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麦克尔坐在学校图书馆静谧的书斋里,四周是一片冰封雪压的世界,他在批阅 基思·米克内基的作业,这是一篇关于斯蒂芬·克莱恩的《红色的英勇标志》(也 有译为《红色的英勇勋章》。)的读后感。基思今年二十岁,来自湖区乡下的苹果 园地区。他是一个冰球明星,同时也是一个对作品具有感悟力、善于思考的学生。 也许在全班,只有基思感悟到了《红色的英勇标志》中所显露出的生机论的指 向、生命力中牧师般的特征、流血与牺牲之谜。像任何一个听话的、安分守己的美 国男生一样,他假装自己并没有看懂这一切,只是草草地拼凑了一篇作业。 “亨利(《红色的英勇标志》罩面的男主人公,一个年轻的美国士兵。)意识 到,”基思写道。“我们身上有一种应对生活中每一次挑战的能力。” 对此无需解释,即使在湖区,在那些摘苹果工聚居的乡下,很多人仍然相信, 男孩子们离家上大学,要学的就是这些东西。 “仔细研读文本! ”麦克尔在米克内基的论文上批道。 “这是宣传口号吗? 是真相还是错觉? ” 然后他把作业放到一边,转向电脑。由于受了诺曼·采维奇的鼓励,他最近花 费大量时间在互联网上追踪他的新朋友拉腊的背景。 他首先查到了关于拉腊的前夫的信息。他是一个法国人,名叫洛朗·科沃斯, 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日内瓦大学,做过德斯蒙德·詹金斯——一个对殖民主 义持左翼立场的欧洲专家——的助手。刚开始,他做中学教师,后来为红十字会和 中东的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他的履历表是由一家热衷于海外事务和安全问题 的网站发布的。他曾经在非洲的几所大学里担任副校长和助理董事的职务。很难想 象,究竟是什么力量会把他带到萨林斯堡这样的地方来。 拉腊本人的信息,在她的家族姓氏珀塞尔的字条下,出现在另外几家网站上。 她毕业于瑞士的几所学校,在巴黎大学文理学院获得了高级学位。她的研究领域大 体上是加勒比海和前殖民地世界的政治。她曾经跟她的丈夫同事过,也做过德斯蒙 德·詹金斯的助手。 玛丽一克莱尔·珀塞尔在圣特里尼蒂岛长大,那是向风群岛( 在加勒比海。) 肘弯处一个贫穷的岛屿;她的履历表中包含着关于该地区的一段历史简介。圣特里 尼蒂是不列颠占领下的一个产蔗糖的小岛,那里包容各国流亡者带来的异国文化。 在一八。四年,当海地独立战争结束的时候,成百上千的法国奴隶主带着他们 的财产和奴隶,从海地角来到那里。伏都教( 伏都教原来流行于西非加纳等地,十 六世纪由法国奴隶主连同非洲黑奴一起带到加勒比海的海地,与当地的土教混合, 形成一种神秘、诡异、令人恐怖的宗教。) 和各种形式的法兰西语言就在那里留存 下来。 这家网站列举了拉腊发表的著作:一部圣特里尼蒂岛的简史、关于法国在西非 和加勒比海殖民地的研究。列表一直往下,最后看到的是一家旅馆的广告,显然这 家旅馆是拉腊家族的,坐落在该岛的南部。这家网站还列出了拉腊的哥哥,约翰一 保罗·珀塞尔的若干著作,他是加勒比海宗教习俗研究方面的权威。他写作并发表 了大量的著作。拉腊本人还是某些在热带美洲地区做生意的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 她似乎还和一家叫做AbouyeCarib .com 的网站有联系。 然而,这家网站受到一个插入码的保护,在麦克尔的屏幕中央总是出现一个对 话框,要求他输入口令。这个插入程序补码设计得错综复杂,含含糊糊地总是禁止 进人。他在网络方面起步较晚,而且有些拒斥心理,只是不像他妻子那样恐惧而已。 麦克尔在电子竞技方面的壮举之一,就是成功地破解了他儿子电脑的密码,那口令 是“Falo”,就是他家的狗的名字“olaf”倒过来,尽管有些拗口。 麦克尔本来打算中午同采维奇一起吃饭,两人好一起过一遍他从网站上打印下 来的资料。他获得的资料并不多。他走出办公室,穿过那些烂泥坑和结了冰的水洼, 来到熟食店的门前时,却改变了主意,决定把手里的资料留给自己。 诺曼一边吃着烤牛肉,一边抱怨学院里的官僚作风。 他那天作为教员代表,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参加一个与学院雇员协会有合作关系 的委员会。麦克尔不耐烦地听着。 两人吃完了三明治之后,麦克尔最后问采维奇:“你怎么看校园里出现的情报 集团? ” “啊哈! ”诺曼答道。这属于他津津乐道的话题。尽管很难说清他究竟真知道 多少。 “我们这里有吗? ” “噢,当然,”诺曼说。“确实有。”不过,要是诺曼说这里没有那才怪呢。 “比如,”麦克尔问道。“在哪儿呢? ” “喔,这个问题,你可以向我们的新同事讨教。她在已故的赖登奥尔的部门, 不是吗? 而赖登奥尔博士的学部肯定能为你的问题提供答案。我想说的是,”诺曼 说,“这很有趣。前几天,我怂恿你去跟拉腊找乐子,现在,你竟然问起了我间谍 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刺激了你问这个问题? ” “我只是想,她有一个全球性的背景,一直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不像我们这 样没见过世面。” “噢,你这话太伤人了。”诺曼说道。当然,诺曼是真的感觉受了伤害。埃亨 从来没有学会好好关照他的感受。 “我有权申明自己也有全球性的背景。我出生于遥远的艾恩福尔斯,而现在我 来到了这里。” “你是一位区域性的研究专家,”麦克尔说,有意提醒自己来点恭维。“你来 这里,是为了搞自己的研究,不同于……赖登奥尔的人。” 采维奇似乎受到了抚慰。 “你知道,战争期间我在海外工作,”他说。“曾经一度四海为家地工作。密 歇根工程、国际发展援助计划。‘’”那我问你这个问题就对了,诺曼。“ “赖登奥尔曾经权重一时,”诺曼说。“他躲在这里的傀儡们中间,却又在法 院里安插了朋友。” 诺曼不断摆弄着那盒昂贵的香烟,那是他从镇上的烟草店里买来的。这里禁止 吸烟。自从麦克尔临时决定恢复吸烟以后,他发现在哪儿都不可能再找到吸烟的机 会了。 诺曼滔滔不绝地说着。 “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情报人员失去了对东部一些大学的控制力,只有像耶鲁 那样的地方除外,因为在那里,他们融进了那些好心肠的乐天派当中——但即便在 那里,这些人事实上也不得不处于隐蔽状态。因此,像我们这种地方就变得活跃起 来了。因为在一些大地方,你不能吸纳新成员——对立的一方有意策划,在校园示 威活动中操纵一些团体,将情报机构赶出去。等等。但是在偏远的这里,爱国主义 的乳汁永远不会变得稀薄,对吗? 军队、军事情报机构可以利用这样的地方。军服、 旗帜。” 诺曼突然将身子缩靠在椅子里,对这个话题越来越热衷起来,说起他多年来参 与地方司法权的经历。 “因此,华盛顿一些势力的人发牢骚说,情报机构笼络的再也不是出类拔萃的 人了。他们不愿意看到情报工作变成蓝领阶层的职业,他们看到同样的情况发生在 军官团。 他们曾经这样说,狗屁! 军官团变得越来越像胡佛的联邦调查局了,净是些什 么摩门教农民的儿子啦,要不就是波士顿巡警的儿子。“ “因此,”麦克尔说。“他们最终选择了像我们这样的人物。” “他们发现了逆境的妙用。在这里,他们总是可以不经过详细审查就进行操作。 他们可以让那些人停职,让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出去待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冷静下来。 例如,如果你能叫一个家伙吐出实话,你会发现,他在夏威夷操纵着一个智囊团, 同时又是耶鲁的一个核心人物。那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最好别问,他们通常会这么 回答你。他们会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就像他们以前派一个有前途的军官到参谋学院, 或者军事学院一样。他实际上做的事情,不一定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 “这么说,赖登奥尔在这里的大本营就好像一个藏身处? ” “像个领事馆、组织的支部、地下工作处。诸如此类的东西。” “那么,”麦克尔说。“就算赖登奥尔和他的组织是这么回事。但是,冷战结 束了,赖登奥尔也死了,这些人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吗? ” “头儿和当王的都死了,”诺曼说。“这些和平时期的废物都是盯在网上炒股 的当日交易者(当日交易者,是指股民利用自己的融资账户,在同一天买进与卖出 同一支股票。),他们的雇主或操纵者,股市活动中那些年轻的列宁们,在管理着 各个学部,把他们的年轻人硬挤进大学理事会的实习职位。伙计,我可以给你讲很 多故事,列举出很多实例。我可以提供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老兄。”诺曼摇晃着脑 袋,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难道没留下别的什么吗? ” “秘密,麦克尔。” “秘密? ” “也许你可以在哈佛校园重新招募新人,但是,隔墙有耳。像这样的地方,你 可以安置伤亡人员、精疲力竭的人,以及掌握了大量秘密的人。你可以控制这些小 小的圈子。 除此以外,“诺曼说着,直起了身子,”很少有他妈的什么事情值得遮遮掩掩。 从安全方面来说,中东行动是相当公开的。绝大多数人都与此有关联。剩下的就是 关于毒品的战争了,没人喜欢那个,那太危险了。那在本质上是乏味的,可能没有 什么文化内涵,惹人讨厌。在这里我不想谈论。“ “我想,当他们不能到别处去的时候,这里就成了他们选择的地方。” “这里是墓地,”诺曼说。他盯着麦克尔看了片刻。“也许只有对你的女朋友 例外。她是个活蹦乱跳的人。” “你是说拉腊? ” 诺曼风趣地冲他眨着温和的眼睛。 “我刚才说拉腊了吗? ”他费力地绕着舌头,想使自己粗哑的声音达到一种微 妙的效果。 “你说女朋友。” “只是一不留神,小伙子。不过,我敢说,那位女士的个人履历很富有刺激性, 对不对? 你查到了吗? ” “我碰到了一些保密材料。” “不错,”诺曼说。“那些材料是需要规避的。” 麦克尔没有回应他的话。 回到电脑前,麦克尔继续追溯拉腊的背景,一直探索到她躲藏在样子古怪的徽 标后面的老窝,那个徽标要求他输入口令。经过长时问的密码检验之后,徽标显示 的图像比它刚出现的时候更加不详,在屏幕上很难辨认。那是一团色彩纷乱的东西。 那个橘红色的幽暗的图形是鸡冠花吗? 那看上去像脸的东西真是一张脸吗? 那张脸 上好像长着凶残的下颚,露出血淋淋的、像山魈(生长于西部非洲的一种大狒狒。) 一样的尖尖的牙齿? 那丛墨绿色的叶柄后面潜藏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怪物令人不 安。每次麦克尔召唤它出来,似乎都会在他的屏幕中央留下余像,那是你在屏幕上 发现的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之一,人人都知道,网络上充斥着这些鬼鬼祟祟的 东西。而这个女人的某些情况就隐藏在这个怪兽的背后。 傍晚的时候,米克内基,那个打冰球的乡下仔,来找麦克尔讨论他的作业。 “读一下作品,”麦克尔对他说。 于是米克内基从《红色的英勇标志》中选了一段,大声地朗读起来:“‘他曾 经差一点触摸到伟大的死神,他发现,伟大的死神不过如此而已。而他是一个人。 ’(中译文引自刘士聪、谷启楠译《红色的英勇勋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 版。)于是他领悟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米克内基自鸣得意地断言,“他成 熟了。” “这本小说讲的是战争,基斯。它不仅仅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它说的是战争所 产生的净化效果,而不是怎样发现自我。它讲的是如何超越自我。” 米克内基蹙眉不解,耸耸肩,望着麦克尔求助。 “你从冰球这样的运动中都悟到了什么? ”麦克尔问。 “是不是让你觉得自己又返回了童年? ” “啊? ” “那是不是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 仿佛又回到了幼年? ” “才不呢,”米克内基答道。 “你在球场上是个‘打手’(冰球运动中用以恐吓或殴打对方球员的”打手“ 球员,通常强壮,勇猛。)。我看过你比赛。你是不是喜欢打人哦? ” 小伙子扑哧一声笑了。“那倒不是。”他脸红了,两眼盯着自己的一双大手。 “不是那样的。” “你害怕挨打吗? 那很疼吧? ” “不,”基斯·米克内基答道。 “哦,那么,打完球之后,你有什么感受? ” “如果我们赢了,”基思说,“感觉很棒。” “是否感觉到某种比自身更大的东西? ” “嗯,”这位年轻的乡下仔说,“比赛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那是什么? ” “是赢吗? ” “喔,我在问你呢。是关于输赢吗? ” “不是,”基斯说。“不全是。对我来说不是。” “那感觉像不像把啤酒变得更可口? ” “的确,”基思说。“不错,是这样。” “因为你已经面对它,因为你已经成为某种比自身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它是小 孩子的游戏,然而又不完全是小孩子的游戏,对吗? ” “从某种程度上,”基思说,“它再也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了。” “那是什么? 像是什么呢? ” “像所有别的事情一样,”基思说。 “像生活,对吗? ” “它就是生活,”基思说。“不过很美妙,感觉要好得多。” “更趋完美,”麦克尔提示道。“超越了生活。” “对,”基思说。 “再看看《红色的英勇标志》的结尾部分,上网搜索一下‘战争的道德等量’ 这个词语。” 基思一边记下这个词,一边抬头看着麦克尔。“这不是一个套语吗? ”他问。 “这个词经政客一用,就成了陈词滥调,因为他们不知道这词儿究竟是什么意 思。其实,它本身有着深刻的内涵。 就这一点写篇作业给我看,有额外的学分。看你是否能探究出这个词语的起源。 “ “我的女朋友是个hacker。” “好啊,”麦克尔说。“只要她不替你写作业就行了。” 米克内基收好了自己的笔记本和克莱恩的小说。在基思临走之前,麦克尔对他 说:“问问她,是否知道怎样避开口令。” “哇噢,”小伙子说道。“不知道她是不是那方面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