即使给注射了一针,他还是要熬耐可怕的一夜, 痛苦,不能动,呼吸促迫,和梦--而我,正在等着一个女人,要是她不来,我想 也要熬耐艰苦的一夜呢。我知道那是多么的可笑,跟这个垂死的病人,跟隔壁房里 那个碾断了胳膊的加斯登·贝里尔相比,跟千千万万其余的人相比,跟今夜世界上 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相比--可是,那也没有用啊。那是没有用的,于事无补,不能 改变我的处境的,还是老样子。莫罗佐夫怎么说的?为什么你没有胃痛的毛病呢? 是的,为什么没有呢? “有什么事情,你打电话给我好了,”他跟那个护士说。那便是凯特·赫格斯 特龙送过一架无线电唱机的护士。 “这位先生是很听话的,”她说。 “他是什么?”拉维克愕然地问。 “很听话的。是一个很好的病人。” 拉维克望了望四周。没有一样护士所希望送给她作为礼物的东西。很听话的- -有时候护士们说的话才真妙呢!这个可怜的人啊,正在调动他血球和神经细胞里 的所有军队搏斗着,抗拒着死亡--他是一点儿也不听话的。 他回到了旅馆。在门口,碰到戈尔德贝格。一个灰色胡子的老头儿,外衣上挂 着一根厚实的金表链。“好美的晚上哪,”戈尔德贝格说。 “是的。”拉维克想起了维森霍夫房间里的女人。“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啊。” 他问。 “我已经走过了。走到康可迪,又回来的。” 走到康可迪。那是美国大使馆的所在地,在繁星照耀下映现着白色,沉静而空 寂,仿佛世界洪水时代挪亚所乘的方舟,里 面有着签署护照的戳印,得不到的。 戈尔德贝格站在门前,沿着克里隆的外面,凝望着大门和黑暗的窗口,仿佛鉴赏着 一幅伦勃朗的名画,或是一枚英王王冠上的大钻石。 “你要不要再去散步走一圈啊?我们可以走到凯旋门回来。”拉维克说着便这 样想:假如我帮了楼上两个人的忙,那么也许琼已经在我房里了。或者,她就会来 的。 戈尔德贝格摇摇他的头。“我一定要上楼了。我相信我太太一定在等着我。我 已经出来两个多钟头啦。” 拉维克看了下他的表。差不多十二点半了。已经无需乎帮他们的忙啦。戈尔德 贝格太太早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望着戈尔德贝格慢慢地爬上楼。然后他走到看 门人跟前。“有什么人打过电话来吗?” “没有。” 他的房里,电灯开得通明。他记得那是出来时就这样的。床铺在灯光下闪耀, 仿佛纷飞着瑞雪。他把出来时留在桌上的那张纸条儿撕成了粉碎,那上面写着他在 半小时里边会回来的。他想找点儿酒喝。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他又走到了楼下。看 门人那里没有苹果白兰地。他只有科涅克。拉维克便带了一瓶海纳赛和一瓶沃夫莱。 他跟看门人谈了好一会儿话,看门人告诉他,下一次在圣·克劳特举行的两岁婴孩 比赛,露露二世倒是最有希望的。那个西班牙人阿尔瓦雷斯走了过去。拉维克注意 他的腿,还有一点儿跛。他买了一份报纸,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样一个夜晚,要多 久呢!一九三三年,亚伦孙律师曾经在柏林说过,谁若不相信恋爱的奇迹,那便什 么都完了。三星期之后,他给关进了集中营,因为他爱人将他告了密。拉维克开了 一瓶沃夫莱酒,从桌子上拿了一卷柏拉图。几分钟以后,他又推开书本,在窗子边 坐下。 他凝视着电话机。他妈的那架漆黑的东西。他可不能打电话给琼。他不知道她 现在的电话号码。甚至他还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他既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未告 诉过他什么。也许是,她故意不肯讲的。这样,她还可以有个推倭的借口。 他喝了一杯淡酒。好傻啊,他想。我期待着一个今天早晨还在这儿的女儿三个 半月不见她,反不及现在一天不见她的惦记。假如我没有跟她重逢,事情也许倒简 单了。我就会习惯下来。而现在…… 他站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折磨着他的是一种对事情毫无把握的感觉。那种 猜疑的心理,偷偷地爬上他的心头,而且时刻在滋长着。 他走到门口。明知并没有锁;可是他还是去查视了一下。于是他开始看报;可 是他看报的时候,仿佛隔着一重面纱似的。波兰的事件。不可避兔的冲突。走廊的 要求,英法与波兰的条约。快要爆发的战争。他让报纸掉落下来,把电灯熄灭了。 他在黑暗中躺着,在等候。他睡不着。便又开亮了电灯。那瓶海纳赛放在桌子上。 还没有开瓶。他站起来,坐到了窗边。夜寒很重,夜空很高,繁星闪烁。有几只猫 在场地上尖叫。一个穿着短裤的人,在对面阳台上站着,浑身上下地抓挠。只见他 大声地打了个哈欠,走进亮着灯的房里去了。拉维克望望那床铺。他知道他是睡不 着觉的。可是也没有读书的意思。连他刚才看过的什么,都已经记不起来。出去吧 --那是最好的办法。然而到什么地方去呢?反正都一样。他又不想出去了。他想 知道一个究竟。他妈的--他拿起了那瓶科涅克,却又放回到桌上。于是他在口袋 里找了几颗安眠药片。就是给红头发的芬肯斯坦的那一种。他现在一定在睡觉了。 拉维克吞咽了几颗。可是他自个儿能不能睡着,却有点儿怀疑,便又摸出了一颗。 要是琼来了,他就会醒来的。 她并没有来。第二天晚上,她也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