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让弟兄去当炮灰 已经是第二天了,不过天还没亮。我在那个地下室里醒了过来。如果你没告诉 我,我还不知道那是一个小教堂的地下室。反正我醒过来以后,觉得很冷。我弯着 腰在水里走着,因为那个地下室大概只有一百五十、顶多一百六十公分高。我知道 有一面墙上钉着一块木头架子,于是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对 我有用的东西。我摸到一些老旧的工具,被霜冻得硬硬的抹布,可是没找到可以照 明的东西。 我等待天亮,等了又等。首先是我们这边战壕的人一个个地叫着我们名字,看 我们是不是还活着:布盖、朗格奈、巴辛那诺、盖纳尔,然后就叫诺特达姆。他们 重复叫了很多遍诺特达姆,因为我没有答应过一句。反正,他们点完名以后,德国 佬马上丢了手榴弹过来,我听到机关枪的“嗒嗒”声,觉得这个世界真正无聊荒谬 到极点,就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后来听到那个“六分钱”在放声高歌。一声枪响 后,他就不再唱了。 当那架轰炸机在我们头上盘旋,然后又回来低空射击时,我犯了第一个错误。 我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压低身子,爬到地下室最高的一层台阶上,把头伸了 出去。我看到“矢车菊”站在一个雪人面前,雪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飞机转了一 个大弯后,又回头冲向我们,距离地面顶多只有十五公尺高。那是一架从后方射击 的“信天翁”。当飞机正好经过我头上时,我看到那个雪人被炸开,“矢车菊”跟 雪人一起倒下来,两个战壕打得天昏地暗,惨烈异常。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是没有立 刻回到地下室的最深处。那架双翼飞机又第三次飞回来。我看到离我大约三十公尺 的“爱斯基摩”突然在雪地里站了起来,正好是在那架轰炸机经过他头顶的时候,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向空中投掷了一个东西。说时迟,那时快,飞机的后身立刻爆 炸,“爱斯基摩”也被机关枪扫中胸部,而我的头部也“轰”了一声。 当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地下室的深处。天还是亮的,我虽然没有表, 但可以猜出来那时已经是晚上了。四周掉下来很多重型炮弹,连大地都在震动,大 概是一些重型机关枪从远处发射而来。我爬到一面墙下,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这么一动,我才发现脸上有一些已经干掉了的血迹,还有一些仍然在流的黏糊糊的 血。 我的头并没有被双翼飞机的机关枪射中,而很可能是让一块被扫中反弹而起的 砖头敲破的,或者是被飞机的碎片打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到血从脸上流下 来,我用左手在我那又脏又油的头发中摸来摸去,终于给我摸到了伤口。我告诉自 己,至少这不是个致命的伤口。我又开始等待。我又饿又冷。炮弹落得又多又密, 从落弹如雨下的情形判断,那些德国佬一定把他们第一线的士兵都撤走了。我想我 们的军队也一样。我见过那个指挥“宾果”战壕的上尉,他不是一个让弟兄去当炮 灰的人。 接着,我听到那些重型机关枪往东移动的“轰隆轰隆”声,我想,西面那些跟 我们联合阵线的英国兵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头。当某个战线打得非常激烈时,只有一 个据点战况惨烈,其他几个据点情况就比较松弛一点,因为一条战线有时候会拉到 几公里长,没有哪个军队能够面面顾到。想到这里,我的信心又回来了。我对自己 说,我应该留在这里不要动,继续等下去。等到明天情形极度混乱时,在一条拉得 这么长的战线上,我应该能找到机会离开我们自己的阵线,逃出去。只要我能逃得 一命,我一定会拼命往安全的地方去。 后来我又睡着了。有几次,掉在附近的炸弹把地下室震得非常厉害,弄得我满 身都是沙。可是,我在地下室的深处,感到相当安全,我又立刻重新进入梦乡。突 然,什么东西把我弄醒了,我想是四周的一片沉寂吧。或者是沉寂中的说话声。声 音很焦虑,很低沉。还有雪地上的脚步声。对了!雪被踩得嘎吱作响。我听到有人 说:“是' 矢车菊' !他还在呼吸呢!”然后有一个人回答说:“快点儿把灯拿过 来!”就在那时候,几发大型炮弹一起发射过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我脚下的地 摇动得就像发生了地震一样。炸弹爆炸的时候,把地下室照得很明亮,我看到遮住 地下室一部分的那扇门燃烧起来了。刚才两个说话中的一个兵从地面走到地下室来 了。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他脚上的那双德国军靴,然后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一面墙 壁,最后是那个士兵倒在我身旁,头先碰地,好像脑袋脱臼似的。 我把手电筒捡了起来,看到光线下是一个我认识的“宾果”战壕的下士,“爱 斯基摩”把叫做“硬饼干”的。他呻吟着,非常痛苦的样子。我用力把他拉到地下 室的最深处,让他靠着一面墙坐着。他的军盔已经不见了,军呢大衣的前襟都是血, 他自己则用手捂着肚子。他突然张开眼睛对我说:“我实在不能相信布盖真的完蛋 了。”后来,他在一阵剧痛中对我说:“我也完了。不行了。”后来,他就没再说 过话了。他轻轻呻吟着。我想看看他的伤口在哪里,可是他把我的手推开,不让我 看。我把手电筒关掉了。外面的炮火声换了一个地方,可是,敌我双方仍然在那里 打得不可开交。 过了一阵子后,那个下士不再呻吟了。我又打开手电筒,看到他已经昏晕过去 了,可是他还在呼吸。我帮他把背包解了下来。背包里一边口袋装着手榴弹,另外 一边则装着一些文件和一些私人用品。我看到他叫做班杰明。高尔德。在背包的第 三个口袋,我找到一块面包、一些乳酪和一块巧克力。我把那些东西全都吃掉了。 我打开他的水壶,发现里面装的是酒。我喝了两口,然后把手电筒关掉。地下室进 门处的那扇门终于停止燃烧了。天空被敌我双方的炸弹照得明亮异常,没有黑暗的 一刻。我又睡着了。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