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二天,旅馆前台没有他的信,也没有人知道他怎样才能跟拉腊联系上。上午 的时间,他沿着船坞散步,在集市上闲逛,谢绝向他兜售的那些筐筐篓篓,把一支 支的笔分发给学校里的孩子们。一艘艘渔船停泊在那里,船头冲着陆地,指向船坞 的尽头,船上带着弯弯曲曲的修补过的索具。虽然,远远看着,你很难判断这些船 赶的是哪种鱼汛。有一艘渔船把一只晒干的死海龟展开放在敞开的舱口盖上。所有 的渔船都涂成了具有海地特色的鲜艳的色彩,船的名字都是克里奥尔语的,船体都 被神圣化了,装饰着圣徒画像和一些图案符号——麦克尔很快就会知道这种符号就 是威符儿——代表海地万神殿诸神的图案,基督教的圣徒也对这些神灵加以形象的 描绘。麦克尔曾从书里看到,岛那头人们的祖先来自海地,或者说是在海地革命之 后被带到这里来的。 在小镇的边缘,麦克尔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兵营。这些士兵的制服颜色,和他 在旅馆周围看到的那些士兵的不同,他们头盔的形状也很陌生。士兵们沉默地盯着 他,充满敌意。在临时宿营地的中央,他们的来复枪以老兵团特有的方式堆放着, 就像古老的纪念品。有一些枪,麦克尔想,可能是二战当中使用过的M —l 步枪。 有两个士兵冲他走过来,但是被一个军士喊了回去。麦克尔知道那个军士说的一定 是英语,可就是听不懂。他尽量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调转了方向。 当太阳逐渐叫他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旅馆。 依旧没有来自拉腊的只言片语。他换上泳裤,在洒满鸡蛋花瓣的游泳池中慢慢 地戏水,然后又回房间躺了一会儿。 傍晚时分,他穿好衣服出来了。有几个军人坐在旅馆院子的桌旁,他们是这个 岛上共和国的新军军官,一律穿着崭新的迷彩制服,随身携带着武器。一些穿同样 颜色军服的士兵,把守在通往门前小路的台阶旁,还有游泳池后面能俯瞰海湾的高 地上。 范德雷尔坐在靠前台最近的一张桌旁。一个橄榄色皮肤的高个子军官跟莉兹· 麦基坐在一起,他那修剪整齐的军人短髭和有点半张半闭的眼睛,使他一搭眼就与 众不同,魅力非凡。他看上去很有头脑,目光非常敏锐。莉兹用充满爱恋的目光凝 视着他的脸。 麦克尔在范德雷尔的桌旁坐下,要了一杯啤酒。 “玩儿得高兴吗? ”荷兰人问他。 麦克尔耸了耸肩。 “去镇上啦? ” “我逛到镇子那边。” “看见军人集团的军队了? ” “是的,”麦克尔说。“真倒霉,我事先一点情况都不了解。” 范德雷尔手里有两份报纸,一份荷兰报纸,一份《迈阿密先驱报》。他把《先 驱报》给了麦克尔,麦克尔尽力把心神集中在报纸上。美国国务院说,它决心支持 新政府,还说大选可能会有某些纰漏,但是军人集团显然是输了。它希望军人集团 主动退出来,避免流血冲突。 “军人集团的军队会退出来吗? ”他问范德雷尔。 “那要看你说的‘退出来’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没有人给他们饭吃,他们就会 统统回家。但是那样,我们就都不得不熬过漫漫长夜了。” 麦基坐在远处游泳池边的桌旁,冲麦克尔高声喊叫。 “嘿! 麦克尔! 给咱瞧瞧你的《先驱报》。” 范德雷尔让出了手中的报纸,做了个手势,麦克尔拿着报纸来到麦基和她的军 官朋友的桌前。 “坐,麦克尔,”麦基说。她向麦克尔介绍了那位军官,朱诺特上校,然后就 拿起了报纸。 “上面没有说到你,布恩西,”麦基对她的朋友说。 “保持低调,”军官冲麦克尔眨了眨眼,说。“我是潜伏的候选人,慢慢慢慢 慢慢地潜伏到御座的后面。”他用手模拟鼬鼠的动作,让它偷偷摸摸地在桌面上潜 行。他腕子上戴着劳力士表。“不管怎么说,”他告诉麦基。“到时候,我会给你 独家采访的权利。我将戏剧性地出现在你的目击报道里。震惊美国! ” “不要太戏剧性,好不好? 而且,”麦基说。“我想,我们应该把我的报道称 作‘第一手’的,而不是‘目击’。‘目击’通常表明你见到某种触目惊心的事情。 对吧,麦克尔? ” 麦克尔表示同意。 “海滩怎么样? ”她问麦克尔。 “什么? ” “海滩。La playa。La plage。你是为它而来的,不是吗? 海滩? ” “是的,”麦克尔说。“不过,我只是散了散步。” “哦,去哪儿了? ”麦基问。 “到了镇子的那边。” “看见美国部队了吗? ” “美国部队? 没有。” 麦基和朱诺特上校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朱诺特耸了耸肩。“比如说在达胡邦 的一个医疗小分队。或者某个特种部队。他们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是哦,”麦基说。“你对此很有把握吧,布恩西? ” “那当然。美国永远如此。本人是参加过‘紧急狂暴行动,(紧急狂暴行动又 称”入侵格林纳达“,是1983年10月美国为了维护其在加勒比海地区的霸权地位, 而对格林纳达发动的武装入侵。)的老兵。”他望着麦克尔,想考考他的知识。“ 没听说过吧? ” 麦克尔当然听说过。“就是入侵格林纳达呗。” “我那时只是一个新上任的年轻少尉,就像他们在本宁堡的步兵学校常说的。 后来成了中尉。我想我们真的派上了用场。” “在这次行动中,美国海军轰炸了当地的疯人院,”麦基提醒他们说。“来自 友军的炮火。”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什么。 “噢,”麦基说。“听! 鼓声! 天都大亮了。” “招魂,”上校说。“为约翰一保罗。Retirer les morts d ‘en bas de l ’eau .” 麦基仿佛在纠正他似的,说道:“Wete mo danba dlo .” “非常棒,”上校夸道。“你越来越多才多艺了,莉兹。” 麦克尔也听到了鼓声。 “你猜有多少面鼓,麦克? ”莉兹·麦基问他。 “猜不出,”麦克尔说。 “四面,”莉兹说。她有些骄纵地看着朱诺特,卖弄着自己的知识。 “才四面? ”麦克尔问道。 莉兹把右手放在生了锈的金属桌面上,掰着修长漂亮的手指,一一点数。 “在哈达(伏都教中的家庭神,一位相对和平、幸福的神灵。)的仪式中,” 她解释道。“一共有四面鼓。 你们可能把它叫做铜管乐器的,是一块铁片,那叫奥根鼓。“ 她冲麦克尔挤了挤眼睛,“听着,麦克尔! ”她单纯的、长着长牙的脸上洋溢 着纯然的快乐。“还有小鼓。二鼓。妈妈鼓,也就是大鼓。你听到了吗? ” “是的。” “好听吧? ” “嗯,”麦克尔说。“很好听。” “鼓声比我们伟大,”上校说。“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伟大。” 麦克尔听任他们给他要酒,最后喝得又有点晕晕乎乎的。一想到要回自己的房 问,他就发怵。那被鼓声萦绕的死寂,那黑暗,那不给人丝毫慰藉的灯。一个完全 异己的世界在那里等待着他,它是被鼓声从海里唤出来的。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进了房间,扭亮床头灯,发现拉腊在屋里等他。 “麦克尔,”拉腊脸色惨白,神情疲惫。“别害怕,不要怕我。” 麦克尔本能的冲动是抱住她,紧接着,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她散逸在鼓声 中的躯体集拢起来。这个女人是被仿照着他的样子塑造的,感觉是那样熟悉,她身 体的凹凸,身上散发的诱人的气味儿——法国香皂,还有她的气息,芬芳如兰,犹 如行吟诗人对花季少女的赞美那样。可是此时,她有些气喘;她把喉咙从麦克尔的 手臂间挣脱,才能够说话。麦克尔搂得她透不过气来。 “噢,天,麦克尔,”她说。“你……”她晃动着脑袋和一头蓬松的秀发,咯 咯笑了,用手抚摸着他勃起的下身。“你给订住(原文是engage,拉腊本来想说麦 克尔engaged ,但是出现了语误。故有下文。)了,”她说,这既不是法语,也不 是英语。 “订住? 喔,是订婚。” “你是说,我们俩订婚啦? ” “当然,”他说。“我们是一对未婚夫妻。” 拉腊让麦克尔坐在床上,自己靠在他的肩头。这样麦克尔看不见她的脸。 “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不太好,嗯? ” 麦克尔抚摸着她亮泽的秀发,差点要笑她那悲观宿命的调子。拉腊说的话,早 在他的预料之中。也许是在鼓声中泄漏了自己内心的隐秘,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 我被跟踪到了这里。、有人在等我出来。如果我不出来,他们就会来抓我。” 刹那间,麦克尔觉得自己受了羞辱,成了一个被欺骗的对象,卷在吉卜赛鞭子 柔软的中心,掉在一个墨菲把戏(一种以金钱或色情为诱饵的骗局,骗子骗取了受 骗人放在信封中的钞票后,以废纸调包还给受骗者。) 的陷阱里。 “有人在守候你? ”他轻声问道。“我还以为你拥有这家旅馆,以为你跟我在 一起呢。” 麦克尔把她向后推倒,两人一起躺下了。他能感觉到拉腊在他身边放松了下来。 “真希望这是个玩笑,”拉腊说。“我丢失了我应该负责的东西。有人为此送 了命。” 麦克尔思忖着这件事,说道:“你告诉过我,没有毒品。” “他们对我就是那样说的,”拉腊说。“真的! ” “噢,荒唐,”麦克尔说。 “他们是南美洲人,”拉腊说。“约翰一保罗和罗杰跟他们有合作关系,也许 有毒品。” 麦克尔懊丧地冷笑起来。拉腊坐起身。 “你不会把我看成罪犯吧? 认为我是有预谋的? ” “我想你是有预谋的。我必须这么想,你明白吗? 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十 足的白痴。” “哦,亲爱的麦克尔,”她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我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我发誓。祸从天降啊。” “我得盯着房门,时刻提防着你的护送者。” “他们现在还不会来,”她说。 “你需要我做什么,拉腊? ” “我要你记住,我真的爱你。我知道爱是什么,我不是一个疯狂的女人。也许 有一天我会停止爱你,但现在我是真诚的。” “这不难做到,”麦克尔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 “我要你潜水找到一个飞机残骸,把三只箱子从一架赛斯纳185 飞机的尾舱里 弄出来。” 麦克尔默默地坐着,良久才想出一句不恰当的玩笑话。 “里面是可卡因吧? 能不能分点儿给我? ” 拉腊吓得脸色大变。 “据我所知,”她说。“里面不是毒品。我装了一些我认为可能会有价值的绿 宝石和古画儿在里面。那些绿宝石确实是走私品。我不在乎,你呢? ” “我不敢保证我有那样的本领,拉腊。” “你每年夏天都在苏必利尔湖潜水找那些残骸。你能行。” “飞行员在里面吗? ” 拉腊耸了耸肩。她这一耸肩似乎流露出了内心真诚的同情。 “要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呢? ” “里面不是毒品,记住。” “要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呢? ” “那他们就会向我兴师问罪。你的处境也会很危险。 你可能不得不跑到美国人那里。你会跟他们怎么说呢? “ “我不擅长跑。我本来还以为你也是美国公民呢。” “我是。可他们不会……你知道。我是因为家庭的株连给卷进来的。他们不会 放我走的。除非我把他们要的货找回来。” 接下来,尽管他没有进一步打听,拉腊还是主动对他讲了另外一些事情。由于 政变,她和罗杰都惊惶失措。他们以为会馆会遭到突然查抄,就私下里派飞机把东 西运走,提前没有跟他们接洽。那些南美洲人。而拉腊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与她哥 哥的灵魂相关的仪式上了。 “我想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麦克尔说。“我对这件事情了解不多,不过 这只是我的感觉。问你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介意吗? ” 拉腊以法国人的方式,冲他吹了一个虚拟的表示不耐烦的气泡。 “你也会潜水,”麦克尔说。“又很能干。为什么不自己潜水去找呢? ” “我没有在夜间潜过水。” “真的吗? ” “从来没有。也没有潜过残骸。我只是寻找珊瑚礁,麦克尔。沿着那面岩壁向 下潜。天啊,你不觉得,我要是能,一定会亲自去做吗? ” 我已经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他想。如果他不惊慌,不去想象等待他的种种 酷刑,如果他泰然接受自己行动的后果,如果他足够坚强,他或许会认为自己是个 幸运的男人。他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蜷缩在他的床上,要求他做出英雄的壮举。 生活已经让他走上了这条路。他想起了林子里那个推独轮车的男人,又谛听着外面 的鼓声。 “如果我们失败了,”拉腊说。“我们就一起死。我向你保证。”她或许一直 在解读着他的思想。你生死相依的伙伴。“不过我想,这次潜水不会太难。” 麦克尔给拉腊脱去衣服,爱抚着她紧张的身体,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欲念:在此 时此地把她杀死,让她完美的身体返回到构成她生命的熵的状态,通过鼓声把她送 回到生命的原始状态。 拉腊在他耳边低语“我爱你”,这是一支古老的情歌,然而却给他这样的感觉 :面前是一个患难的伙伴。我们没有退路。面前是一个冒险的朋友。这就是鼓声召 唤他来的地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中年人死气沉沉的婚姻,没有教授的身 份,不同于萨林斯堡的小天地。他这样想着,并且执著于这个念头。他从来就不是 一个懦夫。他曾经对同事中的一对夫妻说过,没有肉体上的勇气,就不可能有精神 上的勇气。这对夫妇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扒掉她的衣服,把她像一杯酒那样掬在手里。麦克尔把她的身体翻转过去,腹 部朝下,说:“咱来看看。” 她问:“什么? ” 他本来想说,让我们看看,穿过聚集在那道岩墙边缘的生命体,跟随着那些漂 浮的被遗弃的黄色罐子,顺着神秘的岩墙潜下去,让我们看看,是否能发现鼓声的 另一面是什么。让我们看看,你的肉体中是否生有黑色的毒花儿,爱神把你的身体 丢弃在我的房间里,我想看看,今晚我放在你这小小珍宝上的手指是否会拨弄出可 怕的幻象。 “咱来看看,”他说。 当麦克尔把她的身体抛上欲望和快感的峰巅时,听到她嘴里冒出各种各样他无 法理解的语言。 然后,麦克尔对着酒瓶痛饮了几口,又给她喝了点儿。拉腊却在哭鼻子,说什 么也不让他的阴茎软下去,一个小小的喜剧性的强求,仿佛一个顽童不想让自己的 气球瘪下去一样。 “再给我讲讲,”麦克尔说。“关于海底的事情。”他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 他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从某种程度上,那海底就是他的归宿。 “鬼匿,”拉腊说。“因为奴隶们相信,他们从甲板上跳下去,就能返回非洲。 因此,那里就成了灵魂暂时安身的地方。鬼匿,那里很美。” “也许,我们也会去那儿。” “我们会的。约翰一保罗在那儿。我的灵魂有时候也在那儿。”她接着说道。 “那里并不总是美丽的。灵魂在那里很孤独。”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轻得像小孩子的玩耍。他们几乎不能肯定真的听到了敲 门声,然而敲门声确实存在。拉腊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鼓声的中心。 “他们要我去了。” “拉腊。”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听不清。 “不要对我说谎,”他说。“因为我打算把一切都给你。” “没说谎,从来没有。在我灵魂的深处。”她露出了一丝微笑,将身子挪开。 “等我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