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们离开家去报到的那天,是全家人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是他们将永生难忘 的一天。小狗已经被送人,汽车已经被卖掉,房子几乎空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 恋恋不舍的悲伤。新的房主要在那天下午开始搬入,武雄将房子的钥匙留给了邻居, 请他们代为转交。 离开之前,他们扔掉了很多食品,让人觉得可惜,剩下的一些给了彼得。 最痛苦的时刻到了,他们将离开这个他们居住了十八年的房子。这所房子是礼 子和武雄在肯快出生时买下的,他们所有的孩子也都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他 们熟悉这房子,爱恋着它,武雄和礼子在这儿度过了结婚以来的幸福时光。礼子最 后一次环顾四周,回想着过去。武雄走过来,和她站在一起,用一只胳膊抱住她。 “我们会回来的,礼子。”他伤心地说。 “可它已经属于别人了。”她泪如泉涌。 “我们会再买一座。我保证!”但他们只有克服困难,努力活下去才能实现武 雄的诺言。 “我知道。”她鼓起勇气。 武雄拉着她的手,慢慢走了出去。礼子小声地祈祷着,希望能很快就回来,希 望一家人一起安全地返回。 彼得开车送他们到协调站。他们只带了少得可怜的几件行李,每件行李上都系 上了发给的标签。苔米的标签系在毛衣的下端,萨莉将标签系在腰上,礼子、肯和 武雄的都系在外衣上。彼得小心地将弘子的标签系在她外衣的下摆上,70917。 弘子坐在车里,将安妮·斯宾塞送的篮子放在腿上。礼子感谢这件礼物,觉得 能派上用场,可一路上谁也没想起它。 到协调站的路不远。大家都沉默不语。当转过最后一个弯,能看到协调站时, 他们似乎看到了一座地狱:大群大群的日本人,成堆的行李和数不清的大客车。 “我的天!”武雄对看到的情形感到震惊。“他们要将所有帕罗·奥德的人都 遣送走?” “大概是的。”彼得回答,小心地避开正在过马路到集中营去的人群。他们都 带着箱子和提包,拉着孩子们的手,小心地带老人过街。那儿停着至少有十几辆大 客车,到处慌乱不堪。武雄真不愿意加入到人群中去。 有关部门说彼得可以将车直接开到坦弗兰,但他01不可以坐彼得的车去。他们 必须乘大客车和别的人家从协调站一起出发。彼得帮他们卸下行李后,向他们保证, 他要亲自开车去坦弗兰找他们。但他得先将车存放好,然后再和他们一起等待出发。 “真是乱透了。”武雄不情愿地从彼得的车上走出来,带着行李和家人加入人 群。没过几分钟,他们被赶到一大群人中,这时,彼得必须得和他们分开了。他去 问过在坦弗兰是否有个集中营,他说他想到那儿去看朋友,但好像没人知道。武雄 向彼得挥手告别,直到彼得消失在人群外,弘子此时正在全力平息涌上心头的阵阵 恐惧。片刻间,这一切都变成现实。他们将被监禁、被重新安置、被驱逐或被用什 么方式给打发了,她不会再有自由!彼得已经消失,她不能在再想见到他的时候找 到他。要是再也见不到他怎么办?……如果他找不到他们……如果……苔米好像也 感到了弘子和其他人的恐惧心情,哭了起来。她紧紧地抱着她的玩具娃娃,娃娃上 也系了个标签。弘子害怕她被挤散,紧紧地拉着苔米的手。 礼子婶婶的表情忧郁,肯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女朋友佩姬。武雄不停地要求大 家聚在一起。后来,有人来给他们发了一些表格,告诉他们将行李放到大客车上去, 然后上车,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通知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们在客车上坐了一 个小时。将近中午时,客车终于开往坦弗兰。车上燥热难忍,人人都汗流浃背。客 车到达目的地只用了半个小时。 到达坦弗兰后,情况更加混乱,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嘈杂的长队,被集中到一 起的有几千人。老人们带着大一点的标签,病人坐在凳子上,有成堆的行李、箱子 和食品盒。孩子们在哭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一座帐篷被用来当作厨房,离它 不远,是一长排毫无遮挡的露天厕所。 这种场景让弘子永生难忘。那儿前一天下过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泥深得都 没过了脚脖子。人们都站在泥地里排着长队。这儿至少有六千人!看到这种情形, 她放弃了能再见到彼得的幻想。 “他永远也找不到我们了。”她失望地说。 “可能。”武雄一边回答,一边恐惧地看着周围的人群。他那双崭新的带有翼 翅装饰的皮鞋已被没过脚面的泥给弄坏了。萨莉说她想去厕所,但就是死也不去这 种露天的。弘子和她母亲说可以用毯子将她挡起来,她还是不去。弘子和礼子都已 感到,不久他们都得使用这种露天厕所,没法顾及面子了。 他们在队列中站了三个钟头。这时,安妮送的食品起了作用。他们用不着离开 签到的队伍去重新排队打饭。苔米站在泥里呜呜地哭着,累了就伏在随身带着的行 李箱上。 当他们排到签到的地方时,有人检查他们的嗓子、手和手臂的皮肤。礼子不知 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使他们都感到惊奇的是,有些同来的日本人给他们接种疫 苗。礼子不敢肯定他们是否受过护理训D练,他们仅仅是来帮忙的平民。她发现做饭 的人也是自愿者。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日衣服:棕色衬衣,蓝色外套,插有漂亮 羽毛的小帽子。她问他们这儿有没有医院,有人用含糊不清的手势告诉她,那边有 一个。 “他们可能需要人帮忙。”礼子对武雄小声说,但谁又能知道他们会在这儿呆 多久。等他们排到另一个队列中时,他们的手臂都因注射过疫苗而疼痛。可怜的苔 米累得筋疲力尽,她想呕吐。弘子赶紧拉住她的手,将她的头发理到脑后,给她讲 一个森林精灵和小仙女的故事。过了一会儿,听得入神的苔米才抱着娃娃停止了哭 闹。 肯的感觉也好多了,他刚刚看见了他的女朋友,在这样的人群中,能看到她简 直是个奇迹。但他们仍然没有看见彼得。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们已在这儿等了好 几个小时,还没有分到住房。又过了几个小时,他们看到有些人去排队吃晚饭,可 他们还是不敢离开自己的队伍。终于,他们排到了。有人发给他们一个号码,让他 们去找分给的房子。住房的号码是22P。他们提起行李,按着编号去找房子。他们已 走到房子附近,可没人能告诉他们房子的确切位置。他们转了好多圈后,肯终于看 到了标有他们号码的“房子”。他们得到的这个所谓的住房不过是个马棚,这儿曾 经养过一匹纯种马,现在已经腾了出来。马棚的大小仅能容下一匹马,更不用说一 个六口之家了。门很窄,仅够一匹马通过,还四处漏风,房子里面已用白石灰粉刷 过,但没有打扫,到处是马粪、杂物和干草,味道刺鼻。 礼子实在忍受不了,躬着身子痛苦地将早饭全都呕吐了出来。 “上帝!”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苦,“我没法在这样的地方住,武雄。” “能的,你能住,礼子,我们不得不在这里住下去。”他安抚她。孩子们不知 所措地看着他们的父母,等待分派任务。“你和女孩们坐下,弘子去弄点水,我和 肯先去看看能不能找把铁锹,清扫一下。要不,你就去排队,给孩子们弄点吃的, 给我们也带点回来。”但礼子不想去排队,孩子们也不饿,她们听话地坐在行李上, 然后到安妮送给她们的食品篮子里找东西吃。安妮的礼物此时如同上帝的恩赐。 礼子虽然还是脸色苍白,但似乎好些了。她和苔米坐在离马棚远一点的地方。 弘子找到一只很大的帆布草料袋子。她和萨莉将于草塞进去,等马棚清理完后当床 垫子用。可肯和武雄所能找到的工具仅仅是两个咖啡罐头盒。当他们艰难地一点一 点地清扫马粪时,彼得赶到了。他浑身是汗,头发蓬乱,像是一个魔鬼。弘子看到 彼得,奔向他,紧紧将他抱住,他真的找到了他们! “我从中午就一直等在管理处。”彼得疲惫不堪地说。“我费尽心机,几乎出 卖了灵魂才终于获准进来。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到这儿来探友。他们想尽一切 办法来阻止我。”他轻轻地吻她,不能言表地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他用同情的 目光看着每一个马棚和每个排队等待着食品的人。当他抬起头越过弘子的肩膀看到 正在打扫马棚的肯和武雄时,他善意地开了个玩笑:“似乎很有趣吧?”武雄抬起 头,嘴角动了动,做了个怪相。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幽默感。看到彼得的确做出了奇 迹,他们感到还没有被彻底抛弃。“没于活就先别说风凉话。” “是个挑战!”说罢,彼得将外衣摔在弘子用来填充袋子的干草堆上,卷起袖 子,顾不得自己珍爱的皮鞋,跑进马棚与肯和武雄一起清扫马粪。他们又找到一个 咖啡盒。一会儿,彼得和他俩一样,浑身脏臭。这个马棚好像有许多年没人清扫了, 也可能从来就没有打扫过。 “怪不得马跑了。”彼得将又一盒马粪倒到外面时打趣地说。他们好像在用茶 杯淘干大海。“这儿真是一团糟。” “不好吗?”武雄说。可肯一声不吭。他恨这个地方,恨这种感觉,恨那些将 他赶到这儿来的人。他现在真想豁出一切和给他们造成痛苦的人拼命。 “我真想说,我还见过比这更糟的事情。”彼得一边干,一边开玩笑,浑身越 弄越脏,可却看不出有什么成果。“不过,我想实际上没见过。” “等你和山姆大叔一起去欧洲时就会见到了,他们大概会派你干这种活的!” “那也不错,至少我还提前受到一点训练。” 天黑了很久以后,三个男人还在干活。礼子和女孩子们躺在弘子做的垫子上。 后来,弘子去弄回几杯热茶,递给他们。她主动要求帮助,但被拒绝了。这种脏活 不是女人能干的。 “你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离开吗?”武雄在休息时问彼得。彼得耸了耸肩,看 着弘子微笑:“他们什么也没规定。我想我会呆到他们来把我赶走的时候。”几分 钟后,他们又开始清扫,直到凌晨两点,他们才干完,肯用水将地面冲净,彼得帮 助他们清扫墙壁。马粪被清除后,他们又找来一些比较干净的土撒在地上,然后再 用水冲净。 “可能还得几天才能晾干,”彼得说,“希望老天别再下雨了。”地面干燥后, 他们还得铺上干草,然后再放上垫子。现在,他们只能呆在马棚外面,坐在弘子做 好的垫子上。肯坐在一个垫子上,筋疲力尽,武雄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彼得挨着 弘子慢慢坐了下来。弘子一直没睡,等着他们干完。她想和彼得呆在一起。礼子和 两个孩子早已睡着了。“这个地方看上去很糟糕。”彼得小声地对弘子说。他和他 俩一样,浑身酸痛。 “糟透了。”弘子表示同意。她想象不出在这儿怎么能生活下去。世界上竟然 会有这样的地方,“房子”里的马粪居然有两英尺厚!“谢谢你的帮助。武雄叔叔 真是可怜。”她悄悄地说。弘子发现,彼得疲劳极了。 “你们不得不到这儿,真令人感到难过。” “施卡他古耐。”她小声对他说。他扬了扬眼眉,等着她来翻译。“我是说我 们无能为力,只能这样。”他点点头,但他多么希望情况不是这样。 “我不想让你留在这儿,小家伙。”他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他担心会给 她找麻烦,但还能有更大的麻烦吗?他们已经到了指定安置地。没有人在仔细监视 他们,到处是慌乱的家庭和老人,白天还有孩子。在这里他很显眼,因为他不是日 本人,但好像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兴趣。“我希望能将你带走。”他微笑着,小心 地吻她,不想让自己的脏手碰着她。 “我也希望你能把我带走。”弘子伤心地说。经过短短的一天,她已经知道他 们有了什么,还将有什么,以及已经丧失了什么——她失去了自由。她突然感到, 和彼得呆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珍贵。她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否明智,是 否必须经过父亲的同意后才能和他结婚,也许她应该像彼得所希望的那样,和他到 另一个州去结婚。现在,一切都晚了。当彼得和肯、武雄一起到露天的厕所去解手 时,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她在这儿看不见他们,但知道他们在哪儿。她和礼子婶婶 及妹妹们早已去过那儿,轮流用毯子遮挡着解手。 一会儿,彼得和他们回来了,告诉弘子说她应该睡一会儿。他说他明天上午有 课,下午再来,可他似乎难以将自己劝走,她也不希望他走。又过了半个小时,他 才终于离开她。看着他离开,弘子感到她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消失了。她的 表亲们在默默地看着她。 “睡一会儿吧。”武雄递过一条毯子,后悔不应该让她来美国。她在这儿受到 伤害,不来该有多好。她和彼得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中相恋,可这对他们并无益 处,只会伤害他们。 弘子勾着身子躺在草袋子上,身上盖着一件衣服和带来的薄毯子,心里想着彼 得,不知道命运将把他们带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