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天,蒂贝尔日意外地出现在我眼前。他那样热情洋溢地拥抱着我,让我吃惊 不已。过去我还不曾有机会体会他的友谊,一直是把他看作学校里的普通朋友,就 像普通年轻人之间的那种友情。五六个月时间没见面,我发现他变了,成熟了许多, 举手投足之间乃至说话的语气都让我肃然起敬。与其说他是作为同窗好友在同我交 谈,不如说是作为一位循循善诱的智者在对我进行劝导。他对我的误入歧途深感惋 惜,也对我的重返正途表示祝贺,但显然在这一点上,他做了过高的估计。最后, 他劝我要吸取这次的教训,要睁大眼睛看清享乐的虚无。我诧异地望着他。 他立刻注意到这一点,对我说:“我亲爱的骑士,我绝不会对你说子虚乌有的 事;我是经过严格的苦修后才确信这一点的。我和你一样喜爱享乐,但与此同时, 上帝赐予我向往德行的品质。我借助我的理智来比较二者,没用多久,我就发现了 它们之间的区别。上天的眷顾,再加上我个人的思索,使我鄙视这个尘世,不再有 什么能够诱惑我了。” 他接着说:“猜猜是什么让我留了下来,阻止我进入修道院?就是我对你的深 情厚谊。我了解你的聪明才智,深知没有什么是你做不了的事。但享乐的诱惑使你 迷失了方向。这对德行是多大的损失啊!你从亚眠出走让我深感痛苦,从那时起, 我就没有片刻的开怀。你会从我的所作所为中看到这一点。 接着,他开始讲述发现上当后的种种经历。那时我和我的情人已经上路了,他 立即上马追来,但由于已迟了四五个小时,很难再赶得上我;在我从圣·德尼出发 后约半个小时,他也赶到了那儿;他相信我已到了巴黎,并在那儿徒劳无功地找了 我六个星期;他去了所有我可能去的地方;一天,终于在巴黎喜剧院看到了我的情 人,她的衣饰华丽夺目,他猜想这肯定来自于她的新情人;而后,他跟踪她的马车 一直到了她的家中,从一个仆人口中得知她被B…先生供养着。 “我并未就此罢休。”他继续说,“第二天,我又去了她家,想从她嘴里得知 你的下落。但她一听到你的名字,立即便转身离去。我只好一无所获地回到外省。 再后来,我听说了你的遭遇以及她对你造成的伤害。但在没有确定你恢复平静之前, 我不愿来见你。” “这么说你见到了曼侬。”我叹了口气,“你比我幸运得多,我是注定再也见 不到她的了。” 他批评怪了我的这一感慨,因为这说明我对曼侬仍余情未了。他委婉地赞扬了 我的个性和爱好,这使我从第一次会面起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想像他一样放弃尘 世的享乐,从事神职工作。 这个想法很吸引人,在我独处时已不再被其它事情所困扰。我记起了在亚限的 主教先生的话,他曾给过我相同的建议。他曾说,如果我干这一行,前途会很光明 的。我变得越来越虔诚:“我将过着一种严谨的教徒生活,专心于学业和宗教,不 再去想那危险的爱情。我将鄙视世人之所爱,追求他们之所敬。所以,我必将无忧 无虑、无欲无求。” 我预先为自己设计了一种平静、孤独的生活:一所远离尘嚣的房子、一片小树 林、花园尽头一脉沥沥的小溪、一个装满精选书籍的书橱、几位知书达和、品格高 雅的朋友、干净整洁的粗茶淡饭。我还会结交一位住在巴黎的笔友,随时了解外界 的信息,并非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心,而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世人的疯狂举动。“难 道我能不快乐吗?”我们心自问,“难道这不能实现我所有的抱负?”的确,这一 计划完全符合我的性格。但在做了如此严谨的安排后,我发觉我的内心仍隐隐地在 期盼着什么:对孤独的生活我已无可挑剔,仍求能与曼侬双宿双飞。 然而,蒂贝尔日继续来看望我,我不断接受他的影响,终于找准时机将我意欲 从事神职工作的愿望告诉了父亲。他坦白地说,他愿意让孩子自由发展,做自己想 做的事,而他只保留向我们提建议的权利。他接着给了我许多明智的建议,非但没 使我对自己的选择有丝毫的动摇,反而坚定了我的决心。 新学年临近了,我决定和蒂贝尔日一起去圣·絮尔皮斯神学院。他去完成他的 神学学业,我则是为了开始我的神学学习。蒂贝尔回声名远播,连教区的主教对他 的优点都有所耳闻,这使他在出发前就从这位主教先生那儿得到了数目可观的俸禄。 父亲完全相信我已重返正途,没做任何阻拦就让我出发了。我到巴黎后,教士 服代替了马耳他十字架;人们也不再称我为德·格里奥骑士,代之以德·格里奥神 父。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很快就取得了异乎寻常的进步。白天,我不虚度 一寸光阴,甚至还秉烛夜读。我的名声越来越大,同窗们纷纷来向我祝贺,他们认 定我前途似锦。尚未提出申请,我的名字已被列入受俸禄的名册。我丝毫也没荒废 修行,热心参与各项宗教活动。蒂贝尔日很高兴看到我的转变,他视此为自己的功 劳。我还几次见到他为我这种所谓的皈依而激动得热泪盈眶。 “人心易变”,对这句话我一点儿也不表示怀疑。狂热会使我们产生一些念头, 而另一种激情又会让我们轻易地把它们推翻。但当我想到,促使我进入圣·絮尔皮 斯修道院的那份圣洁的虔诚,以及修行中神赐给我的内心的喜悦,我就对自己当初 可以轻易地放弃这一切感到恐惧。如果神的拯救,真的总是无时无刻不与激情相抗 衡,那么,请向我解释,一个人是受到怎样强烈的诱惑才可以身不由己、毫不反抗 地背离自己的责任,却没有丝毫的愧疚呢? 我本以为自己已彻底摆脱感情上的软弱,以为自己宁可多读一页圣奥古斯丁的 作品,或对神默默反思一刻钟,也不屑于肉欲和感情,即使是来自曼侬的诱惑。然 而,一念之间,我又走向深渊。而这次的堕落更加无可救药;当我发现自己重蹈覆 辙而不能自拔时,新的放荡生活已将我引向深渊的谷底。 在巴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始终没有曼侬的消息。开始,我必须竭尽全力方能 克制自己;但随着蒂贝尔日的不时劝戒和我自身的深刻反省,终于使我战胜了感情 上的软弱。日子一天天平静地渡过,我以为自己已永远将那迷人却负心的女人忘却 了。 一次,我要在神学院进行一个公开答辩,我邀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们 将光临使我名扬巴黎,甚至传入那负心人的耳中。最初,她不敢确认教士头衔下的 就是我的名字。但是,或是出于尚存的一点好奇,或是有点后悔背叛了我(这一点 我至今无法明了),使她对一个和我相同的名字提起了兴致。她和几位贵夫人一同 来到索尔邦,出席了我的答辩会。她显然毫不费力就认出了我。 我对曼侬的这次出现毫不知情。您知道,在这类场所,有专门的小包厢供贵夫 人使用,利于她们隐藏在幕后听讲。 我满载赞誉,光荣地回到圣·絮尔皮斯修道院时,已经晚上六点了。刚到不久, 有人来通知我,有位夫人要见我,我立刻来到会客室。天哪!多么令人惊喜的会面 啊!我看到了曼侬!就是她,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迷人、更美丽。她当时十八 岁,勉力真是难以言表,她是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楚楚动人,简直就 是爱神的化身!在我眼里,她整个人好似被施了魔法一般。 见到她,我一下子呆住了,无法猜透她的来意。我低头不语,浑身颤抖,等她 开口解释。刚开始,她和我一样尴尬,但看到我一言不发,她抬起双手遮住了眼睛, 显然是不让我看见她的泪水。她怯怯地对我说,她承认自己罪有应得,她的背叛才 让我这样恨她。但她又说,如果我真的爱过她,这两年对她的命运如此不闻不问也 够无情的;还有现在,看着她如此的伤心,居然一句话也不说,也足见我的无情。 真是难以形容我听到这些话时,那混乱而复杂的心情。 她坐下了,我仍站着,斜对着她,不敢正视她。我好几次想鼓起勇气说话,却 怎么也没有力气说出口。终于,我痛苦地喊道:“负心的曼侬!啊!负心人啊!负 心人!”她泪流满面,不停地对我说,是她背信弃义,是她背叛了我,她一点儿也 不想为自己开脱。 我大声叫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你不再爱我了,”她回答,“我只有一死了之;没有你的爱,我无法活 下去!” “那你拿走我的命吧!你这负心的人哪!”我热泪盈眶,无法抑制,“你拿走 我的命吧!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因为我的心是始终属于你的!” 我还没说完,她已激动得站了起来扑进我怀里,她狠命地抱着我,用她所能想 到的各种爱称来表达她热烈的爱。开始,我只是有气无力地回应她的爱抚。从平静 的生活,重又陷入纷乱的情绪,这是怎样的巨变啊!我内心万分恐惧,浑身颤抖, 如暗夜中了然一身被困置于茫茫荒野,或被放逐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被莫名的 恐惧所吞噬,只有在慢慢地适应周围的环境后,才能回过神来,渐渐恢复镇静。 我们并肩而坐,我握着她的手,忧伤地望着她:“啊!曼侬!我万没料到,你 竟会用那么卑劣的背叛,来回报我对你的爱。要欺骗一颗完全被你俘虏的心、一个 用他全部的热情来讨好你、顺从你的人,对你来说是何其容易啊!现在,告诉我, 你是否已再找到一个如此温柔、如此顺从的人?不可能!不可能!造物主决不可能 再造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至少告诉我,你有时候是否也会后悔?我要怎样解释你 今天的回头和安慰呢?我只是很清楚地看到你比以前更迷人了。但看在我为你受了 这么多苦的份上,美丽的曼侬,请告诉我,你是否会比以前忠诚。” 她说了很多感人的话,让我相信她的无比懊悔,还用一大堆誓言向我保证她的 忠诚。当时,我内心的激动真是难以言表。“亲爱的曼侬!”我几乎是亵渎地把对 诸神的赞美融人爱情的表达,“你实在是所有的生灵中最令人崇拜的,我感到心中 充满了胜利的愉悦。在圣·絮尔皮斯所讨论的自由只不过是一种空想,我已预见到, 我会为你放弃我的财产和荣誉。从你美丽的双眸中,我已读出了自己的命运。但是, 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损失,你的爱都能给我无尽的安慰。财富丝毫不能打动我的心, 荣誉对我而言也只是过眼烟云。我所有有关教士生涯的筹划,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 想。总之,无论是什么,只要与我们的幸福无关,就一文不值。在我的心中,什么 都比不上你的深情一瞥。” 尽管已答应对她既往不咎,我仍想知道B…是如何引诱她的。她告诉我,B·· 从窗口见到她后,就迷上了她;他在一封信中表白自己包税人的身份,也就是暗示 他愿意规她的表现而付款。她开始做出了妥协,但只是想从他身上榨来一大笔钱, 用来使我俩过上更舒适的生活。然而他慷慨的承诺冲昏了她的头脑,使她慢慢地动 摇了。她还说,我应该可以从她在分离前夕的痛苦,看出她无比的悔恨和愧疚。而 且,虽然……供她过着奢华的生活,但和他在一起,她从没感到过幸福。她说,这 不仅是因为B…根本就没有我细腻的感情和优雅的风度; 还因为即使不断享受着他 为她提供的一切,她内心深处,仍然怀有对我的爱和思念,并为自己的背叛感到深 深的愧疚。她提到了蒂贝尔日,以及他的拜访带给她的极度混乱:“那就像一把利 剑刺人我的心!”她接着说,“险些使我昏厥,我转过身去,一刻也无法再面对他。” 她又说起她是如何知道我已到了巴黎,并已改变了身份,以及如何知道我在索 尔邦进行公开答辩的消息。她说,当我答辩时,她是那样的激动,那样地无法抑制 自己的眼泪和哽咽,不只一次,她几乎忍不住便要叫出声来。她接着说道,当时, 怕被人看出她那狂乱的心绪,她是最后离场的。她是凭着一时的冲动径直冲到神学 院来的,并下定决心,如果我不能原谅她的话,她就要死在这儿。 什么人会不被她如此强烈而又真诚的忏悔感动呢?那时,我觉得可以为曼侬放 弃基督教世界的所有主教职位。 我问她对我们的事有何计划。她说,首先必须马上离开神学院,到一个比较安 全的地方再商量。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想法。 她上了马车。马车会在路口等我。过了一会儿,我便趁门房不留神溜到了那里, 跳上她的马车。 我们先来到一家旧衣店购衣,我换上了军装,配上剑;这些都由曼侬来付钱, 因为我当时身无分文。她深怕我从圣·紫尔皮斯出来会遇到麻烦,所以不愿让我回 去取钱。 何况,我原本就所剩无几,而她又因B…的慷慨供养而手头宽裕,所以并 不在乎我不得不放弃的那几个钱。 在旧衣店里, 我们开始盘算以后的日子。曼侬为了向我强调她抛弃B…先生的 决心,她决定不给他留半分情面。曼侬说:“我把家具留给他,那是他的。可我要 带走珠宝,和两年来从他那儿榨到的近六万法郎,这样才公平。他对我并没有任何 的约束力。”她接着说:“我们可以在巴黎租一间舒适的房子,幸福地生活,再也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提醒她,也许对她并不存在什么风险,但对我却不同。 我迟早会被认出来,很有可能再次遇到同上次相同的命运。而她告诉我,她舍不得 离开巴黎。我深怕伤了她的心,决定冒险以讨她欢心。最终,我们找到了一个明智 的折中方案,就在巴黎的近郊租房子。这样,当巴黎有娱乐节目或需要去巴黎时, 我们也很容易赶去。 我们将地点选在了距巴黎不远的夏约。曼侬立即赶回去收拾,而我则到王港附 近的蒂勒里公园的小门口等着她。约一小时后,她乘着一辆租来的马车与我会合。 她带着一个伺候她的小女孩,以及几个装着衣物和所有贵重物品的行李箱。 我们立即启程前往夏约。为有充裕的时间找到一座毛子,或至少一间较为舒适 的公寓,我们第一晚先住在旅馆里。幸运的是,第二天,我们就找到了满意的住处。 开始,我觉得这样的幸福生活是坚不可摧的。曼侬温柔体贴,甚至有些献殷勤。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让我觉得以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我们两人都有了一些生 活经验,开始筹划该如何合理地支配我们的财产。我们共有六万法郎,这笔钱并不 够维持一辈子的生活,而我们也没有缩减开支的打算。曼侬和我一样,本性不擅节 俭。于是我这样计划:“这六万法郎够我们花上十年的。如果我们一直呆在夏约, 每年只需花两千埃居(相当于当时的&Xki法郎) 。我们可以过得纯朴而体面,唯 一的花费只是维修马车和看戏。我们这样计划:你喜欢听歌剧,就一周去听两次; 至于赌博呢,就要有所限制,不能让损失超过两皮斯托尔(相当于当时的叨法郎)。 十年之中,我家里不可能不发生一点儿变化,我父亲年事已高,万一他去世了,我 将继承到财产。如此,我们将永无后顾之忧了。” 如果当初我们能够谨慎地依照计划行事,那么,这样的安排将不会是我生命中 最疯狂的行为。然而,我们的决心坚持了连一个月都不到,曼侬整日沉迷于享乐了, 而我为了讨好她,也与她一样深陷其中。我们不断有新的支出,而我不但不规劝她 的奢侈行为,反而会主动买些讨她喜欢的东西。甚至,对她而言,住在夏约也成了 一种负担,因为冬天快到了,所有的人都搬回了城里,这儿就显得异常冷清。 曼侬建议回巴黎找座房子,我持反对的态度;但为了不排逆她的意愿,我建议 可以在巴黎租一间公寓套房。因为每周我们都会多次去巴黎参加聚会,如果离开时 天色太晚,就可以在那儿过夜;而太晚回去不方便,也正是曼侬执意要离开夏约的 理由。这样,我们就有了两个住所,一处在城里,一处在夏约。这一改变不久就引 起了两起意外事件,使我们濒于破产,而此时我们的生活也过得更加放荡。 曼侬有个哥哥,在禁卫队当差。不巧的是,他正好与我们住在巴黎的同一条街 上。 一天早晨,他看见站在窗口的曼侬,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他立即跑到我们家来。 他是个粗鲁又毫无荣誉感的人。他听说了他妹妹的一些传闻,所以他边进门边骂个 不停,对她横加责难。 他来时我已出了门,也许这对我们俩都是一件好事,因为我是一个不能忍受哪 怕是丝毫侮辱的人。我回到家时,曼侬的哥哥已经离开了。但我一见到曼侬悲伤的 模样,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向我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令人愤怒的事,以及他 哥哥的粗暴和威胁。我愤怒已极,如果不是她哭着阻拦我,我恨不能立即就冲出去 找那个无礼的人算帐。 正当我们还在谈论这件事时,曼侬的哥哥又出现了。他竟然未经仆人的通知, 就径直闯进了我们的房间。 如果当时我了解他的为人,决不会那么彬彬有礼地接待他。 他笑容可掬地向我们致意后,立即对曼侬说,他这次是特来为自己刚刚的粗暴 而向曼侬道歉的。他说,他本以为曼俄仍过着放荡的生活,这使他怒火中烧;但当 他从我们仆人的口中得知了许多对我有利的事后,他甚至想和我们住在一起。他说 是从仆人那儿得到的信息,尽管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快和奇怪,但我还是礼貌地接受 了他的道歉和恭维,私下以为这样可以讨得曼侬的欢心。她似乎也很高兴看到她哥 哥愿意和解。我们留他吃了晚饭,很快他便与我们熟络了起来。当听说我们要回夏 约时,他竟执意要陪我们同去,我们不得不为他在马车中腾出一个位子。 从此,曼侬的哥哥渐渐地喧宾夺主。他已是习惯性地来探望我们,后来简直就 把我们的家当作了他自己的家,甚至把我们的东西当作他自己的东西。他开始和我 称兄道弟,并借口兄弟之情,把他的朋友都带到我们在夏约的住所,花费我们的钱 来款待他们。他不但用我们的钱去买华丽的服装,甚至还要我们替他还债。为了不 让曼侬为难,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假装对他向曼侬大笔大笔 的要钱树而不见。不过,话也说回来,惯于豪赌的他,偶尔手气好的时候,也会良 心发现分给曼侬一些好处。但是,我们的财产太过微薄,实在禁不起他如此长期的 挥霍。我正想找一个时机同他好好地谈一谈,以设法摆脱他无止境的纠缠,却木料 突然发生了一件十分悲惨的事,为我免去了这个麻烦,但同时也彻底毁了我们。 一天晚上,我们像往常那样留宿巴黎。欧日清晨,独自留在夏约住所的女仆急 匆匆地来通知我,说是夜里房子着了火,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火扑灭。我赶紧问她, 家具是否有损失。她回答说,当时一片混乱,有许多人跑来救火,她根本看不过来。 我立即开始担心起锁在小箱子里的钱。我急忙赶回复约,果不出所料,箱子早已不 翼而飞了。直到那时,我才体会到,人固然不能吝啬,却也要爱惜金钱。这次巨大 的损失令我痛不欲生,几乎丧失理智。我突然明白,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厄运, 而贫穷还不是最糟糕的。 我太了解曼侬了。我有过深切的感受,她只可共富贵而不可同患难。一帆风顺 时,她可以对我既忠实又依恋;而面临厄运时,她却丝毫也靠不住。她已太喜爱这 种优裕的生活和欢宴享乐了,根本不可能为我而放弃这些。 “我要失去她啦!”我大叫着,“可怜的骑士啊!你又要失去你所爱的一切了!” 这想法使我陷入恐怖的混乱之中,一度曾犹豫不决,是否最好以死来了结这所有的 痛苦。万幸我理智尚存,在死之前,我要看看是否还有生路。上天垂怜,让我有了 主张,阻止了我的绝念。我想,向曼侬隐瞒我们的损失并非不可能,而机灵一点再 加上命运的垂青,我仍能供给她的生活,可让她觉察不出我们的贫穷。 我安慰着自己:“两万埃居足够我们用上十年,但假设十年已过,而家里并未 发生我所期望的变化,那时我将怎么办呢?我并不很清楚,但那时我可以做的,为 何今日不能呢!在巴黎,有多少人既无我的聪明才智,又没有我天生的优点,不是 还能用他们仅有的本领混口饭吃吗!” 我心想:“上帝在权衡了所有的生活状态后,不是已做了明智的安排了吗!只 要稍有见识就会明白,大人物和有钱人大多都是维蛋,这恰恰就是老天的奇妙安排: 如果他们既富有又聪明,岂不是太幸福了!而其它的人就太不幸了。神赐给他们心 智或身体上的优点,就像是踢给他们脱离痛苦和贫穷的灵丹妙药!他们中有些人, 随意地伺候着大人物,以此而分得一杯羹,而他们视这些大人物为笨蛋;另一些人, 则是在教导着一些大人物,希望他们能成为有教养的人,但事实是,成功的也极为 少数。但神明的目的并不在此,上帝是要这群人在工作中有所成就,也就是让他们 以所能为生。从某种角度讲,大人物和有钱人的愚蠢,就是他们最好的经济来源。” 这些想法使我冷静了不少,我决定先去征求曼侬的哥哥莱斯科先生的意见。他 在巴黎如鱼得水,我早就看出,他最主要的收入,既非来自自己的财产,亦非国王 给予的俸禄。我几乎只剩下二十个皮斯托尔,这还是多亏了带在身边而没被偷走。 我拿出钱包给莱斯科看,说出了我的厄运和担忧,并问他,在饿死和绝望地自尽之 间,我是否还有其它的选择。他说,自尽绝对是合人解决问题的方法;至于饿死呢, 许多有才智的人,不愿运用他们的聪明才智时,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说,应该 由我自己考虑能做什么。他让我放心,他会帮助我,而且无论我做什么,都会给我 好的建议。 “我还是不太明白,莱斯科先生。”我对他说,“我必须要有一个现成的方法, 否则,我怎么向曼侬交代呢?” “至于曼侬,”莱斯科说,“你有什么为难的,只要你愿意,她不是一向有办 法为你排忧解难吗?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供养我们才对;我的意思是,她供养你, 她自己,还有我!” 我正要斥责他这放肆无耻的言论,他却不待我开口继续说道,如果我愿意照他 的话去做,他保证不到黄昏,就可以拿到一千埃居来和我平分。他说认识一位爵爷, 在享乐方面一向慷慨大方。他相信,为博得像曼侬这样的女孩子的欢心,一千埃居 对这位爵爷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严肃地说:“看来我以前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与我们友 好相处,是出于完全相反的感情呢!”他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他一直就是这么想 的;既然他的妹妹已违反了她的性别要她遵守的规矩,即便是与她最喜爱的人,也 无法原谅她,除非他可以从她不检点的行为中,分得一些好处。直到这时,我才幡 然醒悟,原来我们一直被他蒙骗了。虽然他的话让我无比的愤怒,但因有求于他, 我只好笑着回答他说,这只是走投无路时的应急措施;所以我请求他再想想是否有 其它更好的办法。他建议我趁着年轻,又大生俊秀,去和那些上了年纪的慷慨贵妇 交往。我也无法接受这个建议,因为这将有负于曼侬。 我与他谈起赌博,因为看来,这似乎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合适而又简单的方法。 他告诉我,赌博的确不失为一个对策,但这需要学。如果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报着 赢钱的念头去玩,那结局只能是更快地破产。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如果没有其 他人帮助,光想靠个人的力量改变命运,将是十分危险的。他说,当然还有第三条 路,那就是加入赌博帮派。但他担心我太年轻,会被拒绝。不过,他还是答应为我 求情。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说,要是我急需用钱,他愿意给我一些。当时, 我对他推一的请求,就是不要让曼侬知道我的损失,以及这次谈话的内容。 我离开他家时比进他家门前还要沮丧,甚至很后悔把秘密告诉了他。他所为我 做的,是我不告诉他这一切,他也会说的。我很担心他会不信守诺言,把事实告诉 曼侬。而且,从他刚才的话中透露出的意思看,我也有理由相信,他会照着自己的 想法,将曼俄从我身边夺走,或劝她离开我,去依附一个比我有钱比我慷慨的情人, 以便从中渔利。 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只是苦苦折磨自己,重新陷入绝望之中。我好几次忍不住 想写信给父亲,假装我又已痛改前非,借以得到他的资助。但随即想到,尽管他对 我很慈爱,在我第一次犯此错误时,他就把我禁闭在狭小的房间内长达六个月。而 这次逃离圣·絮尔皮斯神学院造成了如此恶劣的影响,定会使他更加严厉地惩罚我 的。 最后,在纷乱的思绪中,有个主意冒了出来,骤然使我的心神安宁下来。我怎 么会早没想到呢,那就是求助于蒂贝尔日。我笃定他对我的热情和友谊没有丝毫的 改变。 没有什么比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正直之士可以倾吐心事,更让人羡慕和光彩的事 了。因为与他谈心不必担心有任何的危险。他虽然不是总能帮上忙,但至少可以确 定,能从他那儿得到关心和安慰。一颗在其它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封闭的心,在他面 前却可以自如地敞开,一如阳光下怒放的花朵,它所期待的只是一缕阳光的眷顾。 我感谢上苍,能让我及时想到蒂贝尔日。我决定想办法在天黑之前见他一面。 我立即赶回住处,写了一张便条给他,与他约定见面的地点。我叮嘱他要小心谨慎、 严守秘密,把它当做是目前他所能为我做的最重要的事之一。期待见到蒂贝尔日的 快乐,驱走了我脸上显而易见地忧愁,不然曼侬肯定会瞧出一些端倪。我同她谈起 我们在夏约的厄运,就如同叙述一件无需她费心的日常琐事一般。而巴黎是曼侬最 喜欢的地方,所以当她听说我们要一直住在巴黎,直到夏约的房子修好为止时,她 丝毫也没感到懊恼。一小时后,我收到蒂贝尔日的回信,他答应到指定地点赴约。 我迫不及待地赶去。然而,去见他,我心头隐隐有愧,他的出现,就已是对我放荡 生活的谴责。但我相信他的善良,也为了我的曼侬,我还是厚着脸皮去见他。 我约他在王府的花园里见面,他比我早到了。他一见到我,就上前来拥抱我。 他长久地拥抱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已被他的泪水打湿了。我对他说,我是带着 羞愧来见他的,因自己的忘恩负义而悔恨不已。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在我做了这些 与身份不符、有辱于他的尊重和友情的事之后,他是否还允许我把他当朋友。他温 文尔雅地回答我说,没有什么能使他放弃我这位朋友,而且我的厄运,如果我允许 他说的话,即我的过错和放荡,只是更增加了他对我的关怀。但是,这是一份夹杂 着强烈的痛苦的感情,就像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亲近的人堕落却无能为力一样。 我们坐在一张长凳上,“唉!”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亲爱的蒂贝尔日,如 果你对我的同情,真的像我的痛苦那么深,那这种同情毫无疑问是最最真挚的情感。 我很羞愧,让你看到我的痛苦,因为我承认其原因并不光彩;但后果是如此的严重, 所以即便是一个不如你这么关心我的人,也会对我深表同情的。” 他说既然我把他当朋友,就应该毫不隐瞒地告诉他,我离开圣·絮尔皮斯后发 生的一切。我和盘托出了所有发生过的事,既没隐瞒事实、也未将错误轻描淡写以 求得他的谅解,而是如实详尽地描述了我对曼侬的激情。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上 苍的安排,而它注定要毁灭我这个不幸的人,纵有聪明才智也无法预防。我向他生 动详尽地描述了两小时前还没见到他时,我心中的忐忑不安;还告诉他,如果连他 也像命运一样抛弃我,我将重新陷入的绝望境地。 最终,我深深地打动了善良的蒂贝尔日,他因同情我而感同心受地痛苦着。他 始终拥抱着我,安慰我,劝导我鼓起勇气来。但是,他始终认为我应该和曼侬分开; 我干脆告诉他,对我而言,这恰恰是最大的痛苦。我宁愿忍受贫穷,甚至宁愿面对 残酷的死亡,也决不接受这比全部痛苦加在一起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的方法。 “如果你反对我所有的建议,”他说,“那你说,我能帮你什么?” 我不敢明言说我需要钱,但最终他还是明白了。他直言已理解我的意思,犹豫 了一下,但马上紧接着说道:“不要以为这犹豫是由于友谊和热情的冷淡。但你叫 我如何抉择,我是应该拒绝你这唯一能得到的帮助,还是应悖于责任而答应你呢? 因为,如果我答应了你,不就是纵容你的放荡,任你继续错下去吗?” 他稍做思考,接着说道:“但是,我想或许是贫穷把你抛到了残酷的境地中, 你已没有更多的余地来选择更好的办法,一个人必须冷静,方能领悟智慧与真理的 美妙。我会想办法,帮你弄点钱。但是,亲爱的骑上,”他边拥抱着我边对我说, “我只有一个条件,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并容许我尽全力帮助你重回正路。我知道 你是热爱德行的,只是你那强烈的爱情让你背离了它。” 我满足了他的愿望,并请他怜悯我的厄运,是它使我不能好好听从像他这样正 直的朋友的忠告。他立即领我到一位熟识的银行家那儿,用支票预支了一百皮斯托 尔给我,因为他没有现金。我说过,他并不富有,他的俸禄仅有一千埃居。而且, 由于是第一年,他尚未拿到。他相当于是预领了未来的收入给我。 我体会得到他这一慷慨的价值,深受感动,甚至开始痛惜爱情带给我的盲目, 使我背离了所有的责任。一时间,在我内心,德行强烈到可以与激情相抗衡,至少, 此时此刻,我对自己沉溺于爱情的枷锁而深感可耻。可惜,这一对抗持续不了多久。 看到曼侬我就会重新堕落,而且一回到她身边,我就很惊讶,自己怎能因对一个如 此迷人的造物神奇的爱而感到羞耻呢! 曼侬是个极具个性的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比她更不屑于钱;可一旦她 害怕缺钱时,便一刻也无法安宁。她所需要的是娱乐和消遣,如果可以不用花钱就 享乐的话,她是绝对连一个子儿也不会碰的。只要她能整日舒适无忧,甚至从不过 问我们的经济状况。而她既不过度沉迷于赌博,也不十分迷恋奢华的场面,所以想 满足她是很容易的,只要每天提供合她口味的娱乐消遣就行了;对她而言,每天都 有享乐安排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她的情绪和喜好都赖于此。 虽然她柔情似水地爱着我,而且,她也非常赞同,我是唯一能让她体会完美甜 蜜爱情的人。我却可以肯定,她的温情是抵抗不了任何恐惧的。只要我有一笔中等 财富,她就会爱我胜过一切的;但是,如果我所能给予的只是忠贞不渝的爱情,那 么毫无疑问, 她会弃我而另择某一B…的。因此,我决定计划好我的个人消费,放 弃自己所有的必需品,而为她提供一切,不限制她的花销。但马车是我最担心的问 题,显然我没有能力维持马匹和车夫的用度。我向莱斯科先生说起了这一困难,并 毫不隐瞒我已从朋友那儿得到了一百皮斯托尔。 莱斯科再次对我说,如果我愿意试试赌博,他不认为没有希望;只要花一百法 郎左右款待一下他的合伙人,再加上他的大力引荐,赌博帮派应该会接收我。虽然 我厌恶欺诈,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身不由己。 当晚,莱斯科先生就把我当作他的亲人介绍给了赌博帮派里的人。他说我现在 急需用钱,一心想要赚一把。但为了不让他们以为我已不名一文,他说我想请他们 吃晚饭。他们接受了我的邀请,我也大方地招待了他们。大家长时间的谈论着我俊 秀的外表和高超的天资。他们寄厚望于我,因为他们认为我外表透着诚实,没人会 提防我使诈的。最后,他们还感谢莱斯科先生,为帮派找到有我这样资质的新手, 并让一位老手花了几天的时间负责对我进行一些必要的训练。 我建功立业的主要场所在特朗西尔瓦尼旅馆,那儿的一个大厅里摆了一张法老 桌,长廊上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纸牌和骰子游戏。这赌场属于拉…大公,他当时住 在克拉尼,他手下的大部分军官均属于我们这个帮派。 说来惭愧,我很快便学会了师父所教的一切,尤其擅长于翻牌、偷换牌,以及 借助于长袖子灵巧地扒钱,瞒过最敏锐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让无数诚实的赌客破产。 当然,这灵活非凡的技巧使我的财富飞速增长。短短几个星期内,扣除分给合伙人 的钱,我净赚了一大笔。 于是,我不再害怕向曼侬透露我们在夏约的损失。为了安慰她,在告诉她坏消 息的同时,我给她租了一栋配备齐全的房子。我们在那儿安顿下来,过着富裕而安 心的生活。 这期间,蒂贝尔日没少来看望我。他的道德训导没完没了,不断提醒我不该违 背自己的良心,损害自己的名誉和幸福而一错再错。虽然我根本就没打算接受他的 忠告,仍友好地听着他的教诲,感激他的热情。因为我知道,他的动机是为了我好。 有时,我甚至当着曼侬的面,与蒂贝尔日开玩笑。我劝他不要过于拘泥,不妨 学学相当多的主教和教士,既领着俸禄又养着情妇,彼此相安无事。“你瞧,”我 瞥了一眼我的情人说:“你说,为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原因而犯错误,是不是情有可 原呢!” 开始,他还耐着性子。他实在是太沉得住气了。但是,当他看到我的财产不断 增加,不但还了他的一百皮斯托尔,还租了新房子,而且用度成倍增加,变本加厉 地沉溺于享乐之中时,他的口气和态度就完全改变了。他抱怨我的冷酷无情,他威 胁我终将受到上帝的惩罚;并预言了一些后来很快就发生在我身上的灾祸。 ------------ 图书在线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