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们到达时,沿岸一片雾霭。我在哈维尔·普拉多大街乘上出租车。 到了家里,我觉得客厅里的家具摆得更紧凑了。胡斯蒂娜常常在吸尘后做点变 动。 我淋浴了一下,用完咖啡和烤面包片,就发动了汽车。 我向西利普夫人告诉我的佩德罗·本图罗大街方向驶去。 我按了门铃。一个穿天蓝色套装的女孩出来,告诉我夫人要到下午才回来。 我打电话,给珍妮和几个助手布置了几件事。办公室里,我又回答了有关我旅 行的问题。“旅行怎么样,很好,都挺好。” 午餐时间亚娜·孔接待了我们。我们要了菊花鱼,白米饭和烧卖。 “旅行怎么样? 找到米丽娅姆了吗? ” “我找的一些人想起了她。至少我现在有了个地址。” “在哪儿? ” “在苏尔科。我马上就去。” “可我觉得你状态不好。”他说。 “我自己觉得挺好。” “好吧,咱们就要瓶啤酒。不,最好要瓶酸皮斯科酒。 我看你状态很不好。” “为什么不好? ” “不好,很不好,你应该在镜子里照一下自己。” 下午,我又来到了佩德罗·本图罗大街。 这是座只有窗户和铁栅的临街房,带个石头门廊。一长串攀缘花紧贴在墙上。 我按了门铃。有个声音问了声谁。我在对讲机里说了我的名字。一个女人开了 门。 她高个儿,长颌骨,额头上留着一缕环形发。腰上系着实心卡子的皮带。她正 审视着我。 “您好。先生? ”她问。 “请原谅,福克斯夫人,我们并不认识,是别人给了我您的名字。我来找个叫 米丽娅姆的姑娘。” “可为什么? 您是谁? ” “我是阿德里安·奥马切,是律师。” “啊,对,我觉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您。” “我们见过吗? ” “我曾见过您和您的弟妹卡明查在一起,不是吗? 您对我说要找谁? ” “找米丽娅姆,她在这儿住过,我觉得。” “米丽娅姆? ” “啊,是的,米丽娅姆,当然。” “你怎么样,我是帕洛马·福克斯。您愿意进来吗? 请进。” 我随着她,走过一座玫瑰园里的小路。 客厅里的家具全是白色的,一大块地毯和一坛黑色的花。到处布满了茶几,还 有成群的玻璃小动物、烟灰缸、小灯盏。 “米丽娅姆在这儿干过一年多,”她看着旁边说道。 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扁脚趾压在凉鞋上。大大的脚趾在地毯上伸开缩回, 就像是一群躁动的儿童。帕洛马·福克斯在空中晃动着她的另一只脚,向上向下持 续又略带恶意地晃动着。她穿着漂亮的长裙,颜色纷繁。一边说话一边掏着手指甲。 “我对你说什么呢? 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姑娘,有时候我们聊聊天,跟我说说她 的事。” “她跟你说过她在阿亚库乔呆过吗? ” “在万塔,是的,跟我说过。可没跟我说过任何有关战争的事,没跟我说过一 点儿。” “她是怎么来的? ” “我一个女友的雇员介绍来的,对我说是她表妹,我见了她,觉得她是个特别 的人,她目光善良,你知道。讨厌的是她来时还带个孩子,好在孩子从来没惹过麻 烦,总是不言不语,小孩是个沉默的小天使。米格尔。他叫米格尔,我想起来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 “米格尔? 她有个小孩儿? ”我问。 “是的,一个小家伙。特别不爱说话,可特别好。” “就是说,这是真的,”我问。 “什么? ” “不,没什么。我能抽烟吗? ” .“不行,这儿不能抽烟,很抱歉。” “好,请原谅,请接着讲。” “好吧,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在这儿时间呆长了,就几乎成了我的朋友。问题 是后来我发现有时候她有点怪异,有时候晚上我听见门响,是关门的声音,我几个 女儿也听见了,有几次把她们吓坏了,后来,好吧,后来我发现她有时候晚上出去, 上街去,就是说,我有时听见街门响,知道是她,慢慢我也习惯听她出去的声音了, 可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早餐也准备好了,厨房也收拾好了,都正常,就好像什么也没发 生过。我并没说过她,只问她是否出去过,米丽娅姆说是,不过是去走走,就什么 也不说了。 “不过有一次有点奇怪。一天晚上,我等她回来,在客厅里碰到了她。‘米丽 娅姆,你怎么回事,’我问她,‘这个时候你去哪儿了,“哪儿也没去,夫人,只 是出去走走,因为我睡不着,’她总是这样对我说,可我看见她正出着汗,出了许 多汗。我估计,是因为她走了很长时间,‘可为什么不早晨走呢,’我常问她。可 她不回答我。我觉得她是跑过,是跑,不是走。 “米丽娅姆就是这样,我能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她这种表现有点儿少见。 不过除了这个,一切都挺好,她打扫房间,做饭挺好,收拾桌子,有时候甚至跟我 女儿们或我一起去电影院,差不多就像我的姊妹,她说过想当美发师,给她的美发 店挂上“安第斯山祖母绿”的牌子,她常这样对我说。安第斯山祖母绿。她喜欢这 个音。这是她故乡万塔的名字。我鼓励她,给了她几本书读,她读了几本小说,特 别喜欢,她对我说。可后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天早晨,她带着她的孩子出去了, 她把她的床铺好了,房间都收拾好了,带着孩子出去了,把钥匙留在餐厅的桌子上, 留了个条子说,谢谢,夫人! 就完了,我们再也、再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了。失去了 她有点儿可悲,真的,她也有点忘恩负义,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在某 种程度上,最好她还是走,因为她挺漂亮,这儿所有的小伙子,邻居的男孩儿们, 老追着她,跟她说这说那。这可不好,可她并不理他们,幸好。 “就这样,她有一天走了,就完了。 “是的,米丽娅姆走了,我再也不知道她的事了。有件事特别奇怪。她走的时 候,我觉得特别不舒服,我女友的那个雇员我也找不到了,她就像个忘恩负义的人, 就这么走了。不过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忘恩负义,她是怎么想的,她原来是怎么想 的,她后来会怎么样呢,我有几天感觉不好,后来就过去了,我可能说得太多了。 我就是这样。她做什么坏事了? 要不你为什么找她? ” “不,她没做任何坏事,”我对她说。“是为了一件事,我想帮助她。告诉我, 你知道她姓什么吗? 她姓什么? ” “米丽娅姆·安科,她是这个姓,她有时候把她的名字写在彩票上,想中奖。” “米丽娅姆·安科。可能吗? 我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 我赶紧向福克斯夫人致谢。 我看了看手表,是去机场的时候了。 海滨大道上的交通在我周围形成了一堵墙。有几次,我孤身一人,被四面包围 在小型和大型公共汽车之中。终于可以向前走了,我看见了机场指挥塔。差不多已 是飞机抵达的时间。我穿过玻璃门时,家人已经隔着海关向我招手了。 克劳迪娅和两个女儿带着微笑走过来。她们同时跟我谈论旅行的事情。 我听克劳迪娅说,旅行棒极了。 那天晚上,我照顾露西亚躺下,同她一起做祷告,“咱们什么时候出去旅行? ” 然后我又进了阿莉西亚的房间,同她交谈。“咱们得看到,你马上就要进大学预科 学院了。是的,我已经开始看到这点了,不过我如果能在高中取得好成绩,就可以 直接进入大学了。” 我去了卧室。一切又都按部就班。我同妻子上了床。 两个女儿睡在她们的房间里。一切都好。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安科先生的办公室。我敲了几次门。 我问卖果汁的小贩。“我没见着他,”小贩对我说。 在事务所里,爱德华多一见到我,就谈起了有关前一天在戈麦斯·桑切斯家里 聚会的新闻。“你干吗不去,听见了吗? ” “是因为我家人旅行刚回来。” 我让珍妮寻找所有有关比托里诺·安科的资料。姑娘叫米丽娅姆·安科。可能 是她的叔叔、兄弟还是父亲? 中午我回到了家,从钱包里拿出了米丽娅姆的照片, 把它放到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下午,我回到了在解放者大道上的办公室。 安科先生蒸发了。 第二天,我下楼走向早餐桌时,胡斯蒂娜刚刚准备好咖啡。克劳迪娅正在淋浴。 胡斯蒂娜和我站在餐桌前,她手里拿着咖啡壶,看着我,“给您倒上吗,先生 ?” “是的,谢谢。” 她和我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障碍。胡斯蒂娜和我,我和胡斯蒂娜, 我们两个人说不成一句话。先生和女用人( 是这样称呼她们的?)。这几乎是荒谬的。 两只出于礼貌而眯小的眼睛,由于害怕而保持的日常距离,垂落的头发,瘦如棍子 的胳膊。 这是我家的神秘点之一。一个日常的神秘。一个高大的白人与一个矮小的黑皮 肤女人几年间共享一个空间。胡斯蒂娜。几年来,两个人天天相见,可在这全部时 间里,并没有说过五六句以上不同的话。这些话就是家里行动的通行证,是对各自 身份的再确认。都是些礼节性的话,是语言的外壳:早晨好,你告诉夫人,我晚点 过来。今天能早点准备午餐吗? 午餐很好,谢谢。胡斯蒂娜。好吧,先生。我们本 来可以更自然、超脱地默然相处,而沉默是由熟知的话语造成的。我对她仅仅知道 :她是卡哈马卡镇的,做饭很好,喜欢我的两个女儿。这些也就足够了。当然如此。 那天晚上,在我女儿的学校里,要举行祖国节的特别活动。要表演音乐、舞蹈 和朗诵节目。克劳迪娅已经告诉我,阿莉西亚将担任活动的典仪官。 七点半,克劳迪娅和我已经坐到了学校的观众席上,并且不时向其他家长问候, 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希望得到看自己的子女在舞台上表演的快乐。突然,灯全熄灭 了,开启了一盏聚光灯,开始一片寂静。隔着一段距离,我惊讶地看到了我的大女 儿,她定型在面对观众的灯光中间。 她被加勒比太阳照晒的皮肤更加黝黑。一身白色的紧身衣,以她十六岁的年龄, 可以看出她的体形已经基本发育成熟。她的衣着、高跟鞋、化妆、项链、耳环,构 成了成熟女人的完美体现。 阿莉西亚向观众道晚安,预告了活动中的几个音乐表演节目。面对家长观众, 她几乎可以称为是职业主持人,展示出早熟少女的落落大方和深沉。 我想,女儿已变成女人的提示,是时间险恶魔法的结果。 我正想着写点儿关于这方面的东西。怎么写呢? 一个女孩进了魔术师的帽子。 魔术师说了几句话,从帽子里掏出一个女人。一位父亲见他的婴儿在家里客厅的地 上爬,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他看到女婴已经变成了身着连衫裙的少女,房间里 还充满了外人:是她的一群朋友。 有几个朋友站着,有的还向父亲伸出手,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晚上好,先生”。 有个穿着三件套的人带着微笑走进客厅,向所有人伸出手。 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舞台上。 演出将以一个由最小学生表演的音乐节目结束。一个女孩朗诵她的诗:世界是 个大花园,我们就是园丁。花儿必须天天浇水。爱情之水,温情的保证…… 最后,家长观众中爆发出掌声。,阿莉西亚大声向来宾们表示感谢,校长上台 向学生们表示祝贺。“看你们阿莉西亚,多好,人们不断地对我说t 、,’露西亚 也很漂亮。 看见她们后,我们拥抱了她们一下。我建议全家出去吃比萨饼。 餐厅里,在比萨饼的艳丽颜色和葡萄酒的香气中,她们问起了我的旅行。 “我去处理一下你们祖父在阿亚库乔的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阿莉西亚问。 “好吧,我觉得他伤害过很多人,就去调查几件事情。” “调查到了什么吗? ” “没有,几乎一点都没有。我认为他在那儿虐待过许多囚犯。” “他这么坏? ” “我觉得是,真不幸。” “不过战争就是如此。另外,另外我们也不能对其他人做出评判,”克劳迪娅 插话说,目光看着旁边。 侍者过来问我们是不是上饭后甜食。 那个星期天,对我是个例外,我要去做弥撒。当我提出建议时,克劳迪娅痛快 地同意了,我们又说服露西亚陪我们一起去。 十一点的时候,教堂已经比较满了,在做弥撒的过程中,人会坐满。 说教的时候,我分了神,注意观察我坐的那个木凳。奇怪:油漆面上有划痕、 刻线、裂缝,木头上有旧痕,也有新伤。 我对自己在凳子上找兴趣的可怜能力感到诧异。我观察着,又发现了新的损伤。 不过有一个很特别,是条长线,大概是某个病态小孩用折刀划的,是条仔细的切口, 已经嵌入木面,并且穿过凳面,形成了一个对角。可以说是漂亮的。 第二天,珍妮一见到我,就告诉我一个消息。 “安科先生和他财产的资料,都在这儿。” “什么? ” “我都拿来了。安科先生和他的全部财产。他有几块地。你看。” 她递给我一份注册处的证明书和圣胡安·德卢利甘乔市政府的另一份证明文件。 “他的地块在那儿,”她给我指着,“一个商店,一个加油站和一个美发厅。” 我看到了美发厅的名字,“安第斯山祖母绿”,这就是帕洛马·福克斯跟我提 到的那个名字。 “这段时间全力找她,她就在这儿。” “在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