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还没过去,这个山谷竟使蕾蒙娜产生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乃至想到 要离开它的庇护,她就不寒而栗。这是一种最有力的证据,说明当一个人由于疲惫 或得闲、或生病而日到自然女神的怀抱小憩时,自然女神的本意是超越傲慢的文明 的限制,尽可能多地赐福给这个人,而且比她向这个人索国感情的办法更快更稳妥。 日归自然的人那么快就摒弃了他称为习惯的可悲的托辞;抛掉了更为可悲的高贵的 借口,装点门面的权宜之计,习俗的锁链!“上帝热爱的人,死得年轻,”多少年 来人们都不假思索地这样说。这并不合人们用这句话的本意。上帝热爱的人,和自 然住在一起;如果说他们曾被诱走的话,准会在老之末至前回归自然。因此,他们 去世前不管活了多久,他们死的时候都是年轻的。上帝热爱的人,永远年轻。 凭着情人的洞察力,加上印第安人的本能,亚历山德罗从蕾蒙娜的眼睛里看出 一种与时俱增的自在安闲的神情,她注视着雨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们住在这儿,这些墙就是我们的自身,是不是?”她欢快地说。“我 看见那边高大的丝兰树进入荫影的时间比昨天早。” 她又说,“这儿生长的东西多极了,亚历山德罗,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多的 东西。那些东西都有名字吗?修女们教过我们一些名字,可是挺难念的,我全忘了。 我们也许可以亲自为它们起名宇,如果我们住在这里的话。它们会是我们的亲戚。” 又说,“我真希望在这儿躺上一年,什么也不干,只是看着天空,我的亚历山 德罗。看来,如果一个人整整一年只是死盯着天空,别的什么也不干,这算不得什 么罪过。” 又说,“现在我才明白我常常在你脸上看到的东西是什么了,亚历山德罗。那 是来自天空的目光。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和天空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圣徒随时都能 看见他,生活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必须始终保持严肃,不能悲伤,但也不能过分高兴。” 又说,“我不能相信我在这旷野里才生活了两天,亚历山德罗,我倒觉得这是 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家。亚历山德罗,会不会因为我是印第安人,才有这般欢乐?” 说来奇怪,明明只听见蕾蒙娜侃侃而谈,她却觉得她在跟亚历山德罗交流。他 的沉默胜过沉默;简直是缄口无言。可她却始终觉得他是有问必答。亚历山德罗只 要说出一个音节,不,只要他一个脸色,那里面的含义换上别人就得用冗长的句子 才能表达,而且还不怎么使人明了。 蕾蒙娜为这事恩索良久,最后她叫道,“你说话就像树说话,像那边的岩石, 像花,什么也不说!” 这话儿使亚历山德罗心花怒放。多还有你,麦吉拉,”他欣喜地叫道;“你说 那些话的时候,你说的是我们印第安人的话,你和我们一样。” 他的话又使蕾蒙娜感到幸福——任何别的夸奖或抵爱都不能使她更感到幸福。 好像有一种魔力使亚历山德罗恢复了全部力气。脸上那种憔淬的神色消失殆尽。 脸形似乎已经丰满得多了。有一个美丽而古老的盖尔传说:一个仙女看上了一个王 子,一次又一次地到他身边,她是隐身的,只有王子能看见她,她在空中盘桓,唱 着恋歌,要把他从他那些发怒的贵族亲人中引走,他们听见了她的歌声,招来术士 用他们所掌握的一切咒语和妖术来把她赶走。他们终于使她销声匿迹了;但是她在 王子面前消失时,扔给他一个苹果——一只有魔力的金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就 再也不要吃任何别的东西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只吃这只金苹果;然而, 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一个傍晚又一个傍晚,金苹果总是在那儿,完整无缺,闪闪 发光,好像他从没吃过似的;后来,仙女又来了,王子跳进了她的魔船里,和她一 块儿驾船而去,他王国里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这个关于爱情和爱人们的传说只 是一个寓言,一个美丽的寓言,然而却是真实的。亚历山德罗现在一小时一小时地 健壮起来,他就像吃了康拉王子的那只神奇的、看不见的、给人以力量的苹果。 “我的亚历山德罗,你怎么这么快气色就这么好了呀,”蕾蒙娜含情脉脉地端 详着他的面容说。“那个晚上我还真怕你会死呢。现在你看来几乎跟以前一样健壮 了,你眼睛发光,你的手不烫!全亏这上帝保佑的空气;是它治好了你,就像它治 好了费利佩的热病一样。” “要是空气能让我保持健康,我也就根本不会得病了,麦吉拉,”亚历山德罗 答道。“在我见到你之前,我就从来没有在房子里面睡过觉,除了簏草棚。治好我 的不是空气;”他望着她,余下的话全由过目光说明了。 第三天黄昏时分,蕾蒙娜看见亚历山德罗牵出巴巴,上好马鞍,准备上路了, 她不由得热泪盈眶。中午时亚历山德罗曾对她说:“今晚,麦吉拉,我们一定得走 了。明天马儿就没草吃了。我们必须乘马儿还健壮的时候走。我不敢牵它们到山谷 再下面一点的地方去吃草,就在下面几英里的地方有一个牧场。今天我发现牧场主 的一头牛就在巴巴身边吃草。” 蕾蒙娜没有违拗。离开这儿是势在必行的;但她脸上的神色却使亚历山德罗感 到一种新的痛苦。他也觉得离开这地方又像重新流放似的。现在,他牵着马慢慢往 上爬,看见蕾蒙娜郁郁不乐地坐在网兜旁——他们的一点儿行李又被仔仔细细地包 在了里面——他的心儿又疼痛起来。他的那种无家可归、贫困潦倒的感觉重又像个 难以负担的包袱压在他的心头。他要把他的麦拉带到哪儿?他能带给她什么呢? 但是,一坐上马鞍,本蒙娜又变得愉快起来。巴巴那么兴高采烈,她可不能太 伤心了。那马儿因为又能行动,似乎高兴得直撒欢儿。上用也欢蹦乱跳。尽管山谷 里有凉快的荫影和清澈的冷水,它却觉得那儿挺闷的。它想着羊儿。它不明白干吗 这么闲待着。它脸上那种迷惑不解的神色不止一次逗得蕾蒙娜哈哈大笑,它会跑过 来站在她跟前,摇着尾巴,呆楞楞盯着她的脸,好像说出这样的话儿来:“你到底 要在这山谷里干什么,你永远不想回家了吗?要是你打算待在这儿,干吗不养羊呢? 你没青见我没事情干吗?” “我们必须通宵赶路,麦吉拉,”亚历山德罗说,“分秒必争。我们明天要住 的地方离这儿远着呢。” “是个山谷吗?”蕾蒙娜充满希望地问道。 “不,”他答道,“不是山谷;但那儿有美丽的棕树。我们过冬的袜子就是从 那儿摘来的。那是在一个山顶上。” “那儿安全吗?”她问道。 “我想安全的,”他答道;“不过没有这儿安全。全地区也找不到跟这儿一样 的地方。” “再往后我们去哪儿呢?”她问道。 “那儿离坦墨库拉很近,”他说。“我们一定得去坦墨库拉,亲爱的麦吉拉。 我一定得去哈瑟尔先生家。他很友好。他保管着我父亲的琴,会给我钱的。要不是 为了这个,我绝对不想再走近那地方。” “我倒想看看那儿,亚历山德罗,”她温柔地说。 “哦,不,不,麦吉拉!”他叫道;“你不会想看的。那儿真可怕;房子全都 掀掉了顶——只有我父亲和何塞的房子除外,他们的房顶是木瓦板盖的;他们的房 子还能保持原样,其余的都只剩四壁了。安东尼奥的母亲把她的墙都推倒了;我不 知道老太太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人家说她像个泼妇。她说谁也别想在这屋里居住; 她手拿一根大棒,在一堵墙上捣了一个大洞,然后她用足全身力气把安东尼奥的马 车朝墙壁推去,直到把墙撞倒。不,麦吉拉。那真可怕。” “你不想再进墓地去看青,亚历山德罗?”她胆怯地说。 “圣徒不准我去。”他庄重地说。“我想,如果我到墓地里去,就会成为一个 杀人犯!要不是有了你,我的麦现儿,我出来时就会杀死一个白人。哦,别说这件 事了!”沉默片刻,他又说,“这事儿又把我浑身的力气夺走了,麦吉拉。我觉得 像要死了似的!” 他们俩再也没提到坦墨库拉,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在低矮的、树木覆盖 的小山丘间慢慢行进,突然来到一个空旷的、绿草如茵、沼泽似的地方,一条小溪 漏瀑流淌,他们的坐骑在溪边停步,狂饮起来;蕾蒙娜朝前面看去,只见远处灯光 闪烁。“灯光,亚历山德罗,灯光!”她手指灯光,放声大叫。 “是的,麦吉拉,”他答道,“那儿就是坦墨库拉;”他跳下马,来到她身边, 两只手放在她的两只手上,说:“亲爱的,我早在想,我们到这儿该怎么办。我不 知道。麦吉拉认为怎么办最好呢?要是夫人派人来追我们,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哈瑟 尔家了。他的小店是每个路人歇脚、起程的地方。我不敢带你到那儿去,麦吉拉; 但我必须去。我只能从哈瑟尔先生那儿弄到钱。” “你走后我得找个地方等你!”蕾蒙娜说,她凝望着那一大片平原的茫茫夜色, 心儿怦怦乱跳。那平原像大海无边无垠。“只有这么做才安全,亚历山德罗。” “我也这么认为,”他说;“但是,哦,我为你担心;你会不会害怕?” “是的。”她答道,“我害怕。但比较起来这不算太危险。” “要是我出了事,不能回到你的身边,麦吉拉,你就让巴巴自由奔跑,它会把 你乎安地带回家去——它和上尉。” 蕾蒙娜惊叫起来。她压根儿没朝这层上想过。亚历山德罗把一切都想到了。 “会出什么事呢?”她叫道。 “我是说,如果追我们的人在那儿,如果他们说我偷马而把我抓走,”他说。 “可是你又不把马带去,”她说。“他们怎么能抓你呢?”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亚历山德罗答道。“他们可以抓走我,逼我说出马在 哪里。” “哦,亚历山德罗,”蕾蒙娜抽泣着说,“我们该怎么办呢!”须臾,她鼓足 勇气,说道,“亚历山德罗,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要留在墓地里。没有人会到那儿 去。我在那儿不是最安全吗?” “圣母啊!我的麦吉拉要待在那儿吗?”亚历山德罗惊叫道。 “为什么不呢?”她说道。“死人是不会伤害我们的。要是做得到的话,他们 全都会帮助我们呢。我不怕。你走后我就等在那里,如果你一小时内不回来,我就 到哈瑟尔先生的小店去找你。如果夫人派出的人在那里,他们会认识我;他们不敢 碰我。他们知道费利佩会惩罚他们。我不害怕。如果他们奉命带走巴巴,那就让他 们带走得了;我们还有小马,它累了我们就步行。” 她的自信很有感染力。“我的野鸽子有着狮子胆,”亚历山德罗爱抚地说。 “我们就照她说的办。她真聪明;”他掉转马头,朝着墓地方向。墓地四周是矮砖 墙,有一扇木栅门。他们到达墓地,亚历山德罗惊呼道,“小偷把门偷走了!” “他们要门干什么呀?”蕾蒙娜说。 “烧,”他固执地说。“那是木头的;但很小。这样可以使坟墓免遭野兽和牛 的侵袭!” 他们走进围墙,突然一个黑影从一座坟墓边站起来。蕾蒙娜大吃一惊。 “别怕,”亚历山德罗轻轻地说。“肯定是我们的人,我很高兴;现在你不会 是孤零零的了。我肯定是卡门娜。他们把何塞埋在了那个角落里。我去跟她说话;” 他把蕾蒙娜留在门口,自己慢慢地向前走去,用路易塞诺话低声说,“卡门娜,是 你吗?别怕,我是亚历山德罗!” 果然是卡门娜。这个可怜的人儿,伤心得快要发疯了,她白天守在帕长加她小 宝宝的坟前,晚上守在坦墨库拉她丈夫的坟前。她白天不敢到坦墨库拉来,因为美 国人在这儿,她怕他们。亚历山德罗跟她说了几句话,便领着她转身来到蕾蒙娜跟 前,他把她发烫的手放在蕾蒙娜的手里,说:“麦吉拉,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西 班牙话她一句也不会说,但她说你跟我来她很高兴,她愿意寸步不离地待在你身边, 直到我回来。” 蕾蒙娜一心想要安慰那姑娘,自己那颗温柔的心儿隐隐作痛;但她只能默默地 用劲担担她的手。尽管是在黑夜里,她却能看见姑娘那凹陷、悲伤的眼睛和瘦削的 脸颊。悲伤比欢乐更用不着语言。卡门娜的每个细胞都感觉到蕾蒙娜是如何地同情 她。过了会儿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要把蕾蒙娜拉下马来。蕾蒙娜俯身探询地望着 她的脸。她又用一只手轻轻拉了蕾蒙娜一下,另一只手指着她刚才所来的那个角落。 蕾蒙娜明白了。“她想指给我看她丈夫的坟墓,”她想。“她不愿意离开坟墓。我 要跟她过去。” 蕾蒙娜下了马,拽着巴巴的缰绳,赞同地点点头,依然紧紧抓着卡门娜的手, 跟她过去。坟墓密密匝匝、错落不齐,每个坟堆前竖着一个小小的木十字架。卡门 娜脚步轻捷地领着路,这儿她已了如指掌。蕾蒙娜不止一次地磕绊并且差点儿摔倒, 这高低不平的陌生地方弄得巴巴好不耐烦,它使起了性子。她们来到那个角落,蕾 蒙娜看见了新坟的那堆新士。卡门娜悲痛地叫了一声,拖着蕾蒙娜来到坟边,用右 手朝下指指,又把双手放在心口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蕾蒙娜。蕾蒙娜泪如泉涌,又 抓紧了卡门娜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表示她的同情。卡门娜没有哭。她早已 欲哭无泪了;一时间她觉得这个陌生人温和的、突如其来的同情使她超越了自我— —这个姑娘跟她自己一样,但又是那么不同,那么神奇、那么美丽,卡门娜肯定蕾 蒙娜就是那样的姑娘。是圣徒把她从天堂里送到亚历山德罗的身边?这意味着什么 呢?卡门娜心潮起伏,她真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但她只能一次一次地捏着蕾蒙 娜的手,偶尔把自己柔软的脸颊贴在手上。 “哎,是不是圣徒让我想出这个到墓地来的主意的呢?”蕾蒙娜心想。“这个伤 心的可怜人儿看见亚历山德罗是个多大的宽慰啊!她使我忘记了一切恐惧。圣母啊! 要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准会吓死。倒不是说死人会伤害我;而是那广袤的、万籁俱寂 的平原,还有那幽暗。” 少顷,卡门娜便向蕾蒙娜做手势要回到门口去。他挺有心计,考虑周全,知道 亚历山德罗会在门口找她们。但她们等亚历山德罗回来得要望穿眼底呢。 亚历山德罗离开她们后,拴好小马,迅速朝哈瑟尔的小店奔去,那小店离墓地 大约有八分之一英里。他自己的老家在那小店右边一点儿。他走近自家门口时,看 见窗里亮着一盏灯。他像中弹似的猝然止步。“我们家里的灯光!”他叫道,伸出 双手。“那些该死的强盗已经住了进去!”他满腔热血似乎变成了熊熊烈火。蕾蒙 娜现在准认不出她的亚历山德罗的胜了。脸上充满难以扑灭的复仇之火。他情不自 禁地去摸他的刀。刀不在了。他的枪也被他留在了墓地里,靠在围墙上。唉!在墓 地里!是的,那儿还有蕾蒙娜在等着他。复仇的念头消失了。现在这世界上只有一 件工作、一个希望、一种热情能支配他。但他至少得看看是谁住在他父亲的屋子里。 他内心里燃烧着一个强烈的欲望:看看那些人的脸。他干吗要这么折磨自己呢?说 真的,为什么呢?但他一定得这么做。他要看看已经在他的坟上开始的新的家庭生 活。他悄悄地爬到那亮着灯的窗子下面。侧耳谛听,他听见了孩子的声音;一个女 人的声音;时而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哑、凶暴;还有各种各样充满家庭气息的 声音。显然正是晚饭时分。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直到眼睛跟最低的窗玻璃成水 平线,然后朝里望去。 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最小的一 个比婴儿大不了多少,坐在高椅子上,用一把汤匙敲着桌子,迫不及待地等着晚饭。 屋子里乱糟糟的——床板摊在地板上,打开的箱子一半空着,马鞍、挽具扔在墙角 里;显然有生人进了屋子。窗子扭曲了,关不严实,开着一条缝。亚历山德罗伤心 地回想起,他几次三番想把窗子修好关严实了,却一天天往后拖。现在倒多亏了这 条缝,他能听见屋里人说的每一句话。那女人看上去疲惫、憔悴。她的脸很敏感, 声音很和蔼;但那男人的相貌却像个野兽——人中兽类。我们为什么要中伤那些所 谓的兽类呢?与人类相比,它们绝无那些卑鄙的特征。 “看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算是过不了安定的日子了小那女人说。亚历山德罗懂 点儿英语,她的话他全明白。他竖起耳朵听着。“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 “我不知道,”她丈夫吼道。“那该死的山谷滑坡了,堵住了公路。几天里车 子到不了。你东西还没弄够?要是你把已经运到的整理一下,你就没时间抱怨东西 还没到齐了。” “可是,约翰,”她答道,“总得等镜衣柜来呀,这样我就可以把东西都塞进 去,还得等床架子。现在我似乎什么也不能干。” “有牢骚你尽管发,我听着呢,”他答道。“反正哪,你们女人也就这么点本 事。这儿有一张第一流的生皮条床架。全怪罗赛克那个笨蛋,让那些印第安狗杂种 带走了他们全部的东西,否则就能归我们了!” 那女人责备地看着他,但一时没有说话。随后,她双颊涨红,似乎骨梗在喉, 非要一吐为快,她叫道,“好啊,他让那些穷光蛋把他们的家具带走,我真要谢谢 他呢。我知道,要是他们的床架子留了下来,我在那上面是一刻也睡不着的。这样 占据他们的房子真是太糟了!” “哦,你这该死的蠢婆娘,给我住口!”那男人叫道。他有点儿醉了,这种时 候他是最难对付的。她一半胆怯一半恼怒地瞥了他一眼,转向孩子们,喂起那个小 宝宝。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孩子抬起头来,看见了亚历山德罗的头影子,惊叫起来, “外面有个人!那儿,窗子那儿!” 亚历山德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屏住了气息。他是不是太冒险了,克制不住再 看一眼自己家里的强烈冲动,从而给他和蕾蒙娜带来了危险呢?那半醉的男人可怕 地骂了一声,并叫道,“准是一个该死的印第安人。今天我看见有几个在周围盘桓。 在赶走他们之前,我们得先崩掉他两三个!”他从壁炉上方的木钉上摘下枪来,提在 手里,朝门口走去。 “哦,别开枪,孩子他爸,别!”那女人叫道。“你要是开了枪,他们就会乘 我们睡觉时把我们全杀掉!别开枪!”她拽着他的衣袖把他往回拉。 那男人又骂了一声,挣脱开她的手,跨过门槛,站在那儿听着动静,并朝黑暗 里张望。亚历山德罗的心跳得就像胸口里有把锤于在敲似的。要不是挂念着蕾蒙娜, 他真想朝那人扑去,夺下他的枪,把他杀死。 “我可不相信有人,孩子他爸,”那女人坚持道。“勃德总是疑神疑鬼。我不 相信外面有人。进来吧;饭都凉了。” “好吧,枪我可是照放不误,得让他们知道这枪里是有弹药的,”那凶神说。 “要是打中了在周围闲逛的人,他们也不会知道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他随意地平 端起枪,带着醉意用发抖的手放了一枪。子弹呼啸着毫无目标地朝空旷的黑夜里飞 去。侧耳倾听片刻,没人叫唤,他打着呃说,“这口便……便宜了他,”进屋吃饭 去了。 亚历山德罗久久不敢动弹。他拼命地责骂自己愚蠢,落人这般境地。他忠实的 心上人在那荒凉恐怖的墓地里盼着他,他却无端又给她添上一番等待之苦。最后他 壮起胆子,匍匐爬行一段,停一下,再爬一段,直到爬出几杆远后,他才敢站起来, 撒腿拼命前哈瑟尔店铺跑去。 哈瑟尔店铺是混合型的,只有在南加利福尼亚才能见到:店铺,农场,客栈合 为一体,包揽了生活的各个方面。印第安人、牧人、各种各样的旅人,都在哈瑟尔 店铺做交易,在哈瑟尔店铺喝酒,在哈瑟尔店铺睡觉。这种店铺,方圆二十英里之 内只此一家,在更大的范围内,也是首屈一指。 哈瑟尔决不是个坏人——在他清醒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并不如情理中那么时常 出现,因此他有时候几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在这种时候人人都害怕他——他 妻子、孩子、旅客、牧人,所有的人都害怕他。“哈瑟尔早晚会杀人,”他们说, “这只是个时间和场合问题,”看起来这时间正在迅速到来。但是,哈瑟尔放下酒 杯时,是个和蔼的、相当守信用的人;而且热情好客,以致许多旅客像被拴在椅子 上似的,听他们的店主神聊,直到深更半夜。他是如何从阿尔萨斯到圣迭戈来的呢, 他自己是不会详细道来的,在这段奇妙的旅途上,他走了一段又一段、一站又一站; 但他现在终于到了最后一站,安营扎寨了。他要把他的尸骨埋在这儿,坦墨库拉。 他喜欢这个地区。他喜欢这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且,说也奇怪,他还喜欢印第安人。 他在那些认为印第安人一无是处的旅客面前为他们说了许多好话,他常说,“那些 印第安人从没让我亏过一块钱。他们什么生意都跟我做。他们中的一些人,高达几 百块钱的帐我都愿赊。要是他们这年还不出,来年准还;要是他们死了,他们的亲 戚会代他们还债,每次还一点儿,直到全部还清。他们会用麦子顶债,或用一头牛, 或用女人们编的篮子或席子;反正总会还的。在还债这一点上,他们比,般的墨西 哥人要诚实;我是说像他们一样穷的墨西哥人。”那些旅客们露出一副显然不太相 信的样子,只是出于礼貌而听他说。 哈瑟尔的住室是一座又长又矮的砖房,旁边有更矮的厢房,那儿就是旅客的卧 室,以及厨房、贮藏室。店铺与住室不相连,那是一座粗糙的板房,一层半楼高, 阁楼是一个大寝室,地板上铺满床,但是没有别的房间家具。睡过阁楼的人都是不 讲究奢华的个人生活的。这两座房子,加上五六间形状各异的外屋,围成一圈,四 周是一道白色有尖锋的低栅栏,给这地方平添一层家庭气氛,尽管忽视了对地面的 装饰,仅是一片砂地,或稀稀拉拉地点缀着一些杂草和野草。住室门边的一些瓶瓶 罐罐里种着的植物都已焦黄、枯萎。很难说清它们到底是给这地方增添了生机呢还 是使它更显得荒芜。但是它们象征着一个女人的手,一种本性,渴望着包围她的一 无是处的荒野难以提供的东西。 店铺敞开的大门里射出单调、阴惨的灯光。亚历山德罗小心翼翼地走近小店。 店铺里挤满了人,他听见朗朗笑声和谈话声,不敢进去,就溜到屋后,跃过栅栏, 走到另一座房子前,打开厨房门,这儿他无所畏惧。哈瑟尔夫人向来只雇印第安佩 人。厨房里只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炉灶上所有的水壶、煎盘都在噼噼啪啪和嘶嘶 地作响,显然正在为那些在另一座房子里吵吵嚷嚷、高谈阔论的旅客们准备伙食。 亚历山德罗坐在炉火旁,等待着。俄顷,哈瑟尔夫人匆匆回来干活儿。一个印 第安人静静地坐在她的炉灶旁,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了。在幽暗的烛光下她没有认 出亚历山德罗,因为他向前倾着身子,头埋在手里,坐在那里,所以夫人把他当成 了老拉蒙,他常在厨房里转悠,偶尔于些跑跑腿之类的杂活,或任何他干得了的活, 以此为生,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快去,拉蒙,”她说,“再拿些木柴来,这些棉花秆太干了,烧起来像朽木 似的;今天晚上那么多人要吃饭,我的腿都跑断了;”随后她转身回到桌子旁。开始 切起面包来,没有注意到那个默默地起身遵命而去的人多么高大,多么不像拉蒙。 不一会儿,亚历山德罗抱来了一大樟木柴,要是换了可怜的老拉蒙,至少得跑三趟, 亚历山德罗把木柴扔在炉灶旁,说,“够了吗,哈瑟尔夫人?”她惊叫了一声,刀 都掉了。“怎么,谁——”她说;接着,她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喜形于色,继续 说,“亚历山德罗!是你吗?哦,刚才在黑暗里我还当你是老拉蒙呢!我以为你在 帕长加。” “帕长加!”这么看来莫雷诺夫人没有派人到哈瑟尔家来搜寻他和蕾蒙娜小姐! 亚历山德罗心里几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直担心的迫在眉睫的危险过去了,他们 暂时获得了安全;但他不露声色,眼睛都没抬就回答说,“我是到过帕长加。我父 亲死了。我把他葬在了那里。” “哦,亚历山德罗!他死了吗?”好心的女人惊叫起来,走近了亚历山德罗, 手搭在他肩上。“我听说他病了。”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印第安人被驱逐 的时候,她难受极了,这事儿让她病了一场。整整两天她紧闭大门、拉严窗帘,她 不想看见那可怕的杨面。她是个不善言词的女人。她是个墨西哥人,可有人说她的 血管里也有印第安人的血。这倒也不无可能;现在看上去这可能性更大了,只见她 呆愣愣地站在亚历山德罗身旁,手搭在他肩上,两眼悲痛地直盯着他的脸。他的变 化多大呀!去年春节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匀称的身材、敏捷的举止、高雅的 谈吐、英俊的脸庞,她至今记忆犹新! “你整个夏天都在外面,亚历山德罗?”最后她说,转身又干起了活。 “是的,”他说,“在莫雷诺夫人牧场里。” “这我听说了,”她说。“那是个大牧场,对不?她的儿子长成英俊小伙子了 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呢。有一口他赶着一群羊打这儿经过。” “噢,现在他可是大人了,”亚历山德罗说,又把脸埋进了双手。 “可怜的人儿!他不愿说话,这是很自然的,”哈瑟尔夫人心想。“我还是让 他去吧;”她好久没有再说话。 亚历山德罗一声不吭地坐在炉灶旁。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冷漠感慑住了他。最后 他困乏地说:“我得走了。我想见一下哈瑟尔先生,可他好像正在店铺里忙。” “是啊,”她说,“好多旧金山来的人;他们是快要迁到这山谷里来的那个公 司的人;来了两天了。哦,亚历山德罗,”她想了一下,接着说,“吉姆保管着你 的小提琴;是何塞拿来的。” “对,我知道,”亚历山德罗答道。“是何塞告诉我的;这是我在这儿歇脚的 原因之一。” “我这就去把琴拿来,”她叫道。 “不,”亚历山德罗嗓音粗哑、缓慢地说。“我不要琴。我想也许哈瑟尔先生 愿意把琴买下。我需要钱。那琴不是我的;是我父亲的。比我的好得多。我父亲说 可以卖大价钱。那琴可是有些年头了。” “确实如此,”她答道;“昨天晚上有个客人看了那琴。他很惊讶,吉姆告诉 他说琴是从传教区里来的,他不相信。” “他拉了吗?他愿不愿买下?”亚历山德罗叫道。 “我不知道;我去叫吉姆,”她说,转身奔出去,在另一扇门边停下,朝里看 去,叫道,“吉姆!吉姆!” 天哪,吉姆那样几根本没法回答。她只朝他脸上瞥了一眼,就陡然变色,露出 厌恶、鄙视的表情。她回到厨房,直言不讳、语带讥讽地说,”吉姆醉了。你今天 晚上跟他怎么说也没用。等天亮吧。” “等天亮!”亚历山德罗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我等不及!”他叫道。“我 今天晚上一定得走。” “干吗,什么事?”哈瑟尔夫人问,颇为惊奇。一瞬间,亚历山德罗打定了主 意把一切秘密都告诉她;但仅仅是一瞬间。不;他和蕾蒙娜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 越好。 “我明天得赶到圣迭戈,”他说。 “在那儿找到活干了?”她说。 “是的;是在圣帕斯库拉,”他说;“照理我三天前就该到那儿。” 哈瑟尔夫人暗自思忖。“今天晚上吉姆什么也做不了,”她说;“那是肯定的。 你应该亲自去见那个客人,问问他愿不愿把琴买下。” 亚历山德罗摇摇头。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感支配了他。他不愿而见那些要“迁进” 他的山谷里来的美国人。哈瑟尔夫人明白了。 “我要告诉你,亚历山德罗,”好心的女人说,“今天晚上我把你需要的钱给 你,然后,如果你发话,明天让吉姆卖琴,要是那人买下了,你就用卖琴的钱还我, 等你再打这儿经过时,我就把多余的钱找还你。吉姆会尽力为你做好这笔生意的。 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可是你们大伙儿的真正的好朋友。” “我知道,哈瑟尔夫人。在这个地区里,我信任哈瑟尔先生胜过信任其他任何 人,”亚历山德罗说。“他是我所信任的唯一的白人。” 哈瑟尔夫人在她衬裙的一只深兜里摸索着。她摸出一个又一个金币。“不错! 比我想象的多,”她说。“我把今天收到的帐都藏这儿了,我知道不等天黑吉姆就 会醉的。” 亚历山德罗眼盯着金币。他多想为他的麦吉拉弄来大把大把这种闪光的小金币 啊!哈瑟尔夫人在桌上点着数,——一、二、三、四,多亮的五块币值的金币啊, 他叹了口气。 “我只敢要这么多,”亚历山德罗见她数到第四块时,这么说。“我拿这么多, 你能信得过我吗?”他悲伤地补充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哈瑟尔夫人, 在我找到活儿干之前,我只是个叫化子。” 哈瑟尔夫人双眼含泪。“真丢人!”她说,——“真丢人,亚历山德罗!出了 这样的事,吉姆跟我居然什么也没考虑到。吉姆说他们绝对成不了气候,绝对。信 得过你?是的,当然信得过。吉姆和我到死都信得过你,或你的父亲。” “他死了,我很高兴,”亚历山德罗说,他把金币包进手帕,把手帕扎好,放 进胸前。“但他是被人害死的,哈瑟尔夫人——害死的,就像他们朝他开了一枪一 样。” “那是实情!”她热切地说。“我也这么说;何塞也这么说。那时我就是这么 说的——子弹可远远不像那么没人味儿!” 她话音未落,餐厅的门便砰地打开,十来个人在醉醺醺的吉姆带领下,磕磕碰 碰、嘻嘻哈哈、摇摇晃晃地拥进厨房。 “晚饭在哪里!拿晚饭来!你跟你的印第安人在干什么?我得教你怎样煮火腿!” 吉姆结结巴巴地说,身子一摇朝炉灶那儿倒下,后面的人一把抓住他,这才算救了 他。哈瑟尔夫人可不是那种生性怯懦的人,她讥讽地看着那群人,说:“先生们, 要是你们愿意在桌边各就各位,我马上给你们开饭。已经准备好了。” 一二个比较清醒的人,听了她的话,自觉惭愧,领着其他人回到了餐厅,他们 在那儿坐下,拍桌子,摇椅子,说脏话,唱下流歌。 亚历山德罗像尊塑像似地站在那儿,眼睛里充满敌意和藐视的神情,紧盯着那 群醉鬼。哈瑟尔夫人从他面前走过,悄声说道,“你尽快离开,亚历山德罗。你最好 走。天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干些什么。” “你不害怕吗?”他低声问道。 “不怕!”她说。“我惯了。吉姆我始终有办法对付。而且还有拉蒙在身边— —他和那些斗犬;真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能叫狗帮忙。这些旧金山人喝醉 了总是无法无天的。不过你最好离开这儿!” 就是这些人抢走了我们的地,害死了我父亲,还有何塞和卡门娜的小宝宝!” 亚历山德罗一边朝墓地飞跑,一边思忖。“萨尔别德拉神父说,上帝是善良的。一 定是圣徒再也不替我们向他祷告了!” 但亚历山德罗心里装满别的念头,没工夫去记挂过去受的虐待,不管多么痛苦。 现实正大声地呼唤着他。他把手伸进胸口,摸摸那柔软的扎结的手帕,心想:“二 十块钱!这不算多!但是用它们买食物,够我的麦吉拉和巴巴吃上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