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本人坐不改名,行不改姓 敬祝 安康 阿里斯第德。朋密尔拜启 这封信并没有让玛蒂尔德感到更难过。鲁维在四年前就跟她提过,这五个法国 士兵首先是让一队英国兵草草地埋葬在战壕附近,后来才被放在棺材里,正式埋葬 在爱尔德林的军墓园里,每个人的坟头上竖了十字架。但是信中的一些形容词让她 难过了很久:尸体放在一个大洞里,匆匆地加上一些土等等。可是,让她最不能释 怀的是尸体横七竖八、零零散散地躺在雪地里这句话。她知道当巡逻队抵达无人之 地时,这五个士兵的尸体并不在同一个地方,她也知道朋密尔把他听到的都写了下 来,可是信中的词语让她失眠了一夜,脑海中不停转动的是一片杀戮的景象。还好 七月很快地就来临了,就在盛夏的某一天里,玛蒂尔德走出了那条长长的黑暗隧道。 一九二四年八月三号星期日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玛蒂尔德在西边的阳台上,试 着给那五只小猫画像。五只小猫快四个月大了,都已经断奶了,只只活泼好动,淘 气异常。玛蒂尔德把它们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可是不到一分钟,不是一只想出来, 就是另外两只要打架,它们母亲虽然在旁边管束,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玛蒂尔德还记得很清楚,那时西天的太阳落到松树的树梢,她听到远处传来一 阵摩托车的声音,沿着湖边的黄土路呼啸而来。她伸直了腰,画笔留在半空。然后, 他出现在半开的大门前。他把摩托车架好,脱下皮帽和风镜,露出一头金发。他比 玛蒂尔德想像中的塞莱斯丁更高、更壮,可是,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塞莱斯丁。当西 尔万到门口去跟他打招呼时,玛蒂尔德心里喊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两只手握 得紧紧的,生怕自己发起抖来,或者一不小心哭了出来,让人笑话。 食堂飞贼 玛蒂尔德小姐,如果有的事我记不清楚的话,那要请你原谅。这么多年都过去 了,黄昏宾果的日子也早就成了遥远的回忆。而且在战争时期,每个人都生活在自 己的小角落里,角落里有烦恼,有灾难,有小小的喜乐。每个人看到的、感觉到的 都是眼前的片段,都超不出当时手边必须完成的任务。时去时来,日复一日,到头 来事事变得千篇一律,完全没有任何新意了。当然,有很多时候,我会回忆起那个 一月的星期日,想起那五个雪地上的死刑犯,然后再三告诉自己这件事是个可耻的 回忆。可是我也得承认,时间之流能把一切冲淡,我现在对这件事的印象已经相当 模糊,甚至比在圣母道路上一个四月的傍晚,或是十岁时母亲去世的印象还要模糊。 我没有亲眼看到你未婚夫死亡的情形。我只知道悲剧发生时,他穿着没有扣子 的军大衣,站在茫茫的雪地上,单手独力地堆完了一个雪人。他开始堆雪人的时候, 我还在战壕附近,那时,大概是星期日早上十点、十一点左右。战壕两边的法国和 德国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出声鼓励他。我想大家都没有恶意,也没有嘲笑他的心情, 可能是都明白他精神有点儿失常吧。德国佬甚至丢给他一枝旧烟斗,让他可以放在 雪人的嘴里。我们这里的士兵丢给他一顶在战壕里找到的、没有缎带的草帽。 后来我就离开一会儿去办一些事情,至于到底是去哪儿做什么,我已经不记得 了。那段时期,我总是一天到晚在为人跑腿,可是我也非常愿意,因为我一点都坐 不住,喜欢到处跑跑走走,难怪现在大家都说我跟我那辆摩托车结婚了。其实他们 说得很对,我总是骑着摩托车在风雨中东奔西跑,而摩托车也从来没有发过什么怨 言。 食堂飞贼 当我回到战壕时,大概是中午吧,有人告诉我,一架德国双翼飞机在战壕上空 绕了很多圈,一边盘旋一边扫射,结果那个只身站在雪地上的矢车菊中弹而死。第 二天,就是星期一早上,当我们一队人在德军战壕里清点伤亡人数时,有一个战友 告诉我,说他在雪地上看到矢车菊的尸体,一颗子弹从他背部正中穿过,显然他当 场就死亡。 可是六分钱死时我在场。他的事情发生在你未婚夫之前,大概是星期日早上九 点吧。他突然从藏身处跑了出来,站在黄昏宾果战壕的左前方,大喊大叫说他已经 受够了,他要像人一样站着小便,不要做一只狗。坏疽已经在他身上发作了好一阵 子,使得他也变得神志不清,满嘴呓语了。他裤裆开着,在雪地里东倒西歪地走了 一遭,然后就站在大家面前小便。这时候,对面战壕里有人跟他讲法文,接着对我 们这边大骂起来,说我们都像一群猪、窝囊废、胆小鬼,居然用这种方法对待自己 的弟兄。我们的上尉坏嘴巴听后发话了:那你这个浑蛋呢,如果你胆子有那么大, 就赶快报上姓名来。等我哪天找到你,教你吃不完兜着走。本人坐不改名,行不改 姓,叫做法福里! 闹了一阵,天就大亮了,那时也许是十点钟吧。六分钱在德国佬的战壕前走来 走去,摔了跤又爬起来,大声地给大家讲道,要所有的人都放下武器回家去,说战 争是世界上最残酷、最没有人性的事,诸如此类的话。讲了一阵,他放声唱起《樱 桃时节》,说这个时节也是最让他心碎的时光。他唱得并不好,而且已经筋疲力尽 了,可是所有人的心都被他的歌声拧成一团,战壕两边的士兵都一语不发地做着手 边的事,静静地听他唱着。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