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凯旋门》是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代表作。 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ErichMedaRemafqUe)1898年出生在德国威斯特伐 利亚的奥斯纳布吕克市。祖先是法国人,1789年法兰西大革命时迁移到了莱茵兰。 家境清贫,父亲在当地普雷勒工厂当书籍装订工人。他一家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雷马克青少年时期一直在天主教会学校念书。在当时,穷苦人家子弟的唯一出路是 教书,因为进师范学校学习不需要家长在经济上有什么负担;就这样,从1912年起, 雷马克读了天主教会办的师范预备班,1915年正式进入当地的初等师范学校,可是 修业未满两年,1916年11月就从学校直接应征入伍,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战争 中他五次负伤,特别是最后一次在佛兰德战役中,他从火线救出一位受伤的战友时, 在英军的突然袭击下,自己被好几颗手榴弹所炸伤,伤势相当严重,经过较长时间 的治疗,总算只在右腕节上留下一个无法消褪的疤痕。大战结束以后,他回到原来 的学校,修毕规定的课程,在靠近荷兰边境的一个村子里当了一年小学教师。但是 他对这个工作感到失望,觉得太受约束,而且根据他自身的经验,教书也不过是为 国家培养新一代的士兵,因此他就坚决辞去了教职。二十年代,对战后德国的年轻 人来说,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时期,通货膨胀,经济萧条,日子很不好过。在那段时 间里,雷马克自己说是“干过各种各样的营生:有时候我到处闯荡,拿着一只手提 箱,贩卖零星什物……后来,我又做过石匠,干这其他一些事情,还在一家精神病 院里当过风琴手”。之后,他为《大陆回声报》撰写广告稿和评论文章,1922年秋, 去汉诺威大陆公司正式担任广告部主任兼《大陆回声报》主编,为这个刊物写了许 多作为轮胎、摩托车、汽车广告的短小而幽默的文字。由于撰写这类文字所显示的 才能,他被聘担任(体育画报》的编辑,于1925年移居柏林。在这个刊物上,他曾 连载过一篇题名为《地平线上的车站》《Sta-nonamHorizont》的小说,反映了他 对汽车和赛车的爱好,但是也像1920年在德累斯顿自费出版的另一本小说《梦之窝》 《DieTraumbude》一样,写得“实在很糟”。后来他自己也说:“早些时候,我完 全不是这样写作的。我做过种种试验……为了想创立一种风格,可是所有的东西都 显得沉闷而苍白,自己一点也不满意。大概因为我的路子完全走错了。” 1927年下半年,雷马克开始写他大战结束以来一直在酝酿、构思的小说《西线 无战事》《InWestennichtsNeues》。完全利用业余的晚上,他仅仅花了六个星期就 把小说写成了,可是那手稿却在抽屉里搁置了半年。一家书店不愿意出版这部作品, 另一家出版社总算将它接受下来了。先在《福斯报》上连载,随后作了一些修改, 印成单行本出版。连载的时候,那份报纸的销数一下子增加了三倍,人们都说十九 世纪英国读者争先抢购狄更斯连载小说的盛况,居然重见于今日的德国。1929年1月 全书出版以后,更引起了德国以及世界其他许多国家的轰动。仅在德国国内,第一 年就销售了一百二十万册。同年3月,首先被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每册定价虽高达 七先令六便士,但六周之内销售了二十七万五千册。把其他许多语种的译本一并计 算在内,此书总发行量当在五百万册以上,这在出版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意外 的成功,使雷马克的整个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原先是个无名小卒的记者,竟然 一跃而成为世界闻名的作家。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厌恶他,有的人称颂他,有的 人低毁他,一时间对他本人和这部作品展开了激烈的论争。他一向抱着置身事外的 态度,既不愿意接见为此而来访的客人,更不愿意参与有关他作品的争论。而且他 从来都以不问世事自居,他也确实从来不参加任何社会运动,不料到了1930年,纳 粹党还是找到他头上来了。他们攻击他在对待第一次世界大战问题上采取反对英雄 主义的态度,而在他们看来,这种在军事冲突中表现出来的个人英雄主义,正是锤 炼国家社会主义的钢铁精神的熊熊烈火,因此他们决不能宽恕他对这个纳粹神话的 挑战。正好那时根据《西线无战事》改编拍摄的美国影片准备在柏林放映,区的纳 粹党魁戈培尔便利用这一时机,唆使一帮希特勒青年团员向那家剧场进行破坏和捣 乱,达到了禁演这部影片的目的。这一行动,迫使雷马克不得不离开柏林,甚至不 得不离开德国。他后来说:“1931年,我不得不离开德国,因为我的生命遭受到威 胁。我既不是犹太人,而且在政治上也并不左倾。当时的我,也跟今天的我一样, 是个战斗的和平主义者。”离开伯林以后,他到了瑞士,定居于马乔列湖上的龙谷 港,纳粹政变的消息他就是在那里听到的。1933年希特勒上台以后,雷马克的作品 跟托马斯·曼。亨利希·曼、布莱希特等人的作品一起被公开烧毁,随后又因为他 坚决拒绝回国而于1938年被剥夺了德国国籍。翌年,他转赴美国,到1942年为止, 大部分时间都在好莱坞,把自己的作品搬上银幕,1947年加入了美国国籍。雷马克 虽然已经流亡国外,但是纳粹政权并没有放松对他的迫害。1943年12月,他那仍在 德国的妹妹埃尔夫莉德以莫须有的罪名(诬控她不相信德国会取得胜利)被纳粹法 庭宣判了死刑。从1945年起,雷马克也常在瑞士居住。六十年代中期,他突然发作 了几次心脏病,健康情况越来越差,1970年9月25日病逝于瑞士的洛迦诺,终年72岁。 雷马克一生写了十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个剧本《最后一站》《DieletzteStation, 1956年》。十一部小说中,除《西线无战事》专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外,其余几部, 如果按题材来划分,那么有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以及通货膨胀年代生活的,如 《战后》《hrwegzk,1931年》、《三个战友》《DreiKameraden,1937年)、《黑 色方尖碑)《DerschwarzeObelisk,1956年)、《上帝没有宠儿》(DerHi。Ikenn tkeineGinstlillge,1961年》;有写流亡生活的,如《爱你的邻人》《Leibedein enN8chsten,1953年》、(凯旋门》《ArcdeTiomPTiomPhe,1946年》、《里斯本之 夜》(neNachtvonLissabon,1963年》;有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如《生命的火花》 (DerFunkeLeben,1952年》、《生死存亡的年代》(ZeitinlebentmdZeitinsterb en,1954年》。作家逝世后一年,又发表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天堂里的影子》 《neSchattenimParadies,1971年》。 雷马克写流亡生活的几部作品中,数《凯旋门》最有影响;除《西线无战事》 以外的十部小说中,也数《凯旋门》最为畅销。在德文原著发行之前,它的英译本 首先在美国出版,仅在美国国内,销数就在二百万册以上,不久被译成十五种文字, 又销售了五百万册,其盛况与当年《西线无战事》不相上下。这是因为这部作品的 故事情节十分动人,艺术手法也更臻成熟。依我个人看来,《西线无战事》只能说 是雷马克的成名作,《凯旋门》才是他的代表作。 小说主人公拉维克(直到小说结尾,读者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路特维希·佛 雷森布格),原来在德国一家大医院里当外科主任医生,受纳粹秘密警察迫害和追 捕,两年前流亡到法国,在巴黎为一位医术并不高明的法国医生维伯尔和另一位上 了年纪的时髦医生杜兰特充当“捉刀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晚上,他在塞纳河上的 一座桥畔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琼·玛陀,从而演出一场缠绵的爱情悲喜剧。有一次, 他在街头抢救一位在事故中受伤的女人,因为没有身份证件而被法国警察拘捕,并 驱逐出境,到了瑞士。几个月后他潜返巴黎,琼却已经跟一个演员住在一起。出于 嫉妒,那演员向琼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她的颈椎里,不容易取出来。拉维克虽是一 位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在琼和拉维克相互诀别,并明确表示彼 此相爱以后,拉维克给琼注射了解除痛苦的最后一针,从而结束了她无法挽救的生 命。 与这个爱情故事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复仇的故事。小说主人公拉维克于19 33年在德国,曾经帮助两个朋友逃出了纳粹秘密警察的追捕。他和他的女友茜比尔 却被一个名叫哈克的秘密警察头目抓去审问,并施以种种酷刑。拉维克给关进了集 中营,后来好容易从集中营的医院里逃出来。到了巴黎,拉维克又偶然碰上了哈克, 这就燃起了他的复仇之火。因为没有被认出来,拉维克便佯装跟他交上了朋友,并 带他去冶游作乐。几星期后,拉维克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他把哈克哄进一座树 林,谎称那里有一家高级的幽会场所,可以找上流社会妇女来作乐。就在去树林的 路上,他把哈克用活动扳手猛一下给打死了。 跟雷马克的大部分作品不同,《凯旋门》的时代背景展示得特别清晰。小说开 头后不久,就写到“探照灯安装在凯旋门后面。它们照亮着无名英雄墓。一面巨大 的蓝、白、红三色旗,在墓前迎风飘扬。这是1918年停战的二十周年纪念”。很明 显,这一天是1938年11月11日。在小说的结尾,又写到“维伯尔指着一张晨报的号 外。德军进占波兰。‘我从政府方面得到消息。今天就要宣战了。”’法国向德国 正式宣战,那是在1939年9月3日。所以小说女主人公琼在临死前对拉维克说:“从 那个时候起--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再知道该往哪儿去--是你给 我的--这一年。这是时间的礼物。”在这一年里,欧洲发生了很多重大的政治历 史事件,小说都有所反映或间接提到。拉维克有个富有的女病人凯特·赫格斯特龙, 就谈起过她的前夫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如今已变成一名摇旗呐喊的纳粹冲 锋队头目。这很可能发生在1938年3月11日希特勒军队侵占奥地利的前后。小说又多 次提到并谴责慕尼黑协定。那是英国首相张伯伦、法国总理达拉第同德国的希特勒、 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于1938年9月29日在慕尼黑举行会议时签订的。协定规定捷克斯洛 伐克将苏台德区和同奥地利接壤的南部地区割让给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的其余领土 则由英、法、德、意共同“保证”不再受侵犯。捷克政府在德国的军事威胁和英、 法绥靖政策的诱骗下,接受了这个条件。同年10月、11月,德军占领苏台德区。不 料于1939年3月15日德国违反协定,又悍然出兵侵占捷克斯洛伐克的全部领土;9月 1日,甚至还进攻波兰。至此,英、法才不得不对德国宣战。几天之内,所有居留在 法国的德国人,都被逮捕,并给关进了拘留营,这中间就有小说主人公拉维克医生。 作为一个没有护照、没有任何证件的难民,拉维克在巴黎过的流亡生活是很不 好受的。他无法租用公寓房间,只能借住在一家挤满了犹太人以及德国、西班牙等 国难民的旅馆内。他日夜担心着法国警察的搜查和拘捕。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押送 出境,有一回他曾被驱逐到捷克,与他所爱的琼别离,从而酿成了一出爱情悲剧。 但和其他许多流亡在法国的难民相比,他的生活应当说是稳定的。他从未遭受过冻 馁的威胁。虽然作为一个医术高明的“捉刀”医生,他受到两位法国同行的剥削是 不难想象的,可他毕竟还能过相当优裕的生活,可以和琼一起去度假胜地里维耶拉 谈情说爱,演出一幕迥非一般难民所能搬演的爱情剧。所以说,拉维克的痛苦,与 其说是物质上的,毋宁说是精神上的。而除了一般难民所共有的精神痛苦以外,他 还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痛苦。那就是他对几年俞在德国集中营里折磨过他、折磨过 他的女友的秘密警察头目哈克怀有深仇大恨,惨痛的往事时刻啃啮着他的心,使他 一直无法平静。后来看见哈克出现在巴黎,他又侦伺追踪,一心想猎获这头嗜血的 野兽,结果,终于把这个杀人的魔王消灭了。而同时,他对萍水相逢、桥畔邂逅的 琼·玛陀则怀着挚爱深情。拉维克原先对人生抱有一种消极、冷漠的态度,有点玩 世不恭,自从与琼相识又相爱以后,他的态度改变了,精神振作起来,生活有了勇 气,有了信心,正像他一再跟琼说的,“你使我活着,琼。你使我活着。我本来只 是一块顽石,是你使我活着的”;“没有了你,我便什么都完了。你是一切的光明, 甜蜜的苦涩--你震撼了我,你给了我你自己和我自己。你使我活着”。正因为爱 得真挚,爱得热烈,他就一直担忧着会失去她,而事实上,一次生离,一次死别, 结果还是失去了。杀死哈克和失去了琼,使他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得到了内心的宁 静。作者在小说结尾,以洋溢着诗意的笔触,描绘了拉维克最后离开巴黎时的心态: “一切都很好。那些已经过去的和仍然会到来的。这就够了。即使是结局,这 样也很好。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却已经失去了她。他曾经恨过一个人,却已经杀死 了他。这两件事情,都使他解脱了。一个人复活了他的感情,另一个人消灭了他的 过去。没有一件未了的尘缘。没有欲望;没有憎恨,也没有哀怨。” 琼是雷马克笔下最有个性的一位女性形象,琼和拉维克的瓜葛是最富想力的一 个爱情故事。作者素以善写对话著称,而琼与拉维克的对话,更是一件最为感人的 艺术珍品。尤其是他们在琼临终前的那一段,各人用各人儿时的语言,琼用意大利 语,拉维克用德语,表达了各人满腔的沉积,虽然互不通晓,却进行了最为深途的 心灵交流,读者掩卷寻思,恐怕不能不感到由衷的激动。 关于琼·玛陀这个人物的原型,评论界颇多揣测,有人认为很可能是雷马克的 好友,好莱坞的著名影星玛琳·黛德丽。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他们俩正好一 起生活在巴黎。小说一开头,对琼就有这样几句肖像描写:“只见她脸色苍白,颧 骨高耸,两只眼睛间距很宽;容颜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她那张苍白的脸上, 差不多毫无表情。嘴很饱满,就是没有血色,看上去轮廓显得模糊;唯有头发可长 得挺美--一种有光泽的、天然的金黄秀发。”这又正好是玛琳·黛德丽的写照。 至于拉维克这个人物,很多评论家认为他的原型就是雷马克自己,因为拉维克的处 世态度完全体现了雷马克的人生哲学。雷马克自称是一个“不抱幻想的理想主义者”, 他忠于“高尚的个人主义”,视“最普通的人道法则”为自己最高的行为准则,而 拉维克正是这些思想的化身。国际旅馆中有一个名叫莫罗佐夫的难民,“是第一次 大战的流亡者,近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巴黎。他是那样一种俄国人,他们不谈自己曾 在沙皇的禁卫军里服过役,也不提自己那贵族的门第”,很明显,他这个“流亡者” 与受纳粹法西斯迫害而流亡在巴黎的难民完全属于不同的类型,而拉维克却引为最 相投合的知己,雷马克也在小说中把他作为一个仅次于拉维克的重要人物。再说拉 维克的杀死哈克,固然是反法西斯的一个具体行动,但从动机到手段,都属于私人 复仇的性质,与当时各国人民的反法西斯运动和反纳粹德国的任何组织完全没有联 系。雷马克是拉维克的原型,这一点作者自己也承认,不过拉维克是个医生,当然 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影子。雷马克有一次在会见布拉格一位记者时说:“拉维克这一 形象,包含着三个人的特征。我自己,还有我的两个朋友。两位医生,他们也像我 一样,隐姓埋名住在巴黎。其中一位,我在心脏病第一次发作时请他来看过病。……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学过医学,小说中有关医学方面的内容是他帮助我写下的。” 《凯旋门》是我翻译雷马克的第一部作品。1945年秋天,这部小说的英译稿首 先在美国《柯里尔》周刊上发表,我当时就根据连载稿逐期翻译,逐日发表在上海 一家报纸上,自1946年1月20日起至5月7日为止,连载了七十七天,还未刊完,就看 到由美国D·阿普尔顿一世纪公司出版的英译本,才发现连载稿原来只是原著的节译 本,于是又根据全译本重译了一遍,于1948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我在 当时初版后记中写道:“在出版方面,我应该特别感谢李先生。假如没有他对于原 著的卓越的鉴赏,以及对译者的友善的鼓励,我还不敢相信在物价腾贵的今日,能 使这样一个拙劣的译本得到出版的机会。”巴金先生不仅把《凯旋门》列入他主编 的“译文丛书”,而且还希望我把雷马克的所有作品-一介绍过来,汇编成《雷马 克全集》。感谢他的鼓励,我后来又翻译了雷马克的几部作品,但由于疏懒,我并 没有完成他的期望和我的心愿。我现在已进入耄耋之年,来日无多,看来已不大可 能了却这桩心愿的了,因此对四十多年前翻译的这本《凯旋门》,特别有一种说不 分明的情感。这次上海译文出版社让我有一个重排译文的机会,使我下决心根据原 著重译,可由于近年来衰病侵寻,不能连续持久地工作,竟又花费了多年的时间, 即便如此,仍难免有疏漏纰谬之处,于心深感不安,在此敬请方家和读者们匡正。 朱雯 1994年6月于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