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出埃及呢,”语言学和哲学博士萨登鲍姆向拉维克和莫罗佐夫说。“就只少 了个摩西。” 他站在国际旅馆的门口,显得单薄而萎黄。门外,施特恩和华格纳两家,还有 单身汉施托尔茨,正在搬运他们的东西。他们合雇了一辆大篷车。 这是八月的晴朗的下午,许多家具堆置在街头。一张罩着奥蒲松套子的镀金的 沙发,配上几把镀金的椅子,还有一条崭新的奥蒲松地毯。这些都是施特恩家里的 东西。另外更有一张桃花心木的大桌子。茜尔玛·施特恩,一个脸色憔悴、眼睛柔 润的女人,站在一边看守着,仿佛母鸡照顾着鸡雏。 “当心!那桌面!不要给擦坏了!那桌面!当心,当心!” 那桌面上打着蜡,抹得很光洁。这是一件神圣的东西,主妇们肯冒着生命的危 险去保护的。茜尔玛·施特恩,绕着桌子和两个搬运工团团转,而那两个搬运工, 却毫不在意地把桌子搬了出来,放落在地上了。 太阳照在桌面上。茜尔玛·施特恩便俯下身子,用一块抹布在揩拭着。她小心 翼翼地擦抹着台角。桌面反映出她那苍白的脸,如同一面晦暗的镜子--仿佛一个 一千岁的女老祖宗,从那时间的镜子里,茫然地瞅着她。 搬运工又搬出一口桃花心木的碗橱。也是打着蜡,抹得很光洁的。一个搬运工 转弯转得太快了,碗橱的一角碰撞在国际旅馆的大门上。 茜尔玛·施特恩没有叫喊出来。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儿,手里擎起了抹布,嘴 巴半张着,仿佛她已经变成了石头,几乎把抹布都塞在嘴里了。 她丈夫约瑟夫·施特恩,个子很矮,戴着一副眼镜,下嘴唇挂得很低,向她走 近过来。“哦,茜尔玛--” 她没有瞧见他。两眼一片惘然。“这碗橱--” “哦,茜尔玛。我们的签证要--” “这是我母亲的碗橱。是我双亲传下来的--” “哦,茜尔玛,擦坏了。怎么啦,果然给擦坏了一点儿。最要紧的,还有我们 的签证,要--” “没法修的。这擦坏的痕迹弄不掉啦。” “太太,”搬运工听不懂他们的话,却知道怎么回事,使这样说。“你们自己 搬吧。又不是我把大门弄窄的。” “Salesboches,”另外一个人说。 约瑟夫·施特恩才活跃起来了。“我们又不是德国人,”他说。“我们是难民 哪。” “Salesr6fUgi6S,”那个人答道。 “瞧,茜尔玛,我们站在这儿,”施特恩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就为了你 的桃花心木,可误了多少的事!就为了你舍不得抛下这些东西,我们离开科布伦茨, 便迟了四个月。多付了一万八千马克的难民税!而现在,我们站在这儿街头,船是 不会等着我们的啊。” 他转过头来,苦痛地望着莫罗佐夫。“我们怎么办啊?”他说。“Salesboobe s!Salesr6fugis!假如我现在告诉他,我们是犹太人,他一定又会说Salesjuifs, 那就什么都完啦。” “给他点儿钱,”莫罗佐夫说。 “钱吗?他会把钱摔在我的脸上呢。” “不见得吧,”拉维克答道。“凡是这样骂人的,总是想要贿赂吧。” “这可违背了我的性格了。受了人家的侮辱,还要送人家钱。” “侮辱到个人,才是真正的侮辱,”莫罗佐夫这样解释道。“这还不过是笼统 的侮辱。你给他点儿小费,无异于也给他侮辱啊。” 施特恩的眼睛里,闪出了微笑。“好的,”他跟莫罗佐夫说。“好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两个搬运工。他们傲然地接了过去。施特恩也 傲然地将皮夹放进了口袋。两个搬运工彼此对视了一下。于是他们把奥蒲松椅子搬 进了大篷车。照例把碗橱最后搬上去。当他们搬运的时候,转了个身,又让碗橱的 右边,跟篷车碰撞了一下。茜尔玛·施特恩颤抖着,却不说一句话。而施特恩却连 看都没有看见呢。他原来又在检点着签证和其他的证件。 “没有再比家具堆置在街头,更令人沮丧的了,”莫罗佐夫说。 现在是,华格纳家的东西搬放在那儿了。几把椅子,一张床,放在马路的中间, 仿佛无耻而凄凉得很。两个手提皮包,皮包上贴着许多旅馆的招牌纸--维亚雷焦, 加登大旅社,柏林亚德龙。一面镶着镀金框的旋转的镜台在街头反耀着。还有厨房 里的器皿--这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也要带到美国去。 “亲戚,”黎奥妮·华格纳说。“在芝加哥的几个亲戚,替我们安排了这一切。 他们又汇了钱来。还为我们设法弄了签证。那只是一种旅行的签证。到了美国,我 们必须去墨西哥。亲戚。我们的几个亲戚。” 她很怕羞。只要她觉得那些停步不前的人都望着她,便仿佛自己是个逃兵似的。 因此她急于想走开,便帮着把东西搬上了篷车。转到另外一个角上,她似乎呼吸起 来也自由得多。可是新的焦虑又来了。船会不会开呢?会不会准许她上岸呢?他们 会不会把她赶回来呢?焦虑的事情,总是不断地发生的。已经是好几年了。 单身汉施托尔茨几乎只有书籍。一提包衣服,和他的藏书。初版本,古本和新 书。他是一个肢体生得不很端正的人,长着红头发,性格很沉静。 那些留着不走的人,这会儿慢慢地在门口、在旅馆前面集合拢来了。他们大多 默默无言。只望着那些东西和装着家具的篷车。 “那么就再见吧,”黎奥妮·华格纳怯然地说。她们已经把东西搬好了。“或 者Godby6。”她苦恼地笑着。“或者Adieuo。现在这种时势啊,连话都不知道怎么 说了。” 她跟几个人握手。“亲戚,”她说道。“都是那边的几个亲戚。当然罗。我们 自己是,怎么也不能--” 她突然停住了话。恩斯特·萨登鲍姆博士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紧的。这些人 是幸运的,有些人才不幸呢。” “我们大多数是不幸的。”难民维森霍夫这样说道。“不要紧的。敬祝一路顺 风。” 约瑟夫·施特恩跟拉维克、莫罗佐夫和其他几个人道别了。他笑得仿佛是一个 犯了欺骗罪的人。“谁知道我们的前途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们还希望我们能够再回 到国际旅馆里来。” 茜尔玛·施特恩早已在篷车上坐定。单身汉施托尔茨没有跟什么人道别。他不 是到美国。他只有往葡萄牙的护照。他觉得这样的旅行,平淡得无须乎道别的。只 在篷车辘辘地滚动的时候,草草地挥了挥手。 那些留着不走的人,都像落汤鸡一样地呆立着。“来啊,”莫罗佐夫跟拉维克 说。“让我们去吧!到‘墓窟’里去!喝苹果白兰地!” 他们刚坐定,别的客人都进来了。他们像秋风里的落叶那样,疾卷了进来。两 个脸色苍白的犹太人,挂着几茎稀疏的胡子;维森霍夫,露丝·戈尔德贝格,棋局 的自动玩具芬肯斯坦,宿命论者萨登鲍姆,还有几对客人;六七个孩子;结果终于 没有走掉的那个印象派艺术家作品拥有者罗森菲尔德;几个少年和几个龙钟的老头 儿。 晚餐的时间还没有到,可是大家都好像不愿意回进自己冷清清的房间。他们挤 聚在一起。大家都悄悄地说话,仿佛都听天由命似的。大家都有过那么多的不幸, 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贵族阶级都已经走了,”萨登鲍姆说。“现在,只有一批被处死刑或者无期 徒刑的人,还在这儿见面。这是‘特选的人’!那和华的宠儿!特别为着‘坡格隆’。 生命万岁!”” “还有西班牙呢,”芬肯斯坦答道。他面前又放着一副棋盘,和晨报上刊的棋 谱。 “西班牙。当然罗。法西斯党徒来到这儿的时候,会跟犹太人接吻的呢。” 一个胖胖的灵活的女招待送上了苹果酒来。萨登鲍姆戴上了夹鼻眼镜。“我们 这批人中间,大多数都做不到,”他说道。“喝得酩酊大醉。消释这么一夜的悲愁。 连那样都做不到吧。亚哈随鲁的后裔。即使连他本人,那个年老的漂泊者,也会觉 得失望的--他没有身份证,也走不多远的。” “您也一块儿喝一杯吧,”莫罗佐夫说。“苹果酒倒是很好的。谢天谢地,老 板娘至今还没有知道呢。否则她一定又要涨价了。” 萨登鲍姆摇摇他的头。“我不喝酒。” 拉维克望着一个胡子满面的客人,看他时不时拿出一面镜子,照上一照,隔不 上一会,他又这么来一下。“他是谁啊?”他问萨登鲍姆道。“我从来没有看见他 来过。” 萨登鲍姆扁扁他的嘴唇。“那是新来的艾隆·戈尔德贝格。” “怎么回事啊?难道那个女人,不久又结了婚吗?” “不。她把死去的戈尔德贝格的护照,卖给那个人了。卖了两千法郎。老戈尔 德贝格原是有灰色胡子的;因此这个新人,也留上了胡子。就为了护照上的相片。 你瞧他就老是拉着拉着的。他在没有长上相仿的胡子以前,还不敢使用那护照。这 真是跟时间在赛跑哪。” 拉维克端详着那个人,他正在拉着一撮毛茸茸的胡子,对着护照上的相片作比 较。“他总可以说,他的胡子都给烧掉了。”2 “好主意。让我跟他说去。”萨登鲍姆拿下了夹鼻眼镜,忽前忽后地挥动着。 “可怕的事情。”他微笑着说。“两星期之前,这不过是一桩买卖而已。现在啊, 维森霍夫可吃起醋来,而露丝·戈尔德贝格也有点儿心神摇曳了。这都是一张身份 证的魔力。照那身份证说起来,他的确是她的丈夫呢。” 他站起身子,走向新来的艾隆·戈尔德贝格。 “我就喜欢这‘身份证的魔力’。”莫罗佐夫转过头来跟拉维克说。“你今晚 上预备怎么样啊?” “凯特·赫格斯特龙今晚上就要搭诺曼底号。我想送她到瑟堡。她有自备汽车 的。我把它开回来,送到车行里。她已经把它卖给那家车行的老板了。” “她还能够旅行吗?” “当然罗。她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关系。那条船上还有个很好的医生。在纽约 --”他耸耸肩膀,喝干了酒。 “墓窟”里的空气,闷热而恶浊。房间里又没有窗。一对老夫妇,坐在那棵尘 封了的棕榈盆景下。他们完全沉浸于一种悲愁的气氛中,这悲愁仿佛一道围墙那样 地紧绕着他们。这老两口儿手搀着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光景仿佛他们一辈子都 不会再站起来似的。 突然,拉维克觉得天下的一切悲愁,都给关闭在这间灯光惨淡的底层里了。形 容憔悴的壁灯,发着黄橙橙的萎靡的光芒,使一切东西都显得更不痛快了。那种沉 寂,那种絮语,检点着早已翻看过百来次的身份证,一遍两遍计数着,沉默的期待, 对于结局的无援的盼望,突发性的小小的英勇的举动,千百次被奚落的生命,现在 给推到了角落里,因为再也无法前进了,才觉得更可怕了起来--他陡然地这样感 觉到。他可以嗅到它的味儿,他嗅到恐怖,太沉寂的恐怖。他嗅到它,他也知道以 前在什么地方嗅到过。在集中营里,他们把人群从街头,从床上驱赶了进去,让他 们站在营房里,等待着命运的宰割。 邻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头发正中分开的女人,还有一个是男人。一个八岁 光景的孩子站在他们的前面。他刚才在其他桌子旁边跑来跑去听着人们说话,这时 回到老地方向那女人问道:“我们为什么是犹太人呢?” 那女人没有回答。 拉维克望着莫罗佐夫。“我一定要走了,”他说。“到医院里去。” “我也一定要走了。” 他们走上了楼梯。“过分就是过分,”莫罗佐夫说。“我从前是反犹太的,现 在对你说这句话。” 跟“墓窟”比较起来,医院毕竟是一个快乐的地方。这儿因然也有苦痛、疾病 和悲愁;可是这儿至少还有一种逻辑和感觉。一个人可以知道为什么这样,什么是 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这些都是事实:一个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可以想点儿 办法。 维伯尔坐在诊查室里看报。拉维克回过头去看他。“消息很好吧,是不是啊?” 维伯尔把报纸摔在地板上。“那批腐败的家伙!我们的政客,百分之五十应该 处以绞刑的!” “百分之九十呢,”拉维克说道。“杜兰特医院里的那个女人,后来你又得到 什么消息吗?” “她很好了。”维伯尔不安地拿了支雪茄。“对你来说事情很简单,拉维克。 可是我是一个法国人呢。” “我是根本无所谓的。可是我只希望德国也像法国一样的腐败。” 维伯尔抬起头来。“我在胡诌。抱歉得很。”他忘记给雪茄点火。“战事是不 会发生的,拉维克。干脆地说,不会!大家都在那儿狂吠,威胁。到临了啊,总会 有什么转机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先前那种自信,现在却消失了。“可是话虽如此,我们毕竟 还有那条马奇诺防线呢,”他随后恳求似地说。 “当然罗,”拉维克并不信服地漫应着。这些话,他听到过千百遍了。跟法国 人谈话,归根结蒂总是这样一句话。 维伯尔摸了下自己的前额。“杜兰特把产业都转移到美国去了。那是他一个女 秘书告诉我的。” “对的。” 维伯尔没精打采地瞧着拉维克。“也不止他一个呢。我的一位内弟,把他的法 国债券,已经换了美国股票。加斯东·聂利把他的现款都换了美金,藏进了保险箱。 听说杜邦还把好几袋黄金,埋藏在他的花园里呢。”他站起身来。“我不能再讲这 些了。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法国会被出卖,这是不可能的。当危机威胁到头 上的时候,大家就会团结一致啦。大家。” “大家,”拉维克说道,连微笑也没有。“就是那些实业家和政客,现在还跟 德国做着生意呢。” 维伯尔控制着自己。“拉维克--我们还是谈谈别的事吧。” “好的。我要送凯特·赫格斯特龙到瑟堡去。我今天午夜要回来的。” “好,”维伯尔深沉地呼吸着。“怎么--你自己打算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打算。我们会给关进法国集中营去的。那比德国的,总要好些吧。” “不可能。法国不会把难民关起来的。” “让我们等着瞧吧。这是必然的事,谁也反对不了。” “拉维克--” “是的。让我们等着瞧吧。但愿你的话是对的。你知道卢浮宫那边的人,已经 撤退完了吗?他们把最名贵的画,都搬到法国中部去了。” “不知道。谁告诉你的?” “今天下午我在那边。查特尔大教堂的蓝窗,也已经装箱了。我昨天到过那儿。 真是一次伤感的旅行。我想再去看看它们的。可是它们都早已搬空了。飞机场离得 太近。又装了些新窗。正如去年慕尼黑会议的时候一样。” “你瞧!”维伯尔立刻抓住了这一点。“那个时候毕竟也没有事情吧。好大的 骚动,最后却来了一个拿着和平阳伞的张伯伦。” “是的。和平的保护伞还在伦敦,胜利女神,也还是竖立在卢浮宫--就是少 了个头。它还会在那儿的。太重,就不容易搬动了。我要去啦。凯特·赫格斯特龙 正在等着我呢。” 诺曼底号横在码头上,千百盏灯光,在夜空中闪耀。水面上吹来了夜风,寒冷 而含着些盐味。凯特·赫格斯特龙把皮大衣拉紧了。她很瘦削。脸上几乎都是些包 着皮的骨头,大得怕人的眼睛,仿佛两个黝黯的水潭。 “我宁愿呆在这儿的,”她说。“一下子怎么又觉得不忍离开了。” 拉维克凝望着她。那儿横着一条大船,跳板上被灯光照得雪亮,旅客们在拥挤 着朝前走,有许多人走得很慌忙,好像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怕迟到似的。那儿横着 一座晶莹的宫殿,它的名字不再是诺曼底号了,它的名字是流亡,逃遁,拯救。在 欧洲成千个城市,成千个房间,成千个肮脏的旅馆,成千个地窖中的数万人看来, 这是超登彼岸的缥缈的蜃楼,然而在他旁边的这个被死神啃啮着生命力的人,居然 用一种微弱而柔顺的声音在说,“我宁愿呆在这儿的。” 这些都是不理智的。对于国际旅馆里的难民,对于全欧洲上千个国际旅馆,对 于所有遭难,受苦,逃亡,陷入困境的人,这是个值得赞美的陆地;假如在他旁边 的那只疲惫的手里挥舞着的船票,落到他们的手里,他们将会欢喜得流泪,将会吻 着跳板,而相信天下出现了的奇迹。而这一个人,却在向死神旅行,还漠然地说着: “我宁愿呆在这儿的。” 一大群美国人来了。从容不迫的,欢笑而喧哗着。他们始终不着急。可是领事 馆催他们撤退。他们讨论了一下。真是可怜见的。再看看也觉得怪有味儿。他们以 后会遭遇到什么呢?还有那大使!他们原都是中立的。真是可怜见呢! 香水的味儿。珠宝、钻石的闪光。几小时以前,她们还坐在玛克辛饭店里吃东 西,算起美金来真是便宜得可笑,还有一九二九年的考尔顿酒,一九二八年的保尔 ·洛裘酒--现在上了船,也会坐在酒吧间里,玩玩西洋双陆,喝喝威士忌-- 而在领事馆前面,一长列绝望的侨民,一种死亡恐怖的气氛,像云雾一样地荡 漾在他们的头顶上,几个工作过度的职工,一个小个子秘书仿佛代表了一个临时军 事法庭,他一再的摇着头,“不,没有签证,不,不可能,”这是沉静的无辜者所 受的沉静的判决;拉维克凝视着这条不复是船的船,这是一只普渡众生的方舟,在 洪水泛滥之前最后漂出的方舟。这洪水,人们已经逃脱过一次,而现在,方舟又来 接人了。 “时候到啦,凯特。” “是吗?再见,拉维克。” “再见,凯特。” “我们不需要彼此说谎哪,是不是啊?” “是的。” “赶快跟着我--” “当然罗,凯特,快的--” “再见,拉维克。谢谢您的关心。我要上船了。到了船上,我再跟您挥手。请 您也呆在这儿,等到启航,跟我挥手哪。” “好,凯特。” 她便缓步走上了跳板。身体微微地摇摆着。她比旁边的任何人都瘦,轮廓特别 的显著,几乎是一点儿肉都没有了,完全是一种将死的黑色的风度。她的脸,轮廓 分明得活像一匹埃及铜猫的头--只是有轮廓,有气息,有眼睛。 来了最后一批的乘客。一个犹太人,流着满脸的大汗,手臂上甩着一件皮大衣, 差不多痉挛了的,带着两个佣人,一路的嚷着,一路的奔着。接着还有几个美国人。 于是跳板慢慢地给吊上去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不可挽回的,给吊上去了。这是结 局。一条狭窄的水流。那是边境。只有两米的距离--然而已经是欧洲和美国的边 境了。也是得救和灭亡的分野。 拉维克找着凯特·赫格斯特龙。他发现了她。原来她站在栏杆边,挥着手。于 是他也挥着手。 船好像并不在动。陆地仿佛在倒退着。只有一点儿。不容易觉察。随后突然地 那条白色的船,完全脱离了码头。它浮在黝黑的水面上,衬托着幽暗的夜空,已经 不可能接近了。凯特·赫格斯特龙再也认不出来,谁都再也认不出来,于是那些留 着不走的人,彼此默默地对视着,有的露出了困惑,有的强作着欢颜,便都匆促地 或者蹒跚地各走各人的路。 他自己驾驶着汽车,穿越着黑夜,赶回到巴黎。诺曼底的篱笆和果园,在他旁 边飞过去了。椭圆形的大月亮,挂在夜雾迷漫的长空中。那条船已经被遗忘。只剩 下了风景。风景,干草和成熟苹果的气息,不可避免的岑寂,和深沉的宁静。 汽车几乎全无声息地急驶着。飞闪得仿佛地心没有了吸力似的。房屋闪过了, 教堂,村落,咖啡馆和小酒店的金光,一条闪亮的河流,一座磨坊,然后又是那平 原的整齐的轮廓。天空穹隆似的覆罩着大地,仿佛一个硕大的贝壳,里边的乳白色 的螺钿,辉耀着一颗月亮的珍珠。 这宛似一种结局,履行了一个义务。拉维克以前也好几次有过这样的感觉的; 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整个儿慑住了他,强烈而难以摆脱,刺透着他,再也没有一点 儿抗拒。 一切都仿佛在漂浮着,没有一点儿重量。未来和过去,凑合在一起,两者都没 有希冀与苦痛。没有一样比另一样更重要更强烈。天际获得了平衡,在这么个微妙 的顷刻,他的生存似乎切给安放在平衡的天平上。命运不会比一个人用来反抗命运 的沉着的勇气更强的。假如到了实在受不了的地步,他可以自杀哪。这是应该知道 的事,可是也该知道,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决不会完全没有办法的。 拉维克知道这危险;他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去,可是他也知道明天他又会抗拒 的--然而,突然在今夜,在他从迷失了的亚拉赖特回到血腥味的未来的破坏的这 个时候,一切都变成说不出名字来了。危险固然是危险,却也并不一定是危险;命 运是一种牺牲,同时也是为他牺牲的神抵。而明天,却又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了。 一切都很好。那些已经过去的和仍然会到来的。这就够了。即使是结局,这样 也很好。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却已经失去了她。他曾经恨过一个人,却已经杀死了 他。这两件事情,都让他解脱了。一个人复活了他的感情;另一个人消灭了他的过 去。没有一件未了的尘缘。没有欲望;没有憎恨,也没有哀怨。假如这是一个新的 开始,那么那就应该是这样儿的。一个人无妨不怀什么希冀地开始,不必期望更加 有力,而且没有内心的矛盾。灰烬已经给扫清。麻痹的地方,灵活了起来。玩世不 恭的癖性,又发生了力量。那也就很好啦。 过了卡昂,便看见了马匹。暗夜中很长的行列,马匹,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的。 接着是士兵,四个一排,背着背包。动员开始了。 几乎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没有人歌唱。也没有人说话。他们悄悄地穿行着暗夜。 人马的黑影,靠着马路的右边,左边留着大车在奔驰。 拉维克闪过他们一个个的面前。马匹,他想,马匹。又像是一九一四年。没有 坦克,只有马匹。 他在加油站附近停了车,加了些汽油。这村庄上,还有几个窗子里透出了灯光, 可是人声却几乎没有了。有一支部队,穿过那个村庄在移动。人们盯着看;却并没 有挥手。 “我明天也要走了,”加油站上的那个人说。他有一张褐色的、轮廓很清晰的、 愉快的脸。“我父亲在上次大战中阵亡。我祖父在一八七一年战死。我明天就出发。 也总是一样的事。几百年来,我们就做着这样的事情。可是也无补于事;我们又得 出发啦。” 他瞧了一眼那架破旧的加油机,那所小屋,和默默地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 “二十八法郎,三十生丁,先生。” 又是风景。月亮。里西欧。埃夫勒。部队。马匹。沉寂。拉维克停在一家小饭 店前面。外边放着两张桌子。女店主说,她那儿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无论如 何,晚餐就是晚餐,在法国,乳酪蛋卷,不算一餐晚饭的。可是他终于愿意迁就, 而且又让她给他一盘色拉,一杯咖啡,还有一大玻璃杯普通的葡萄酒。 拉维克坐在那所石竹色屋子的前面,独个儿吃着。夜雾笼罩着草原。几只青蛙 在鸣叫。夜是静极了。可是从那屋子的顶层上,传出一种扩音器的声响。那是一种 声音。普通的声音,安慰,信任,绝望,而完全是多余的。大家在倾听,可是大家 都不相信。 他付了帐。“巴黎就要实施灯火管制了,”女店主说。“他们刚才在电台上报 告的。” “真的。为了防空。这是一种预防。他们在广播中说,一切都不过为了预防而 已。不会有什么战争。他们正在谈判呢。你以为怎么样啊?” “我也不以为有什么战争。”拉维克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天保佑。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德国会占领波兰的。于是他们就要进一步要 求亚尔萨斯,洛林了。然后又会要求其他的属地。然后还有别的什么要求。总是得 寸进尺,直到我们束手投降,或者背城一战。所以,倒还是干脆打一下的好。” 那女店主慢慢地回进了屋子。一支新来的部队又从马路上过去了。 巴黎的红光,反耀着夜空。实施灯火管制;巴黎也会管制灯火的。这是必然的 事;可是听起来却是很异样的:说是巴黎要实施灯火管制了。巴黎。仿佛全世界的 灯火,都要给实施管制似的。 郊区。塞纳河。小街上的市声。然后转入了那条直达凯旋门的大路,这凯旋门 矗立在星星广场的朦胧的光芒中,依然照耀着电炬,而背后,灯火辉煌的,还有个 上林苑。 拉维克循着那条大路在行驶着。穿越了市区,他突然地看见:黑暗早已开始降 落。仿佛雪亮的皮裘上的斑点,到处都出现了黝暗的区域。彩色缤纷的霓虹灯光, 都给蜷缩在红白蓝绿的零星的电炬间的颀长的黑影所侵蚀了。有几条街道,早已死 沉沉地躺着,仿佛给黑色的虫子钻了进去,遮蔽了一切的光亮。乔治五世路上,一 点儿灯光也没有了;蒙田路上的灯光,才给熄灭掉。那些夜间向来以光流的瀑布奔 往繁星去的屋子,现在却只剩了光秃秃的灰暗的门面。维克多·伊曼纽尔三世路的 一半,已经熄了灯火,一半却还是光明着,仿佛一个呻吟床褥的麻痹了的病人,一 半死了一半活着的样子。这病到处在蔓延,当拉维克回到康可迪广场的时候,周围 随即都黑暗了。 政府各部的办公楼,也惨白而毫无血色地躺着,电灯缀成的花冠,已经熄灭了 光亮,在皑白的夜潮中舞蹈着的半神半鱼的海神和海的女神,僵硬得如同一堆不成 模样的灰色,骑在它们的海豚上,喷泉失却了作用,流水变得昏暗了,曾经璀灿过 的方尖塔,仿佛矗立在暗空中的永恒的怕人的大手指,到处好似微生物那样,出现 了适合防空需要的细小而暗蓝色的,几乎瞧不见的电灯,散发着朦胧的微光,宛似 肺结核菌遍布在静静地腐蚀着的城市上。 拉维克把汽车还给了车行。却又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回到国际旅馆。在门口, 房东太太的儿子,站在梯子上。他正在旋上一个蓝色的灯泡。旅馆门口的电灯,原 也只能够照出旅馆的招牌的;而现在这样微弱的蓝光,更暗淡得不合用了。招牌的 前一半的字母,果然没有给照出来。看得清的,只是“--National”几个字母, 而且也要仔细地看才行。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那房东太太说。“有人发疯了。第七号房间。最好 的办法,是把她赶出这屋子。我不愿意让疯子住在旅馆里。” “也许她还没有疯。也许只是一种神经错乱。” “也一样啊2疯子是应该送到疗养院去的。我已经告诉了他们。当然他们都不肯。 真是多麻烦的事情!假如她还不安静下来,就必须赶出去。老是这样可不行。别的 客人都要睡觉呢。” “前几天,李滋旅馆里有人发疯了,”拉维克说。“那是一个亲王。所有的美 国客人,后来都愿意搬到他的房里去住。”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啊。那是从痴呆变成疯子的。文雅得很。不是因悲愁而 发疯的哪。” 拉维克望着她。“你真了解人生呢,太太。” “我不能不了解啊。我是一个好人。我把难民收容到旅馆里来。所有的难民。 是的,我在他们身上赚了点钱。很少的。可是成天号哭的一个疯婆子,那也受不了 哪。要是她还不安静下来,我就必须把她赶出去呢。” 这个女人,便是儿子问她为什么他是一个犹太人的。她蜷缩在床角里,双手举 到眼睛前面。房间里电灯通明。所有的电灯都开了,而且桌子上还多放了两副烛台。 “蟑螂,”那个女人咕哝着。“蟑螂!肥胖发亮的蟑螂!那边,在角落里,它 们坐在那边,几千个,无数个,快开灯,开灯,灯,否则它们要过来了,灯,灯, 它们在来了,它们在来了--” 她呼号着,挤到了角落里,两只手的姿势很不自然,双腿翘得很高,眼睛迟钝 地睁大着。她的丈夫想捏住她的手。“可是没有什么啊,妈妈,角落里没有什么东 西啊--” “灯,灯!它们在来了!蟑螂--” “我们是开着灯哪,妈妈。可是,灯是开着的哪,你只要看,连桌子上还有烛 台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电筒,照着电灯通明的房间里的雪亮的角落。“角落 里没有什么东西哪,瞧这儿,瞧我的电筒照射在那儿,那儿也没有什么啊,没有- -” “蟑螂!蟑螂!它们在来了;一切都跟蟑螂一样地黑,从每个角落里爬出来, 灯,灯,它们在墙壁上爬着了,它们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 那女人大声地喘着气,她把手臂擎过她的头。 “这种情形,有多少时候啦?”拉维克问那个男人道。 “从天黑的时候起的。我不在家。有人叫我到海地领事馆再去试一次,我是带 着孩子一起去的;又没有用,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儿床角里呼号了--” 拉维克把注射用的针准备好。“她刚才睡着过吗?” 那个男人无援地望着他。“我不知道。她总是很安静的。我们又没有钱进疗养 院。我们也没有--我们的身份证也不行。只要她能够平静下来。可是,妈妈,大 家在这儿啊,我在这儿;齐格斐在这儿,医生在这儿,这儿没有什么蟑螂哪--” “蟑螂,”那女人打断了他的话。“四面八方来的!它们在唤着!它们怎么在 嗅着啊!” 拉维克给她注射了一针。“她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形吗?” “不。从来没有过。我真不懂。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 拉维克擎起了他的手。“不要提醒她这个了。在几分钟之内,她会觉得疲倦而 熟睡的。可能是,她做着什么梦--才给惊醒了。明天她也许会醒来,把一切都忘 记啦。不要再提醒她这个。装作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 “蟑螂,”那女人又昏昏沉沉地说着。“又肥,又厚--” ‘’你们需要所有这些个灯光吗?” “因为她嚷着要灯,我们才把所有的电灯都开了。” “把上面的电灯熄灭了,其余的电灯,还开着,直到她熟睡。她会睡熟的。这 一觉的时间可长得很。待我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再来看看她。” “谢谢你,”那个人说。“你以为不会--” “不。这种情形,现在是常常发生的。以后几天里边,还得好好地小心一下。 不要太表露出你的焦虑--” 说得多容易!当他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便这样想。他开亮了电灯。好几本书 散放在床边。赛尼加,叔本华,柏拉图,里尔克,老子,李白,帕斯卡,赫拉克列 特,一部《圣经》,还有别的书--最艰深的,以及最轻松的,好多是便于旅途携 带的平装本。他选了几种颇想随身携带的书。然后又看了看其他的东西。也没有多 少需要扔掉的了。他总是生活得很简单,随时都可以跑路。他的破旧的毛毯,他的 晨衣--它们全像朋友一样地可以帮他的忙。还有他从前带进德国集中营里去过的, 放在空盒子里的毒药--知道自己备着这个法宝,知道自己随时可以拿来用,便更 容易熬受残暴的酷刑--他把小盒子塞进衣袋。还是带着它的好。它会再给人以保 证的。谁也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也许再给秘密警察抓去了。半瓶苹果白兰地仍然 安放在桌上。他喝了一杯。法国,他想。五年不安定的生活。坐了三个月的牢,为 了非法居住,放逐了四次,又回来了。五年的生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