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尽我的力量保护他 十点了。在黑暗中,我们试着从炮眼里观察“无人之地”的状况。艾斯坦建中 尉走近我们向上尉报告:“我们在等您下令。”在上尉那件长毛皮大衣下,他喃喃 说道:“该死的日子!”他站了起来,我们就到战壕里跟犯人会合。他们在射击凳 上横坐成一排,头上方的铁丝网已经弄破了一个大洞,旁边放了一个扶梯。我注意 到“爱斯基摩”已经换上了法国大兵的军鞋,还打着绑腿。 “六分钱”打头阵。两名士兵踏上用沙袋堆成的斜坡,另外两个把“六分钱” 推上扶梯。在消失在黑暗中前,他还转身对上尉道谢,谢谢他让他们吃了最后的晚 餐。至于我,他对我说:“艾斯普兰萨中士,你不应该在这里的。你这是惹祸上身, 他们会认为你可能把事情泄露出去而找你麻烦。” 第二个轮到“爱斯基摩”。两个人在扶梯下帮他,另外两个人在扶梯上抓着他 的肩膀往上拉。他爬上扶梯前对上尉说:“让我跟' 矢车菊' 一起过去。我会尽我 的力量保护他。” 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起从铁丝网中穿过,从此消失了踪影。我们只听到雪被压 碎的声音,使我想起在地上找洞的田鼠。幸好,在“黄昏宾果”前有很多洞和凹陷 的地方,我希望他们的手没被绑得太紧,至少,两个人互相帮忙的话,便能很快地 把绳结解开。 小姐,你看到我在流泪,那是因为我很疲倦,因为我在生病。请你别看我,我 流的是受尽苦难之后的眼泪,现在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你一定希望我能告诉你有关你未婚夫的最后一刻他们是怎么把他弄到沙袋堆成 的斜墙上,他们把他从两团缠绕不清的铁丝网和铁蒺藜中推过去时,他有什么反应 等。可是,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要声明我只是觉得,当扶梯上面的两个人抓着他 肩膀把他拉起来时,他吓了一跳,眼睛往四周探索,想了解他在什么地方,还有他 究竟在做什么。他的惊异只有一 刹那,最后两秒钟而已。接下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诉你,他果断地 按照指示向前曲着身子,顺从地随着“爱斯基摩”消失在黑暗中。 “普通法”又不守规矩,闹起事来。别的大兵不得不把他制服,可是他不停地 挣扎,想大喊大叫,结果上尉把手枪拔了出来。在整个过程中,从一开始到结束, 我只听过“那个人”开了惟一的一次口。他突然说:“不要用枪,让我来。”然后, 他穿过那些试着制止“普通法”的士兵,接着,狠狠地在“普通法”的头上踢了一 脚,把他踢昏了。大家拖着一动也不动、口中发出轻微呻吟的庞然大物,丢过铁丝 网去。 上尉对“那个人”说:“怎么你这样的一个人物会落得如此下场?”“那个人” 没做声。上尉继续说:“你是这些人中最强壮,也最安静的一个。为什么要往自己 的手上开一枪呢?”“那个人”在半明半暗的微光中注视着上尉,眼神中既没有鄙 视,也没有傲慢。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因为我没别的选择。” 他们同样帮他爬上沙袋斜墙,接着把他从铁丝网中间向外推了一把,然后他就 消失在黑暗中。扶梯上的两个士兵一下来后,其他大兵就把一卷铁丝网盖上战壕的 护墙,把原先剪破的大洞补起来。将原本带着刺的铁丝网伸展开,大家都有点儿喘 不过气来。对面的战壕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一定猜出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大 家都在倾耳静听。 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突然,一堆照明烟火在“黄昏宾果”的天空中爆炸 开来,德国人的阵营里果然像我们预料的一样,开始慌乱起来。我们听得到士兵们 的脚步声,甚至连子弹上膛的声音都听得见。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所发出的声响, 近得就好像就在我们身旁一样。我看到“普通法”跟在“六分钱”后面,在雪地中 绝望地向前爬,两个人都在寻找雪地中可以作掩护的弹坑。我没看到“矢车菊”, 没看到“爱斯基摩”,也没看到“那个人”。 后来,他们又放了几个照明烟火,接着是一挺机关枪在“无人之地”上扫射了 一阵。“无人之地”在火光中被照亮得像月球表面,一片凄凉绝望。整个白色的荒 原上,只有三节残断的树干和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崩塌下来的砖块。 当机关枪的声音停了下来后,黑夜重新笼罩大地,我旁边的艾斯坦建中尉诅咒 了一声“他妈的!简直是天理不容”。上尉叫他闭嘴。大家都不做声,等待着。德 国人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无人之地”上也同样没有一点声息。 四周看起来比刚才更黑。我们这边战壕里的士兵一声大气也不出,对面也同样 保持寂静。他们侧耳倾听,我们也是。中尉又说了一句“他妈的”,上尉又喝令他 闭嘴。 过了一刻多钟,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想,我该回去与我的部下会合了。我 要求中尉在我的犯人名单上签名,就好像骑兵队长要求我做的一样。上尉插嘴说, 任何军官都不应该在与这件事有关的文件上签名。如果我坚持的话,而且如果带队 的两个下士同意的话,他们两个可以在文件上签名。至于为什么我要他们签名,那 是我的事,他们不了解,也不需要去了解。他看到我很认真,不准备放弃,就拍着 我的肩膀说:“哎,中士,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是个好人。待会儿我陪你回' 歌剧 院广场'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阖眼了,我想睡一觉。然后,在我们分道扬镳前, 我想请你喝一杯上好的白兰地酒。” 高尔德和查多罗两个下士在犯人名单上签名之后,我们就走了。上尉把我带回 他的棚屋里。他脱下毛皮大氅跟风雪帽以后,看起来比我想像中年轻,大概只有三 十二岁,但是疲惫不堪,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我们在他的桌边坐下,各据一 方,对饮了两三杯。他告诉我,他从军前是历史教师,但并不喜欢这工作,就像他 讨厌当军官一样。他曾希望有机会去世界各地旅行,看看阳光下的岛屿。他没结婚, 因为那女人是个荡妇,可是他还是爱着她,想着她等等。正说着话时,电话员跑来 告诉他,指挥官正等着跟他通电话,他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如何。上尉回答说:“告 诉他我不在,让他去发一夜的火。”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