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场争论,眼看就要在军官食堂里爆发了。康安中校攻击工会的长篇大论已经 足足讲了十分钟,侯恩少尉愈听愈耐不住了。这里的环境也确实叫人沉不住气。食 堂是仓促搞起来的,论这个规模其实根本管不了四十个军官的吃喝。尽管用了两顶 大帐篷串在一起,地位还是显得十分局促。摆下六张桌子、十二条板凳,一头再安 上战地伙房的全套用具,就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加以战事才处在开始阶段,这 里的吃喝还不可能弄得比士兵的伙食高明多少。开伙以来这些当官的算是吃上过两 三次馅饼、蛋糕之类,有一次从停泊在半岛附近海面的货轮上采办到了一篓西红柿, 总算还吃上了一顿色拉,可是平日的伙食就相当差劲了。由于军官吃饭要从伙食津 贴中扣除费用,所以他们不免有点牢骚。一道菜上来,总要叽哩咕噜地悄悄埋怨几 句河又不敢放大了嗓门说,因为帐篷一头另摆着张小桌子,将军也在那里一块儿吃 饭呢。 中午就更叫人心烦了。食堂的帐篷架在离海边数百码处,在整个营地上就数这 里最叫人不敢恭维了。虽也在椰林之中,却并没有一点象样的树荫。烈日当头直逼, 帐篷里热得连苍蝇都懒洋洋的飞不快。军官们象是在蒸笼里吃饭,脸上、手上的汗 水都纷纷滴落在面前的盘子上。在穆托美岛的时候,师部早已建立起固定的营地, 军官食堂设在一个清幽的山谷内,附近青石垒垒,一道涧水涓涓流过。如今落到这 个地步,他们自然就懊恼了。结果大家吃饭时也不大攀谈了,吵架的事倒是数见不 鲜。不过以前至少还只是差不多大小的官儿吵吵嘴。上尉顶了少校,少校不服中校, 那都是有的,可小小的中尉少尉驳斥上校中校,却还从来不曾有过。 这一点侯恩少尉心里是明白的。他是个明白人,可即使是个糊涂虫吧,也不会 不知道区区一个少尉(事实上联合指挥部也只有这么一个区区的少尉)是不能去跟 人乱吵架的。何况他知道人家对他本来就很不乐意。在旁的军官看来,这个晚生小 子在穆托美战役快结束时才调来本师,一来居然就当上了将军的副官,真太便宜地 了。 再说,侯思一向又不注意自己的人缘。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粗浓 线条的脸庞神情呆滞。一对棕色的眼睛总象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 粗鼻子成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象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 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说起话来声音奇尖,让人觉得似乎有些傲不为 礼,这样大的个子竟吐出这样尖的嗓音,总不免可怪。尽管他自己往往不肯承认, 其实他这个人是到处跟人合不来的,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 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有的人下了面子只会叫人家高兴, 总之侯恩也就是这么个人。 按说他只要有些寻常的见识,也就不会吭声了,可是他这十分钟的饭吃下来, 汗水一个劲儿往自己的菜里滴,身上的衬衫快要从里层湿到外层了,心头的火儿也 愈来愈压不下去了,他真想抓起盘子,连盘带菜往康安中校的脸上摔去。在这顶帐 篷里吃饭已经有两个星期了,他一日三餐天天和七个中尉、上尉坐在一张桌上,跟 康安中校隔桌相对。康安中校的高论他也已经听了两个星期了,康安骂过国会愚蠢 (侯恩对这一点倒深有同感,不过两人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骂过俄国军队和英 国军队不会打仗,骂过黑人是奸细败类胚故意把纽约叫做“犹约”,危言耸听地说 “犹约”已经落在外国人的掌握之中。他第一个音符一奏出,侯恩就硬着头皮,如 坐针毡,知道这下面演奏的将是怎样一支交响乐了。起初他还可以两眼瞪着盘里的 菜,轻轻骂一声“蠢驴”,要不就一仰脸,对着帐篷横杆狠狠地白上半天眼。可是 他的忍耐终究不是没有限度的。他高大的个子给挤得紧挨在桌子边,火烫的帐篷布 壁离脑袋不过几寸远,在这样的情况下,对隔壁桌上六个校级军官的表情是绝对无 法避而不见的。这些家伙又总是那么一副模样,叫人一见就来了气。 其中一个叫威伯中校,矮胖身材,荷兰血统,脸上永远挂着和和气气的傻笑, 只有张嘴接食的当儿,才把笑容收起片刻。他是掌管师里的工兵部队的,据说倒是 一名干员,可惜侯恩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什么话,也从来没有看到他做过什么事, 给侯思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胃口奇大,穷形极相,尽管天天罐头做菜,他总是来者 不拒,什么臭汤烂菜都一扫而光。 跟威伯同桌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双胞胎”,那就是副官长平纳少校和四六零 步兵团团长组顿上校。两人都是瘦高个儿,面带忧郁,人未老而发先白,两人又都 是长长的脸上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样子很象牧师。他们也难得开口说话。平纳少校 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曾经显示过一下他的性格,他一个人作了十来分钟的独白,很 提到了一些《圣经》上的章节,可见他是信教很诚的,不过在侯恩的印象中他的特 点也仅此而已。纽顿上校彬彬有礼,却总想避人,他是西点军校出身。传说他平生 从来不近女人--可惜这是在南太平洋的丛林里,因此上校到底是否真是如此不近 人情,侯恩也无从去作第一手的考察o,不过上校表面上虽然很有礼仪,实际上却很 婆婆妈妈,一旦轻声软气地数落起下属来,就有他唠叨的了。大家都说他的脑子自 己不长主意,凡有什么想法,无不是由将军事先授意的。 这三个人按说是碍不着他侯恩的,他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他们也从来没有 碰过他一根毫毛,可是此刻见了他们,他却感到无比厌恶,好比面前摆着一件难看 的家具,朝夕相对,日久天长,就觉得愈看愈可气。他们三个人之所以招他生气, 无非是因为他们跟康安中校、达尔生少校、霍拔特少校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此刻只听见康安中校在那里说:“说真个的,国会里那班老爷这样苟且因循, 纵容他们,也太不象话了。一碰上他们的问题,那班老爷就活象上帝再世,心慈手 软了,可你要问他们多要一辆坦克的话,哼哼,不给你个钉子碰才怪呢。”康安个 子很小,年纪却不小了,脸上都起了皱,脑门下嵌着那么小的一对眼睛,真显得有 点空荡荡的,两只眼睛仿佛也互不通气,可以各行其是似的。脑袋已经秃了个八、 九成,就只脖颈和耳朵上方还留着一圈灰白的头发,颇觉古雅。鼻子大而发红,布 满丝丝青筋。他虽然喝了很多酒,却并无醉意,唯一可见的变化就是声音沙哑重浊 了,口气愈来愈大了。 侯思叹了口气,提起灰色的搪瓷水壶来,在杯子里倒了些温水。下巴上的汗珠 荡呀荡的,象是决不定到底是顺着脖子往下淌呢,还是从下巴尖儿上滴下去。他抬 起前臂就着袖子把汗水一抹,下巴上辣乎乎的,早已擦得生疼了。各张桌子上的谈 话声在四下时起时伏,满帐篷荡漾。 “那个妞儿才叫妙哪。老兄啊,不信你问爱德去。” “可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利用‘极品红五号’来撤下这张网呢?” 这顿要命的饭到底还有完没完?侯恩又抬起头来,看见将军盯着他看了一眼。 “是实在不象话,”隔壁桌上的达尔生咕哝了一句。 “我说应该把他们都绞死,半个也别留。”说这话的一定是霍拔特。 侯恩心想:霍拔特、达尔生、康安这三个家伙,活脱儿就是一段主题音乐化出 的三套变奏。原来在常备军里不过当个上士,如今一打仗便做起了校级军官--这 种人都是这样抖起来的。侯恩觉得倒也好玩,便在心里打量起来:万一他要是走过 去叫他们别胡说,他们会怎么样呢?霍拔特的反应是不难想象的。他一定先是目瞪 口呆,随即就摆出上级威风来压人。达尔生也许会请他出帐篷去谈。可康安会怎么 样呢?康安倒是不大好猜。康安是花言巧语的老行家。你说你以前干过啥事,他马 上也就干过啥事了。不是夸夸其谈议论政治的时候,他就俨然是个朋友了,是个慈 父般的朋友了。 侯恩把他暂时先搁过一边,重新又思量起达尔生来。达尔生不可能有第二种反 应,他只会大发雷霆,打算跟你动武。比侯恩还大的那么个大个子,肯定只想来武 的。那通红的脸,那牛一般的粗脖子,那隆起个疙瘩的鼻梁,只会表现出两种感情: 非喜即怒,再不就是茫然不知所措,不过这茫然不知所措也只是个暂时的过渡,一 会儿他就明白了过来,该是喜还是怒了。他的模样倒象个职业橄榄球运动员。达尔 生是拿得准的;此人也许倒还不至于是个坏人。 霍拔特也是猜得出来的:他准会摆出一副标准的美国豪强架势。三人之中唯独 霍拔特原先不是常备军里的上士,不过也相去无几--他本是银行职员或一家连锁 商店的经理之类,在国民警卫队里领中尉衔。这种人物为人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对 地位高过于他的人,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对下级的话,却半句也不听。可是上司的 欢心他要,部属的好感他也要。虚张声势,好言笼络,是他的两大本领;跟他相识 之初的头十五分钟,你看他满嘴是“美国军团、扶轮社、商会三合一”的粗鄙的行 话滥调,会觉得他满有趣;可是时间一长,他那种固有的愚安多疑的傲慢心理便占 尽了上风,他对你就只有猜疑的份儿了。薄薄的双唇、小小的嘴,老大不高兴地鼓 出了腮帮,一副胖嘟嘟的模样,活象神话中的小天使。 侯恩相信他没看错人。他总觉得达尔生、康安、霍拔特三个人是一路货。他固 然也看到三个人相貌各有特点,才能高下有别,彼此不尽相同(事实上他对达尔生 的厌恶就要略少于另外两个),可是他对他们的鄙夷却无分轩轻。他们有三个共同 之处,其他的差异侯恩认为都可以奔而不论。首先,三个人都是满面红光,侯恩的 爸爸是中西部一个十分发达的资本家,早先他的脸色就一直是红通通的。第二,三 个人都是薄唇小嘴,抿得紧紧的,他不喜欢。第三,也是他最看不惯的一点,就是 三个人都永远相信自己说的、做的决不会有半点儿错。 侯恩以前曾经碰到过好几个人,他们都极力要向他证明一个论点,就是爱世人 只能爱抽象的世人,爱具体的世人是办不到的。这种论调自然并非什么创见,这样 看问题也未兔过于简单化,不过无意中倒是道出了一些真理。他看不起邻桌的六个 校级军官,原因就在于这帮人对所谓老犹啦,黑鬼啦,罗宋人啦,酸丘八啦,麦克 佬啦等等不管恨得有多厉害,他们彼此之间却是相亲相爱:在国内他们可以跟自己 伙伴的老婆调笑偷情,到海外他们一起喝得大醉,管它什么玩忽职守,一到星期六 晚上便嘻嘻哈哈地去找不失他们身份的娘们玩乐,权当逛了一趟妓院。他们以其本 身的生活方式教坏了侯恩这一代的最优秀的精粹、最卓越的人才,引得他们走上了 邪路,变得比康安、达尔生、霍拔特之流更加顽固悖晦。到头来你要么迎合他们的 口味,要么就是战战兢兢钻进自己的窝里躲起来--能留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个老 鼠洞般的小小的窝了。 帐篷里的热气愈积愈厚,简直象火舌向他身上卷来。谈话声哺哺不绝,刀叉铁 盘碰得当当直响,象一把挫刀刮擦着他的脑神经。一个食堂勤务匆匆走过,每桌送 上一碗罐头桃子。 “就只那个家伙来说吧……”康安说的是一个有名的工会领袖。“我就知道有 这么件事,千真万确,”为了增加话的分量,那红鼻子还倔强地扭了扭,“他有个 姘妇,是个黑鬼。” 达尔生舌头喷喷。“啊哟,啊哟,真干得出来!” “我从可靠方面听到说,他跟那个女人还生了两个半黑不自”的小杂种,不过 这事儿我还不敢太肯定。可有一点是错不了的,就是这些年来他在国会卖力地推销 那些议案,把黑鬼捧上了天,那决不是平白无故的。什么工人运动,其实背后都是 那个女人在操纵,只要那个女人迷魂汤一灌,举国上下,包括总统在内,就大受其 累。” 真是信口开河,乱解历史! 侯恩只听见自己失细冷峻的话音从嗓子眼儿里直冲而出:“中校,请问这些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广他气得两腿在桌子底下乱抖。 康安吃了一惊,转过脸来,隔着那两张椅子之间的六英尺距离,直瞪瞪地瞅着 侯恩,麻麻点点的红鼻子上满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一时犹豫不定,摸不透这一 问到底有无恶意,虽说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事关军纪,显然很使他恼火。 他就说:“侯恩,你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 侯恩迟疑了一下,心想不要说得太过头了。他猛然发觉这一帐篷的军官多半都 把目光望着他们俩呢。“我看你好象不是太了解情况,中校。” “好哇,我倒不了解情况了!嘿嘿,我倒不了解情况了:告诉你,对工会里那 帮王八蛋的底细我要比你清楚一千倍、一万倍!” 霍拔特赶快来打圆场:“其实呢,找个把黑女人玩玩,养个把黑女人,也算不 了一回事。”他打了个哈哈,巴望大家都点头称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得那样一清二楚,康安中校,”侯恩又添上了一句。 局面,偏偏就朝着他担心的方向发展。顶多再斗上一两句嘴,他势必就得作出抉择 了:是灰溜溜偃旗息鼓呢,还是甘愿碰得头破血流? 按说他刚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康安的答复。康安正还下不了台呢,如何经得起 他再来火上加油?“侯恩,你给我住口!我说的话,难道还会是胡编瞎诌!” 达尔生赶紧象应声虫似的凑上来说:“侯恩啊,我们都知道你是机灵脑袋玲珑 心嘛。”帐篷里隐隐约约一片吃吃的笑声,大有同声赞和之意。侯恩心想:这么说 他们确实全都不喜欢我。他虽然心里早就有了些数,不过还是依稀感到一阵难过。 邻座的那个中尉也小心为上,把挨着侯恩的胳膊肘微微往后一缩,僵僵地坐在那里, 满心紧张。 既然自己把自己推入了这样的处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挺下去。他气愤得 心儿怦怦直跳,同时却也有些担忧,象是关怀别人似的,一片好心地为自己操起心 来:不知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会不会给送上军事法庭? 他这一次开口时,出言吐语一丝不苟,连自己都暗暗为此感到自豪:“我是这 样想的,中校,你对这些事既然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那一定是从钥匙孔里偷看到 的咯。” 有些人听了不觉一愕,失声笑了出来,康安怒不可遏,脸儿都象涨大了几分。 那鼻子上的一团火红慢慢扩大到了两颊和脑门上,怒火都汇聚到青筋里,青筋顿时 粗得惊人,仿佛一簇紫色的草根。他显然是在拼命地想找话儿来反驳,就象打球的 掉了球,急得团团乱转,拼命地想把球找到一样。只要一开口,势必惊天动地无疑。 连威伯都住口不吃了。 “各位,请不要再说了!” 是将军在帐篷的那一头打来了招呼。“我不希望再听下去了。” 一下子谁也不作声了,帐篷里一片寂然,连餐具的当当声都听不见了,隔了半 晌,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喊喊喳喳的议论,低声的感叹,便悄然四起,大家怀着不 安的心情,讪讪地又吃起饭来。侯恩很生自己的气,将军来干预的当儿,自己居然 会觉得心里一宽,唉,太没志气了。 正如儿子还摆脱不了对父亲的依赖。 他现在才回味过来: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他是知道将军一定会出来给他解围 的。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乱腾腾的心情又涌了上来。这里边除了愤恨,还有一些别 的感情,一些不是那么真挚的感情。 康安、达尔生和霍拔特还在对他怒目而视,活象三个横眉竖眼的提线木偶。他 举起了调羹,那没有多少桃子味儿的罐头桃子尽管又软又甜,他却还是嚼得牙齿格 格直响;嗓子眼儿里憋着一股按不下的怒火,胃里热烘烘、酸溜溜的搅作一团,咽 下东西去可真不是味儿。过了一会,他就当的一声扔下了调羹,望着桌子发起呆来。 康安和达尔生现在说话也不大自在了,就象在公共汽车上或火车上交谈,知道有第 三者在旁边听着似的。侯恩零零星星听到了几句,谈的是下午的工作什么的。 反正康安今天也少不了要闹消化不良。 将军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帐篷。将军一走,大家就都可以自便了。康 安一抬眼,正好跟侯恩打个照面,双方都窘窘地把脸转了开去。过了一会儿,侯恩 才悄悄离了座位,慢慢地踱了出去。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一阵微风拂过,好象浇 了一桶凉水。 他点上一支烟,心情焦躁地在营地上漫步走去。他走到铁丝网边停了一下,又 掉过头来,借着椰子树荫往回走,阴沉的目光一路打量着东一堆西一堆的暗绿色三 角小帐篷。一个圈子兜完,他索性爬下沙崖,来到了海滩上。他又踏着沙子继续往 前走,沙地里还有登陆那天扔下的各种零星装备,他心不在焉地踢了两脚。几辆卡 车从身边开过,一队士兵扛着铁锹,拖着脚步,在沙地里列队走去。海上停泊着几 艘货轮,在晌午的炎威下懒懒地晃荡。左方远远有一艘登陆艇,在向临时军需库靠 拢。 侯恩抽完了一支烟,正巧有个军官走过,他就略略一点头。对方虽也点头还礼, 却分明犹疑过一下。好,惩罚终于来了,逃也逃不掉的。康安固然是个傻瓜蛋,可 是他刚才却比康安更蠢。他总是这个老脾气:遇到什么事看不过去,就要发作。这 种脾气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偏偏他们这些当官的天天都在无法自圆其说的处境中过 日子,他实在忍受不了。以前在国内情况就不一样:食堂是分开的,住地是分开的, 就是出了点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到了这里,当官的睡的是帆布床,而近在咫尺 的士兵们睡的却是地铺,当官的吃饭有人侍候,虽说伙食不行,毕竟还象个吃饭的 样子,而士兵们却得先顶着烈日排队领饭,领到了饭也只能蹲在地上吃。然而问题 还不止如此:这几十来英里以外就有人在流血牺牲,那跟万里之外有人战死就不一 样,就有不同的道德要求。他在营地上多少遍都走过来了,可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感 觉。出铁丝网不多远就是那绿得讨厌的大片丛林,椰子树衬着天幕看去宛如一幅幅 精致的花纹,四外则尽是一派萎黄疲软的景象--他看着这些,更增加了心中的不 快。他重又登上 了沙崖,站在那里四下观望,看那疏疏落落的一片大小帐篷,看 集中在调度场上的大批卡车和吉普车,当兵的还排成了长龙在领饭处等着领饭呢, 身上的绿工装都弄得邋里邋遢的。在这里部队尽可以不慌不忙地清除恶木秽草,在 偌大的范围里从容择址,开出一方小小的地来。但是在前沿,宿在丛林里的前线部 队就不能这么办,因为他们到一处至多不过停留一两天,再说暴露 目标也危险。 他们就滚在泥巴里睡觉,任凭大虫爬、小虫叮,可当官的呢,在这里还喷有烦言, 又是埋怨吃了饭没纸揩嘴,又是嫌伙食办得差劲。 当官是一种犯罪。他们起先全都有这种感觉;刚出候补军官学校之初,他们有 了特权反而不安,不过要淡然置之也很方便,冠冕堂皇的理由总还有的是,只要你 想求个心安理得,也就满够说服自己了。只有极少数人还有个犯罪的想法老是在头 脑里打转。 这个罪,大概是罪在出身吧。 在部队里是有这种现象。此事说来微妙,例外极多,所以只能说是一种倾向吧, 不过这种倾向确是存在的。譬如说他吧:有个阔老子,上的是贵族学府,干的是好 差事,只要不自找麻烦,总能一帆风顺--一应条件他样样具备。他的朋友很多也 是这样。地大学时代的同学可就未必尽然了。他们有的因体格原因不能服役,有的 入伍当了士兵,有的已在陆军航空队里位居少校,有的则在首都军政机关甚或前线 指挥官的军营里掌管高级机密。然而他当年在预科学校的那班同学,今天却个个不 是海军少尉便是陆军少尉。他们俨然自成一个阶层,都生来有钱,奉公守法惯了…… 喏,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不是奉公守法惯了,是象他这样有恃无恐惯了,这种习气 他有,康安有,霍拔特有,自己的爸爸也有,连将军都有。 想到将军,一丝怨恨又涌上了心头。要不是将军的缘故,他此刻也就在干他该 干的事了。当了军官,总觉得只有投入了战斗,自己才情有可原。只要留在这里, 对自己总会感到不满,对同事又会处处看不惯,甚而会发展到变态反常的地步。但 是将军的指挥部虽然索然无味,却又挺有意思,例有的烦恼事儿固然都有月也让人 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满足。在将军手下工作,似乎总能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补偿。 想到这里,又是一股怨恨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种心情,可以名之为敬畏吧。 象将军那样的人,侯恩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他倒隐隐有些心折了,觉得将 军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那不仅是因为将军具有人所公认的才华--象将军这样 才华出众的人,侯恩以前也见过一些。那当然也不是因为他头脑如何灵敏--将军 的脑子有时也会大大失灵,漏洞百出。将军最大的优点,在于有一种可说是超凡的 能力,会把自己的想法即刻化为有效的行动,可是这种特殊的才能又极隐蔽,就是 在他手下工作了几个月,也不一定就能看得出来。 将军身上矛盾的地方很多。从他的本质来看,侯恩相信将军对自身的生活享受 是淡然处之的,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将军却又决不马虎,凡是一个将级军官所应有的 一切高级物质待遇,他半点也不能少。记得登陆那天,将军上了海滩以后,几乎就 是从早到晚扑在电话机上说话,好象一切战术运用都可以不假思索随口而出似的。 作战的开始阶段他一连指挥了五个,六个,以至七八个小时,始终就没有欧过一口 气,连地图都没有查一下,也从来不等前线各路部队把情况汇报齐了再考虑作出决 定。他当时干得那才叫出色呢。那种一心以赴的精神,真达到了近乎神奇的程度。 就在这登陆第一天的傍晚时分,霍拔特跑来向将军请示:“首长,指挥部的营 地设在哪儿,请你指示。” 将军的回答却是一声大吼;“得啦得啦,哪儿都行。”将军平日对下属说话最 讲究礼貌,这一吼竟骇然判若两人。就在这一刹那工夫里,堂皇的外皮剥落了下来, 顿时露出了内藏的兽身,骨影分明。侯恩当时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不过还是深感钦 佩;说实在的,那天将军就是睡在一张钉板床上,他也决不会觉得吃惊的。 可是过了两天,开仗之初的紧急气氛过去以后,将军却把他帐篷的位置迁移了 两次,还用温和的口气责备了霍拔特,怪他怎么也不找个平坦些的地点。将军身上 矛盾的地方真多得说不完。他在南太平洋作战声名久著。侯恩还没有来到这个师的 时候,早就听到人家众口一词,对他的作战本领赞不绝口。嚼舌头是后方最好的消 遣,将军能在后方有这样好的口碑,那确实不简单。不过将军却不信这一套。将军 跟侯恩闲谈时,有几次谈着谈着渐渐吐露了一些体己话,那时将军就曾向他嘀咕过: “我有对头冤家哪,罗伯特,我的对头冤家可不好惹哪。”一副顾影自怜的口气, 露骨得令人作呕。将军平日评人论事头脑冷静,理路清楚,这一下可完全变了样。 侯恩早在来前就闻得将军是师一级首长中最和蔼可亲的一位,将军的风度更是远近 闻名,可是侯恩也很早就看出将军骨子里却是一霸,说起话来固然柔声软气,然而 无可否认骨子里却是一霸。 将军又极势利。侯恩承认自己也是个势利人,所以对这一点还可以理解,虽然 自己的势利又是属于另一种范畴--侯恩总爱把人分门别类,哪怕要分成千儿八百 个门类才包容得了,他也不会嫌烦。将军的势利眼则是比较单纯的一种。他的属员 中谁有什么缺点、毛病,他全清楚,不过能力高下可以不论,在他看来上校好歹总 比少校大。正因如此,所以他对侯恩这样友好也就更显得费解了。侯恩刚一派到师 里,将军只跟他谈了半个钟点的话,就用他当自己的副官,而且慢慢地还日益把他 引为心腹。光是此事本身,也还可以理解:将军也有一般自命不凡者的通病,他想 找个才学相当的人,起码也要找个可以乱真的赝品,来随时恭听自己军事范畴以外 的高论;他的部属中也只有侯恩的才学,才可使他不致有对牛弹琴之感。可是今天 却又添上了一件怪事:就在半个钟点以前,眼看一场危机一触即发,将军竟亲自伸 出手来搭救了他。这登陆后的两个星期来,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在将军的帐篷里长 谈;这种事儿,在这么个小小的营地上是传起来很快的。这一点将军不会不知道, 将军不会不知道今天的举动要引起多少人的愤慨,对军纪会有多大的危害。然而将 军不顾本身的利害,克服了自己的成见,还是把他拉住不放--岂止如此,将军简 直是在拼命施展身上那股非凡的魅力,想诱他就范呢。 侯恩自己明白,要不是因为将军的缘故,他也等不到部队在安诺波佩登陆,早 就要求调动职务了。自己的地位无异仆役,他不能无动于衷;当兵的和当官的之间 的差别难堪,在他看来偏又老是那么触目显眼。尤其是一看到那一班参谋军官,他 总掩责不住对他们的厌恶。侯恩之所以迟迟未走,无非是因为想看一看将军葫芦里 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活到了二十八岁,只有一件事还从心眼儿里感到兴趣,那就 是:他遇到的一些男男女女,有的的确颇堪玩味,他很想把他们露出了形迹的一些 奇好怪痹,索性探个水落石出。有一次他说:“等我把这种人心里见不得人的想头 都掏了出来,我也就厌倦了。到那时就还剩下一个难题,就是怎样离开这个人世了。” 人家听了回答他说:“侯恩啊,你这小子还健壮着哪,你就是太喜欢一个人间想。” 这话恐怕倒是说对了。 反正,将军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头,要掏出来是很不容易的。一些虽属小 节而颇失体统的非非之想,一般豪华流行周刊的道德观念中所谓要不得的追求,他 无疑十之八九都有,不过这对他也无伤大雅。他有才干,这也是使情况愈加复杂的 一个因素;他的心意之隐秘,又是侯恩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何况,侯恩逐渐渐失 去了看问题的客观性。他受将军的影响,竟超过了他之影响于将军,侯思想起这一 点来就皱眉头。失去了自己神圣的自由,就得重新陷在欲望和痛苦的泥潭中打滚, 还是落了周围这班人们的陷阱。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勉强保持着超然的眼光,别别扭扭地在暗里注意观察两 人关系的发展。 过了个把钟点,他在将军帐篷里见到了将军。帐篷里此刻只有将军一人,在那 里仔细研究几份空勤作战报告。侯恩一看这情形马上明白了。原来作战开始两三天 后,上级领导见安诺波佩岛上迄未出现敌方的空中攻击,便作出决定,把派来助战 的一个战斗机中队撤走了。这批飞机本来驻在一百多英里以外的另一个岛上,虽然 用处不大,但是将军心里却自有打算:等他把已经到手的敌军机场扩建一下,驻上 航空兵部队以后,他就可以利用这强大的空中支援去对付远役防线。可是这批飞机 结果却被抽去支援了其他战场,他听说以后曾生了很大的气--那也正就是他嘀咕 “有对头冤家”的时候。 他现在把本战区的空勤作战报告看得这样仔细,就是在暗暗推敲有没有飞机使 用得不是地方。那在别人就是傻事一桩,就不过是吹毛求疵,想出一口酸气,可是 将军则不然。他把报告中的每个情况都摸得清清楚楚,把毛病都-一挑了出来,一 等时机成熟,手里的机场能使用了,他就可以理直气壮,据情力争,此刻研究的这 些报告,就是他将来说话的依据。 将军头也不回,就冲着背后说:“你今天干了件糊涂透顶的事。” “是吧。”侯恩说着坐了下来。 将军把椅子略微一转,若有所思地向侯恩瞅了半晌。“还不是亏了我,才救了 你。”他这句话是含笑说的,口气可不大自然,显得有点做作。将军说话的用语口 吻往往因对象而异。对士兵说话时,就夹一两句粗话,声音也故意放含混些。跟军 官在一起时,则总是一副威严而冷淡的神气,选词用句也自必一丝不苟。唯有侯思 不在此例,将军对他说话一向爽爽快快,要是什么时候话说得不爽快了,带着些首 长对待下级的做作味道了,那就说明他心里很不痛快。侯恩以前认识一个人,只要 一撒谎就会结巴;将军的口气也同样能从中窥知天机,只是更加微妙。刚才的局面 逼得将军只好出头袒护侯恩,留下这个话柄,会在指挥部谈上几天没完,为此将军 显然很冒火。 “是亏了你,首长。我到后来才明白过来。” “你倒说说,罗伯特,你为什么要这样胡闹?”还是一副做作的口气,简直都 有点女人腔了。侯恩跟将军初次见面就有个直觉的印象,觉得这位将军嘴上说的, 总不大会是心里想的;后来他就始终改变不了这种想法。他认识的人里,凑巧也有 跟将军不无相似的,也有那么一丝女人腔,也是那样的心胸,不定什么残忍的手段 都使得出来,可是将军却更复杂,更难懂,个性也格外隐晦,且又变幻迷离,使人 不易看清。骤看之下,将军似也跟其他将级军官并无不同。他身材稍稍超过中等, 肌肉发达,晒得黑黝黝的脸儿倒也相当英俊,头发已经日见花白。不过他还是有其 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时,表情酷似好些红光满面、脸带得意、叫人看着 刺眼的美国参议员大老板,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亲气息却往往一瞬即逝。他的脸上 结果就留下了一片异样的空白,正如一些演员扮演的议员,脸上总是这样一片空白。 表情是有的,然而虽有若无。侯恩总觉得将军的笑脸根本榨不出半点感情。 可是他的眼睛却掩不住真情。那两颗灰色的大眼睛透出了一派凶光,有如炽热 的玻璃。记得在离开穆托美岛的时候,部队登船之前举行过一次检阅,侯恩跟在将 军背后,在队伍里走过。将军一到面前,那些士兵自会止不住直打颤,答话结巴了, 嗓音发哑了,声气也不自然了。论原因,当然多半还是因为对方是一位将军,可是 将军当时的态度不可谓不和气,用心不可谓不周到,千方百计想使他们别感到紧张, 而结果却一点不起作用。那一对奇大的眼睛,那浅灰的眼珠子,看去简直是冷漠一 片,两颗眼自更是白得吓人。侯恩还记得报上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说将军其人的 特点,就好比是一条文雅聪明的叭喇狗,这个记者并且还稍稍耍了下笔头,说是 “将军的举止之间,把此种猛大勇武顽强、至死不移的精神,与大学教授、大政治 家的才华风采、仪表气概,兼于一身,融合至妙”。大凡新闻报道从来就没有不写 得失了真的,这一篇也自不例外,不过侯恩研究将军多时所形成的一套得意的见解, 在这篇报道里倒是找到了一个有力的旁证。在这位记者的眼里卡明斯成了个教授, 正如在许多人的眼里他是将军,是政治家,是哲学家,各有各的看法。这种种形象, 无不真假掺杂,迷人眼目,仿佛将军自有一种本能,可以随心所欲,想以什么形象 出现便以什么形象出现,可是这形象一出,他就不得不继续串演下去了,所以他一 动心就了不得,心里想做个什么样的人物,身上就自会披上件什么样人物的外衣。 侯息往椅子背上一靠。“好吧,我就承认我是胡闹。可胡闹了又怎么样?象康 安这种人,叫他‘触个霉头’,心里才叫痛快呢。” “干这种事太没意思了。大概你是觉得他的话有污尊耳了吧。” “对,就是这样。” “你少不更事,不知高低。人家所以能把你当作个象象样样的人看待,还不都 是靠了我一时高兴,提拔了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要没有我,你就不过是个区区的 少尉,区区一个少尉,我看实际上也就是个听差跟班的别名吧。你说你叫他‘触了 霉头’,”说到这几个字将军的口气好不厌恶,显得特别刺耳,“你也不见得就有 那么大的能耐,其实这还不都是由于我的关系,可我当时实在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 事。我现在对你说话,你就应该站起来。一些起码的规矩,我看你还是得从头学起。 你大模大样坐在这儿,好象跟我平起平坐,共管这支部队似的,叫外边走过的人见 了,象话吗!” 侯息站了起来,象小孩子赌气似的,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那好吧,” 他的口气是火辣辣的。 将军忽然带着几分椰揄的神气,冲他嘻嘻一笑。 “其实康安的那种下流话,我还比你多听了好几个月呢。听着是讨厌的,罗伯 特,因为说那种话没意思。可是看到你的反应只有这种低级的水平,我真有点失望。” 他的话说得抑扬有致,侯思却是愈听愈恼火。“我也认识一些人,他们专门用下流 话给人抹黑,那已经成了他们一种高超的艺术。政治家也罢,政治光棍也罢,他们 说这种话都是有目的的,嘴上在说,身上不定都起了鸡皮疙瘩。你听了也许就义愤 填膺,怒不可遏,可是为了那些事,犯得上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要服务于自 己个人的方针大计,这是处世的诀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这是古往今来最有 实效的做人之道。” 倒很有可能。侯恩听着听着,对这一点渐渐有些相信了。不过他嘴上却咕哝着 说:“我哪儿有你看得远呀,将军。我听到气人的话就受不了。” 将军面无表情地对他瞅了半晌。“你要知道,问题还有另外一面。康安的意见, 我看也不一定就错。他有不少话,骨子里还是有些道理的。譬如他说,‘犹太人都 爱闹事。’”将军耸耸肩膀。“说都爱闹事,那当然不对,可是犹太人里桀骛不驯 的分子也实在太多,这你总该承认吧。” “就是多了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侯恩低声说。“他们受到的压力大。” “这就是自由主义分子典型的花言巧语。其实,你自己对犹太人也并不喜欢。” 侯恩感到不自在起来。他觉得心里……心里对犹太人是有一些儿讨厌。不过嘴 上还是说:“没那事。” 将军又嘻嘻一笑。“再举个例子,譬如说康安对‘黑鬼’问题的看法吧。他的 话或许是说得过分了点,不过也不见得就错到哪里去。一个人竟至于要去跟个黑女 人睡觉……” “那在南方人不算什么希奇事儿,”侯恩说。 “激进分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他们来说,这是生物学上的一种所谓‘自卫本 能’,是用以给自己打气的一种手段。”将军骤然变了脸。“比方说,你就可能是 个过来人吧?” “可能。” 将军把眼光移到了自己的指甲上。(是不屑对他看么?)一会儿却又突然发出 一阵快活的大笑,快活中含着椰揄。“你是个自由主义分子嘛,罗伯特。” “扯淡。” 他头脑一阵发热,憋不住吐出了这两个字,似乎一定要看一看他到底能把这块 石头撼动多少,特别因为刚才脚趾头在石头上踢得好疼,所以更觉得非看不可。他 对将军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放肆的话。这样放肆,而且又是这样刺人。脏话,粗话, 一到将军耳里,就象刀子刮着他的脊梁骨。 将军两眼紧闭,仿佛在估量内心受到的损伤有多重。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开口 轻声柔气的,却是一声命令:“立正!”冷峻的眼光盯着侯恩瞅了半晌,然后又补 上一句:“对我敬个礼。”看到侯思照办不误,他才带着厌恶的神气,蔑然一笑。 “对你不大客气吧,罗伯特?好吧,稍息!” 这王八蛋!侯恩暗暗骂了一声,气忿之中却又不能不感到钦佩。将军对他…… 应该说通常总是平等相待,可只要一有合适的时候,就会把他从提线上甩下来,陡 然摆出一副将军面孔,好象兜头一盆冷水浇来,猛不防吓他一大跳。但是事过之后, 往往就又换上一副口气,侯恩听到这种口气总象搽了滑头药膏,不但不能减轻疼痛, 反而痛得象刺。譬如现在:“我这一手不大漂亮,是不是?” “是有点儿,首长。” “你电影看得太多了。在你看来,手里拿着把枪,把个手无寸铁的人一枪打死, 那就是卑鄙,就是小人。你要明白,这种看法其实是十足的荒谬。枪在你手里攥着, 而不在对方手里攥着,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你有所作为的结果,你有了那样的作 为,只要你……只要你够机灵,那就包你可以要枪枪在手。” “这种论调我不是第一次领教了。”侯恩慢慢地把脚挪了挪。 “还要不要再来一趟‘立正’呀?”将军抿着嘴笑。“罗伯特,你有股犟劲儿, 很扫我的兴。我本来倒是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 “我是个问祸坯罢了。” “就是这话。你就爱闯祸。你……老实跟你说,你跟我一样是个反动派。我觉 得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怕听反动派这几个字。得之于父母的,你都扔掉了,后来学 到的,你也都丢光了,然而你却并没有因此而颓唐。你给我印象最突出的就是这一 点。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居然不颓唐,不悲观,可不是挺了不起么?”’ “你会了解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首长?” 将军点了支烟。“我什么都了解。这句话要是在常时说呢,那当然是大昏话, 人家一听就不相信你,可这一回倒是一点不假。”他嘴一咧,又露出了那种可亲的 笑意。“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就是有个毛病:你还有个老观念始终破除不了。在这 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支配下,你就始终改不掉那套看法:一听见‘自由派’,就都是 好人,一听见反动派,就都是坏蛋。你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看是自由派还是反动 派。你所以不开窍,原因也就在这里。” 侯恩把脚在地上擦了擦。“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将军对他瞅了一眼,声音不带一点感情,轻轻说道:“你不生气吧, 罗伯特?” “不,不生气了。”他直到此刻才觉得心里豁然一亮,原来将军命令他站起来 的时候,克制在胸中的感情也真复杂得很。将军心里的想法,向来就是这样难以捉 摸。侯恩刚才跟他说话,始终采取的是守势,一字一句都要斟酌,拘谨到极点。现 在他才恍然大悟,其实将军也未始不是这样。 这时将军又说道:“你要知道,当反动派大有可为呢。问题是从来没有一个思 想家肯出来帮我说话。我曲高和寡,有时候真感到孤独呵。” 侯恩觉得他和将军之间的空气总是那样说不出的紧张。彼此说起话来好象都得 使劲地挤,挤过一层黏稠稠很难透过的油质,才能把话说出口。 “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看得出今后这个世纪就是反动派的天下,说不定从此千 年万载就是反动派坐定了江山!希特勒说的话,就只这一句不全是疯话。”从半开 半掩的帐篷口里望出去,凌乱芜秽的营地就横在眼前,砍去了杂树露出的泥地在午 后的烈日中闪闪发亮。营地上已经不大有人,士兵们都做工去了。 紧张的空气是将军造成的,然而将军自己也不免受到了感染。他把侯恩这样拉 住不放,到底……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侯恩说不上来。可是侯恩毕竟不能不感受到 将军的那股奇特的魔力,将军手中大权的种种妙处,就构成了那样一股吸引人的魔 力。他以前认识的人里,也有跟将军抱着同样想法的,有几个还远比将军想得深刻。 不过差别就在于这些人并无作为,即便有什么活 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头来收效如何,他们生活在挤塞而空虚的美国社会里, 不过是这架复杂而繁忙的碾压机里的一些小部件而已。将军要不是现在成了这个岛 上主宰一切的人物,有些想法本来说不定会让人当作假话。可是眼下他却一言一语 都有了很大的分量。侯恩只要在他的身边,总可以看到他最初是如何起的念头,少 则一天多则一月,便如何有了明确的、直接的结果,全都过程一清二楚。那是最不 容易了解到的内情,也是侯恩生平接触到的最隐蔽的秘密,这些他觉得挺有趣,暗 中看得入了迷。 “罗伯特呀,你看看清楚吧,我们现在好比处在中世纪,一个新的时代就在面 前,真正的强大势力就要中兴。眼下我是僻处草野,尽我的一份力量,打个比方说 吧,我实际上只好算个住持长老,在这里掌管我那个小小的寺院。”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管他一路说下去,别出心裁的奇话连篇,令人啼笑皆非; 可是憋在他心中的那一大股气却一直在那里伸拳舒腿,蠢台欲动,只要一遇到什么 疙瘩,便会毫不留情,必欲一泄而后快。岂止侯恩跟他有了疙瘩是如此,便是那五 千敌军,那穷山荒岛,还有自己那顺逆难料的命运,谁要跟他过不去,他无不如此。 真是个妖魔!这是侯恩对他的感想。 大家的话: 排队领饭 (炊事班的帐篷架在一个不高的沙崖上,前临海滩。帐篷跟前有一张矮矮的长 菜台,台上摆着四、五只锅子,都盛着菜。当兵的端好了餐具,参差不齐地列成了 一行,伸出了手,一个个走过。雷德、加拉赫、布朗、威尔逊,都一步挨一步走了 过去,到头里去领菜。主菜已经倒在一只大方盘里,他们走过时都缩缩鼻子,闻了 闻。是罐头的什锦炖菜,稍微热了热。发菜的是这里的二司务,是个红脸胖子,脑 袋秃了一块,长年板起了脸,他给每人一大勺,总是啪的一声,往菜盘上一倒。) 雷德:这乌七八糟的,是什么玩意儿? 二司务:猫头鹰的尿!你还当是什么玩意儿? 雷德:行!我还当是什么吃不得的东西呢。(大笑) 二司务:(得意地)走吧,走吧,再要不走当心吃我的拳头。 雷德:(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来,往这儿打。 加拉赫:又是要命的什锦炖菜。 二司务:(向伙房里的大小司务和炊事值勤嚷嚷)伙计们,听听啊,加拉赫列 兵有意见啦。 炊事值勤:有意见叫他到军官食堂去。 加拉赫:再给我加一点行不行? 二司务:每一客菜多少分量,军需主任都有科学的规定。你领了就走开! 加拉赫:王八兔崽子! 二司务:快玩你那话儿去吧。(加拉赫走了。) 布朗:卡明斯将军啊,你真是部队里的头一号大好人哪。 二司务:想多要点肉是不是?你别做梦啦,哪儿来的大肉? 布朗:你可是部队里的头一号大坏蛋。 二司务:(冲着伙房里)布朗中士检阅来啦。 布朗;弟兄们好,照旧干你们的吧。好,好,于你们的。(布朗走了过去。) 威尔逊:你们这帮净知道糟蹋粮食的小子,难道就不能找找窍门,把什锦炖菜 弄得好吃一点? 二司务:‘冒烟,便是做饭;火着,便是饭得。’这就是我们这一行办事的章 程。 威尔逊:(忍不住好笑)你们倒都还有一套规矩哩。 二司务:不含糊。 威尔逊:你还嫩着哪,我的老弟。论资格我们侦察排里就有五个弟兄能胜过你。 二司务;算你们资格老。好了,走吧,走吧。你资格再老,也不要在这里妨碍 交通。 (士兵们都陆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