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夜,侦察排在那个洼洼里过得很不安生。由于疲劳过度,大家都睡不好觉, 裹着毯子抖个不住。轮到谁去放哨,谁就踉踉跄跄爬到山包顶上,隔着满山的野草, 朝底下的山谷里降望。月光下什么都是银白色的,透着一股寒意,山峦也显得格外 荒凉。睡在下面洼洼里的弟兄,仿佛都跟自己远隔千里。在这儿值班放哨谁都感到 孤独--真是孤独得可怕,简直就象独自守一着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没有一 点动静,可是也没有一点安宁。风带来了怀念和愁思。风过草动,翻起一道道光影 闪闪、籁籁有声的波浪,时而前涌时而疾退。夜无比沉寂,可也充满了悬虑。 天一亮,他们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干粮。冷的带头火腿蛋,结实 的粗面粉饼干,慢慢儿嚼呀嚼的,却只觉得毫无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 都僵硬了,衣服上都还湿动动的留着隔宿的汗水。年纪大些的,但愿今天的太阳猛 些--他们觉得自己体内的火力已经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发疼了,罗思右肩膀的 风湿病也犯了,威尔逊吃了东西,小肚子一阵绞痛。体们个个心情沉重,意气消沉, 对前面的路程连想也没敢去想一想。 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顶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研究今天上午的行军方案。清 早山谷里雾气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们眯起了眼睛望着北方,打量着幡舞 山脉。雾据中那连绵的山岭有如天上的云层,一眼望不到边。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 而起,形成了主峰,随即又颤巍巍地急转直下,形成了左边的山口,过了山口便又 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 “没说的,我看那个山口里准有日本兵把守。”这是克洛夫特的意见。 侯恩耸耸肩膀。“他们要应付前边怕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这儿--这儿是 敌后,离他们的阵地远着哪。” 雾气渐渐消散了,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向远方细细观察。“怕不见得吧, 少尉。那个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个排,八 辈子也别想冲得过去。”他冲了一口 唾沫。“当然咱们还是得去侦察一下。”阳光渐渐照出了山峦的轮廓。洼洼里和沟 壑里的阴影也淡了许多。 “还有啥办法呢,”侯恩咕映了一声。他早就觉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颇 有反感。“运气好些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军的阵地背后宿营,明天就 可以在敌后展开侦察了。”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经验,都告诉他走这个山口非常危险,很 可能是枉费心机,但是舍此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翻穴河山过去倒是可以一试, 可这个意见侯恩是决不会采纳的。他又哗了一口唾沫。“八成儿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过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对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两眼,内心就愈…… “出发吧,”侯恩说。 他们下了山顶,到洼洼里会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发了。侯恩同布朗、克 洛夫特三个人轮流带队,马丁内兹则担任警戒,在前路侦察,跟部队通常总保持着 三、四十码的距离。隔夜的露水还湿,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时脚下经常要打滑, 逢到上坡却又累得人直喘粗气。不过侯恩现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虽然走得够 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复了过来,他觉得体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体里那些没 用的东西都已在行军途中消耗干净。一清早醒来虽然肌肉发僵,肩膀酸痛,但是感 到睡足歇够,神清气爽。今天走起路来脚下有劲,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劳累了。跨过 第一道山梁顶时,他把背包往宽阔的双肩上托了托,仰起脸来让太阳照了一会儿。 四外的气息多么好闻,野草散发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对啦,弟兄们,咱们加紧点 儿走吧。”他心里一高兴,就对正从他面前走过的弟兄们喊了一声。他早已从队伍 的头上退了下来.只见他时而跟这个一起,时而到那个旁边,为了跟他们并排走, 一会儿紧行几步,一会儿又把步子放慢下来。 “怀曼,你今天怎么样啊?觉得好点了吗?” 怀曼点点头。“好点了,长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哎呀呀,昨天我们全都累得够受的。今天情况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怀曼的 肩膀,又退后几步,来到里奇斯的旁边。 “小伙子,路走了不少,是不?” “是啊,少尉,反正走惯了。”里奇斯说着咧嘴一笑。 侯恩又和威尔逊并排走了一阵,跟他开了个玩笑。“小伙子,施肥还没施完吗?” “还没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现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 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里一捅。“回头休息的时候给你做个塞子。” 多么轻松,多么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经过这样一来, 他心里就觉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了,对于这趟侦察任务现在 也不大担心了。今天或许就能顺利通过山口,那么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点打 点,准备动身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们又可以返回驻地了。 他不禁想起了将军,心里顿时觉得又气又恨,突然又不希望侦察任务早早结束 了。一团兴致也顷刻败了个精光。他们侦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劳倒头来功劳还不都 得归将军? 真是活见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犹可,一追根就势必要堕入烦恼。最好的办 法,就是只管迈动两条腿,一刻也别停下。“对了,弟兄们,咱们可不能停下,” 他看到队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个个打面前走过,便放轻了声音说道。“对,对, 加紧点儿走。” 问题又岂止如此。他还有这个克洛夫特得对付。有了这个人,他就不能不比以 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点事,得在几天之内就把克洛夫特长年累月积下的教训都学 到手。他现在发号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 特简直可以说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顶上的那副神气……其实克 洛夫特的指挥方法根本就不对头,那只会叫人害怕。 他还是一路行军,一路继续跟部下闲聊,可是太阳愈来愈猛了,大家都又走累 了,心里都有点恼火。他自己的态度,也不如先前那么自然了。 “怎么样啦,波兰克?” “够呛。”波兰克只管问声不响往前走。 他们对他分明含有一种抵制的味道。态度都很谨慎,或许还有些猜疑。他是个 当官的,他们在本能上自然不免对他有所警惕。不过,他觉得情况决不是这样简单。 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有很长时间了,这个排也已经完全在克洛夫特的掌握之中,要说 这支队伍现在已经不是克洛夫特在当家,他们恐怕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敢跟他 搭腔,正是怕克洛夫特将来一旦重新掌了权,会记着这笔帐。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 是要让他们明白,他带这个排是永远带定了。不过那得花些时间。假如他在派来执 行这趟任务之前,能先跟他们一起在驻地住上一个星期,有什么规模不大的侦察任 务先搞几次,那就好了。想到这里,侯恩又耸了耸肩膀,还用手擦了擦前额上的汗 水--太阳又早已是火辣辣的了。 愈往前走,山.势也愈高。队伍慢慢地往上爬,跟茂密的野草足足周旋了一个 上午。费劲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好不容易过了一道又一道山坡。他们又感到筋 疲力尽了,气也喘不过来了,日晒再加上劳累,面孔都涨得通红。现在没有人说话 了,大家都气鼓鼓的,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 猛然满天黑云掩住了太阳,下起雨来了。起初他们觉得下雨倒也不错,因为雨 水凉快,草上还拂过了一阵清风。可是过不多久地下就变成烂糊糊的了,鞋上都沾 满了污泥。渐渐的,身上又全都湿透了。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倒提着枪支, 免得枪口淋雨--一列士兵,看去倒象一行枯萎的花朵。里里外外,一点劲头都没 了。 不知不觉间地貌已经起了变化,地面上岩石多起来了。这里的山也更陡峭了, 有几座山上还长满了齐腰高的小树,矮矮的一丛丛,尽是阔叶植物。这还是他们出 了丛林以来第一次过树林子。雨停了,骄阳又施威了,直照在当头。原来已是中午 时分了。队伍就在一个小林子里停了下来,大家解下背包,又吃了一顿干粮。威尔 逊皱起了眉头,拿着饼干摆弄,他就只吃了一块干奶酪。“我听说吃干奶酪可以止 泻,”他对雷德说。 “嘿,反正吃了总有点好处吧。” 威尔逊一听笑了,不过他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腹泻的老毛病折磨了他一上午, 腰背和小肚子痛个没完。他真纳闷,为什么他的身于偏偏就这样不争气。他一向自 夸,凡是人家能做到的,他也准能做到,而现在他却只好拖拖拉拉地落在队列的后 面,遇到小小的山风,也得死命拉着白茅草,拼足了劲才爬得上去。一阵剧痛发作 时,他捧着肚子就直不起腰来,浑身急汗直流,再加那个背包,简直象一大块水泥, 把他的肩膀都快压烂了。 威尔逊叹了口气。“雷德啊,没什么说的,我肚子里准是出了大毛病了。医生 不是说过我得动手术吗,等我回去以后,我就去开刀。不挨这一刀我就成了废料一 块啦。” “就是。” “说心里话,雷德,我真是拖了部队的后腿。” 雷德哈哈大笑。“你当我们就那么心急吗?” “这我知道,不过我心里总忍不住要为这事发愁。万一咱们通过山口的时候遇 上点什么,那可怎么得了:哎呀,我现在老是觉得内急,屁股眼儿里从来没有个安 生时候。” 雷德笑了。“哎,不要紧张嘛,伙计。”威尔逊的麻烦事,他可不想沾边。我 能有啥办法呢--他心里想。他们就慢慢地继续吃他们的干粮。 不一会儿侯恩又下令出发了,于是队伍出了小林子,又冒着烈日前进了。雨虽 然停了,山上还是挺泥泞的,水气朦朦蒸腾而起。他们走得腰也弯了、背也拱了, 可是面前那绵延不断的丘陵总是望不到头。队伍拉了近一百码长,缓缓地在草莽中 穿过,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肿。他们的脚都发了红,两腿 都软得直打颤。晌午的热浪烤得四外的冈峦眩人眼目,到处笼罩着一片催人欲睡的 无边的沉寂。沉寂中隐隐一派嗡嗡的虫鸣,老是一个调子,不过倒也并不讨厌。在 虫声的感应下,克洛夫特、里奇斯,以至威尔逊,眼前都浮现起一幅幅炎夏的农田 景象,地里是那么恬静、那么丰饶,画面虽不太分明,却暖人心怀,只是偶尔飞起 一只蝴蝶,淡淡的翅影时或打乱了那种境界。他们在记忆中信步所之,悠闲自得, 仿佛漫步在乡间的大道上,重又见到了那连绵起伏的肥沃的田野,尽管脚下雨后的 丛莽实际上冒起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他们却闻到了昔日的耕地和马汗的芳香。 阳光,挟着热气,无处不在,令人头昏眼花。 他们这一程差不多尽是走的上坡路,一气走了个把钟头,才在一道山涧旁停下 来,把水壶灌满。歇息了十五分钟,又继续往前走。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十来遍, 海上浪花打湿过,过河溅湿过,晚上席地而睡沾湿过,更何况还有那一身又一身的 汗。每次焐干以后就留下一层污斑。衬衫上都是一道道白花花的盐霜,胳肢窝里, 束皮带的地方,泡得布都快烂了。他们有擦破的,有起泡的,有晒伤的,有的人脚 都肿了,早已一步一瘸,可是身上晒得火热滚烫,人都走得昏昏沉沉,这些困难又 算得了什么,简直都顾不上理会了。那疲劳才真叫他们受不了,他们体内仅存的一 点气力早已挤完,木僵僵的肌肉早已榨瘪。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饱尝了死挨活撑的苦 楚,硬是拖着早已拖不动的两条腿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到现在精疲力竭的身子早 已象上了麻药一样。痴痴呆呆,恍恍惚惚,只知一个劲儿往前走,也根本不管去哪 儿,一路里走得歪东倒西,踉踉跄跄。背包也真重得够厉害的,不过这背包他们已 看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只当是背上长了块大石头。 矮树乱丛愈来愈高,快要齐他们的胸口了。地下的荆棘老是要钩住枪支,挂住 衣服。他们磕磕绊绊地只顾往前走,一脚又一脚地在树丛中闯过去,只有碰上荆棘 刺儿缠住了衣服,才停下来,把刺儿解开了,再重新往前闯。大家的心里,就只有 面前的那百来尺地;虽然在爬山,却几乎从来也不抬头瞧一瞧山顶。 下午,天色还早,他们来到了几块大岩石下,就在石影里作一次较长的休息。 蟋蟀在叫,虫儿在倦怠地飞,伴随着时光缓缓流逝。这些累得都快没命的士兵,不 觉就睡着了。侯恩心里也真不愿意再动弹,可是休息的时间毕竟拖得太长了。他就 慢慢爬起身来,背好了背包,大声喊道:“好啦,弟兄们,该起啦。”没有反应, 这一下他大为恼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听得才快呢。“好啦,弟兄们,咱 们走吧。老是休息下去,那怎么行呢。”他的口气严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味道, 那些当兵的都老大不高兴的,慢吞吞从草丛里爬了起来。他听见他们嘴里叽叽咕咕, 感觉到那里边分明有一股气鼓鼓憋着火的反抗情绪。 他真没有想到自己的肝火居然这样旺。“少发牢骚,快点走路广自己竟然失着 嗓子这么嚷了一声。这帮家伙,真叫人腻味透了!--心里还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 念头。 “这王八蛋!”有个士兵咕哝了一声。 他听了浑身一震,怒火直冒。不过,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他们的这种种表现, 其实也很可以理解。走得累死累活的,总得找上个人出出这口怨气,他做好也罢做 歹也罢,反正早晚难免要招他们的恨。去跟他们亲近亲近吧,反而倒把他们弄糊涂 了,惹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一定就乖乖地服从了,因为克洛夫特愿意被 他们恨,也有意要引他们恨,更不怕被他们恨,可是反过来就非要他们服从不可。 想到这里,他心里觉得灰溜溜的。“还要赶好长的路呢,”他说这句话时口气就缓 和了些。 他们又踏上了艰苦的征途。现在离穴河山已经近得多了。每过一道山梁顶,总 能远远望见山口两侧倚天削立的绝壁,半山里林木森然,树都可以一棵一棵辨得出 来。这里的地貌,以至空气,都不一样了。气温没有那么高了,可是空气也明显稀 薄了,胸口都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三点钟,到了山口前。克洛夫特爬到最末一座山包的顶上,蹲下身子贴在矮树 后面观察前方的地形。山包下是条山沟,估计有四分之一英里长,前面就挡着连绵 的山岭,左右都是小山包,把这满山沟的茂密野草围得宛如一座小岛。山沟对面就 是山口,两侧陡直的百丈危崖,中间一条山石磷峋的迂回夹道,盘盘曲曲地穿过这 幡舞山脉。夹道底部被团团簇簇的林木枝叶遮得一点也看不见,要埋伏的话那里尽 可以埋伏许多人马。 山口的入口处有那么几个小丘,他的目光就盯着那儿,把小丘脚下的那一圈浓 密的树林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山口终于到了,他内心暗暗感到得意。嘿,路走了真 不少呢--他心想。山包上笼罩着一片寂静,在寂静中他听得见大山那边有隆隆的 炮声隐隐传来,说明战斗有时还挺激烈。 马丁内兹早已来到他的身边。他就悄声对马丁内兹说:“好吧,‘日本崽子’, 咱们就贴着山包,绕山沟边上过去。要防备山口里边有埋伏,咱们要是穿于地过去, 万一有埋伏的话就会叫他们发现。”马丁内兹点点头,一弯腰冲过了山顶,随即向 右一拐,绕着山沟过去了。克洛夫特把手一挥,示意队伍跟上,自己也下山去了。 他们挨着那高高的野草走,走得极慢。马丁内兹每走上三十码就要停一停,总 要等上半晌再走。大家见他这样小心翼翼,也受到了几分感染。尽管一令未发,却 个个都提高了警惕。大家都忘记了疲劳,打起了精神,麻木了的知觉又灵敏了,连 手脚也又比较听使唤了,要细手轻脚也能办到了。脚踩下去都留了神,每走一步都 要把腿高高抬起,稳稳放下,免得出声。他们对山沟里那片沉寂的气氛都挺敏感, 一有突然的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草虫一叫都会吓得他们站住。心里愈来愈紧张了。 他们估计可能会遇到情况,所以个个嘴干唇燥,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 从克洛夫特观察山沟地形处到山口人口处,相距不过两三百码,可是马丁内兹 走的这条路线却足有半英里以上。他们为绕这个圈子费了好大工夫,走了许有半个 小时,这就使他们的警惕性渐渐松懈了。在队伍后尾的,往往一等就要好几分钟, 可是再一起步就得来个小跑步才能跟上。这可实在难受,而且又累人,弄得他们都 很恼火。疲劳的感觉又来了,腰背,还有腿弯里那两条早已使不出劲的筋儿,只觉 得一阵阵酸痛。他们经常得顶着那无情的背包,半蟋着身子站在那里,等待前进的 信号。汗水流进了眼里,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他们对这股紧张劲儿都厌烦了,脾气 也暴躁了。有些人就口出怨言了,有一次等候的时间长了些,威尔逊就索性蹲下来 管他拉屎了。屎没拉完,前边却动了,这一来队伍就乱了套。后边的人赶紧悄悄往 前传话,让前边的人停一停,于是前后跑动湘互传话,乱了总有一两分钟。威尔逊 完事以后,队伍重又继续前进,可纪律却就此破坏了。虽然谁也没有放声说话,但 是这么多人大家都喊喊喳喳,而且脚下又都放松了注意,两下凑在一起,声音尽管 不大,却还是很容易被发觉。克洛夫特不时一抬手,要大家别作声,可也收效不大。 他们到了穴河山山麓的峭壁下,又重新向左一拐弯,不断利用岩石作为掩护, 快步向山口赶去。可是到了一处,前边却再也没有遮蔽了,横在面前的是一片空旷 的开阔地,原来大山沟里还有这么一个百来码长的小山坳,一直伸展到山口的第一 道坎子前。这就没有法子,只能直穿过去了。侯恩和克洛夫特就在一。堵石梁背后 一坐,商量对策。 “咱们得两个班分开行动,少尉,一个班上去,一个班掩护。” “这办法好,”侯恩点点头说。说来也真希奇,这会儿坐在岩石上,热辣辣的 太阳晒在身上倒又怪惬意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这样办吧。等一个班到了山 口,另一个班再跟上。” “行。”克洛夫特摸了摸下巴,端详着少尉的脸。“我就带一个班上去,你看 好不好,少尉?” 那可不行!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由着他。“还是我带一个班上去,上士。 你掩护我。” “这……也好,少尉。”他顿了一下。“那你最好带马丁内兹的那个班。老兵 大半都在那个班里。” 侯恩点点头。看到克洛夫特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诧异和失望的神色,他心里 暗暗高兴。可又马上生了自己的气浪己也愈来愈孩子气了。 他对马丁内兹打了个手势,伸起一个指头,表示要一班上来。不一会儿,一班 就都集合在他的周围。侯恩觉得喉咙口似乎抽紧了,一开口,嗓子都沙哑了,说话 象打耳喳。“我们现在要进那个小林子里去,由二班掩护我们。大家要注意警惕, 这就用不到我多说了。”他抓了抓脖子,觉得好象有件事还忘了交代。“注意保持 间隔,不能小于五码。”士兵们也有点点头表示明白的。 侯恩就站起身来,爬过石梁,迈步穿过开阔地,直奔那密密层层遮满了林木枝 叶的山口入口处。他听得见背后,左右,都是部下的脚步声。他自然而然地就双手 握紧了枪身,把端起的枪紧贴着腰。这块开阔地有百来码长,三十来码宽,一边靠 着悬崖,一边同野草茂密的山沟相连。一路里地势微微向下倾斜,地下都是些零零 散散的小岩块。太阳挺猛,石头和枪管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又来了,这无比的沉 寂--还弥漫着浓浓的倦怠的气息。 那又肿又疼的拇趾头走一步要受多少累,侯恩是感觉到的,不过这种感觉却似 乎遥远得很。他也模模糊糊意识到把在枪上的双手是滑溜溜的。紧张不安虽然封在 胸中,可是一旦冷不丁有什么声响--比如有人踢着了一块石子,或是脚在地上一 擦--那马上就会爆发。他咽了一口唾沫,回过头去瞧了瞧班里的弟兄。他觉得自 己真难得有这样耳灵眼尖的时候。心底里暗暗有一种喜悦、兴奋的心情,不过他抑 制住了。 小林子里一簇枝叶似乎一动。他猛地收住脚步,隔着这剩下的五十码地细细打 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向前一挥手,队伍便又继续前进。 别--呜--! 子弹打在一块岩石上,蹦起来带着呼啸飞远了。事情来得真是突然,也真令人 心惊:小林子里枪声一响,开阔地上的这支队伍立刻给压了下去,有如狂风过处, 草原上的大麦草便一齐倒伏。侯恩在一块岩石背后趴下了,他回头一看,只见部下 都在地下乱爬,寻找掩护,一边爬一边骂,还互相嚷嚷。步枪还在那里不断地射击, 火力根猛。声响也愈来愈大,听去就象森林起了大火,烤得树木纷纷干焦爆裂。子 弹在飞虫低沉的嗡嗡声中喳喳地飞过,要不就擦过岩块,尖啸一声划过空中--那 是铁弹碰得身崩骨裂的惨叫。别--呜--!别--呜--!别--嗡--!困在 开阔地上的那班士兵只好各自扑在岩块背后,浑身打颤,束手无策,连头也不敢抬 一下。部署在石梁后边担任掩护的克洛夫特那一个班,起初曾迟疑了一下,这时可 早已向开阔地那一头的小林子里开了火。枪声经崖壁一反射,又弹回到山沟里,在 山沟里乱撞一通,激起一连串重重叠叠的回声,有如小河里一环申一环的波纹。这 激荡的声浪劈头盖脑压来,差点儿都把他们震聋了。 侯恩趴在岩块背后,手脚一阵阵抽搐,汗水都淌进了眼里。面前这块岩石是花 岗岩的纹理结构,他一个劲儿地瞅着、瞅着,不由自主的,只顾愣愣的出神。浑身 上下早已象散了架似的。他真巴不得能蒙住了脑袋,乖乖的就躲在这儿,等待战斗 结束。他听见自己嘴里漏出一个声音来,倒暗暗吃了一惊:自己居然还出得了声。 乱纷纷的心里,一方面吓得心惊胆战,一方面却又恨恨地鄙薄自己。他简直不能相 信。虽说自己从来没有打过仗,可是这副脓包相总未免…… 别--呜--!岩石的碎片末子落在脖颈儿上,觉得有点痒痒的。这枪打得也 真凶,真恶。好象都是冲他打的。旁边每飞过一颗子弹,他的身子自会不知不觉地 一缩。体内的水份一股脑儿都涌到皮肤上来了。下巴上,鼻尖上,汗水只管不断往 下滴,脑门上的汗水则尽往眼睛里钻。这场小接触还只打了二十来秒钟,他就已经 遍体湿透了。锁骨上似乎箍上了一根钢皮条,死死收紧,勒得他气都透不过来。心 在胸口狂跳,仿佛一颗拳头在墙上乱捣。他觉得内急快要憋不住了,拉在身上可怎 么得了!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全力以赴苦苦忍住,这样足足熬了十秒钟。“不 能拉!不能拉!”子弹嗖嗖地飞过,声音真有说不出的清脆。 他得带他们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胳臂还护着脑袋,逢到有子弹在岩石上 擦过,身子总还忍不住要打个闪缩。他听见部下在后面互相吆喝,东一声西一声, 各嚷各的。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真要不得。自己到底怎么啦?这副德行,连自己 都难以相信。一时间他眼前又出现了自己弯下腰去捡起将军那半截香烟的情景,似 乎乎又触到了那支香烟,内心一阵羞恐交集。他觉得他似乎什么都听得见:打散的 部下此刻正躲在岩块后边粗声喘息,日本人在小林子里此呼彼应,连山沟里野草作 响。蟋蟀叫得正欢,都如在耳边。背后克洛夫特那个班还在射击。忽然日本人一连 串子弹打在他面前的岩块上飞了出去,他赶紧把头一低,缩紧了身子。石子石屑擦 得他脖颈儿生疼。 克洛夫特怎么没有行动呢?猛然他心里一亮:他等在这儿一动不动,这不分明 是要让克洛夫特来接替他指挥?这不分明是在等克洛夫特出来厉声发号施令,来救 他出险?他心头顿时燃起了强烈的怒火,于是就悄悄地把卡宾枪从岩块旁边伸出去, 一扣扳机。 可是枪没有响,原来保险都还没有打开。这个漏于使他的火更大了。他也没意 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危险,就猛一下子站起身来,推开保险,朝小林子里。口气打 了三、四枪。 “往回撤,往回撤,”他大吼了一声,“快快,起来起来!……都快撤回去!” 他那麻木的知觉,听见了自己在大喊大叫,声气尖厉,火劲十足。“快快,快起来 跑!”尽管有子弹呼呼地在他身旁掠过,可是一旦挺起身来,几颗子弹好象也就不 算什么了。他就尽量找岩块作掩护,一边奔跑,一边又大喝一声:“往二班阵地上 撤!”可是这吼叫的声音却好象不是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他转身又是一阵射 击,以最快的速度连连扣动扳机,一连五发子弹吐了出去,打完了却呆呆地等在那 里,一动也不动。就听见自己的喊叫:“起来开火!集中火力射击!” 班里有些士兵爬起来开了火。小林子里大概吃了个惊吓,慌了手脚,哑巴了半 晌。“快快,快跑!” 部下七零八落地爬了起来,气也不吭地瞅了他一眼,就赶紧朝来路上的那道石 梁跑去。他们冲着小林子里打了几枪,扭头一气奔上二十来码,又停下来放上几枪, 这样一路仓皇后撤,象一群又火又怕的野兽。小林子里的日军又开火了,可是他们 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个个都象发了狂似的,连跑带打,为的就是一个目的--要 到石梁后边去,到了石梁后边就安全了。 喘吁吁、气呼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爬过了石梁顶,都颓然倒在石梁脚下,身 上的汗奥得都发酸了。侯恩是最后一批到达的。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挣扎着跪了起 来。布朗、史坦利、罗思,还有米尼塔、波兰克,都还在那里射击,克洛夫特来把 他扶了起来。他们俩就在石梁背后蹲下。侯恩气呼呼地问:“咱们的人都回来啦?” 克洛夫特匆匆朝四下看了一眼。“好象都在这儿了。”他啐了一口唾沫。“我 说,少尉,咱们得马上转移哪,不然一会儿就让他们包围了。” “都到齐了吗?”雷德高声喊道。他面颊上擦破了长长的一道皮,泥污都嵌进 了肉里。汗水流过,象肮脏的脸上挂着泪水。大伙儿都伏在石梁背后,你喊我嚷的, 又是恼火又是焦躁。 “少了哪一个没有啊?”加拉赫喊道。 “都到齐了,”不知是谁大声回答。 开阔地那头的小林子里沉寂了下来。偶尔才飞出一颗子弹,峻地从他们头顶上 掠过。 “快转移吧。” 克洛夫特把头探到石梁顶上,目光在前面的开阔地上搜索了一下,并没有看到 什么。几颗子弹接连冲他这儿打来,他赶紧把头一低。“走不走,少尉?” 侯恩一时役法好好的考虑。那热血奔腾的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不大 相信撤到这里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论劲头他也早已元气大伤了。他多么想赶 着他们再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他多么想大声发发号令,泄泄胸中的怒火。他摸摸 脑袋。实在静不下心来想啊。心头还在乱翻腾。突然他脱口说道:“好,走吧。” 话一出口,觉得口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种味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偷快。 部队于是就动身离开了那堵石梁,贴着穴河山的崖壁走去。他们走得很快,快 到接近于跑步了,队伍后边的人都渐渐挤到头里来了。前方得翻过一个小山包,这 就免不了要在那小林子的视野内暴露几秒钟,不过山包离小林子已有好几百码地。 他们一个接一个快步冲过了山包顶,敌人只稀稀落落打来了几枪。他们顺着穴河山 的山麓,一路往东、往东,走走跑跑,一口气赶了二十分钟。这时估计离山口已经 超一英里,中间已经隔上好几个小山包,于是队伍就停了下来。侯恩还是照克洛夫 特的老办法,在一座圆顶小山上选了个靠近山顶的浅沟作宿营地,派出四个岗哨守 住进路。余下的人都扑地倒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在浅沟里歇了十分钟,才发现威尔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