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汽车在伏基拉尔路的拐角上停住了。“什么事啊?”拉维克问。 “示威的队伍。”司机没有东张西望。“这一次,是共产党人了。” 拉维克望了一下凯特·赫格斯特龙。娇小而纤弱,她穿着一套路易十四时宫女 的衣服,坐在座位的角落里。她的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可是还掩盖不了苍 白的本色。鬓脚和脸颊上,高耸着磷峋的颧骨。 “倒不坏呢,”他说。“一九三九年七月,五分钟以前,火十字会的人举行了 一次法西斯的示威,现在,又是共产党人的示威--而我们两个人,却穿着伟大的 十七世纪的古装。倒不坏呢,凯特。” “那也没有关系哪。”她微笑着。 拉维克望着他的薄底鞋。这情形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没有必要再想起会有什 么警察来抓他了。 “要不要我试试从另外一条路开过去?”凯特·赫格斯特龙的司机问。 “你现在也掉不过头来了,”拉维克说。“我们后面,还挤塞着不少的汽车哪。” 示威的行列,静静地穿行着街道,跟他们成了个直角。他们执着旗,擎着标语 的木牌。没有人唱歌。一大批警察警戒着这个行进的队伍。在伏基拉尔路的拐角, 叫人冷不防的,却站着另一批警察。他们都有摩托车。其中的一个,在街道上巡逻。 他望了望凯特·赫格斯特龙的车厢。没有什么表情,便自顾自走开了。 凯特·赫格斯特龙看见拉维克在瞧她,便说,“他是不会奇怪的。他知道。警 察是什么都知道的。蒙福尔的舞会,是夏季的盛举。那边的住宅和花园,四周都有 警察在警戒呢。” “那我可以完全放心了。” 凯特·赫格斯特龙微笑着。她根本不知道拉维克的处境。“这么多的珍贵饰物, 一下子再也不会在巴黎聚得起来的。真的古装,真的珠宝。警察也打不了主意。客 人中间,还有好几个侦探呢。” “也穿着古装吗?” “可能的。为什么您这样问啊?” “知道的好。我想偷盗洛特柴尔德的翡翠呢。” 凯特·赫格斯特龙把车窗摇下来一点。“那一定叫您讨厌了,我知道的。可是, 这一次您却毫无办法。” “倒不是叫我讨厌什么的,凯特。相反的。我想知道还有些什么花样儿。那边 的酒,备得很多吧?” “我想,一定很多的。可是我可以暗示那个厨房的头目。我跟他很熟呢。” 一个人可以听得见示威行列踏在马路上的脚步声。他们并不在整队地前进,倒 是在凌乱地走着。所以那声音,仿佛疲惫的兽群杂沓着过去似的。 “假如由您自个儿选择,拉维克,您愿意生在哪一个世纪?” “在这一个世纪。否则,我早已死掉,给别的傻子,穿起我的服装去参加什么 舞会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愿意在哪一个世纪里,重过您的生活。” 拉维克望望他身上这袭古装的衣袖。“也一样啊,”他说。“在我们这世纪。 这是虱子最多的,最血腥的,最腐败的,没有颜色,懦怯,而肮脏的--可是,虽 然如此,我却愿意重新再过一次我的生活。” “我不愿意。”凯特·赫格斯特龙紧压着她的手,仿佛哆嗦似的。那柔软的锦 缎,在她纤细的腕节上闪烁。“在这一个世纪,”她说。“在十七世纪。或者还早 一些时候。任何一个世纪--只要不是我们这世纪。我这个念头,才只有几个月的 时间。以前,我从没有想到过。”她把车窗完全摇开了。“好热的天气!又好潮湿 哪!示威行列过去了没有啊?” “哦,那边在过来的,已经是队尾了。” 一声枪响,那是从坎勃隆尼路的方向传过来的。于是拐角上的那些警察,立刻 都骑上了摩托车。一个女人在尖叫。接着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群众的隆隆脚步声。 大家在奔逃了。警察们踏动了踏板,冲进了人群,挥舞着木棍。 “怎么回事啊?”凯特·赫格斯特龙吃惊地问。 “没有什么。车胎爆裂。” 司机回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变了。“那是--” “开上去,”拉维克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穿得过去了。” 岔路口已经空无一物了,仿佛给疾风扫过似的。“上去!”拉维克说。 坎勃隆尼路那边传来了尖叫声。还有第二声枪响。那司机只是驾着汽车在急驶。 他们站在面临花园的平台上。这时候,到处都是古装了。在幽暗的树影下,玫 瑰花正在盛开着。遮着灯罩的烛台,发着摇曳的火光。在一个凉亭里,一个小小的 乐队,正在奏着米奴埃特舞曲。这一切的情形,看来仿佛是华多的活生生的画面。 “可爱吗?”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是的。” “真的吗?” “真的,凯特。至少从远处看来是可爱的。” “来。让我们在花园里走一走。” 在那些高大的古树下,展开了一幅不真实的画景。许多烛台的摇曳的火光,照 着那些银色和金色的锦缎,和那些珍贵的暗蓝、鲜红和海绿的丝绒,漏出一种柔和 的微光,荡漾在结着的假发,和赤裸着的敷满脂粉的肩膀上,而在这些肩膀的周围, 却洋溢着提琴的细乐。一对对,一簇簇的客人,在花园的小径上踱步,刀柄在闪着 光,喷泉在溅着水,那修剪过的黄杨树丛,便成了个黑黝黝的雅致的背景。 拉维克又注意到连所有的仆人,也都穿起了古装。于是他设想侦探们一定也都 穿着古装的。他想,假如给莫里哀啊、拉辛啊抓到了,那倒也不坏呢。再不然,给 一个宫中的诛儒抓到了。 他抬起头来。一颗温暖的粗大的雨点,滴在他手上。殷红的天空,这时候早已 经墨黑了。“天要下雨了,凯特,”他说。 “不。不至于的。这花园--” “真下雨啦!快点儿来吧。” 他搀住她的手臂,拉她逃进了平台。刚一进来,大雨即刻倾盆而下了。水在奔 泻,灯罩里的蜡烛熄灭了,几分钟之后,桌布都像没有颜色的破布,零落地拖挂着, 于是大家狼狈得很。那些侯爵夫人、公爵夫人和宫女,都撩起了锦缎的古装,冲到 平台上去;公爵、大使和元帅们,都想保护他们的假发,乱哄哄地互相推撞着,仿 佛一群彩色斑斓的受惊的鸡。雨水冲进了领子和穿着无领衣衫的颈项,洗净了粉黛 和胭脂,一缕惨白的电光,洒落在花园的各处,接着便是一阵霹雳的雷响。 凯特·赫格斯特龙动也不动地站在平台的篷幕下,紧挨着拉维克。“这样的情 况倒还没有碰到过呢,”她狼狈地说。“我常常到这儿来的。这样的情况倒还没有 碰到过呢。无论哪一年都没有碰到过。” “真是个盗幼翡翠的好机会哪。” “是的。我的天--” 穿着雨衣的仆人,张着雨伞在花园里跑来跑去。他们穿的绸袜,露出在雨衣底 下,看去很古怪。他们把最后一批湿漉漉的狼狈的宫女,伴送到阳台上,然后再去 找寻那些失落的头巾和东西。有一个仆人捡来了一双金色的女鞋。女鞋很漂亮,他 小心翼翼地抓在一双巨大的手里。雨水冲荡着空着的桌子上。绷得紧紧的遮篷上响 着隆隆的雷声,仿佛老天爷正在用水晶的鼓锤,敲起了人们不熟悉的起床鼓。 “我们还是进去吧,”凯特·赫格斯特龙说。 屋子里的几个房间,要容纳这么许多客人,实在太小了。显然,谁都没有料到 天气会这样坏。白天的闷热,仍然浓重地充塞在这些个房间里。而拥挤的人群,又 增加了里头的热气。女士们宽大的化妆服,都已经皱了。绸缎的拖据,也给双脚践 踏得碎裂。大家都动弹不得地挤着。 拉维克跟凯特·赫格斯特龙站立在门边。在他前面,是一个体形丰满的蒙德斯 邦侯爵夫人,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编结成辫子的头发,正在吁吁地喘着气。在她 毛孔很粗的颈项里,挂着一条梨形钻石的项链。这时候,她那神气活像狂欢节日一 个被雨淋湿的食品杂货店的老板娘。在她旁边,站着一个没有下巴的秃顶男人,正 在咳嗽。这个人,拉维克是认识的。他是外交部的布朗奇,穿着科白特的化妆服。 两个美丽、苗条的宫女,侧影颇像两匹灵提狗,站在他前面;在她们旁边,有一个 肥肥胖胖、大声嚷嚷的犹太男爵,戴着一顶镶着珠宝的帽子,正在欣赏地抚摩着她 们的肩头。有几个化装成侍从的南美洲人,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显出一副惊奇的神 色。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个扮成拉·瓦利埃尔的贝林伯爵夫人,脸儿像是一个下凡 的天仙,佩着很多的红宝石。拉维克记得一年以前,经杜兰特诊断,曾经由他动手 割掉过她的卵巢。这也是杜兰特的一个老主顾。几步以外,他认出了那位年轻的、 极其富有的伦普拉特男爵小姐,她嫁给一个英国人,由于杜兰特的错误诊断已经割 去了子宫,是拉维克动的手术,酬金五千法郎。这是杜兰特的女秘书透露的消息。 拉维克只得到二百法郎,而这个女人,将要损折十年的寿命,还要丧失生育能力。 雨水的味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混和着脂粉、肌肤和湿漉漉头发的味 儿。那些给雨淋过的脸,在假发底下,比起他们不穿化装服的时候,更显得赤裸裸 的了。拉维克望了望四周。他看见了美丽的体态,他也看见了机警而怀疑的神色, 可是他的眼睛,原是受过诊察细微征象的训练的,所以不容易给完整的表面所蒙蔽。 他知道社会上某一个阶层,在所有的世代,不管人数多少,总是老样子,可是他也 知道,患的是什么热疾和什么腐症,他知道它们的特征。适可而止的淫乱,容忍弱 点,没有实力的体育运动,不善明辨的聪明;为诙谐而诙谐,血液疲乏了,把它的 火花浪费在讥嘲,在小小的冒险,在微微的贪婪,在文饰得好好的宿命论上,完全 是漫无目标的。凭了这些,那是救不了这个世界的,他想。然而,到底又有谁能够 拯救这个世界呢? 他望着凯特·赫格斯特龙。“您不会有酒喝了,”她说。“那些仆人不会照顾 得到的。” “那也没有关系。” 他们慢慢地挤进了隔壁房间。沿墙排列着许多的桌子,上面放了急速地搬进来 的番棋。 什么地方的几个枝形灯架,已经点亮了。在柔和的烛光中,外面的电光在闪烁 着,把那些个脸,都映照出铅色的鬼似的死相。接着一阵响雷,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回旋着,威吓着,直到那柔和的烛光又亮了起来,才带来了生气和闷热。 拉维克指指那张放着香摈的桌子。“要我拿点儿给您吗?” “不。太热了。”凯特·赫格斯特龙望着他。“好的,这就是我的舞会。” “也许雨就要停止了。” “不。即使停止--这舞会也已经给破坏啦。您知道我打算怎样吗?走吧--” “我也这么想。这倒像法国革命的前夕。大家都在时刻期待着长裤汉呢。” 他们推挤了很多的时候,才算走到了出口处。凯特·赫格斯特龙的古装,简直 仿佛穿着睡了好几个钟头的样子。外面,雨在倾盆地下着。对面那些屋子,都好比 隔着一家花店的淹水的窗子似的。 汽车开过来了。“您想往哪儿去?”拉维克问。“回你的旅馆吗?” “还不想回去。可是,穿着这样的古装,不能到任何地方去啊。还是让我们坐 着汽车,兜会儿风吧。” “好的。” 汽车慢慢地驶行在暗夜的巴黎。雨点打在车顶上,把其他一切的噪音都掩盖了。 凯旋门出现在银色的急雨中,看去是灰茫茫的,一会儿却又消失了。窗户通明的上 林苑,倏忽地驰过。圆心广场荡漾着花朵和清新的气息,仿佛喧嚣中一阵色彩愉悦 的波浪。然后出现了康可迪广场,好比海洋一样地辽阔,矗立着半人半鱼的海神, 和一些海中的鬼怪。里奥立路驶近了,一些通明的拱廊,仿佛威尼斯的街景,前面 是卢浮宫,灰色而千古不变似的,有着一望无垠的场地,和黯淡无光的窗口。接着 是那些码头,那些桥梁,在雨色中摇曳着,仿佛都是些假的。安放在一条拖船上的 灯塔,给人以莫大的慰藉,好像隐藏着千万个人家。塞纳河和那些林荫路,充斥着 公共汽车,闹声,人群和店铺。卢森堡的铁栅栏,这背后的花园,宛如一首里尔克 的诗篇。蒙帕拿西公墓,岑寂而萧索。狭窄而古老的街道,拥挤在一起,展开了沉 静的广场,罗布着屋宇,树木,歪斜的建筑物,教堂,和风雨侵蚀的碑碣。街灯在 骤雨中闪眼,公共厕所仿佛小小的堡垒似的在地面上矗立着,岔道两旁的旅馆,这 时候还可以借得到房间,夹在纯粹十八世纪式的街道中间,那些旅馆的大门,幽暗 的大门,微笑地向下俯瞰着,颇似普鲁斯特的小说里描写的那种-- 凯特·赫格斯特龙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拉维克正在抽着烟。他只瞧着纸烟的微 光,却并不在抽吸那烟味。好像他坐在黝黑的车厢中,抽着一支无形的纸烟,渐渐 地一切都似乎变得不真实的了--这次乘车兜风,这辆无声地在急雨中行驶的汽车, 这些掠过的街道,这个坐在角落里的沉默的女人,穿着古装,给反光闪耀着。这双 早已给死神做着记号的手,一动不动地搁在锦缎上,仿佛一辈子不会再动似的-- 这是一趟幽灵似的兜风,穿行在幽灵似的巴黎,奇异地交织着一种半明半晦的了解, 和一种没有道破的毫无理由的高情。 他想起了哈克。他想郑重地考虑一下应有的行动。可是给雨声一打扰,没法专 心考虑。他想起了那个施过手术的金发女人。他又想起了雨夜在塔勃尔·洛逊堡邂 逅的那个业已忘怀了的女子,想起了艾森赫特旅馆,还想起了不知从哪一个窗口里 传出来的提琴声。他记起了一九一七年在佛兰德的罂粟田里,给雷雨击毙的罗姆伯 --那一次的雷雨啊,可真是厉害得吓人,好像上天讨厌了人类,用机关枪扫射着 大地似的。他又记起了在霍乌索尔斯特一个海军拉奏的手风琴,那声音简直坏极了, 好像在呜咽,好像充满着一种忍受不了的渴望;罗马的雨景,闪过了他的脑海,展 现出一条卢昂的湿漉漉的街道;十一月的淫雨,洒落在集中营的屋面上;西班牙农 夫的尸体,张开着的嘴里积满了雨水;卡兰儿在临终以前,那副潮润的清晰的音容; 到海德堡的大学去的路上,弥漫着紫丁香花的葱郁的味儿--好神秘的过去的灯哪, 一连串无穷无尽的过去的画面,仿佛外面的街道那样地飞驰过去.揉杂着毒素和安 慰--’ 他把纸烟熄灭了,挺起身子。够了。太把过去想多了,容易去冲撞什么,或者 掉落到岩石下去的。 现在这汽车,爬上了蒙玛特尔的街道。雨已停止。银色的云块,滞重而迅疾地 掠过了当空,仿佛怀孕的母亲分娩似的,迅速吐出了半个月亮。凯特·赫格斯特龙 叫汽车停了。他们走了出来,转了个弯,爬上了几条街道。 突然,巴黎展现在他们的脚下。这广漠的,闪烁的,湿淋淋的巴黎。交织着街 道、广场、夜色、行云和月亮的巴黎。罗列着林荫路的坡道、尖塔和屋面的惨白的 闪光,黑暗直刺着光明的巴黎。天际落下来的风,地面闪耀着的光,黑暗和光明交 织成的桥,远处那洒向塞纳河的阵雨,无数车灯的巴黎。傲然地跟黑夜搏斗着,这 喧扰生活的巨大的蜂巢,建筑在千千万万道污泥浊水上,通明的灯光照耀着巴黎隐 藏了的恶臭、癌症和蒙娜丽莎。 “等一下,凯特,”拉维克说。“我去给我们买点儿东西。” 他走进一家最近的小酒店。一股新鲜的血肠和肝肠的味儿,直刺进他的鼻管。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装。他买了一瓶科涅克酒和两个酒杯。老板把酒瓶旋开 了,又把软木塞稍稍盖上。 凯特·赫格斯特龙站在外面倒像是他把她抛弃了似的。她穿着那一套古装,衬 托着不平静的天空,显出一个苗条的身影--仿佛她是从别个世纪里剩下来的,又 仿佛她不是一个波士顿来的瑞典血统的美国女子。 “这儿,凯特。这是消寒、祛雨、防御太沉静的气氛的好东西。让我们就在这 居高临下看得到市区的地方喝吧。” “好的。”她接过了酒杯。“我们开到这儿来,真是好极了,拉维克。这比天 下任何的舞会,都更有意思呢。” 她喝干了酒。月光泻落在她的肩膀,她的衣服,和她的脸庞上。“科涅克,” 她说。“倒也是很好的。” “是的。只要您这样认为,那就一切顺利。” “再给我一杯。然后再开到下面去,待我换好了衣服,您也换好了衣服,我们 同去沙赫拉扎德,我要狂欢纵饮一番,让我自个儿感觉得遗憾,并且从此脱离这种 最肤浅的美妙生活。打明天起,我要读哲学书,写下我的遗嘱,做些适合于我的健 康状况的事。” 拉维克在旅馆的楼梯上碰到了房东太太。她拦住他。“你有时间吗?” “当然有。” 她引他走上三层楼,用万能钥匙开进了一个房间。拉维克发现这里边还有人住 着。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说。“为什么你开进这房间来了?” “罗森菲尔德住在这儿,”她说。“他要搬出去了。” “我可不愿意调换。” “他要搬出去了,却欠了三个月的租金没有付。” “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你可以没收的啊。” 房东太太将那只摊开在床边的破旧手提包,鄙夷地踢了一下。“这儿会有什么 东西啊?全都不值钱的。就几件衣服。衬衫已经破损了。他的西装--这儿你可以 看。他只有这么两套。一起卖起来,还值不到一百法郎呢。” 拉维克耸耸肩膀。“他讲过要搬走吗?” “没讲。可是看得出来。今天早上,我当面点穿了这事,他也就承认了。我告 诉他,最迟明天付清房租,不付租金的房客可叫我受不了。” “是的。那跟我有什么相干啊?” “那些画。倒也是他的东西。他说那些都很值钱的。他说,只要把那些东西卖 掉,几倍的房租都可以抵偿呢。现在就请你看一看!” 拉维克刚才没有注意到墙上的东西。这时候才抬起了头来。就在他面前,床头 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梵高在全盛时期画的埃尔斯风景图。他便走前了一步。这幅画 倒并不是赝品,确实是真迹。“糟透了,是不是啊,嗯?”房东太太问。“也算是 树的,那些个弯弯曲曲的东西!你再瞧那一张吧!” 那一张挂在盥洗桌上面的壁端的,是一幅高更的作品。画的是一个南海的女郎, 背后是一片热带的风景。“那两条腿啊!”房东太太又说。“脚踝骨像一头象。瞧 那张果笨的脸。瞧她那副站在那儿的神态!还有,他还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乃是赛尚所画的塞尚夫人像。“瞧那张嘴!歪的。颊上还 差一块颜色。他居然用这些个东西来欺骗我!你看过我的画--那些才是画呢!忠 于自然,真切而正确的。那幅雪景,还有在餐厅里的那只鹿。可是这些个废物啊- -好像他自己画的。你以为对吗?” “哦,差不多。” “那便是我要知道的事情。你是一个读书人,你懂得这一套事情的。而且,那 些画,连镜框也没有一个。” 那三幅画,确实没有配镜框。它们挂在肮脏的糊壁纸上,仿佛几扇开到另外一 个世界里去的窗子。“只要配着金镜框就好了!那可以把镜框拿下来的。可是这个! 我想先把这些个废物扣下来,再上一次当算了。这还是挺客气的办法!” “我想你可以不必拿掉这些画,”拉维克说。 “那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罗森菲尔德会把钱设法给你的。” “怎么会呢?”她向他瞥视了一眼。脸色陡然改变了。“难道这些个东西值钱 吗?有时候啊,就是这些东西反倒值钱的!”一个人可以看得见那些思想,跃进她 蜡黄的前额背后。“我只要扣下它一张,抵作一个月的房金,就不去再麻烦了!你 以为扣哪一张?床头那张最大的吗?” “一张也不要扣。等罗森菲尔德回来再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带钱回来的。” “我才不等呢。我是旅馆的主人哪。” “那你为什么让他积欠这么久呢?你往常都不肯这样的啊。” “诺言!他允诺我的东西!你知道这儿是怎么个规矩。” 突然,罗森菲尔德出现在门口。矮矮的个子,沉默而镇静地站着。不等房东太 太开口,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这儿--这儿是我的房租。你可以收下把我的 帐注销了吗?” 房东太太愕然地望着那些钞票。然后又望了望画。然后又望着那些钞票,她仿 佛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她却说不出来。“你还可以收进点儿找头。”她最后这样 说道。 “我知道。现在你就可以给我吗?” “哦,好的。我这儿可没有。钱柜在楼下。让我到下面去兑换。” 她出去了,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罗森菲尔德望着拉维克。“我很抱歉,”拉 维克说。“那个老太婆把我拉上来的。我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原来她要知道 你那些画的价值。” “你告诉了她吗?” “没有。” “好的。”罗森菲尔德望着拉维克,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你怎么能把这些画挂在这儿呢?”拉维克说。“它们可保过险吗?” “没有。不过画不会被偷盗的。一个博物馆里,二十年中最多给偷盗一次。” “这个地方也许会发生火灾的啊。” 罗森菲尔德耸了耸他的肩膀。“这个险可不能不冒了。保险费太大,我也担负 不起呢。” 拉维克仔细地欣赏着梵高的画。这幅画,至少值一百万法郎。罗森菲尔德也跟 着他在细看。 “我知道你现在正想着些什么。一个人要是藏得起这么一幅画,应该有钱可以 保险的。然而,我真是没有,我是卖画为生的。慢慢的出卖。而且很舍不得卖掉。” 在塞尚的画底下,一只酒精炉子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盒咖啡,一只面包, 一罐白脱,几只纸袋。这房间既破陋,又狭小。可是在墙壁上,却展览着世界的伟 观。 “我理解这点,”拉维克说。 “我自以为可以应付得了的,”罗森菲尔德说。“我应付过一切的开支。火车 票,船费,一切的费用,就只付不出三个月的房租。我没有花过多少的伙食费,却 还是付不出房租。等签证的时间太长了。今天晚上,我不能不卖掉一幅莫奈的画。 一幅维多尔的风景画。我原想还可以带着走的。” “你把画带到别的地方去,还不是同样不得不出售吗?” “是的。可是可以换美金哪。带到那边去卖,可以多得一倍的美金。” “你要到美国去吗?” 罗森菲尔德点点头。“现在是离开这儿的时候了。” 拉维克望着他。于是罗森菲尔德又说,“‘死神之鸟’也要走啦。” “怎么样的‘死神之鸟’啊?” “哦,是的--就是那个马库斯·迈耶。我们叫他做‘死神之鸟’。他可以闻 得出气息,知道谁应该逃跑了。” “迈耶?”拉维克说。“就是那个小个子的秃顶,常常在‘墓窟’里弹钢琴的 吗?” “是的。从布拉格起,我们就叫他做‘死神之鸟’。” “倒是个挺好的名字。” “他总是闻得出气息的。在希特勒执政以前的两个月,他就离开了德国。纳粹 进军以前的三个月,他就离开了维也纳。纳粹占领以前的六星期,他就离开了布拉 格。我一路跟着他逃亡。常常是如此的。他总闻得出气息。我就这样抢救出了这些 画。钱是带不出德国的,马克早已给冻结了。我有一百五十万,存放在那边。原想 提清的。可是纳粹来了,也就来不及啦。迈耶可比我机敏得多。他居然偷运出了一 部分的资产。我没有那样的胆量。而现在,他马上要动身去美国了。所以我也想离 开。卖掉莫奈的画,原也是很伤心的呢。” “可是你把余下来的款子,也可以带着走的。法郎还没有冻结哪。” “是的。可是假如把莫奈的画,带到那边去脱手,还可以靠着多活些时候。这 样下去,不久就连那幅高更的画,也会牺牲了。” 罗森菲尔德摸索着酒精炉子。“这是最后的一批画了,”他说。“只有这么三 幅了。我要靠着它们维持生活的。找工作--我从来不抱希望的。那将是一个奇迹。 只有这么三幅了。少了一幅,就无异于少了一段生活。” 他寂寞地站在那只手提包的前面。“在维也纳住了五年,那儿生活倒还不怎么 费,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可是也累我卖掉了两幅雷诺阿的和一幅德加的着色墨笔 画。在布拉格,我又吃掉了一幅西斯莱的和另外五幅画。谁也不愿意花钱来买画- -那五幅是:两幅德加的,一幅雷诺阿的彩色,两幅德拉克洛瓦的乌贼墨棕。要是 在美国,我至少可以靠着这几幅画多活一年。你瞧吧,”他伤心地说着。“而现在, 却只剩了这么三幅了。昨天还有四幅的。那张护照的签署,至少花了我两年的生活 费。就算不是三年吧。” “也有许多人,连赖以维持生活的画都没有呢。’” 罗森菲尔德耸耸他瘦削的肩膀。“那也不足以安慰我的。” “安慰不了,”拉维克说。“那倒是确实的。” “这些画,要维持我度过这次战争的哪。这一次的战争,看来是时间很长的。”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那位‘死神之鸟’这样说的,”罗森菲尔德说。“他甚 至还不敢断定,美国是不是安全。” “那么,他预备往什么地方去呢?”拉维克问。“现在是,不剩几处安全乐土 了。” “他目前还不知道。他想去海地。他不相信一个黑人共和国,也会参加战争的。” 罗森菲尔德的神色,十二分严肃。“或者去洪都拉斯。那是南美洲的一个小小 共和国。或者圣·萨尔瓦多。或者新西兰。” “新西兰吗?那是很遥远的,是不是啊?” “遥远吗?”罗森菲尔德说着,凄然地微笑了一下。“打哪儿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