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上天的安排总是巧妙 有时候,上天的安排总是巧妙得出人意外:布盖和硬饼干两个人在同一地区出 生,因此打仗时被分在同一营区里,最后居然还被编在同一队上。从马恩河经过索 姆区到后来的凡尔登,两个人一起经历许多大小战役,一起尝尽各种苦头。当其中 一个人休假回来时,一定会来向大家报告另一个人的消息。要是咖啡馆里的顾客问 起,他也会谈起战壕里的情形。可是他会一边喝着酒,一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小路 易,显然从心底哀求大家谈点别的事,因为战壕里的事是说不得的,说不清的,是 没办法形容的……战壕里恶臭冲天,可是不管如何,里面还是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天 地。一个从未与战友在里面冲锋陷阵、被泥泞溅得满头满身的人,是永远无法了解 战壕所代表的意义的。 说完这些令人心酸的话时,小路易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上天也安排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事:一九一六年夏天,这两个好朋友 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闹翻了,两人的友情也变了质,不停地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争吵拌嘴……几瓶酒、一包土烟、一个罐头,甚至评论哪位将领会比较照顾部属这 样的话题也要吵个不停。后来两个人互相躲避,连话都不说。当上级提名硬饼干为 下士长时,他换了一个大队,后来又调到另一个营去。此后,他不曾再来过咖啡馆。 听说他因为作战受伤,军方把他从前线撤退回后方时,在一次轰炸中死亡。 他的真实姓名究竟是什么,小路易记不起来,其他认识他的咖啡馆客人大概也 没人知道。小路易只记得一九一一年的某个星期六,布盖第一次把硬饼干带到咖啡 馆来介绍给他认识时,曾提过他的真实姓名。可是,因为每个人都叫他硬饼干,时 间一长,大家就只记得他的绰号了。他的作坊应该在巴士底广场相邻区域的某条街 上,至于确切位置,也没有人知道。不过小路易很高兴,觉得老天还是有眼,至少 这两个好朋友各自在咽气以前,都原谅了对方。 当西尔万敲响咖啡馆的铁门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小路易去找开铁门的 把手时,玛蒂尔德又把爱斯基摩的照片看了一遍。从门外透进来的空气中,她知道 外面正在下雨。她在考虑是否要把艾斯普兰萨告诉她的事说给小路易听,考虑了一 阵子后,她决定不说。因为说了对她自己没什么用处,她不会因此知道得更多;至 于对小路易而言,知道了这些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甚至会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 眠。 那些照片里,有的是爱斯基摩跟他哥哥夏尔的合照:有一张是他们两人站在被 称为世界爷的加州巨杉下;另一张是他们驾着一辆有篷马车,夏尔手持着缰绳。还 有一张是爱斯基摩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中,远处的树林中隐约露出一个不知名的村 落,这个生长于巴黎十一区、原名布盖的法国人,神色严肃,两手舞弄着白狐狸皮。 从照片背后歪歪斜斜的字中,玛蒂尔德可以推算出他那年十八岁,因为照片背后写 道: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孔德莱克,道森镇。几乎在整整十九年以后,在法国 的索姆区,他又再次把命运交付到冰雪的手中。 玛蒂尔德最喜欢的、也最让她感动的,是一张爱斯基摩在军营里的生活照。照 片上的爱斯基摩穿着一件无领衬衫,衬衫袖子卷得很高,头戴一顶军呢帽,八字胡 服服帖帖,正神情安详地洗衣服。他转过身来对着镜头,一对和善的眼睛,粗厚的 脖子,宽大的肩膀,一副让人可以依靠、信任的样子。他仿佛在向玛蒂尔德保证, 在那段无人知晓的日子里和无人明白的世界中,他已经尽全力去保护玛奈克。他知 道自己身体强壮、经验丰富,见过这个大千世界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他不能让玛 奈克就这样死去。玛蒂尔德愿意相信他。 维多利亚女王的铜板 十一月。 玛蒂尔德的父亲马帝约。杜奈的法律顾问,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律师,叫做皮埃 尔。玛利。鲁维,对人和蔼可亲,无微不至,虽然头发开始渐渐稀少,可是仍然非 常有吸引力。传说他对保护鳏夫孤儿与取悦寡妇孤女这两件事同样尽心竭力,绝不 退却。他是看着玛蒂尔德长大的,从小就百般宠爱她,呵护她。十月初,他到巴黎 来办一些业务上的事时,玛蒂尔德曾到他那全是丝绒贴墙的事务所去看他,跟他诉 说一些知心话。 当玛蒂尔德说到黄昏宾果时,他高举双手,表示不能相信;当玛蒂尔德说到歌 剧院广场时,他连声大叫荒谬,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五个士兵双手反绑, 被自己的同袍赶到最前线的战壕,丢过两军之间的铁丝网……而且是在冰天雪地里 ……简直荒谬透顶!这种战时无可避免的无稽之谈,总是像燎原的星火,一烧不可 收拾,虽然无聊,可是很不幸有时候却杀伤力极大。 艾斯普兰萨?他不过是个天大的撒谎家而已。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想使点儿 小把戏让自己显得特殊点儿,可是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因为他自己也明白他的所 作所为已经相当过分了。那张死刑犯的合照?那张照片能证明什么?谁能一口咬定 这张照片是在某个特殊的地方照的?玛奈克那封与手抄本一模一样的信?谁又能百 分之百地保证那是他在黄昏宾果战壕里口述的?法福里的信?假造的!我们怎么知 道真有法福里上尉其人?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