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泰特尔·克劳彻 头几个星期,鲍勃。道乐每天早晨起来跑四十五分钟,沿着牧场的小路,跑到 C 号农场高速公路,这是一条长长的生硝路,中间有个小山坡,快靠近坡顶的地方 长了棵孤零零的树。然后又经过本郡最古老的公墓。在破晓的红霞中,在月光下, 在红红的落日余辉里,他在生硝路上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跑在彩色的搽脸香粉 里,路上那一盒盒细软的粉末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在中午,粉笔一样的白灰给路边 的草裹上了一层粉衣。到下雨天,那颜色又变了,是世纪初人们所说的玫瑰灰色。 很多次,鲍勃注意到被压扁的包扎带,歪歪扭扭躺在路边,被压成千奇百怪的 形状,旋涡形,圈形。他想,如果夜里刮起旋风,这些扭扭曲曲的包扎带变成他最 后的记忆,那又该如何呢? 鲍勃最喜欢缓缓来临的黄昏,也喜欢小屋的早晨。长门廊是朝东的,他每次都 会端了一杯咖啡过来——咖啡是他用新买的煤油炉子煮的,看着陨星牧场的马,看 着疲倦的小马驹舒展身子躺在草里,像小块地毯一样。马若是跑起来,四条腿快得 晃眼,如同旋转的硬币,连他们掀起的尘埃也闪闪发光,所以觉得它们总是在云上 面,在一片片反射的光中奔走。他听说有些马能闪过半开半掩的门,跑到无人知晓 的地方,有时候会跑到西边七英里开外罗普。巴特的小片地界上。罗普‘巴特都九 十多岁了,不过还是头不昏,眼不花。拉封说鲍勃应该去找罗普聊聊。 “过去他养斗鸡。他在俄克拉何马边界的一个旧飞机棚里斗鸡。那边斗鸡不犯 法,那该是你们所说的‘乡风民俗’吧。” 事实上,鲍勃在老狗餐馆见过罗普。巴特,也听过他侃他的斗鸡,说他那些毛 线灰鸡、蓝脸鸡、绿腿鸡、凯索鸡、勇士鸡、铁爪鸡、尖刀鸡本领如何了得,或者 是过去的鸡中枭雄如何一日不如一日。他说话快嘴快舌,语气急躁,嗓音苍老。鲍 勃还看过这人手上的伤口。有次开车在小路上走,他无意中路过罗普家奇怪的园子, 里面摆着一长溜倒立的塑料桶,每个桶里都拴了一只斗鸡。从远处看,这些奇怪的 鸡舍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就像是公墓。 鲍勃想这一周去看看斗鸡,不过这要等机会,还要等自己找到养猪场地皮,以 及愿意脱手的人。他在心里想的是栗发比尔和吉姆- 斯肯恩。他给吕贝页。克鲁克 写了封信。 尊敬的先生:我想我现在确实还没有可靠的主顾,不过我觉得渐渐在上路子。 我经常往本地一家咖啡馆跑,想在那里摸摸底,看哪些牧场主遇到了困难,可能愿 意出手。他们大部分人都有问题,有的是财务方面的,有的是婚姻方面的(关系恶 化也是出售的好原因,不比其它原因差),不过他们都执拗得很,总说要守在土地 上。我心日中有几个人可能愿意和自己的土地一刀两断。我的房东弗荣克太太帮了 不少忙,本地人什么背景她都跟我一五一十说了。 她的饶舌是个毛病,不过对我来讲是个宝贵的资料库。 她说这边有个家伙过去靠石油发了大财,后来挥霍无度,把家产败掉了,现在 给谷仓打工。但是银行没收了他的牧场,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和银行谈一谈,打听打 听处理抵押土地的情况? 这地方的节奏很不好把握。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季节更替影响农业社 区的生活节奏,还是猪肉和牛肉市场价格涨跌造成的,或者是别的什么。每个牧场、 每个镇上都有大片废弃的机械。我想把这些破烂留着,可能是德国人节俭的一种表 现,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这些废弃的机械给我的感觉是展现过去农业生活 的私人博物馆。这些农业机械五花八门——重力箱、折叠钻机、喂料台刮铲、牲口 运输车、运粮卡车、热油处理机、蒸馏车、酸罐车、钻台维修车。还有,这边人垒 开着银色小货车,或者白色厢式货车。卡车一车多用,这种“车性”我并不奇怪, 因为本地人都喜欢打好几份工。很多人同时有两三个工作。业有专精并非长条地人 的常规。 我意识到,如果要加深对养猪业的了解,我可以去参观环球猪肉皮公司的养猪 场。很多人都在抨击这些养猪场,我觉得我应该能驳斥他们,苦于没有亲身到过养 猪场,没有什么事实来驳倒他们。你能否安排我去一家养猪场? 在《乡村概略》中,拉封用了很多页的篇幅描述她所谓的“乡风民俗”;茅厕 里有人时,则轻声从旁经过;杀蛇;每个月最后一天晚上睡觉前说三声“兔子”; 偷窥邻居等等。鲍勃。道乐自己经常被人当成可疑的陌生人,举报到休。杜乌警长 那里。 吃过亏,鲍勃。道乐才发现,原来很多人从靠路边的房间窗帘后探视着高速公 路,稍有怀疑,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喊警察,告诉他们自己的怀疑对象。长条地有很 多行为需要报警:跑步,奇装异服,不寻常的车辆,外州的车牌,黑皮肤,没人照 顾的小孩,吵架,在外面乱跑的狗,巨大的家猫(举报人总说是“豹子”),还有 车坏在路边的人——虽然只是轮胎瘪了,或者发动机出了毛病,但举报人通常都说 这些是逃犯的圈套。另一方面,奶牛死在沟里,却很可能好几个星期都无人问津, 直到化脂厂的卡车来把它们搬走。 和鲍勃不一样,拉封并不喜欢牛仔玫瑰镇。她说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两个城 市在争相成为郡府所在地。结果牛仔玫瑰选举胜利,但还没有正式宣布,就在深更 半夜跑到毛桶镇政府大楼把县法院的文件偷过来,结果选举结果取消。另外那选举 也是搀了假的。一个老年渡工法兰西。约翰。布尔耶投了四十一次票,一票是自己 的名字,其余四十票是他儿子的名字,全是假冒的。一开始是一连串比尔、汤姆、 巴克,后来实在编不出来了,就在小屋里到处看,眼睛看到什么就用什么做儿子的 名字,这些名字成了本地人说不尽的笑话。一个捣蛋鬼还匿名订购了一座墓碑,上 面刻着四十个名字。这碑后来被新汉普州达特茅斯大学的一位美国史教授收藏去了。 那碑文是这样的:此地安息着伟大的布尔耶家族,家族众人均热爱本地政治。 亚伯拉罕、艾伯纳、巴内、比尔、夏伊洛、奥梅、醒醒、兔子眼、粉刺、盘子、 火柴、马刺腿、巴克、菜碟、荷兰烤籍、茶杯、威士忌、昌西、凯乐伯、蹶子、烦 躁、悬空高球、大力士、伊卡博德、詹姆士王、小桶、小盅、金钱、树桩、酒、王 子、鹅毛笔、鲍勃、巴克、汤姆、日历、蜡烛、残币、齐克、巴克、小荷兰烤箱。 一八八七年四月四日——一八八七年四月七日一天早晨,天空一片澄蓝,一丝 风也没有,鲍勃。道乐把头伸进门,叫拉封,但是她没有回答。 “来弄点水,拉封,”鲍勃对着静悄悄的房问说,走进厨房,故意让屏风门砰 地一声关上。水罐装到一半,拉封的卡车停到门口,她抱着一个大盒子进来了,走 到餐厅改成的办公室。 她把盒子放下来,声音重重的,仿佛盒子里装满了水泥砖,然后回到厨房里, 把一张小照片放在桌子上,去拿咖啡壶。 “今天我走运了,”拉封说。 “怎么说?” “搞到了泰特尔。克劳彻的剪贴簿。泰特尔老了,但他肯把这些东西给我可是 个奇迹。不过只限一星期,我得全部看完,下星期五还他。估计他以为他能活那么 久呢。他是个臭脾气的老家伙。你现在看看他,跛着个腿,脸像个干蘑菇似的,皱 巴巴的,苦歪歪的。你再看这张照片,是他姐姐一九三一年拍的,当时他的牧场刚 到手,才二十岁,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养牲口也是呱呱叫的。”她看着照片。那是 张小小的黑白照,方方正正,宽边,四周是齿。 “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看上去也十成帅气。阔肩膀,肌肉发达,有点瘦长。 看他那嘴巴要张未张的,好像要说点什么,又像要笑。我看到的每张照片都这样。 他家孩子的照片都有点这样子。他的嘴还那么张着,但是从他三十岁起,嘴里就没 一颗牙齿是自己的了,现在他假牙也不戴了。但你看他的左分头梳得多整齐,直得 像根棍子,挂在前额上,刚刚到帽沿那里。耳朵大大的,但贴着头,都是他妈小时 候用胶带粘的。她们有时候这么干,用胶带粘小孩子的耳朵,不让耳朵突出来。我 自家小子也是这么粘的。你看他这一身白衬衫,新烫的牛仔裤,最好的靴子也穿上 了,刚擦过油,很帅气啊,对不对?很可惜那牛仔裤缩水了,有点吊,而且太紧。 才二十岁。 我看他还在长个子。那衣服紧得你正好可以完整地看到他左边的身材。人家说, 男的头发在哪边开缝,哪边的长相就会保持不变,那是跟他用手习惯相反的。泰特 尔用右手,不过你要是现在用透明塑料把他包起来,保准什么也看不到。上了年纪, 那手就缩掉不少啦。你不是问运货马车队的情况吗,他就是你要问的人。“ “什么运货马车队?” “我给你看的那照片啊。你问那家伙怎么能赶这么长车子的。” “哦,对对对。拉封,今天早晨我过来的路上,看到牧场路上有匹灰马,我看 不到马身上的标记。我想是你的吧,但我记得以前没有见过啊。或许你买了新的马 吧,包括这匹?” “灰的?肯定不是我们的。我爷爷和其他老牛仔一样,不喜欢浅色马,说那种 马容易招雷打,我们牧场是不会养这种马的。算是个传统。我自己也有几分相信。 六年前,路口有户人家,休斯顿来的,算是做石油的吧,有三个孩子,给每个孩子 买了匹马,其中一匹淡灰色,一匹栗色,一匹枣红色。不说你也知道啦,来风暴了, 那闪电闪的!就跟飞过来吃糖的苍蝇! 当然,有匹马就给打中了,就是那匹灰马。所以啦,哎,我也不晓得,或许老 古话还真有道理呢。不知道鸟儿有没有被雷打过。有些鸟儿在电闪雷鸣的时候飞来 飞去,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你说的那匹马或许是路下面桑德森家的。我给他们打个 电话看看。总之,你是肯定认识泰特尔的孙女堂娜。克劳彻的——她在谷仓那边的 办公室上班。“ “黄头发高个子的女士,扎着辫子?” “不,那是露‘安’贝蜜丝。她和她丈夫在瓦卡开了家爪哇摇摆舞咖啡馆,周 末营业。堂娜个子很矮,红头发,从中间往两边梳,戴了副圆形大眼镜,从来不说 话。” “明天见,拉封。” “祝你一天顺利,鲍勃。” 第二天早晨刮起了风,风里带着沙子,让人很不舒服。风越刮越大,越来越割 脸。鲍勃进了厨房,把大水罐砰地一声放下来,靠在腿上。拉封正在翻那些照片。 “鲍勃,给咱倒点咖啡,行不行?谢了。”她拿起一幅照相馆拍的照片,上面 是个鬈发小伙子,蓝眼睛,白皮肤,年龄不会超过十五岁。照相馆给他穿了一身牛 仔服,那服装非常合身,简直不像是照相馆的服饰。 “不知道这孩子是谁。有点像你,鬈头发,娃娃一样的大蓝眼睛。泰特尔说每 个人的名字都写在照片后面,我看他漏掉了不少。他的字我也很难认出来。我已经 尽力而为过了一遍,但还是有一些全然不解。好了,明天我得去夜猫子跑一趟,和 泰特尔坐下来谈一谈我不知道的那些,如果我能把他从电视前拉开的话。想的话, 你也去。他是条好汉子,你知道,是个踏踏实实的牧民,牛也精通,人也精通。现 在也不差。要是打开话匣子,他的故事一个接一个讲都讲不完。”拉封又拿起一张 照片,上面是一群男人和马站在一座新坟周围。白色墨水笔迹写着:牛仔葬礼。她 看了看后面。 “压根儿不知道埋的是谁。哦,这张你会喜欢的。是一九一一年左右的牛仔玫 瑰。” 拉封递给鲍勃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有些假的多层门面的商铺,还有树荫下的 铁匠铺,门前有个铁匠正弯腰钉马掌,一条长草的路便是主要街道,向东延伸到远 处的平原。鲍勃认出其中两问建筑:它们还在那里,铁匠铺和那小小的银行。 这天晚上鲍勃和艾伯特中尉一起度过,他借着一份得克萨斯地图,辨认奔茨兄 弟设在长条地的各贸易站。注释中说,这兄弟俩在一八四。年左右在加拿大河上修 建了“土坯堡”;到了一八四四年,又在前方几英里外设立了新的贸易站。尽管有 《得克萨斯公路图》这种详细的地名索引,鲍勃还是辨认不出那几条标识河流:大 树林溪和红鹿溪。他想可能是地图不够详细,或者这些溪流改名了。后来,他从拉 封口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奔茨一家离开“土坯堡”后,这城堡成了著名的土坯墙。 土坯墙是一八七四年那场大战的战场。大战一方是几百个科曼奇族人、基奥瓦族人、 夏安族人(包括年轻的昆纳‘帕克),领头人是科曼奇族勇士山狗粪(坚持说他的 药可使自己和同伴刀枪不入),另一方是二十八个善射的猎牛人。一八六七年签订 的《巫医木屋条约》禁止白人到阿肯色河以南狩猎,但白人仍旧为所欲为。该条约 也禁止印第安人劫掠长条地的居住地,但印第安人照样偷袭这边的人家。在这个晴 朗的春天的早晨,印第安人来了次经典的黎明偷袭。但在凌晨两点,屋子大梁的断 裂声把猎牛人惊醒了。他们起来把大梁修好,喝了些咖啡提了提神,决定不睡了, 次日一早起身。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印第安人来了!" 他们全醒了,警觉起来。他 们接连三天抵挡住印第安人的进攻。后来一些进攻者丧了命,于是印第安的主力退 到土坯墙上边的山脊,忽而进攻,忽而退到射程之外。第三天平原人比利。迪克森 用零点五英寸的夏普斯步枪,一枪打中了远处的骑马人。那人从马上仆倒,当场毙 命。那些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的进攻者顿时士气大挫,匆匆撤走了。这一仗结束, 大清洗就开始了,一年后,长条地的印第安人被清洗得千干净净。比利。迪克森的 那一枪远射,成了西部神话的一块丰碑。 他们开车沿着几英里苍白的生硝路,前往夜猫子牧场。 拉封破烂的雪佛兰货车掀起一阵阵奶白色的灰尘,悬浮在空气中,如同半透明 的纱幕,搞得前方的路模糊不清。这是一个晴到多云的天气,天上有云飘过。远处 有风车在转,每转一圈,一片新风车叶子就闪闪发亮。当鲍勃说起这风车叶时,拉 封说是猫头鹰撞进风车里,把风车叶弄坏了。她说长条地有大量的猫头鹰,还说养 猎鹰的匹。威。费歇尔,见了猫头鹰就开枪打。鲍勃又一次看到,这边的乡村是多 么的优美!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罐子和水泵看过去,大地被一片黄黄的光线笼罩着。 那光线稀薄而澄净,如同从天幕上滑落下来的。飞鸟、车窗和车镜飞驰而过,在这 光线中擦出一道道草色的轨迹。汽车、卡车的灯光闪烁,折射到黄黄的光线之中。 这乡村也是疯狂的,是地球上最平坦的地形之一,被拖拉机咀嚼过,整形过,崎岖 的裂痕,突然出现的峡谷,大得一眼都看不过来的、形状险恶的云,漂着锈迹的河 流,自如骨头的马路,红色的草——那草的名字也怪,叫须芒草!风已经停了,拉 封指了指一处放牧过度的牧场,那上面有个静止的风车。衬托在天幕下,那风车就 如同三脚架加上绞肉机。五六个小鸟爪子斜抓在风车叶子上,一阵微风吹来,风车 叶子开始转动,小鸟沿着风车叶子边缘往下滑了几寸,飞走了。 “当大牧场开始出卖土地的时候,”拉封说,“这边是干地,于得很。XIT 牧 场有几百架风车,几百个全职看风车的人。 那些想在牧场定居的农夫剐来的时候,没有风车什么也做不成。一样都不行。 当然,有了风车,他们最终还是没什么造化。他们运气不好,不知道下面有什么。 我是说奥格拉拉水层。这水就在他们下面,他们却什么也不知道。那年头,要想当 牧民,得有自来水,要么自己亲手打口井,总之把地下水弄到地上来。要是你有牲 口和孩子,每天都得有几百加仑水备着。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是在风车的年代长 大的。没有风车,就无法在西部生活。“ 鲍勃说:“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也是牧民吗?” “一开始不是。他做土地买卖。他是在长条地出生,长条地长大的,听说过二 十年代伯尔杰先生的做事法——伯尔杰先生一发现油,立刻买了几百公顷土地,分 成小块卖,一千五百块钱一块,说这地方将来就是城市,还给街道取了名字。弗荣 克先生开始做土地买卖那会儿,我就做了不少这方面的事。 那事儿我喜欢。没有主街、一街、二街、三街这些玩意儿,我会取丰富多彩的 名字,比如通红火钳、荆棘弄、墨西哥帽子。伯尔杰先生一天进账达到十万。所以 弗荣克先生很受鼓舞,才做起了这种事。当然,这没什么新意。所有城镇都是这样 建起来的——某些人,通常是铁路公司总部,决定说哪个地方该建座城市,然后就 派个勘测员过来绘制地图,标出每块小土地。有时候他们也委托土地经纪。到最后, 总是把地给卖了。 这里面大有钱赚。弗荣克先生不是铁路上的,但是他和很多做石油生意的是朋 友。一旦有人买油井,他随后就会跟过来,买周围的土地。买了地,他自己绘制地 图。长条地有些城镇是他搞起来的——奥古、古什顿、里奇、海景。,,“海景?” 鲍勃问。 “他觉得这名字不错,要是有人提什么怀疑看法,他会立刻反驳说,这里的草, 或者地下的油,多得足够以" 海" 来形容了。为了锦上添花,他还卖木材。我们结 婚两年后,就攒够钱买这牧场了。不知怎的,鲍勃,你让我想起了弗荣克先生。” “怎么会呢?” “因为你们两人都对自己做的事抱有信心。一说起新城镇,弗荣克先生就非常 激动。他希望这些城镇兴旺发达。你对豪华别墅选址的态度也一样。” 鲍勃把那盒照片放在膝上:在去的路上,又把照片翻看了一遍。泰特尔。克劳 彻年轻时候的照片有点似曾相识,而且有点可笑,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才意 识到这是因为泰特尔的牛仔裤太小,吊到了脚踝骨上面。这让他想起了泰姆舅舅最 喜欢的胡洛特先生电影,电影里的雅克。塔蒂穿的就是这么长的缩水裤。 通往夜猫子牧场的人口是一座木板桥,木板排得很松,桥下面是一条小溪,叫 两年溪。拉封指了指一个旧棚屋,那屋不大,尖顶,墙是木头和板条的,东面有个 单坡屋顶。屋门已经不复存在,屋顶上有洞,烟囱坍塌,窗玻璃也被人打碎了。从 敞开的门洞里,能看到一捆捆干草,一直堆到屋顶,经过风吹雨打,草发了霉,变 成了黑色。牡豆树上有个歪斜的十字形架子,隐约能看出原来是晒衣绳架子。在房 子前面的一小片草地中,一架风车的风车头和风车叶面朝下倒在地上。在褐色的远 方,还有一架风车,仍树立着,但风车叶子已经不转了,风车脚下的牲口饮水罐上 布满了弹孔。这地方的土地起伏不平,不宜搞灌溉农业。地上的草稀稀的,长了很 多牡豆树,露出一片片圆形的沙地,就像猫爪子抓过的布留下的破洞。 一只老鹰盘踞在电线杆上。拉封说,早先有只老鹰两个翅膀同时碰到两根电线 上,立刻被电死了掉下来,把地上的干草点着,结果起了一场大火。 “泰特尔本想起诉电业公司,但是没多久就放弃了。” 他们在路上还看见一辆拖拉机,后面拖了一台灌木铲,从牡豆树中间穿过,后 面扬起一片断枝和灰尘。他们开到跟拖拉机并肩的时候,那司机抬了抬手。又开了 一英里,拉封向他指点了牧场原来的本部所在:两间一模一样的沙岩房,窄窄的, 面对面,一道高高的石墙将它们连起来,形成了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两三棵遮阴的 树。拉封说,这屋是泰特尔的爷爷老克劳彻一百年前建的,仿照的是奥巴克牌咖啡 豆袋子上印的屋子。一九七四年,克劳彻家人离开了这两幢房子,搬进毫无个性的 活动牧场房,里面有现代的管道和暖气,还带了一个容得下三辆车的车库。 车开到院子里停下,拉封说:“现在起,你别提克劳彻太太。她去年死的,死 得很痛苦。她想挺下去,可泰特尔实在无法忍受。还有,在这以前,他惟一的儿子 也死了。他儿子是个骑公牛的,一头名叫‘奶奶结’的布赖马种牛把他掀翻在地, 顶成了肉酱。” 一个浓妆艳抹、看样子有五六十岁的妇女开了门。 “你好,路易丝,”拉封招呼道。那女人回答说:“请进,弗荣克太太。”听 那语气,鲍勃觉得她应该是管家。房子里面和外面一样,是阴暗的色调,好像是跟 阳光地带的郊区学的。天花板离地七英尺,上面已经剥落了。天花板上的涂料很粗 糙,中间还嵌着些闪光的塑料片。厅里铺了褐色的地毯。通往厨房的地方被踩出了 一道深深的印子。起居室的墙四周都摆着桌子,上面都架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账本、 计数本、分类账本、地图、报纸。拉封在来的路上说了,泰特尔。克劳彻要整理出 大概的夜猫子牧场历史。他有个在西南得克萨斯大学学创作的侄孙女,夏天会来把 这历史整理成文。 鲍勃想这是他见过的最丑陋的房间了。墙上贴着墙纸,画着巨大的红色蜂鸟。 墙纸上面挂了些鹿角,小得可怜,不比幼鹿的单枝鹿角大多少。窗帘擦着墙纸,发 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格子呢桌布;图案规则的小地毯;似乎这屋子一切露在外面的 地方,都有规则的图案在上面。有两条板凳,上面盖着白塑料布。桌子上放着巨大 的台灯,上面罩着橙色的皱褶灯罩。 泰特尔。克劳彻坐着轮椅,靠近向南的窗户,从这儿他能看到车道。 “泰特尔!拉封来了!拉封来了!泰特尔!”管家喊道。 “好了,我知道。我不是看她开车来了吗,是不是?” 老人转过脸朝着他们。那脸像瘪橄榄球一样,鼻子几乎全扁下去了,白头发修 剪成了平头;一脸短短的白胡子,看起来像实验室里小白鼠的毛。他的眼睛是标准 的得克萨斯眼睛,蓝色,眼眶发红。他开始咳嗽起来,把皮吐到手帕里。 鲍勃大吃一惊。一路上。他脑子里的泰特尔都是那个二十岁、身上穿着缩水牛 仔裤的年轻人,现在看到了六十年的变化,他无所适从百、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身上,哪里还看得出当年那个眼睛明亮的年轻人?他可不要变老。 ‘’嗯,泰特尔,希望你没得流感。听上去你身体不大好哇。“ “妈的,不是啥流感。任就怪考佩奇路上的该死养猪场。 他们把排气扇给开了,如果赶上风向合适,就排出氢和硫化物。好像今天早晨 就开了,就差没有把我们害死。我们可是被害惨啦。听人说成们会得肺炎,得关节 炎。人家还说,这废气会把你眼珠子都熏黄。“ 管家点头表示同意,把泰特尔的轮椅推到桌子旁,挪开上面的一些资料,腾出 地方让拉封放照片。 “泰特尔,养猪场是在犯罪。不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好了,我把鲍勃。 道乐一起带来了。他来毛桶郡看看,就住在我的陨星牧场小棚屋里。我想他希望见 见你。还有,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还有一些照片我搞不清楚。好像有几张你没有 写名字。你能不能想起来这孩子是脚”拉封拿出照相馆服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个金 黄头发、戴着黑帽子的男孩。 “这后面没有写名字。” “哦,那是芬尼小时候。我们都叫他‘泥巴芬’。他被马摔下来,掉到促巴坑 里,起来的时候从帽子到靴子底,全是泥巴。 这小子在这边员招人喜欢了。在他葬礼上,咱们五个男的,个个都是硬汉子嘟 是粗人,全都为他掉眼泪。他这种人再也见不到了,其他那些人也找不到了。伤心 呐。“ “是这张不?”拉封拿出牛仔葬礼的照片。 ‘是,就是这张。哎,我们多么不愿把这小子埋到土里。 左边的是我。我哭得像小牛犊一样,但头低着,照相的人拍下到。我不比芬尼 大多少。死的本来可以是我。“他笑了一声,那声音有些尖,叫人想起死树被人拖 走时枝条折断的声音。 “那会见牛仔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如今的小伙子啥都不会知道。赶着打了标记 的牲口,二十,二十五个男人——车把式,厨师,几个套绳的,装鞍的,八九十个 人把牲口放倒,按住,另外几个人准备烙铁;还有一个磨刀的,一个接种的,一个 割牛角的,一个上药的,还有着其它牲口的。天一亮就出发,天黑才歇;夜里就在 地上睡,第二天再出发。起床的时候天还没亮,牛仔只有躺在地上,靠着曙光找马。 我们总是在七月四号以后给牲口打标记。每个月挣四十五块。” “这个所有人都很喜欢的芬尼是什么来历?” “他只是个小子,不知从哪里跑过来的,我记不得了,不过他对马那可是精通 得很,骑术最厉害了。牛仔芬尼!没有比他强的、灵活得像块生成肉,那水平高得 可以生参加比赛。 这小子成天乐呵呵的脚气很好,大方,自己身上的衬衫都愿意扒了给你。脑子 也活络,有啥事总要想个透彻,不会蛮干。 他给我老爹干活,两年后被死神给带走了。“ “所以他本地无亲无故?” “对了。他家原来在密苏里、蒙大拿,或者其它什么以‘M ’开头的地方,没 准是缅因、明尼苏达。我想是明尼苏达,他的头发那么黄,皮肤那么白,应该是那 地方的。要是他还活着,该老得和我一样了,但是一想起他,仿佛是十分钟前还见 过。我还能见到他朝一边点头,或者是舌头绕在牙齿周围舔的样子。他牙齿不好, 我们不得不帮他拔了几颗。” “他是不是因为这个送了命,牙齿不好?我知道有的孩子确实因为牙齿不好死 掉的。” “有是有,但他不是。他是因为爱一个小不点的扎辫子女孩死的,那孩子才七 岁。里德。伯艾彻是坏牙死的,头肿得像西瓜。即便是养猪场那帮坏得淌水的家伙, 我也不会咒他们死得那么惨。” 老人轻轻拨了拨照片,拿出一张,上面是个表情严肃的妇人,看了一会儿,他 就不屑地放到一边,重新拿起芬尼的照片来。 “有场舞会。我们那时候是有舞会的,从吃晚饭后一直跳到吃早饭。我说的这 舞会是在牛仔玫瑰的学堂里。那时候学堂才是学堂样子,哪像现在,给两个小丑弄 去了,孩子们要坐车到老远的地方上学。那舞会是慈善舞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慈善舞会就没有了。他们把毛桶郡的电影队请过来,还开过来餐车,大伙心里头要 的,不就是出来找找乐子嘛。女人很喜欢这场合。总之,是个舞会。那天我们都没 干啥活儿,都忙着洗澡、烫衣服、擦帽子、上靴子油。牛仔玫瑰的路不平,我们都 骑了马,吃了中午饭就出发了,这样可以及时赶上慈善舞会的拍卖。有的人开着车, 不过那时候没几辆车,我们大多还是骑马。还有一两个开拖拉机的。你知道的,慈 善舞会是怎么玩法——姑娘们做了好吃的,放在好看的盒子里面,男的就出价钱, 谁赢了就可以和做那道菜的女士坐一块儿。不知怎么的,每个牛仔都知道心上人的 盒子是怎么包装的——鲜艳的包装纸,打结的地方有朵花儿;木盒子,里面塞了稻 草,给盒子里装的汤罐子保温;粉红色的包装纸,配上小铃铛;个个装饰得花枝招 展的。不知怎么搞的,芬尼来晚了,拍卖已经开始了。他刚上了台阶,那扎辫子的 小不点孩子就出来了,还没有他腰带高,捧着个碗,眼泪就像下雨一样,顺着雀斑 脸往下淌。” “怎么了,小姑娘?‘芬尼问,也许是我昕到他这么问的。,,”’我不知道 还要把它包起来,‘小姑娘说,然后又哭了。 她是杰克‘艾恩家最小的孩子。她家牧场是双圈牧场,在白鹿牧场北边,靠近 富兰克林家的地。她哭着说:“我没啥东西来包啊。”’“‘嗯,是什么东西?’ 芬尼问。” “‘草莓和奶酪,’小姑娘说。听着,你们不知道那时候奶酪多难买,但是艾 恩家养了头奶牛,草莓是小姑娘在草莓上市的时候赶紧去摘的,都保藏起来了。我 估摸,因为搞慈善舞会的时候都快冬天了。那时候可没有啥冰箱。” …嗯,‘我们的芬尼说,’我正好有东西包,‘他把照片上的红色新围脖一把 扯下来,把小姑娘的碗包起来。’我得买你的菜了,否则围脖回不来呀。‘他说道, 冲小姑娘笑了笑。这小子的笑可厉害了,就像太阳出来了一样。“ “于是,两人就一起进去,小姑娘把红围脖包着的碗放在那些漂亮的盒子中间, 拍卖重新开始。拍卖师是克雷斯凯迪先生,他是一把好手,还是像拍卖牛的时候一 样快嘴快舌。听他说这些包裹盒子怎么怎么好,里面的味道多么香,那贫嘴才滑稽 呢!大约五分钟后,他举起小姑娘的碗,外面包着芬尼的围脖,说:”下面拍卖这 片漂亮的、野性的红布和里面所盛之物,里面是什么呢,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外 加两把勺子,或许是一碗砂糖?‘话音未落,芬尼就站起来了,出价两块。听着, 那时候,慈善舞会上这么一道菜的拍卖价通常是一块钱,或许会稍多一点。所以全 场顿时鸦雀无声,除了克雷斯凯迪先生,他快嘴快舌地说,’一次,两次,成交! 买主是这位牛仔,他可疑的脖子上并没有围脖。‘周围人哄堂大笑,这样芬尼就和 小姑娘坐到了一起,吃起草莓和奶酪。后来芬尼说小姑娘让他想起老家的妹妹,那 是在密苏里,还是明尼苏达来着?下一个星期天,他就一直骑马到双圈牧场去找那 小姑娘。她不会超过七岁吧,名字叫莎莉,也可能叫苏西。芬尼和她聊天,带她骑 马,和她还有她的哥哥姐姐玩多米诺骨牌,因为他毕竟自己也是个半大小子,不过 我想他受环境影响,也可能早熟了一点。他就像这家人的亲生孩子一样。突然有一 天,我们听说艾恩家的孩子得了热病,那小姑娘也染上了,要叫芬尼来。这种病, 他能不感染上?但是什么也挡不住他。他自己跑了,也没请假,我们一周都没有见 到他的人。我父亲说他被开除了。 后来我们得知,那小女孩死了,最后一小时,芬尼一直拉着她的手,小女孩最 后一句遗言是,‘芬尼,你下周来看我吗?“ 老人越讲越快,匆匆把故事说完:“芬尼下周果然去看她了。整整一周后,我 们把年轻的泥巴芬给埋了,他得的也是那姑娘的病。这事还有人写了首歌,大草场 的人都知道歌里说的是谁。”泰特尔用鼻音抑扬顿挫地哼了起来,不过歌词鲍勃听 不出来,除了那半句“……永远与你得相见”。 “先生,克劳彻先生,”鲍勃从随身带来的淡黄褐色信封里拿出拉封的运货马 车照片。“拉封给我看了这照片,我在想,赶车人怎么能控制这么一组车呢?” 老人第一次看了看鲍勃,把照片凑到眼前仔细打量。 “我想赶车人是赫法兰。瓦德里普。他是做马车运货的。 通铁路以前,马车运货可是大生意,特别是大牧场扎篱笆那阵子。我还小的时 候,马车运货就已经没戏了。我爷爷干过,我爸爸也说他小时候常会看见大马车队 一队向北,一队向南。 河流都是从西往东,可马车路,还有后来的运牲口通道,都是南北方向。过去 有运货马车大王,就像后来的牲口大王一样。“ “我以为圣达菲通道是惟一的通道呢。” 泰特尔- 克劳彻哼了哼。“那是早先,情况不一样。长条地一带主要的通道是 琼斯到普拉默通道,它原来是条军事路线,后来慢慢扩张,从道奇市到莫贝蒂,然 后到塔斯克萨。他们害怕两样东西——穿过西马隆河和加拿大河。这两条河都诡诈 得很,有流沙,而且水涨得很快,河底都是软底。” 泰特尔又看看照片,用指甲敲了敲。“把这么多马套起来,赶起来,那是要好 技术,如果不是从小做,硬学要学很多年。那时候有很多人会。如今活在世上的人 全都不行,除了牛仔大赛上偶尔有个老傻瓜会逞逞能,表演如何把一组马车退到想 象的车码头里。那时候赶车的,对这地方熟悉得就跟自己的手背似的。赶送信马车 的人——P.G.雷诺弟兄,他们承包了送信的差事——都赶一群马,听说叫摩根马。 他们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一八八六年下了场大暴雪,有个赶车的坐在驭者 座冻死了,乘车的人还一直不知道。到了城堡补给站,左等右等赶车人不下来开门。 当然不能啦。冻死了。但是我告诉你,如果运货马车是骡子拉的,赶车的会坐在左 边那匹骡子上,而且赶车的时候手里只扯着一根缰绳。那缰绳穿过每匹骡子的笼头 和嚼子环,最后拴到左边领头骡子的嚼子上。这套挽具我好像还有,不是在阁楼里 就是在谷仓顶,记不得了。” “拉封和我说过XIT 牧场和铁丝网的故事,”鲍勃说。 “哦,XIT 呀?XIT 用铁丝网,只是告诉了牧场主们,围上铁丝网是能赚钱的。 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人反对铁丝网。说铁丝网把公共牧场像切馅饼一样切开了,而那 些大人物总是说大家牧场,牧场大家。早期用的铁丝网很危险——他们说是' 危网 ' ,把牲口扎得很痛,创口都生蛆。XIT 用了一种不同的铁丝网,那丝是宽带丝, 宽宽扁扁的那种,尖刺的地方用夹子夹过了。牲口碰到上面,还会被戳着,但是不 像格利登的那种丝,不会扎出伤口。X1T 不是长条地第一家扎铁丝网的。第一家扎 的是煎锅牧场,那牧场是格利登先生亲自资助的,但是,他是听了推销员亨利。桑 伯恩劝告,才投钱到牧场的。他们把牧场叫做‘锅柄’,牲口的标记就是一个带长 柄的煎锅。 但是有些老牛仔看了这标记,就说:“锅柄,屁,是煎锅嘛。‘煎锅这名字就 叫开了。格利登先生老了,不想和牧场生活沾边,宁可住在伊利诺斯的迪尔卡布市, 但是桑伯恩的铁丝网钱是他赞助的。他靠铁丝网发了大财。桑伯恩喜欢这儿,定居 下来了。他是个很霸道的家伙,本地人不大喜欢他。他对市政建设很有贡献,但这 也不管什么用。阿马里洛就是他开创起来的。XIT 那边的墙上有些这样的铁丝网。 我自己也有。在一个干河沟里捡到了一卷。” 老人突然打了个盹儿,照片从他手里掉下。鲍勃把照片捡起来,等了几分钟, 拉封说:“就这样吧。我们走。” 等他们出了门,老人突然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爷 爷为什么背上全是鞭痕?” “还没有。”鲍勃说。 “走吧,走吧,”拉封说,推着鲍勃的后腰。 “等一会儿。给你看样东西。”老人说,吃力地从轮椅里起来。他走到他们站 的门口,拽着鲍勃的袖子,指着墙上一个圆片。圆片用一颗螺丝钉固定在墙上。外 面风呼啸起来。泰特尔。克劳彻用手指把圆片拨到一边。 “看到洞了?” “是。是的,先生。” “是铁撬孔。风吹进来,你把铁撬从这儿伸出去,放一会儿,然后抽回来。如 果铁撬弯了,说明出去很危险。”他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老人所特有的干喘。 “走吧,”拉封说。 回去的路上,鲍勃说芬尼的故事很悲伤,也很感人。拉封哼了一声。 “那是我好多年都没有听到过的狗屁胡说。碰巧我小的时候认识莎莉。艾恩, 她是个很硬朗、很精神的妇人,嫁给了达尔文。劳森。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芬尼、 围脖的事。我要查一查。” “你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把哈什伯格先生背上的鞭伤来历告诉我?” “到时候都会告诉你的,”拉封说。 经过旧棚屋的时候,鲍勃摇下车窗,想更好地看看。但几秒钟后他就后悔了, 因为风向已经变了,把养猪场的气味全吹了过来,那是一阵强烈的恶臭,如同一万 只臭袜子加在一起,如同腐烂的肉,如同发霉的尿液,如同沼气,如同酸腐的呕吐 物和水粪,臭得非常恐怖,这熏天的恶臭使鲍勃干呕起来。 “鲍勃。道乐,你敢在我卡车里呕吐!" 拉封说道,踩住了刹" 一走啊!”鲍 勃嘶哑着嗓子说。“我们离开这地方。” 几天后,鲍勃去取水的时候,拉封说:“啊,这个泥巴芬尼的故事我核实过了。 我去了浸礼会公墓,看到了莎拉‘艾恩的墓碑,上面说她是一九六二年过世的,当 时四十九岁。她出生于一九一三年。在猫头鹰墓地那边,我看到了芬尼’华莱士。 弥尔斯的石碑,生于一九0 四年,卒于一九二0 年。我又去了草原之家,和一 些老头老太太聊过了,有的还记得莎莉‘艾恩。 有些男的,特别是加德曼。普托,维维恩的哥哥,我们叫他加迪,还记得泥巴 芬尼,说他有骑术天赋。然后我又去了牛仔玫瑰镇图书馆,翻阅了过去的《牛仔玫 瑰欢声报》,上面根本没有提到过什么热病。只是一则短消息说夜猫子有个男孩死 于' 灾祸' ,上面说男孩的名字是芬恩。华莱士‘莫尔斯。’灾祸‘这词意思很广, 小到吃饭噎着,大到吃子弹。而且泰特尔所说的那个著名慈善舞会举办时,芬尼都 死了十年了。“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的沉默。电话铃突然响了。 " 哦,你好,泰特尔。我们正说你呢。是吗?是的,这我已经查出来了。“ 他能听到电话那头老人粗声在说。 “不用说这个。好,泰特尔,谢谢你打电话来。这些事情我们能查多清楚就查 多清楚。”拉封把电话挂了,皱起眉头。 " 他要是早点想起来多好,害得我跑了两天。泰特尔就这样。他说整理父亲信 件的时候,找到了芬尼家人感谢他父亲吊唁的信,这时候什么都记起来了。说和小 姑娘相爱的是别的人。年轻的芬尼结局似乎更惨。“但是她投有把泰特尔新版本的 故事讲出来。鲍勃想,她还是没有解释她爷爷背上的鞭痕。他在想,拉封是不是故 意让《乡村概略》里记述的家族故事戛然而止,让读者去猜结果? 睡觉前,鲍勃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想法就像火蚂蚁,冷不丁咬了他一口:泰 特尔。克劳彻的夜猫子牧场很适合建大养猪场。气味都已经提前到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