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八七五年秋,马亚一家搬到里斯本居住,马亚家的那幢房子,在圣弗朗西斯 科·德·保拉街的邻里之间和整个詹·维德斯区一带,被人们称为“葵花公馆”或 干脆叫做“葵花大院”。虽说这座乡村式的院宅得了这么个雅号,但就凭它那灰溜 溜的院墙,二层楼上那排带铁栏杆的窄凉台,和屋檐下一扇扇并排的小窗户,葵花 大院看上去真象座凄凉的修道院,属于堂娜玛丽娅一世时期盛行的建筑,只是屋顶 上那只小钟和十字架使它有点儿象个耶稣会的房子,葵花大院是因为墙头那块方瓷 砖上的图案而得名,那是一大束用带子系着的向日葵,带子上的字母和日期仍依稀 可辨。嵌瓷砖的地方本来是应该挂刻着纹章的铜牌的,但是从来没挂过。 葵花大院已多年无人居住,一楼小门的铁栏杆上布满了蜘蛛网,这地方看上去 已经成了废墟。一八五八年教廷大使布加林尼阁下来看过这处院宅,想在这里设立 教廷使馆。这座建筑物浓重的宗教色彩和它幽静的环境吸引了他。他也很喜欢楼内 那宫殿式的设计,那方格天花板和绘有彩画的四壁,画面上的玫瑰花环和小爱神们 的脸都褪了颜色。但是,大使阁下过惯了罗马教长的阔绰生活,他要的住宅得带个 绿树成荫、流水潺潺的精美花园,而葵花大院却只是房后有一个荒凉的小庭院,那 里野草丛生,只有一棵柏树和一棵南洋杉,蓄水池里堆满了垃圾,院内的小瀑布已 滴水皆无;院内的一角,一尊大理石雕像(大使阁下一眼就认出了是维纳斯女神) 由于丛生的草木和潮气的侵蚀,已逐渐变黑。此外,大使觉得马亚家的总管——老 威拉萨对房租有点儿漫天要价,太过分了。他微笑着问道,是否总管认为教会还象 莱昂十世时那样阔绰。威拉萨回答说,如今的贵族也不比堂若昂五世那会儿景气了。 就这样,葵花大院依然无人居住。 这所没用的破房子——这是小威拉萨的叫法,他爹死后,如今他当上了马亚家 的总管——直到一八七○年底才派上用场,因为马亚家在本菲卡的那座古老的小宫 殿式住宅,经过多年推销,这时刚脱手,卖给了一个巴西的爵爷,那里的家具和瓷 器就搬到了葵花大院贮藏。这期间,马亚家的另一处住宅金雀花大院也卖掉了。在 里斯本,对马亚家还留有印象,并且知道光复以后这家入就在杜罗河畔圣奥拉维亚 庄园隐居的人,已寥寥无几,他们之中就有人问过威拉萨,是否这家人的日子变得 艰难了。 “还有块面包吃呢,”威拉萨笑着回答,“而且还能抹得起黄油。”马亚家是 贝拉地区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人丁一向不大兴旺,是独苗相传,没有亲戚。眼下 就剩下两个男人:家主阿丰苏·达·马亚,已老态龙钟,简直是位老祖宗了,出生 在上个世纪;还有他那在科英布拉学医的小孙子卡洛斯。阿丰苏最后到圣奥拉维亚 隐居时,家庭收入已经超过了五万克鲁扎多。打从那时起至今,又有了二十年农田 收入的积蓄。后来,又得到了本族最后一位亲属塞巴斯蒂恩·达·马亚的一笔遗产 ——那人从一八三○年就侨居那不勒斯,做古钱币生意。难怪这位总管谈到马亚家 和说到他们还有面包吃时要带着那种自信的微笑了。 出售金雀花大院确实是威拉萨的主意,但是他不赞成阿丰苏仅仅因为本菲卡那 幢房子的院墙目睹过这家人的重重不幸就处理掉它。照威拉萨的说法,凡是院墙, 对那类事情都司空见惯。这样,马亚家现在在里斯本就没有一处住宅了,因为葵花 大院无法住人。阿丰苏那么大年纪,固然喜欢圣奥拉维亚的宁静,可他的孙子是个 有趣味的过惯了奢侈生活的年轻人,度假总要跑到巴黎和伦敦。他毕了业是不会到 杜罗河畔的山石堆中找归宿的,果然,在他离开科英布拉前的几个月,阿丰苏就宣 布,他已决定搬到葵花大院去住。这可真使威拉萨大吃一惊!于是,这位总管罗列 了一连串的理由,说这地方是如何不合用,其中最主要的是要花一大笔钱进行修缮 ;再说,连个花园都没有,对于在绿树成荫的圣奥拉维亚过惯的人来说,很是不方 便。末了,他甚至连葵花大院的院墙对马亚家不吉利的传说都搬了出来。他还小心 翼翼地加了句:“尽管在伏尔泰,古佐和其他一些自由派哲学家生活的这个世纪, 讲这种荒谬的话,连我自己也感到难为情……”阿丰苏听了这席话捧腹大笑,并且 回答说,这些理由好极了,不过,他还是希望住在自己的屋檐下。如果需要修缮, 就好好修理一番,不管花多少钱,至于那些传说和不吉利的预言,只消敞开窗户, 让阳光进来就平安无事了。 既然他老人家下了命令,加上这个冬天雨水不多,修缮工程立即开始。 承包人叫埃斯特维斯,是位建筑师兼政治家,威拉萨的义父。这个建筑师设计 了一个壮观的台阶,两旁各有一尊塑像,象征着对几内亚和印度的征服,这引起了 总管的兴趣。他还正打算为餐厅设计一个陶瓷的小瀑布,就在这时,卡洛斯突然回 到里斯本,同来的还有一位伦敦的装饰建筑师。同这位英国人勿匆忙忙研究了一些 装饰和家具罩布的色调之后,卡洛斯就把葵花大院的四面墙壁都交给了他,让他按 自己的喜好把室内布置得既舒适、豪华,又大方、雅致。 威拉萨因为本国的艺术家没受到尊重而感到痛心。埃斯特维斯也到他的政治俱 乐部里大声疾呼这个国家完蛋了。阿丰苏也对解雇埃斯特维斯表示遗憾,坚持要把 马车房的修建工作交给他,那位建筑师正准备接受时,却又被任命为民事长官了。 这一年,卡洛斯常来里斯本,为修缮出主意,“加点儿他的审美特色”。到了 年底,古老的葵花大院就剩下那令人伤心的灰溜溜的门面没修了,因为阿丰苏不愿 改变房子的正门,他说,这房子的特点全在于此。威拉萨也毫不犹豫地承认琼斯· 布勒(他这样称呼那英国人)没花多少冤枉钱,利用了从本菲卡搬来的古董,就把 葵花大院变成了一个“博物馆”。 尤其使人感到异样的是那个内院。那里过去杂乱无章,寸草不长,碎石子铺路, 现在变得绚丽多彩,地面铺上了一方方红白相间的大理石,加上花草盆栽和法国坎 佩尔花盆的点缀,还摆了两条卡洛斯从西班牙弄来的古色古香的长凳,雕刻精美, 色调庄重,象大教堂里唱诗班坐的排椅。从内院往上,在那个东方丝绒商店般的前 厅里,听不见一点儿脚步声:厅内摆着蒙了波斯粗绒的长沙发和闪着金属光泽的摩 尔人大铜盘,整个陈设色调庄重、协调,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尊用洁白无暇的 大理石雕成的少女像,她正笑眯眯地把一只小脚伸向水中,又好象冷得在索索发抖。 与前厅相接的是一条宽敞的走廊,陈列着从本菲卡搬来的几件最贵重的古玩:哥特 式的拱门,印度的大花瓶,和几幅带宗教色彩的古画。葵花大院最讲究的几个厅都 通到这个艺术品陈列走廊,主客厅很少用,这里是一式的秋天藓苔色的丝绒帜帐。 厅内有一幅康斯特布尔的杰作,那是阿丰苏的岳母鲁娜伯爵夫人的画像。 她头戴一顶三角羽毛帽,身着英国狩猎女人穿的绯红色衣服,背景是漫天飞舞 的雪花。旁边的一个小厅为音乐室,一派十八世纪的情调,屋内摆设着金色雕花家 具,光闪闪的印花丝绸,两块褪了色的法国著名哥贝林的银灰色挂毯遮住了四面墙 壁,挂毯上的牧人和树木栩栩如生。 音乐室对面是台球室,室内铺了一块琼斯·布勒带来的时髦的皮革,上面,茂 密的绿荫之中,银鹤展翅飞翔,隔壁一间是吸烟室,是葵花大院最舒适的一个厅: 长沙发松软而宽大,有一种温暖恬静的舒适感。 走廊的尽头是阿丰苏的书房,挂着红缎子,象一位教长古色古香的寝室。结实 的黑檀木写字台,硬木雕花的矮书架,装帧华美的书籍,这一切都给人一种肃静的 治学气氛——而鲁本斯的那幅画更渲染了这一气氛。那画是马亚家的传家之宝,画 的上方是钉在十字架上的那稣,那残阳如血的背景衬托出他那竞技勇士般的赤裸身 躯。紧挨着壁炉,卡洛斯为爷爷安排了一块地方,用一面金丝线绣的日本屏风隔开, 还放了一张白熊皮的地毯和一把古式安乐倚,椅垫上还看得出褪了色的丝绒绣的马 亚家族的纹章。 三楼的走廊上,挂着全家的照片,阿丰苏的卧室就在这层。卡洛斯把自己的住 房安排在另一角,有个专门的人口,窗户朝向花园。这是个三间相通的住室,没有 门相隔,地毯也是一整块。那松软的靠垫,那贴着丝绸的墙壁,都使威拉萨感到了 这不是个医生的住室,倒应该是个舞蹈女演员的闺阁! 楼房整修后,仍然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因为卡洛斯毕业后到欧洲做了一次长 时间的旅行。直到他归来的前夕——八七五年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阿丰苏才最后 下定决心离开圣奥拉维亚,搬进葵花大院居住。他有二十五年没来里斯本了,没过 几天,他就向威拉萨吐露,他还是想念绿树成荫的奥拉维亚。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愿意总和孙子分开住,而卡洛斯现在又有认真干一番事业的念头,必然要住在 里斯本……再说,他也并不讨厌葵花大院,尽管卡洛斯由于对奢侈的御寒气氛的喜 爱,不惜花大钱购置了许多挂毯、门帘和丝绒。这种阳光沐浴下的郊外的恬静、优 美的环境,倒也十分中他的意。他也喜爱院内的小花园,虽说无法与圣奥拉维亚的 花园相比,但还是使人感到亲切:凉台两侧葵花成行;一棵南洋杉和一棵翠柏如同 一对忧伤的朋友朝夕相伴;园中那尊洁白无暇的维纳斯塑像看上去象是来自凡尔赛 宫,出自文艺复兴时代……只要不缺水,花园后面的小瀑布就会流水潺潺。 这是用三块巨石交错砌成的一个酷似天然的陡壁。在这铺满阳光的园内,滴滴 流水落入了一个大理石的托盆,发出轻微的凄戚之声,好象水中的女神跑进了庭院, 在哭泣。 起初,使阿丰苏惋惜的是凉台的视野。过去,从这里能眺望大海。但是,近几 年来,四周盖起的楼房挡住了这一美景。现在,葵花大院能看到的全部景致,就是 隔街相望的两座五层大楼之间露出的一线水和一片山,然而,阿丰苏总算发现了它 独特的迷人之处。从这里往外看,眼前好象是洁白的石块框起的一幅山水画,悬在 蓝天上,置于凉台前。从这幅画上能看到变幻无穷的色彩和阳光,看到河上那一现 即逝的宁静生活:时而,从特拉法利亚驶来一只小船,迎风悠悠而过;时而,徐徐 轻风中,一只满帆的三桅船,披着晚霞,顺风驶进。有时,一艘大邮船的孤帆只影 顺流而下,一闪即逝,犹如被喜怒无常的大海所吞噬;有时,接连数日在金光闪闪 的沉寂的中午,能够看到英国铁甲舰的黑影……极目远望,还可见一片墨绿的山坡, 顶上有座停滞的风车;在水边,有两幢白房子,那表情如此多变——有时,光闪闪, 窗玻璃反射出红似火焰的阳光;有时,又象在沉思默想,那是薄暮时分,披上了落 日的玫瑰色余晖,真象一张羞红了的面孔。在阴雨的日子里,它们又可怜地发抖, 在灰蒙蒙的天气中显得那么孤零惨淡,暴露无遗。 凉台有二扇玻璃门通向书房——正是在这间主教用的古雅圣室里,阿丰苏很快 就习惯了在孙子为他在炉边精心安排的那个舒适的角落里度日。老人在英国多年的 生活,使他养成了在炉火边消磨悠闲时光的癖好。在圣奥拉维亚,壁炉中的火直到 四月还点着。熄火以后,那里就摆满一束束的鲜花,布置得象一个家庭神坛。也正 是在这个地方,在这芳香沁人的炉旁,他舒舒服服地抽着烟斗,读着塔西怕或拉伯 雷的作品。 但是阿丰苏远非他自己常说的那样,是个总爱窝在家里的人。尽管已经高龄, 但是他不论寒冬盛暑,总是日出即起,到院中走走,作完早祷就到冷水中泡上一阵。 他对水都爱到了迷信的程度。他常说,对人来说,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水——水的味 道,水的声音和水的颜色。圣奥拉维亚最使他留恋的正是那里不尽的流水:泉眼, 喷水池,一平如镜的湖水,还有那灌溉田地的切切细语的溪水……他认为正是由于 水的力量,他从本世纪初以来就没患过病痛,一直保持着他家的好传统,即健康结 实的身体,经受住了人世间的甜酸苦辣和岁月的磨难。他安然无恙地经历了这一切, 犹如岁月和狂风对圣奥拉维亚的像树无可奈何一样。 阿丰苏个子不高,但身子墩实,双肩端方有力,宽宽的脸膛,鹰钩鼻于,肤色 红润,剪得象刷于一般的短发,长长的雪白胡须。卡洛斯常说,这副模样使人想起 了堂杜亚特·孟内择斯或是阿丰苏·德·阿尔布格尔格那英雄时代的强悍男子汉。 这话很使老头儿开心,他风趣地提醒孙子,外表可会使人上当! 不,他既不是孟内择斯,也不是阿尔布格尔格,他仅仅是个喜欢看书,贪恋沙 发的舒适和在壁炉旁玩惠斯特的慈爱长者。他常说,他十分自私——其实不然,他 的心从来没象现在到了晚年这样慷慨大度。他的一部分收入广为施舍于慈善事业。 他对穷人和弱者的爱护,日盛一日。在奥拉维亚,孩子们知道他既慈祥又好脾气, 总是从自家门口朝他跑去。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他都爱护——既怕踩死一只蚂蚁,也 怜悯那些缺水的树木。 威拉萨常说,每当他看到老人坐在壁炉旁,穿着那件引人发笑的晨衣,安详地 微笑着,手持书卷,那只老猫蜷缩在脚边,他就想起了那些对老家长的议论,自从 那只讨人喜爱的巴西种牧羊狗托比亚斯死后,这只带着金色花斑的安哥拉大自猫就 成了阿丰苏的忠实伙伴。它生在奥拉维亚,最初名叫波尼法希奥,等长大了,开始 捕捉老鼠时,又给它起了个更有绅士风度的名字,叫堂波尼法希奥·德·卡拉特拉 瓦。现在,这只猫又胖又贪睡,到了该隐居的晚年,有如宗教界的长者,于是又成 了“尊敬的圣波尼法希奥”…… 阿丰苏的一生井非总象夏日的河流那样宽阔,平静,清澈透底。这位正坐在炉 边,在玫瑰花前双眼闪现着慈祥目光,津津有味地重又读着他的吉佐的老者,有一 段时期曾经是他自己父亲眼里全葡萄牙最坚定的雅各宾分子。 这位可爱的青年的热情表现在阅读卢梭、沃尔涅、爱尔维修和百科全书。 他流着热泪读了法国的宪法,戴着自由派的运动帽和宽大的蓝领带,在共济会 的会所诵唱歌颂“宇宙最高建筑师”的赞美诗。而这一切都很使他的父亲恼火。凯 塔诺·达·马亚是个古板而诚实的葡萄牙人;一听到罗伯斯庇尔的名字,就划十字 祈求上帝保佑。他是个虔诚多病的贵族,事事不甚关心,但却有一种强烈的感情— —对雅各宾派的厌恶和憎恨。他认为,殖民地的丢失,他的痛风病等等,一切国家 和个人的祸害都是他们造成的。为了把全国的雅各宾分子铲除,他把全部的爱都倾 注给有神圣魔力的救世主和复兴者——堂米盖尔王子……有那么一个雅各宾派的儿 子,对他来说,这种苦难只能和约怕的苦难相比! 起初,他还盼望孩子能改邪归正,对其只是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有时讽刺地 叫他“公民”。但是,当他听说那孩子,他的继承人,同暴徒一道,在民间灯节的 一天晚上,用石块砸烂了“神圣同盟”特使奥地利的勒戛杜先生官邸的玻璃时,这 孩子在他看来真的成了一个马拉,他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无情的痛风病把他 困在沙发上,使他无法用那支印度手杖揍这孩子,就象许多葡萄牙严父那样;但是, 他决心把儿子撵出家门,每月分文不给,也不为他祝福,就象抛弃一个私生子一样! 用石头造反的人不会是他家的血统! 一天早上,母亲的眼泪又打动了老人的心,特别是老人的妻嫂,受人尊敬的美 内娃,摆出的理由把他说服了。妻嫂是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爱尔兰女人,与他同住在 本菲卡,教授孩子英文,把那孩子视同小娃娃一般地疼爱。 这样,凯塔诺·达·马亚只是把儿子撵到了圣奥拉维亚庄园。但是,老人不断 地把这场家门耻辱时常来本菲卡大院的神父们哭诉。那些圣徒总是安慰他一番,对 他说上帝——葡萄牙的古老上帝绝不会容许一位马亚家族的子孙跟别西卜和革命结 盟!即便上帝不灵了,还有孤独圣母可以创出奇迹,她是马亚家的守护女神,也是 那孩子的教母。 奇迹果真出现了。几个月后,这位雅各宾分子,或者马拉,从圣奥拉维亚庄园 回来了。孤独的生活使他显得郁郁寡欢,在那里,森纳少将的茶比库尼亚表姐妹们 的祈祷还要令人乏味。他回来是向父亲祈福,也是为了要几千克鲁扎多到英国去, 那是个绿草如茵,人们部长着金发的国度,芳妮舅母常同他谈起那里,父亲含着眼 泪亲吻了儿子,高兴地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并把这一切看成是孤独圣母显灵的结 果!就是常听他忏悔的神父杰罗尼姆·达·贡塞桑也说,这桩奇迹不亚于卡纳西德 子爵的奇迹。 阿丰苏走了。那是个春天——英国到处郁郁葱葱,美丽的公园,丰富多彩的舒 适生活,高尚文雅的风俗,严肃而强大的民族,这一切都使阿丰苏着了迷。他很快 就忘记了对家乡那些板着面孔的教区神父的憎恶,忘记了在勒莫拉雷斯咖啡馆引证 米拉彼的话进行激烈辩论的时刻,忘记了他曾想创建一个古典式的伏尔泰式的共和 国,有个西比翁式的三头政治,以及向上帝致敬的节日。在“四月事件”发生的日 子里,他正在埃普瑟姆参加赛马,他坐在一辆邮政马车的顶上,戴了一个大大的假 鼻子,大声地欢呼着——这时候,他把共济会的涕兄们全忘记了,此刻他们正被骑 着阿拉伯瞟肥大马的堂米盖尔王子在亚尔托区追逐和鞭笞。 突然,父亲去世了。他只好返回里斯本。就在那时,他认识了鲁纳怕爵的女儿 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鲁纳,一个漂亮的褐色姑娘,娇媚动人,略带病容。丧期 一过,他就同她完了婚。他有了一个男孩,但还想再多生几个。他怀着年轻家长的 那种美好愿望,在本菲卡这个小宫殿里添砖加瓦,在房子的周围种树植木,为了使 那些在晚年能给他带来欢乐的可爱的子孙后代有个美好住所和休憩乘凉的地方。 但是他忘不了英国。当他看到堂米盖尔统治下的里斯本象野蛮人的突尼斯一般 混乱时,就更加思念英国。当时,里斯本的教士们互相攻讦,马车夫们也你争我吵, 闹得教堂和酒店不得安宁。这些虔诚的百姓,又肮脏又凶残,他们都敢把圣供抛进 牛圈,他们对王子的爱到了如醉似狂的地步,王子完全是他们的恶习和激情的化身 …… 这番情景使阿丰苏·达·马亚很是气愤。许多次,在静谧的夜晚,当朋友们相 聚时,他把孩于抱到膝盖上,常常流露出心灵深处的义愤。当然,他现在也不象年 轻时那样坚持要一个由卡当或穆休·塞沃拉那样的人物来管辖的里斯本。他现在甚 至都愿意由一个贵族来出面,设法保护里斯本的宝贵历史遗产。但是,这位贵族必 须勤奋、正派,象英国王室的贵族那样(这种看法也是来自对英国的热爱),从各 方面进行道德指导,使良好的习俗形成,鼓励文学创作,过庄重的生活,并要谈吐 风雅;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高雅思想和贵族风度的楷模……他不能容忍格卢斯宫内那 帮愚蠢而使人厌恶的家伙。 这些话刚出口就传到了格卢斯宫。就在王室与大臣们开会的同时,警察冲进了 本菲卡大院,“搜查隐藏的文件和枪枝”。 阿丰苏·达·马亚抱着孩子,妻子战战兢兢地挨在他身边。他冷漠地看着这场 搜查,一言不发。抽屉被枪托砸破了,警察污秽的手在他的床单下乱翻一气。警察 头子一无所获,倒是喝了给他斟上的一杯葡萄酒,并且对总管说:“日子真不好过 啊……”从这天上午起,这所小宫殿的窗户就关闭了。 贵妇人的马车也不见从大门出来了。几周之后,阿丰苏·达·马亚携妻带子动 身赴英国,去过流亡生活。 他们在伦敦郊外里士满一带定居下来,过着豪华的生活。住在一个公园的深处, 享受着萨里郡一带宁静、优雅的风光。 由于鲁纳伯爵当初曾深得堂娜卡洛塔·若娅金娜女王的宠信,现在又成了堂米 盖尔王子的得力顾问,因而多少有些名望,马亚家的财产才免遭抄没。阿丰苏的日 子才能过得充裕。 起初,自由派的葡萄牙侨民帕尔梅拉和贝尔法斯特的人还来打扰他,麻烦他。 但是不久,当他看到,在异国他乡这些怀着同样思想的失败者们仍被分成不同的等 级和阶层时,他那颗纯正的心忿然了。贵族和曾经显赫一时的法官生活在伦敦郊外 的豪华地区;另一些则是大批的平民百姓,他们在遭受了加里西亚的劫难之后,现 在又在普利茅斯贫民窟的饥寒贫病中挣扎。 阿丰苏不久就和自由派的领袖们发生了冲突,并被指责为一八二○年的革命派, 骗子手,终于和自由派决裂。从此他闭门不出——但他的钱包可无法紧锁,总是得 掏出五十、一百的……不过,在第一批远征队出发以后,葡萄牙侨民的组织就开始 慢慢瓦解;他总算深深地吸了口气,如他自己所说,第一次真正呼吸到了英国的空 气! 数月之后,留在本非卡大院居住的母亲中风逝世。芳妮舅母也来到里士满住下, 阿丰苏的幸福就更加锦上添花。因为她聪颖明智,有一头卷曲的银发,还有智慧女 神密涅瓦的风度。他在那儿过着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住在一幢坐落在百年古 树之中的颇为体面的英国式住宅里,四周是绿茵茵的广阔草地,几匹膘肥的马儿在 休憩或吃草。总之,周围的一切都如他内心向往的那样——有益健康,充满活力, 给人以自由和安定之感。 他同英国社会发生了联系。他研究丰富多彩的英国文学,他对文化、养马和慈 善事业发生了兴趣——这对于在英国的贵族们是合宜的事。他打算愉愉快快地永远 在这个和平而宁静的环境中生活下去。 但是阿丰苏发现,他的妻子并不愉快;她整天心事重重,愁眉个展,在房内总 能听到她的咳嗽声。一到晚上,她就坐在炉火旁,唉声叹气,沉默寡言…… 可怜的女人!怀念祖国,思念亲朋故友,甚至家乡的教堂,因此她的身体一天 天地消瘦下去,她是地道的里斯本人,身材瘦小,棕褐色皮肤,一向任劳任怨,逢 人总是微微一笑。自从踏上了这块异国的土地,对这里的习俗,这里的粗蛮语言, 她从内心里感到厌恶。她每看到天空的暮色和枝头的白雪,就吓得浑身哆嗦,紧缩 在皮裘里。她的心从来不在此地,而是在遥远的里斯本,在那些教堂的庭院和沐浴 着阳光的住宅区。她虔诚的心(鲁纳家族的虔诚)一向坚定不移。她感到了周围敌 视罗马教皇的气氛时,那种虔诚的信念就越加坚定和强烈。到了晚上她就缩在阁楼 里,同葡萄牙的佣人一道,跪在草席上,手中数着念珠祈祷,在一个基督教的国家 里低声念诵圣母祷文,享受着一个天主教徒叛逆的快乐。只有这时候,她才感到满 足! 凡是英国的东西她都讨厌,也不让她的孩子——小彼得罗上里士满的学校,即 便阿丰苏向她担保,那所学校是个天主教的学校,也无济于事。她还是不同意。因 为那里没人去朝拜,圣若昂节不放焰火,没有那稣受难像的游行,街上也不见修道 土,根本不象天主教。她不能让小彼得罗的心灵被异教邪说夺去。为了教育孩子, 她把鲁纳伯爵家的神父瓦士格斯从里斯本请了来。 瓦士格斯神父教孩子拉丁文的词尾变化,首先是教授天主教的教义。每当阿丰 苏·达·马亚狩猎回来或是从伦敦回来,从喧闹的天地之间回来,一听到书房里神 父那有气无力的沉闷的声音,他就会立即皱起眉头,猛然问孩子道: “灵魂有几个敌人?”孩子用比自己的老师还要懒洋洋的声音回答说: “有三个:尘世、魔鬼和肉欲……”可怜的小彼得罗!他灵魂的敌人只有一个, 就是那位坐在靠背椅上打着饱嗝,膝盖上还放着鼻烟盒的肥肥胖胖的令人讨厌的瓦 士格斯神父。 有时,阿丰苏火了,就走进去打断他的那种说教,抓起小彼得罗的手带着他跑 到泰晤士河畔的树荫下,在河边旷野的阳光下,让他换换脑子,摆脱讨厌的教义对 他的缠绕。但是,妈妈则会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用大斗篷把孩子裹上。再有,这孩 子习惯了保姆的搂抱和室内舒适的条件,到了外面就怕风,怕树。渐渐地,父子俩 会沮丧地放慢脚步,默默不语地踩着千树叶走过去——孩子看见了树林的阴影惊恐 万分,父亲则若有所思地躬着腰,儿子的虚弱很使他难过…… 但是,他设法把孩子从妈妈溺爱的怀抱和瓦士格斯神父的死气沉沉的教义中解 救出来而做的每一点微小努力,都立刻会使他这位体弱的夫人发一次高烧。阿丰苏 再不敢违拗多病的可怜而又贤慧的妻子。她是多么爱他!他只有到芳妮舅母面前诉 诉苦:那聪慧的爱尔兰女人把眼镜夹在书页里,(那是本艾迪生的书或是蒲伯的诗 集),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她又能怎么办呢!…… 玛丽娅·爱杜亚达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如同她的忧伤有增无已一样。 她甚至都说起了“她在死前的愿望”——想再看一眼家乡的太阳!现在米盖尔 王子已被放逐,葡萄牙已是一派升平景象,为什么不回本菲卡自己的家去呢?但是, 阿丰苏对此绝不让步。他个愿再次看到他的抽屉被人用枪托砸开——堂彼得罗的士 兵并不会比堂米盖尔的士兵们给他更多的保障。 正在这时,家中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悲痛的事:芳妮舅母因患肺炎死于春寒的 三月。这就更为加剧了玛丽娅·爱杜亚达的忧郁症:她也非常爱芳妮,因为她是爱 尔兰人,又是天主教徒。 为了使她宽心,阿丰苏带她到了意大利,住在罗马附近一座幽雅的别墅里。这 儿阳光充足;每天早上太阳准时冉冉升起,慷慨地照射着整个凉台;月桂树和蕃石 榴也披上了金色的霞光。而在下面,仕在那幢大理石建筑物中的就是那位最尊贵最 神圣的人物——教皇。 但是,这位可怜的夫人还是不停地哀叹。她一心渴望的是里斯本,是里斯本连 续九天的祈祷式,是家乡那些虔诚的圣人们和在阳光照耀、尘土飞扬的下午低沉的 忏梅声中的宗教游行…… 为了使她得到安慰,他们回到了本菲卡。 在那里,又开始了沉闷而凄凉的生活。玛丽娅·爱杜亚达慢慢地瘦下去,脸色 也一天天地更加苍自,一连几个星期她一动不动地总是躺在一张长沙发里,一双没 有血色的手交叉着放在她那张从英国带回来的厚厚的毛皮上。瓦士格斯神父完全控 制了这颗深信上帝主宰一切的惊恐的心灵,因而成了这个家庭里的显赫人物。阿丰 苏在走廊里随时都能碰到一些穿着圣衣、戴着盖头小帽的神父。他认出来,这些人 中有的是过去圣芳济会的修士,还有一些是本居民区的寄生虫、头戴大尖帽的托钵 僧派修士。屋内有一股圣器贮藏室的霉味。从妻子房内不断传出来的是悲悲切切、 含糊不清的诵读祷文的声音。 所有那些修士都在备餐间用饭,喝波尔图葡萄酒。总管的开支大大超过了夫人 每月规定的慷慨数字。有个叫帕德利休的修上还想说服她,为超度堂若瑟一世的灵 魂,举行二百次弥撒。 周围的宗教迷信,使得阿丰苏的无神论也随之狂热起来。他恨不得把教堂和修 道院全部关闭,把圣像用斧子砍掉,把神父也全杀死……他在家一听到祈祷的声音, 就溜了出去,来到庭院中瞭望亭的爬藤下读他的伏尔泰,或是跑去找那位住在格卢 斯一个庄园里的老朋友谢格拉上校,发发牢骚、诉诉苦衷。 就在这期间,小彼得罗长大了。和他母亲一样,个子瘦小,也挺神经质,毫无 马亚家人的壮实劲儿。那张棕褐色的漂亮鸭蛋脸,一双动辄就噙满泪水的美丽的眼 睛,使他看上去真象个漂亮的阿拉伯人。他慢慢地成长着,既没好奇心,对玩具、 动物、花草、书籍,也不感兴趣。好象没有任何强烈的愿望可以振奋这颗多少有点 麻木、凡事无动于衷的心灵,他只是偶尔他说很想再返回意大利去。他讨厌瓦士格 斯神父,但又不敢违背他的话。总而言之,这是个软弱的孩子。他这样持续的萎靡 不振,常常导致严重的忧郁症的危象,接连数日连话都不说,变得面黄肌瘦,双眼 凹陷,未老先衰。当时,他仅有的强烈而炽热的感情,就是对妈妈的爱。 阿丰苏想把他送到科英布拉去。但是那位可怜的夫人一听说要把她和她的彼得 罗分开,就跪倒在阿丰苏面前,颤抖着求情。他看到那双恳求的双手,那苍白如蜡 的脸上流淌的泪水,自然就让了步。孩子继续留在本菲卡,在穿号衣的仆人的保护 下骑马嬉戏,同时也开始到里斯本的酒馆去喝酒…… 以后,他逐渐显露出了谈情说爱的才能,十九岁就有了个私生子。 阿羊苏·达·马亚自我安慰地想,尽管孩子被娇宠得过分了,但也还有许多好 品德。他聪明伶俐,象马亚家族的人一样勇敢。前不久,他独自一人用鞭子抽散了 三个持长棍的乡下孩子,因为他们骂他是“废物”。 妈妈怀着虔诚信女的恐惧在痛苦中死去了。死前折腾了好几天,因为害怕入地 狱。当时,彼得罗悲痛欲绝,歇斯底里地许愿说,如果能使妈妈复活,他将在天井 的石板上睡一年。棺木抬走了,神父也回去了,他却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没有 眼泪,麻木不仁,好象并不想摆脱这种心境;他象做虔诚的忏悔一样,趴在床上。 几个月过去了,他的哀痛依然那样深沉,过度的悲伤已经使他心神恍惚。他每天迈 着僧人的步伐,去妈妈的墓地瞻仰。阿丰苏,达·马亚看到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继 承人,变得如此状态,开始感到绝望了…… 这场极度而病态的悲伤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是一段放纵挥霍、庸俗浪荡的生活。 彼得罗天天醉生梦死地混迹于妓院和酒吧,想以此排遣对母亲的怀念,但是,在他 那不稳定的性格中,突然出现的这种一度闹得天翻地覆的发狂的热情,也很快就熄 灭了。 一年来,他在喧闹的麻莱咖啡馆中胡混,观看精彩的斗牛表演,拚命地骑马嬉 戏,在圣卡洛斯剧院哄嘘歌剧明星。但是一年过后,他的那种神经忧郁症的危象又 开始出现,他又变得终日沉默寡言,心境凄凉。在家里,他懒洋洋地从一个厅转到 另一个厅,或显趴在庭院的树下,象是掉进了苦难的深渊。就在这个期间,他也变 成了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总是阅读圣书,供奉圣礼。从前,这种突如其来的精神 打击,往往使一些弱者进了修道院。 这种状况使阿丰苏极为痛苦。他宁愿听说儿子清晨从里斯本喝得烂醉回来,也 不愿看到儿子夹着祈祷书,老气横秋地朝本菲卡教堂走去。 现在,有个念头时时折磨着他,那就是,他发现彼得罗的长相很象他妻子祖父 辈的一位鲁纳家的长者,本菲卡大院还有他一张画像。那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家里 人总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孩子们,后来他疯了,认定自己是犹大,吊死在一棵无花果 树上…… 但是,有一天,这种过度的忧伤与危象忽然消失,彼得罗·达·马亚恋爱了! 一种罗密欧式的爱情。那是在一次命中注定失魂似的互送秋波中猛然爆发的爱情, 一种使人为之倾倒的感情,犹如一场飓风,能够摧毁意志、理性和人的自尊,是一 种把人硬推向无底深渊的感情。 一天下午,正在麻莱咖啡馆里的彼得罗看见一辆蓝色的四轮马车停在勒娃兰太 太时装店门前,车上有位戴白帽子的老人和一位裹着开士米披肩的金发女郎。 老人个子不高,挺壮实,留着修剪整齐的灰白胡须,一张古代海员黝黑的脸, 一副笨拙的相貌,他倚着仆人晃晃悠悠地从车上下来,好象患有关节炎,拖着一只 腿进了时装店,而她,则慢慢地回过头来,瞟了一眼麻莱咖啡馆。 她戴着顶黑帽子,帽檐装饰着玫瑰花骨朵。她的金发略带褐色,在她那古典式 的不高的额前微呈波浪。那双明亮迷人的眼睛照得她的面容整个生辉,而寒冷却使 得她那大理石般的皮肤愈加沽白。她那雕塑般的身段,那被披肩遮住的优美的肩膀 与手臂,此时此刻在彼得罗看来好象无比神圣,超凡脱俗。 他不认识她。但是,站在柜台另一头无聊地吸着烟的那个身材瘦长,留着黑胡 子,穿了身黑衣服的小伙子,看出了彼得罗强烈的欲望,注意到了他紧盯着马车顺 着施亚都大街跑去时的那种心神不定而炽热的目光。小伙子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嗓门轻声说: “彼得罗,想要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吗?名字,家世,年龄,还有她的为人?那 就请你的阿连卡老弟喝一瓶香槟,你老弟阿连卡都快渴死了。”香槟来了。阿连卡 用纤细的手指理了理卷曲的头发,摸了摸胡子,拉了拉袖口,然后把身子往柜台上 一靠,说道: “那是个金光灿灿的秋天的傍晚……”“安得烈,”彼得罗召呼侍者,一面用 手指敲打着大理石的桌面,“把香槟拿走!”阿连卡学着演员埃庇法纽的样子,叫 嚷起来: “什么!我的嘴唇还没沾湿呢!”于是,香槟又放了下来。但是,这位朋友阿 连卡,忘了自己是《黎明之声》那首诗的作者,竟以天主教的语言和求实的语气讲 起了蓝色马车里的人们…… “给你讲,我的彼得罗,给你讲!”那是两年前,正是彼得罗失去母亲的时候, 一天上午,蒙弗特那个老家伙,就乘坐着那辆马车,身边坐着他这位漂亮的女儿, 一大早就在里斯本的大街上跑来跑去。谁也不认识他们。父女俩在亚罗友斯区租了 瓦加斯小别墅的二层楼住下。而这位姑娘就开始在圣卡洛斯剧院出没;在那里激起 了人们一种感觉,阿连卡说,是一种使人们血压升高心脏发跳的感觉!她虽说还是 个未婚女子,可却总是象在夜晚的盛会上那样,穿着袒胸露臂的夜礼服,满身珠光 宝气。当她迈着女神般的步伐,拖着长长的裙裾走过大厅时,人们惊愕地向她躬身 致意,为这位光彩夺目的女郎倾倒了。她的父亲从来不把手臂伸给她,而是在她后 面,象总管似的跟着。他紧紧地系着一个白色的大领结,在那个金光灿灿的女儿的 衬托下,显得更加黝黑,更象个海员。他手里总拿着眼镜,一本小书,一袋糖果, 还有扇子和他自己用的雨伞,那样子畏畏缩缩,简直有点战战兢兢。当她在包厢里 看戏,灯光照到她那象牙似的洁白脖颈和金黄色的发辫时,人们才真正感到她是一 幅文艺复兴时期杰作的化身,一幅提香的代表作……他,阿连卡在第一次看见她的 那个晚上,简直要惊呼起来,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其他的皮肤黝黑的太太小姐们 说: “小伙子们,这真是鹤立鸡群!”马加良斯,那个无耻的海盗竟然把这句话在 《葡萄牙人》报上引用了。 但这句话的版权是他阿连卡的! 自然,没多久,那个年轻人就开始围着亚罗友斯别墅转上了。但是,那幢房子 的窗户却是从来不开的。有人打听时,仆人们就简单地回话说,姑娘叫玛丽娅,老 爷叫曼努埃尔。后来,有个女仆被六个宾度买通了,多透露了点情况:男的沉默寡 言,在女儿面前总是战战兢兢,而且睡的是吊床;小姐呢,卧室里全是深蓝色的丝 绸用品,整天看小说。但这些并不能满足里斯本人的那种急切的愿望。于是,一场 有步骤的有耐心的巧妙的调查开始了……阿连卡,他也参加了这场调查。 打听来的情况真是令人作呕。父亲蒙弗特原是亚速尔人,还在很年轻的时候, 他有一次扫架,动了刀子,在一个街角留下了一具尸体,迫使他逃到一艘美国双桅 帆船上。不久,塔维拉庄园的管家,一个叫西尔瓦的碰见了蒙弗特(他的真名叫弗 特),当时他正穿着拖鞋,在码头上逛荡,设法登船到新奥尔良去。西尔瓦是在亚 速尔认识的蒙弗特。他曾去哈瓦那学习种植菸草,因为塔维拉一家准备在亚速尔岛 引种。蒙弗特历史中见不得人的一面正在于此。好象以后他在弗吉尼亚的一个种植 园里当过一段工头……后来,当他又在熟人之间出现时,已经是“新林达号”双桅 大帆船的船长了,常常往巴西、哈瓦那和新奥尔良运送黑人。 他躲过了英国巡洋舰的追逐,从非洲黑人中捞取了财富。如今,他很富有,家 资万贯,常出入圣卡洛斯大剧院听歌剧。但是,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人们既弄不清 楚也难以证实——阿连卡就这么说——但却零零星星地传得到处都是。 “那么,他女儿呢?”彼得罗问道。他一直在听阿连卡讲述,脸色严肃而苍白。 但是,对这一点,阿连卡却一无所闻了。这么漂亮的金发姑娘,他是从哪儿弄 来的?她的妈妈又是谁?现在又在哪儿?是谁教她象皇亲国戚那样使用开士米的披 肩……? “哦,彼得罗,这叫做: 如此的奥妙啊,狡诈的里斯本绝难查到只有上帝才真知晓!”总之,当里斯本 人听说了这个血淋淋贩运黑人的故事后,人们对蒙弗特的热情冷谈了下来。真见鬼 了!朱诺不是也有杀人犯的血统吗!提香画的《贝尔塔》不也是个黑奴贩子的女儿 吗!那些太太小姐们很高兴能有机会侮辱一下这位满身珠宝饰物的金发女郎,并且 很快就称她为“黑奴贩子”。以后,她再在剧场出现时,玛丽娅·加玛夫人就用扇 子遮住脸,好象她从那个姑娘身上(特别是她戴着耀眼夺目的红宝石的时候)看到 了她父亲砍刀的血迹!这位姑娘遭到了肆无忌惮的污蔑。就这样,蒙弗特父女在里 斯本度过了第一个冬天后,就消失了。于是不久,人们又急急忙忙地传说蒙弗特父 女破产了,说警察在追踪老头,总之,百般地中伤……其实,待人和蔼的蒙弗特患 有关节炎,正在比利牛斯山进行温泉治疗,生活过得很安逸,很奢华…… 梅鲁就是在那儿结识了这父女俩的。 “啊!梅鲁认识他们?”彼得罗叫起来。 “是的,彼得罗,梅鲁认识他们。”不一会儿,彼得罗就离开了麻莱咖啡馆。 这天晚上,回家之前,他冒着寒风细雨,在黑漆漆的一片寂静的瓦加斯别墅周围转 了一个小时,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象。两周以后,有一次,阿连卡又到圣卡洛斯大 剧院,他进场时《理发师》第一场刚结束。他看到彼得罗·达·马亚出现在蒙弗特 的包厢里的前排,坐在玛丽娅身边,这时可把他真的惊呆了。他礼服的上衣上别了 一朵鲜红的山茶花,同她绒外套上绣的那束茶花一模一样。 玛丽娅·蒙弗特从来没这么漂亮过。她那象演戏穿的过分华丽的晚礼服,惹恼 了里斯本人,那些太太小姐们气得说她这副打扮“活象个女戏子”。她穿着麦黄色 丝绸衣裙,发辫上插了两朵黄玫瑰和一个大麦穗,脖颈和手腕上戴着猫眼石的首饰, 都是太阳晒得熟透的庄稼的颜色,和她的金发浑然一体,烘托着她那象牙色的脸蛋 和塑像般的身段,这一切又给她增添了罗马神话中谷物女神色雷斯的风韵。包厢的 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梅鲁的棕色大胡子,他正站着同蒙弗特说话——那个老头 同以往一样,缩到包厢一角的暗处。 阿连卡跑到加玛家的包厢去观察“情况”。彼得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抱 着双臂打量着玛丽娅。她依然不动声色,一副女神的表情。但后来,当罗西娜和林 多二重唱时,她那深邃的蓝眼睛却有两次长时间深沉地盯着他看。阿连卡挥动着双 臂跑到麻莱咖啡馆去宣布新闻。 不多久,整个里斯本都谈论起彼得罗·达·马亚爱上了“女黑奴贩子”。他公 开地追求她了。按旧时的方式,他站在瓦加斯别墅前的一个角落,双眼紧紧地盯住 她的窗户,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醉似痴。 他一天给她写两封情书,每封六页——都是他在麻莱咖啡馆作的杂乱无章的诗 句。他面前装混合酒的托盘里,堆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没人不知道这是写给谁的。 如果有哪位朋友到咖啡馆找彼得罗·达·马亚,店里的伙计会理所当然地回答说: “彼得罗先生吗?他在给那位姑娘写信呢!”而他呢?要是这位朋友朝他走过 来,他就会带着那甜蜜的微笑向来人伸出手,高兴地招呼道: “等一会儿,伙计,我在给玛丽娅写信呢!”阿丰苏·达·马亚的那帮老朋友 常到本菲卡大院玩惠斯特牌,没过多久,他们就把小彼得罗的这段风流恋情告诉了 他,尤其是非常关心马亚家族的声誉的总管威拉萨。阿丰苏早就有所怀疑,他发现, 每天有个仆人带上一大把从花园采来的最美丽的茶花,离开庄园;每天一早,他总 在走廊上碰到彼得罗的贴身仆人到儿子的房间去,边走边高兴地嗅着一封用金色封 漆封住的带香气的信封。要是所有什么凡人皆有的强烈感情把他的孩子从过度的纵 欲、赌博和莫名其妙的忧伤中解救出来,老人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他不希望孩子 成天萎靡不振…… 但是,他没听说过蒙弗特这个名字,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父女。朋友们给他 讲的种种奇闻,什么在亚速尔砍了人一刀,在弗吉尼亚种植园当工头使过皮鞭,当 过“新林达号”船长等等有关那个老头的各种各样的丑史,都没有给阿丰苏任何好 感。 一天晚上,玩惠斯特牌的时候,谢格拉上校说,他看见过玛丽娅·蒙弗特和彼 得罗一道骑马游玩,“两个人非常亲热,那副打扮也非同寻常的漂亮。”阿丰苏开 始没吭声,后来就不耐烦地说: “所有的小伙子都有情人……习惯如此,生活也如此,想制止这类事,可是枉 然。但是这个女人有那样一个父亲,就是作为情人,我也认为不合适。”威拉萨停 住了洗牌,正了正他的金丝眼镜,惊讶地叫起来: “情人!她可是个没结婚的姑娘,老爷,是个诚实的女孩子!……”阿丰苏· 达·马亚装上一袋烟,两手哆嗦起来。他转向总管,声音多少带点颤抖地说: “威拉萨,你绝不会认为我的孩子能跟这么一个女人结婚吧……”总管不吭声 了。谢格拉低声地说: “不会,当然不会……”接着,大家又默默无语地玩了一会儿牌。 阿丰苏·达·马亚开始感到不安了。有几个星期彼得罗不在本菲卡大院吃晚饭。 如果说阿丰苏上午能见到他,也只那么一小会儿,就是他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手上 已戴上一只手套,匆匆忙忙、喜气洋洋地大声朝后面问马是否套好。然后,他就那 么站着喝口茶,急急忙忙地问“爸爸要不要捎点什么”,然后对着壁炉上方那面威 尼斯大镜子理理胡子,高高兴兴地走了。有时候,他又整天不出屋,薄暮时分就点 起灯。末了,父亲不放心地走上楼去,就会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条手臂捂 住头。 “你怎么啦?”父亲问他。 “偏头痛,”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说。 阿丰苏怒气冲冲地下了楼,看出来那种懦弱的痛苦只是由于什么信没有收到, 或者是送去的一朵玫瑰她没戴在头上…… 以后,有时在牌桌上,有时围着茶几聊天的时候,那些朋友们把他们从住在里 斯本的人们那儿听来的传闻告诉了他,并提了些建议——因为他一年到头钻在书堆 和玫瑰花中,这些都听不到——这些使他很不安。那位杰出的谢格拉问,为什么不 让彼得罗远走他乡,到德国,到东方去受教育呢?阿丰苏的表哥,那个老路易斯· 鲁纳在谈到日常琐事的当儿,也会突然感叹一番,缅怀警察局长可以随意把不良分 子驱逐出里斯本的时代……显然,他们指的是那个蒙弗特姑娘,认为她是个危险人 物。 夏天,彼得罗动身去辛德拉了。阿丰苏听说,蒙弗特一家在那里租了一幢房子。 几天后,威拉萨来到本菲卡,忧心忡忡他说,前一天,彼得罗到办事处找他,了解 有关他的财产以及如何取款的细节。他当时告诉彼得罗,到九月份,他到了法定的 年龄,就可以合法地继承他妈妈那份财产…… “但是,老爷,我不喜欢他的这种做法,不喜欢……”“为什么,威拉萨?那 孩子要钱,要给那女人送礼……爱情是件昂贵的奢侈品,威拉萨。”“但愿如此, 老爷。愿上帝保佑!”阿丰苏·达·马亚如此相信儿子拥有的贵族自豪感和贵族的 荣誉感,这就足以使威拉萨得到安慰了。 几天后,阿丰苏·达·马亚终于见到了玛丽娅·蒙弗特。那是在格卢斯附近的 谢格拉的庄园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俩正在凉台上喝咖啡,这时那辆蓝色马车顺着墙 边的窄道驶过来,马背上还披着花网。玛丽娅打了一把鲜红的阳伞,穿着一件粉红 色衣裙,那镶花边的裙裾简直把坐在旁边的彼得罗的膝盖都遮住了。她帽子的飘带 在胸前打了个大蝴蝶结,也是粉红色的。她那张庄重无邪、象块希腊大理石般的脸, 再配上一对湛蓝的眼睛,在粉红颜色的映衬下,委实招人喜爱。车的前座,几乎放 满了时装的盒子。蒙弗特戴了顶巴拿马大草帽,穿着一条粗布裤,缩在座位的一角, 手里抱着女儿的外套,腿间夹着一把阳伞。他们默默地驶过去,没朝凉台上看。马 车轻轻地摇晃着,缓缓地在那条空气清新的林荫道上驶着,树枝擦着玛丽娅的阳伞 而过。 谢格拉把他的咖啡杯举到嘴边,睁大眼睛,喃喃地说: “好家伙,真是漂亮!”阿丰苏没搭话,他低着头看着那把鲜红的伞,此时那 伞正歪到彼得罗头上,几乎把他全遮住了,好象把他裹了起来——当马车在稀疏的 绿树荫下驶过时,那把伞就象盖在车上的一摊血,在漫延,在扩大。 秋天过去,寒冬来临。一天上午,彼得罗来到书房,他父亲正在壁炉旁看书。 领受完父亲的祝福,他膘了一眼一张摊开的报纸,突然猛地转过身来,说: “爸爸,”他说,尽量把话说得明确而且口气坚定。“请求您同意我跟一位叫 玛丽娅·蒙弗特的女子结婚。”阿丰苏把打开的书放到膝盖上,严肃而缓慢地说: “你过去从没有和我谈过这件事……我听说她是个杀人犯和黑奴贩子的女儿, 就是她也被人称为‘女黑奴贩子’……”“爸爸!……”阿丰苏站起身来,严厉而 无情地站到儿子面前,象尊家庭荣誉的偶像。 “你还要对我说什么?你都使我脸红。”彼得罗此时脸色比他手里拿的手帕还 要白;他全身颤抖起来,几乎是哭泣着喊道: “好吧,爸爸,您看吧,我一定跟她结婚!”他用劲把门一摔,走出了书房。 到了走廊上,他大声喊着马夫,为了使父亲听见,吩咐马夫把箱子送到“欧洲饭店”。 两天后,威拉萨来到本菲卡,眼角挂着泪花,说那孩子今天早晨结婚了——据 蒙弗特的管事谢尔久说,他要和新娘动身去意大利。 阿丰苏·达·马亚这时正在炉旁餐桌上吃午饭,桌子中央一只日本花瓶里插着 一束鲜花,炉内木柴的烈焰吹拂着花朵。在彼得罗那份刀叉旁,放着一期《花环》, 这是他经常收到的一份诗刊……阿丰苏严肃不语,默默地听着管家讲,一边慢慢地 打开餐巾。 “你吃过午饭了吗,威拉萨?”总管看到他这么冷静很是惊讶,就结结巴巴地 说: “吃……吃过了,老爷。”这时,阿丰苏指着彼得罗那副刀叉,对仆人说: “德赛拉,可以把这副刀叉撤下了。今后桌上只摆一副就行了……坐下,威拉 萨,坐下。”刚来这个家不久的德赛拉毫无所谓地收走了少爷的餐具。威拉萨坐下 来。周围的一切如往常在本菲卡庄园吃午饭时一样:井井有条,平平静静。 仆人在软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没一点声响;火焰噼噼啪啪地歌唱着,就象金 子打在闪亮的银盘上发出的响声。户外,湛蓝的天空中,严冬的太阳照射到盖着干 枯树枝的白霜上面,闪着耀眼的光芒。窗前,有只彼得罗训养出来的鹦鹉,非常讨 人喜欢地在卿卿咕咕轻声咒骂着卡布拉尔们。 最后,阿丰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院子,看了看园里的孔雀。 然后,在走出餐厅时,他抓住了威拉萨的胳膊,重重地倚在他身上,似乎他意 识到这是进入老年后的第一次颤抖。孤独之中,他感到威拉萨是个可靠的朋友。他 们默默地朝走廊走去。到了书房,阿丰苏坐在窗户附近的沙发上,慢慢地装上烟斗。 威拉萨则低着头,沿着一排排高高的书架,蹑着脚来回地走着,好象房里有位病人 似的。一群麻雀在凉台前的一棵大树上喊喊喳喳了一阵。接着,是一片沉寂;阿丰 苏·达·马亚说:“喂,威拉萨,萨旦尼亚真的被撵出了王宫?”另一位毫无表情, 呆呆地答道: “是真的,老爷。是真的……”就这样,再也没提起彼得罗·达·马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