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下午,卡洛斯突然去看埃戛的房子,就是那幢有名的巴尔扎克别墅。这位 空想家一到里斯本就盘算着要租下它,并且终于在这儿住下了。 埃戛给它起了这么个富有文学色彩的名儿,与他在远处郊区,幽静的奔尼亚· 弗朗萨租下这幢房子,是出于同样的动机——为了让他所崇拜的巴尔扎克的名字, 郊外的宁静,新鲜的空气,以及那里的一切一切,能有助于他的学习,有益于他把 时间献给艺术创作和理想,因为他打算隐避起来,象躲进一个文学的修行之地,完 成他的《一个原子的口忆》!因为路途遥远,他还租了一辆包月的双座四轮马车。 卡洛斯找到巴尔扎克别墅,费了一番周折。它并非象埃戛在葵花大院说的那样, 是幢瑞士农舍式的小别墅,就坐落在感恩广场的前面,偏僻,幽静,空气新鲜,四 周林木茂密,绿叶成荫。 首先你得经过四叉路街,然后穿过一条两旁是一个个庭院的宽敞小路,那是条 容得下四轮马车通过的丘陵坡道,然后,在一个拐角处就可以看见一幢周围有围墙, 四壁陈旧的房子,门前有两级台阶,门上新的纱帘是鲜红色的。 但是,那天上午,卡洛斯拼命地拉门铃,敲打门环,隔着围墙和树梢扯着嗓子 喊埃戛的名字,部没有用——巴尔扎克别墅象郊夕一座荒无人迹的宅子,始终没人 答理。然而,卡洛斯在敲门之前似乎听见了开香槟酒的声音。 埃戛听说了这事,对仆人们人发雷霆,那些仆人也为此离开了这所房子,依他 们看,这幢房子真象一座魔窟…… “你明天去,如果没人答理,你就从窗户跳进去,放把火把房子烧了,只当它 是杜依勒宫。”第二天,卡洛斯来到时,巴尔扎克别墅披上了节日般的盛装迎接他 :大门口一个长相丑陋的小男孩,身穿蓝色双排金属扣的背心,系了一条洁白而硬 挺的领带,一身古代侍从的打扮,站着迎候他;上面的两扇窗子敞开着,露出了绿 色丝绒窗帘,郊外的新鲜空气和冬日的温暖阳光涌了进去;狭窄的台阶铺上了红地 毯,埃戛穿着一件十八世纪淡红色缎子衣料缝制的华丽长袍——这本是他的一位祖 母参加宫廷盛会的服装——站在台阶的最上一层,躬着腰,头几乎都触到了地,大 声呼喊道: “欢迎亲王光临哲学家的寒舍!”他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撑开绿色的丝绒门帘, 那是种既难看又使人不舒服的绿色,他把“亲王”引进大厅,那里也是一式绿色: 胡桃木家具上蒙的丝绒是绿色,木结构的天花板是绿色,糊墙纸的竖条纹是绿色, 桌面台布是绿色,连挂在长沙发上方的圆镜于反射出来的也仍然是绿色。 这里没肩一幅画,一朵花,一件装饰品,一本书。只是在一座花瓶架上摆了一 尊拿破仑一世的雕像,正站在地球仪上,挺着肚子,非常傲慢,一只手藏在背后, 另一只手深深地插进了背心。这是人们熟悉的这位英雄的姿势。在它旁边,有一瓶 香槟酒,瓶嘴用金纸封住,两侧是两只细长的酒杯。 “若昂,你为何把京破仑摆在这儿?”“作为咒骂的对象,”埃戛说。“我就 是拿他来练习评论暴君的……”他高兴地搓搓双手。这天上午他心情愉快,兴致很 高。他想即刻让卡洛斯看看他的卧室,那里全部用红底、印有微微发白的树枝图案 的棉布装点,床上也是这种布。似乎这就是巴尔扎克别墅的主题,它的中心,埃戛 为此耗尽了他的艺术想象力。这是张木床,低矮得象张长沙发,栏杆却很高,带花 边的床帷,床的两侧铺着毛绒绒的粉红色地毯,一块红色印度丝质幔帐遮住床的四 周,看上去象个神龛。里面,床头象妓院一样肩一面闪光的镜子。 卡洛斯非常认真地,劝他把镜子挪开。埃夏默默地把整张床亲切地看了一眼, 然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 “有它的妙处……”床头桌上放了一堆书:斯宾塞的《教育学》和波特莱尔的 著作摆在一起,斯图亚特·米尔的《逻辑学》上面放着《大红房子的骑士》。在大 理石面的小台几上,放着另一瓶香槟酒和两个杯子。梳妆台有点儿零乱,在埃戛衬 衣的胸饰与白领结当中,有一大盒香粉,一些卷发器边上放着一盒发卡。 “你在哪儿工作,埃戛,在哪儿创作你伟大的艺术?”“那儿,”埃戛乐呵呵 地指着床铺说。 接着,他请卡洛斯看看他的学习小天地。那是靠着窗户,用屏凤隔开的一小块 地方,被一张三脚桌占满了。卡洛斯在一堆漂亮的信纸中惊讶地发现了一本《诗韵 辞典》…… 对这幢房子的参观还在继续。 餐厅是黄色的,几乎空空如也,一个松木玻璃拒里稀稀落落地摆了一套不值钱 的新瓷器餐具。窗户的挂钩上,挂着一件红衣服,象女人的外套。 “是很简朴,”埃戛高声说。“完全适宜靠理想之花和哲学的营养生活的人。 现在去看看厨房!”门一打开,一股郊外的新鲜空气就从敞开的窗口扑面而来。可 以瞥见庭院里的树木,空地上的绿草:再往下,是阳光下一排排耀眼的白房子。一 位抱了只猫摇晃着的满脸雀斑的壮实姑娘,这时站起身未,手中还拿了份《消息日 报》。埃戛打趣地介绍说: “这位是约瑟弗女士,未婚,性格豪爽,是巴尔扎克别墅的烹调艺术大师。她 手持报纸,可见她文化修养很高!”姑娘无拘无束地笑着,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 随随便便的逗趣。 “今天我不在这儿吃晚饭,约瑟弗小姐,”埃戛用同样的语调说。“这位陪伴 我的年轻英俊公子是葵花大院的公爵,圣奥拉维亚庄园的亲王;他今天招待你的哲 学家朋友……我回来时,也许约瑟弗小姐已经进入了天真无邪的梦乡,或者正睁着 眼睛遐想。现在,我命令体,明天午饭,给我做两只可口的鹌鹑。”然后,他突然 换了个口气,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对她说。 “烤得透透的焦焦的两只鹌鹑。当然,应该是凉着吃……象平时那样。”他挽 住卡浴斯的胳膊,一起回到客厅。 “说真话,卡洛斯,你觉得巴尔扎克别墅怎么样?”卡洛斯的回答就和那次谈 论戏剧《希伯来女人》一样,”令人兴奋。”但是,他赞扬了埃戛的想法,房子周 围的景致和图案新颖的印花布。再说,这是给一个小伙子住的房子,是个工作处所 …… “我,”埃戛在客厅里踱着步说,两只手插在他那别致的长袍口袋里。 “我讨厌那些装饰品,古玩,古色古香的椅子这类艺术陈设和家具……家具难 道不该同使用它们的人的思想和感情一致吗!我不是,也不想成为一个十六世纪的 骑士,为什么我要用十六世纪的东西来把自己禁锢住?最使我心里难受的莫过于在 一个客厅里看到人们在弗朗西斯一世时代的珍品的陈列柜前高谈阔论选举和金融界 行情上涨这类事了。这简直就象是看到一位满身盔甲的英俊武士,帽檐耷拉着,满 腹虔诚的信念,坐在牌桌旁玩纸牌一样。每一个世纪都有自己的精神,自己的风格。 十九世纪的思想是民主,那么它的风格也应该是民主……”说着,膨地一声,他躺 倒在长沙发上,两条细腿伸向半空。“但是这种风格在葡萄牙早期先王们的踏脚凳 上是创造不出来的。 少爷,请喝香槟酒。”看到卡洛斯盯着酒瓶子的那种怀疑目光,埃戛嚷道: “是好酒,你以为怎么啦?是从埃伯内最好的一家酒厂直接弄来的,是雅各给 我的。”“哪个雅各?”“就是雅各·科恩,那个雅各。”他正要割断瓶塞上的细 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放下酒瓶,正了正单片眼镜,说道: “对了,那天在勾瓦林纽家是怎么回事?很可惜,我没能去。”卡洛斯描述了 一番那天晚会的情况。共有十个人,分散在两个客厅里,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懒 洋洋地交谈。伯爵不加思索地用政治话题来纠缠卡洛斯,愚蠢地大谈他敬佩的一位 能言善辩的演说家,麦桑·弗里奥地区的一位议员;他还没完没了他讲述教育改革 问题。伯爵夫人那天感冒厉害,虽然她是英国人,但谈起英国,她的看法和对波尔 图塞多费达街的看法一样,很使卡洛斯惊讶。她认为英国是个没有诗人,没有艺术 家,没有理想的国度,终日忙碌地在积攒英镑……总之,很让他厌烦…… “见鬼!”埃戛低声他说,语调露出明显的失望。 瓶塞砰地响了。他一声不吭地把杯子倒满。在无声的祝愿中,两位朋友喝着香 槟酒—一这酒是雅各给埃戛弄来的,为了埃戛能同拉结碰杯! 不久,埃戛站起身来,眼睛盯住地毯,轻轻地晃着又一次斟满了的酒杯,杯中 的泡沫在慢慢地消失。埃戛低声地咕哝着,语调忧伤而失望: “真是可惜!……”过了片刻,埃戛又说: “对了,少爷,我看那个勾瓦林纽夫人爱上你了……”卡洛斯承认,在埃戛最 初向他介绍这位夫人时,她确实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很喜欢她那火红的头发…… “现在呢,刚刚相识,她那迷人的劲儿却消失了……”埃戛拿着杯子坐下,盯 着看了一会儿自己那双主教式的紫红色袜于,然后非常认真他说了这么几个字: “这是个相当够味儿的女人,亲爱的卡洛斯。”卡洛斯耸耸肩。埃戛又说:勾 瓦林纽夫人是位聪明而有趣的女性,有胆略,还有那么点儿浪漫、诱人的…… “就凭她的身材,从巴达霍斯以西再也找不到一个女人能和她相比了!”“去 你的吧,靡菲斯特。”埃戛自得其乐地哼了起来: “我是摩菲斯特,我是摩菲斯特……!”卡洛斯懒洋洋地吸着烟,还在谈论那 个勾瓦林纽夫人:他同她在一个客厅里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被她勾起了强烈的欲望。 他产生这种捉摸不透的感情冲动,不是第一次了,这种欲望简直象爱情向他袭来, 至少在某个时候左右了他整个灵魂,最后变得厌烦了,“干枯”了。就象撒在石板 上的火药,一点点火星点燃了它,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烈焰,好象要吞噬整个宇宙, 但最后它只在石头上留下了一片黑色的印记。难道他这颗弱者的温情脉脉的心却不 能存住一种感情,而是让它象透过织得稀疏的次布那样溜走了? “我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他笑着说。”在感情方面,我同魔鬼撒旦一样,是 个干瘪无能的人……据神父们说,撒旦的最大痛苦是他不能去爱。”“你这是什么 话,少爷!”埃戛低声说。 什么话?这是严酷的现实!生活中他经历过许多次感情的冲动,而这些感情在 他身上却象手中的火柴一样,转瞬即逝。同维也纳,那位骑兵上校的夫人,即是一 例!当她第一次失约时,他把头埋进枕头,脚踢被单,痛哭流涕。但两个星期后, 他命令巴蒂斯塔在饭店窗口观望,以便那可怜的上校夫人从街角转过来时,他能及 时躲开!然而同那个荷兰女人,那位鲁盖尔夫人的情况就更加糟糕了。最初,他爱 得发了狂:他都打算在荷兰永久定居,同她结婚(只要她离了婚),还有其他一些 疯疯癫癫的蠢事。不久,她那双曾经搂抱过他的脖颈的那么可爱娇嫩的手臂,在他 看来,却变得有千斤重了…… “算了吧,学究!你还在给她写信呢!”埃戛尖声嚷道。 “那是另一回事。我们成了朋友,纯粹是精神上的关系,鲁盖尔夫人是位灵感 丰富的女人。她写过一部小说,就象布劳顿小姐的作品一样,是一种深刻而细腻的 探索,书名是《凋谢的玫瑰》。我从来没看过,因为是荷兰文的。”“《凋谢的玫 瑰》……荷兰文的!”埃戛大声说着,两手使劲按住自己的头。 后来,他戴上单片眼镜,走过来站在卡洛斯面前说: “你真了不起,伙计!但是你的情况简单,就和堂璜的情况一样。堂璜也有过 这种火焰和灰烬的转化。他不断追求自己的理想,寻找“自己的妻子”——然而好 象主要是在他人的妻了子中去寻找。然而睡过觉后却,却说,他弄错了,她根本不 是他要找的。他会表示一下歉意,一走了之。在西班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 做。你跟他一样,是个地地道道、放荡下羁的公子哥儿,最后你也会象他一样,以 可怕的悲剧告终!”他把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在客厅里大步地走着: “我心爱的小卡洛斯,一个男子到处乱找‘自己的妻子’,真是枉然。 她会找上门来的。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妻子’,而且必定会找到她。你在这 儿,在四岔路街,她也许在北京;你在这儿,用我的丝线擦你的皮鞋,她却正在孔 庙里,叩头祷告,你们两人不知不觉,难以抗拒地,命中注定将碰到一起!……我 今天可算得上是口若悬河了。不过,咱们也谈了些愚蠢的事。穿衣服吧。我穿衣戴 帽的当儿,你再准备几句关于撒旦的话。”卡洛斯呆在绿色大厅里吸完了他的雪茄, 与此同时,埃戛在里边翻腾抽屉,扯着嘶哑的嗓子唱着古诺的《船歌》。出来时, 他已经穿上了礼服,系着白领带,正在穿外套——一双眼睛因为喝过香槟酒而放着 光彩。 两人朝楼下走去。仆人已在门口,等候在卡洛斯的马车旁。仆人那配上金黄纽 扣的蓝色短制服,一对皮毛象锦缎般闪亮的漂亮栗色马,银质的马具,号衣上戴着 鲜花的车夫,所有在巴尔扎克别墅附近的这一切,绘成了一幅丰富多采的画面,使 埃戛心醉神迷。 “生活是美好的,”他说。 马车出发了。当它正要进入感恩广场时,一辆敞篷的四轮马车飞快地与它交错 而过。那辆车上,有个人帽子压得低低地,正在看一张报纸。 “是克拉夫特!”埃戛倚在窗口嚷道。 马车停住了。埃戛跳下车,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喊着: “喂,克拉夫特!喂,克拉夫特!”过了片刻,听到那两个人说话声近了,卡 洛斯也下了车。他看见一位个子不高,满头金发,皮肤红润、细嫩,表情冷漠的男 人,在那件合身的燕尾服卜是肌肉发达的身体。 却说,他弄错了,她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他会表示一下歉意,一走了之。在西 班牙,他一而再,再“喂,卡洛斯,这位是克拉夫特,”埃戛以一种古朴的方式介 绍说。 两人微笑着握握手。埃戛坚持要大家回到巴尔扎克别墅,再喝上一杯香槟,以 庆祝“耶稣的降临!”克拉夫特以他那特有的平静安详的方式表示了谢绝。他昨天 晚上从波尔图来,已经见到过豪爽的埃戛,现在他利用来到这离城较远的住宅区的 机会,去看望他的一位德国老朋友谢尔根,他住在奔尼亚·弗朗萨。 “那么,这样办!”埃戛嚷着说。“为了大家能谈谈,也增进你们两位的了解, 你们明天跟我一道去中央饭店吃晚饭。说定了,嗯?好极了,六点钟。”马车刚一 起动,埃戛就开始他那老一套的对克拉夫特的赞美。他对这次相遇很感高兴,这使 他的欢乐又增添了光彩。克拉夫特最使他着迷之处是他那举止端庄的绅士气派。他 无论打台球,在棋盘厮杀,同女人交往,还是动身去巴塔哥尼亚草原,都保持着这 种风度。 “他是里斯本的一杰。你会非常喜欢他的……他在奥里威斯的房子简直是个奇 异的古玩店!”他突然停了一下,然后紧蹩眉头,神情不安他说: “见鬼了,他怎么知道的巴尔扎克别墅?”“你并没对此保密,对吧?”“没 有……可是我也并没张贴广告宣传啊!克拉夫特是昨天到的,也没见过我认识的什 么人……有意思!”“在里斯本,什么都可以知道……”“这个鬼地方!”埃戛嘟 哝着说。 中央饭店的晚餐推迟了,因为埃戛逐渐把他的想法丰富了,现在他把这次晚餐 变成了一次欢迎科恩的晚会。 “我常到那儿吃晚饭,”他对卡洛斯说。“每个晚上都去……总得礼尚往来嘛 ……在中央饭店一顿晚餐也就够了。为了道义上的效果,我要把侯爵和斯坦因布罗 肯那老家伙给拉来陪客。科恩是喜欢这类人物的……”但是,计划又不得不再次改 变,因为侯爵到戈勒干去了,可怜的斯但因布罗肯肠胃不适。埃戛想请格鲁热斯和 塔维拉,但是,他又担心格鲁热斯那头蓬乱的长发和他一发脾气就出口伤人,会把 这顿晚餐搅得不欢而散。最后他决定请两位科恩的挚友,这么一来也只好不请塔维 拉了,因为他曾同这两位先生中的一位在“胖罗拉”家拌过嘴。 客人定了,晚餐也安排在星期一,于是埃戛同中央饭店老板商谈了一次。他向 埃戛建议多摆些鲜花,再用两只菠萝装饰餐桌,还提出把菜单中的一道菜注明力 “科恩式”的菜,具体建议是:科恩式肉馅西红柿…… 这天下午六点钟,卡洛斯去中央饭店路过阿勒克林街时,在亚布朗大叔古玩店 里看见了克拉夫特。 那犹太老头正在拿个伪造的拉度宫的瓷器给克拉夫特看,见卡洛斯走进店来就 赶紧脱下那顶龌龊的无檐软帽,双手贴在胸前,对卡洛斯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然后,他用夹着英文的、带外地人腔调的葡萄牙语请堂卡洛斯·达·马亚先生 (他称之为“尊敬的老爷”,“漂亮的绅士”)看看他为马亚先生保留的一件珍宝, 慷慨的绅士只需稍稍动一下眼睛,那件珍宝就在旁边的倚子上。那是一个西班牙女 人的画像,着笔粗放,在淡淡的玫瑰色背景上画着一张失去了姿色的美人的面孔, 涂了白垩的脸上斑斑点点,是放荡生活的印记,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诱人的微 笑。 卡洛斯不动声色地给了十个托斯当。克拉夫特对如此大方感到十分惊讶。善良 的亚布朗默默一笑,咧开了花白胡子下那张只有一颗牙的大嘴,慢慢地品味着“阔 老爷们开的玩笑”。真给十个托斯当!如果这幅画下方署上佛图尼的名字,至少价 值一万雷亚尔。但是,这幅画没署这位名家的大名……就是现在这样也值十张两万 雷亚尔的票子啊…… “值十根上吊绳,你这个没心肝的犹太人!”卡洛斯嚷了起来。 他们走出古玩店,奸诈的老头儿站在门口,躬着九十度的腰,双手贴在胸前, 对两位大方的贵人千祝福万祝福…… “亚布朗这老头没有一件好东西,”卡洛斯说。 “有个姑娘,”克拉夫特说。 卡洛斯认为她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脏得让人恶心。借着谈论亚布朗,卡洛斯向 克拉夫特问起了他在奥里威斯收藏的珍贵古董,埃戛曾说,那都是些高雅的古玩和 有艺术价值的家具,尽管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 克拉夫特耸耸肩膀。 “埃戛一窍不通。就是我在里斯本的那些东西也谈不上是收藏,是些偶尔弄到 的小玩意儿……再说,我也准备把它处理掉!”这番话可真使卡洛斯感到意外。他 从埃戛那儿听说,那些古董都是花费了多年心血精心收集的,反映了一个人对生活 的热爱与关心。 克拉夫特对这种说法一笑置之。其实,他是一八七二年才开始对古玩产生兴趣 的。那时,他刚从南美回来。随处看到一点儿就买一点儿,都存放在奥里威斯那所 房子里。当时,租那所房子也出于偶然。一天早晨,他发现这所空空荡荡的旧房子 和它周围那个小花园,在四月的阳光下还挺雅气,于是就租下了。现在,如果能把 现有这些东西脱手,他打算专门收集十八世纪的艺术珍品。 “保存在奥里威斯?”“不,放在我的波尔图附近的一个庄园里,就靠近河边。” 两人走进中央饭店的院内——这时,一辆马车从旁边的阿森纳街飞速驶来,在饭店 门口停下。一个身着外套和肥大裤了的头发花白、长相不俗的黑人,马上跑到车窗 前。车内一个蓄着黑胡子、干瘦的年轻人把一只可爱的苏格兰小母狗递到他怀里。 这只狗蓬松松的毛,细长发亮,全身银白色。他下车后,旁若无人、装模作样地把 手伸给了一位身材颀长的金发女子。她头上是一块乌黑的面纱,半蒙住脸,就更衬 托出她那白皙肤色的光洁。克拉夫特和卡洛斯闪到一旁,这位女士迈着女神般傲慢 的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她身材匀称,妩媚婀娜,走过以后,她那头金发留下了 华丽的光辉,空中飘溢着一股香气。她穿了一件合身的热那亚白天鹅绒外套,那双 漆皮靴子,顷刻之间,使院内的石板地上扫过一片光芒。那位年轻人走在她旁边, 穿着一套英国格子料服装,漫不经心地打开一封电报。那个黑人抱着小母狗跟随在 后。在一片寂静中,克拉夫特低声他说: “真帅。”到了楼上,侍者引他们到了那个房间,埃戛已经坐在皮沙发上等候 了。 他正同一位青年交谈。那人身材矮胖,头发象农村的新郎那样呈波纹型,胸前 还插了朵茶花,系了一条天蓝色的领带。克拉夫特认识他。埃戛向卡洛斯介绍了这 位达马祖·萨尔寒德先生,然后吩咐上苦艾酒,因为他觉得这个喝着苦艾酒的文学 界和撤旦的高雅聚会,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而温暖的冬日,两扇窗户仍然敞开着。河面上辽阔的天空里 没有一丝微风,黄昏在渐渐消逝,一派世外仙境的宁静。远处,高空中飘浮的白云 披上了几缕玫瑰色的霞光,纹丝小动。对岸,河畔的草地已经开始笼罩在一片轻柔 的雾霭之中。河水缓缓流动,泛着银光,就象一块美丽的崭新的钢板。广阔的锚地, 到处停泊着巨大的货轮,长长的外国邮轮,还有两艘英国的铁甲舰。船只的桅杆一 动不动,象是在懒洋洋地领受着温柔的大气的爱抚…… “刚才在下边,我们看到了一位美貌的女人,”克拉夫特边说边在长沙发上坐 下。“带着一只漂亮的小母狗和一个长相不俗的黑人!”眼睛死盯着卡洛斯的达马 袒·萨尔塞德先生马上点点头说: “‘我知道,是卡斯特罗·戈麦士他们……我同他们很熟……我是跟他们一道 从波尔多来的……他们住在巴黎,非常富有。”卡洛斯转过来望着他,亲切而好奇 地问道: “萨尔塞德先生刚从波尔多港来?”这些话象是给了达马祖天大的恩惠,他立 即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挨近卡洛斯: “我是十五天前乘‘奥林诺格号’从巴黎来这儿的……我这个人喜欢到处逛逛! 在波尔多港我认识了他们。真的,是在船上认识的,当时我们都住在南特旅馆。他 们很有钱,有随从,有一个英国保姆照看小姑娘,还有个仆人,二十多件行李…… 真阔气!他们是巴西人,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女的说话同咱们一样,没一点儿口音。 男的有口音,还很重……也长得很俊秀,您不觉得吗?”“您要苦艾酒吗?”仆人 举着托盘问他。 “要,喝一点开胃。您不喝吗,马亚先生?我呀,只要可能,马上就去巴黎! 那才是个好地方!这儿是个鬼地方……您知道,我要是一年不去一趟,立刻就得生 病。法国的街道多美啊!……真的,我喜欢那里的一草一木!……我懂得享受,我 会享受。我对那儿了如指掌……我在巴黎还有个舅舅。”“多了不起的舅舅!” 埃戛嚷着走过来。“是甘必大的密友,管法国的……达马祖的舅舅管法国,懂吗, 伙计?”达马祖脸涨得通红,对这种挖苦很是恼火。 “嗯,影响还是有点儿。是甘必大的密友,他们之间以‘你’相称,甚至都要 住在一起了……他不仅和甘必大熟,跟麦克马洪、罗塞弗,还有其他什么人,我一 下子记不起名字了。总之,他跟共和国派人都很熟!……他要什么有什么。您不认 识他?他? 脸白胡子……是我母亲的弟弟,叫吉玛莱斯。但是,在巴黎大家都称他 吉马朗先生……”这时,镶着玻璃的门猛地敞开了,埃戛欢呼道:“向诗人致敬!” 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出现了。他穿了件黑外套,钮扣从上封到下,面部干瘦,双眼凹 陷,鹰钩鼻子下蓄着罗曼蒂克的花白胡子,脑袋的前半部已经秃光了,蓬乱的鬈发 别致地垂到衣领上;整个人的气质有点不合时宜,挺做作,还带点儿丧气劲儿。 他不声不响地向达马祖伸过两个手指。对克拉夫特,他慢慢地张开双臂,象演 戏似地用一种有气无力的沙哑嗓子说: “啊,是你,我的克拉夫特!你什么时候到的,小伙子!让我看看贵体如何, 你这位高贵的英国人!”他一眼都没看卡洛斯。埃戛走上前来,给他们介绍: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认识。这位是卡洛斯·达·马亚……这位是托马斯· 阿连卡,我们的诗人……”是他!《黎明之声》的诗作者,写《爱维拉》的文体家, 《评论家的秘诀》一尉的作者。他稳健地朝卡洛斯迈了两步,默默地握了半天他的 手。由于激动,阿连卡的嗓子变得更沙哑了: “阁下——既然社会身份要求我称您阁下,恐怕您都不知道在同谁握手……” 卡洛斯急忙低声说: “我已久仰大名……”那一位眼神恍惚,双唇颤抖: “我可怜而勇敢的彼得罗,我的伙伴,我亲密无间的彼得罗·达·马亚!” “来,拥抱吧!”埃戛嚷道。“按照惯例,欢呼拥抱吧……”阿连卡已经把卡洛斯 紧紧搂在胸前。放开他后,又抓住了他的双手,摇晃着,亲昵地说: “咱们别称什么阁下啦,我是看着你生下来的,我的孩子!我常常抱你,你还 尿脏了我好几条裤子呢!来吧,再拥抱一下!”克拉夫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热烈 场面。达马祖看来很是感动,埃臭给诗人一杯苦艾酒。 “多激动的时刻啊,阿连卡!耶稣,主啊!喝吧,喝了就能平静下来……”阿 连卡把酒一饮而尽。他对朋友们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卡洛斯,过去好几次他曾 有幸看见过卡洛斯,坐着那辆由几匹漂亮的英国马拉的敞篷马车。但是他不愿让人 认识自己,除了女人,他从不投入任何人的怀抱……他又斟了一杯苦艾酒,举着站 到卡洛斯面前,用感伤的语调说起来: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孩子,是在波斯·阿马斯街!我当时在罗德里格斯 书店,正在找那些如今已不被人看重的古典文学作品……我还记得,那是咱们喜欢 的诗人罗得卫格斯·洛保的《田园诗》,他是位真正的诗人,是货真价实的葡萄牙 夜莺,但是,今天显然被人们遗忘了,因为出现了恶魔主义,自然主义,颓废主义 和其他什么粪土不值的‘主义’……正在那个时候,你路过那儿,人们告诉了我你 是谁。顿时,我手上的污都掉到了地上。我大约在那儿呆了一个小时,想着、回忆 着过去……”他一口喝干了苦艾酒。埃戛焦急地看了看表。一个侍者进来点着了瓦 斯灯,桌子从昏暗中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灯光下,桌上的玻璃杯与瓷器碗盘的光 辉相互映照,还有一束枝叶茂盛的山茶花。 这时阿连卡(在灯光下,更显得苍老了)开始讲了一段长长的故事——卡洛斯 出生后,他是怎样第一个见到的,卡洛斯,他又是如何给卡洛斯起的名字。 “你父亲,”他说,“我亲爱的彼得罗,要给你起名叫阿丰苏,那是个古代圣 人,一个男于汉的名字,叫阿丰苏·达·马亚!但是你母亲有自己的想法,她坚持 要叫卡洛斯。这是因为我借了一本小说给她看的缘故,当时可以借小说给女士们看, 井没有不好的影响……那是一本关于最后一位斯图亚特的小说,就是那个美貌的王 子卡洛斯·爱杜亚笃。你们这些孩子都熟悉那个人,他是在苏格兰,是路易十四的 年代……不过这无关紧要,反正你们都知道!应该说,你母亲很有文学修养,而且 是女中文杰。她找我,同我商量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了。我记得我回答了她——都 过了二十五年了,不,二十七年了,我还记得!孩子们,你们瞧,二十七年了。后 来,我又到你母亲那儿,原话是这么对她说的:给他起名叫卡洛斯·爱杜亚笃吧, 我亲爱的夫人。卡洛斯·爱杜亚笃可以作为一首诗的标题,唤起对英雄业绩的向往, 也是个能赢得女人爱的好名字!”一直目不转睛仰慕地看着卡洛斯的达马祖,大声 地欢呼叫好。克拉夫特轻轻地敲打着手指。埃戛在门口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手里 拿着表,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很好”。 阿连卡对自己这番谈话获得的效果颇为满意;他对四下里微微一笑,露出了一 口残缺不齐的牙齿。他又一次拥抱了卡洛斯,然后拍了一下胸脯说: “真的,孩子们,我感到这里面亮堂了!”大门开了,科恩匆勿走了进来,一 面对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埃戛立即迎了上去,帮他脱下大衣,然后又把他介绍给 卡洛斯——他是在座的人中科恩唯一不认识的。埃戛一边按着电铃一边说: “侯爵不能来了,小伙子。可怜的斯坦因布罗肯,他得了痛风病,一种外交官、 爵士、银行家得的痛风病……死鬼,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得痛风病的。”科恩个子矮 小,风度翩翩,长了一双动人的眼睛,两鬓的胡须黑亮,象抹了漆似的。他一边脱 下手套,一边微笑着说,按英国人的说法,穷人有穷人的痛风病,而他自然就是属 于这类人的行列…… 埃戛拉住他的胳膊,亲切地把他拉到桌旁,坐在自己的右手,然后,又从花束 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给他。阿连卡也摘了朵花。侍者们端上来了蠔肉。 人们接着谈起了穆拉丽娅案件,这位法多歌星的惨案轰动了里斯本。一位姑娘 被她的女伴用刀子把肚皮割开了,只穿着一件遮体的单衣躺在街上等死。两个法多 歌星动刀子,血洗了整条街道——真是乱成了一团,科恩一边笑着说,一边呷着布 塞拉酒。 达马租兴致勃勃地补充着细节:他认识那个杀人的姑娘,当时她是艾密丁尼亚 子爵的情人……她是不是漂亮?非常漂亮。她有一双公爵夫人的手……这么个漂亮 人儿怎么能唱法多!糟糕的是,当她还很漂亮的时候,就是当她还是子爵的情人的 时候,她就经常喝得烂醉……子爵对她也是一片忠心,一直同她交朋友,尊重她, 就是在他结婚后还常去看她,并答应说,如果她不再唱法多,他就在中心大教堂附 近给她筹办一家糖果店。但是她不愿意;她喜欢那些东西,喜欢白罗·阿托游乐场, 喜欢不三不四的咖啡馆,喜欢粗鲁的言谈…… 在卡洛斯看来,唱法多的歌星很值得琢磨一番,可以写一部小说……他这想法 使话题马上转到了谈论左拉的《小酒店》和现实主义。阿连卡擦去沾在胡髭上的汤, 马上请求别在晚餐兴致勃勃的时刻讨论“污秽”文学。在场的全是清白的男子汉, 可以登大雅之堂的男子汉,不是吗?所以不要谈这些“粪土渣滓”。 可怜的阿连卡!自然主义又怎么样,这些书都是好作品,写得生动,成千上万 册地出版。这些书抓住教会、王室、官府、金融界以及一切神圣的东西进行尖刻的 剖析,无情的揭露,亮出病痛的症结所在,就象在阶梯教室年解剖尸体一样。这些 书风格新颖、准确而且活生生地抓住了生活的色调,乃至生活的脉搏。所有这一切, 在他糊涂的脑子里都被冠以“新思想”,使那罗曼蒂克的圣殿猛然坍塌下来,成了 一片瓦砾,使阿连卡晕头转向,造成了他晚年在文学上的失意,因为多年来他就是 在这个圣殿的祭坛前祈祷,在那里望弥撒。起初,他反抗。象他在学院大会上说的 那样,“要建造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堤坝,挡住这股邪恶的潮流”。他写了两本无情 的小册子,但没有读者,那可怕的潮流汹涌奔腾,更深、更广。于是,阿连卡就在 “伦理道德”中寻求庇护,就象躲到了坚固的岩石之中,自然主义不正是以它那来 势凶猛的淫猥使体面的社会腐烂堕落的吗?好吧,他,阿连卡就是伦理道德的卫士, 就是高尚习俗的宪兵,这位《黎明之声》的作者,当初有二十年的时间在短诗和赞 歌中向首都的贵夫人们宣扬过性爱;小说《爱维拉》的这位作者,当年在他的小说 和戏剧里也曾宣扬过私通,把夫妻间的义务看成是使人厌恶的屏障,而为所有的丈 夫提供了繁多而又狡诈的手段,为一切情人带来了欢乐、光辉和古代阿波罗的聪慧 ;托马斯·阿连卡(他在自传体小说《两蕃莲》中承认),当年他本人也在天鹅绒 和塞浦路斯葡萄酒之中经历过通奸、醉生梦死的淫逸生活——从现在起,他严肃了, 纯洁了,他整个人就是一座廉正的丰碑,他要转而去严格地监视报纸、书刊和戏剧。 他根本看不出在响亮的亲吻中,高高撩起的裙子下裸露的沾白大腿上,有任何现实 主义的迹象。然后,我们的阿连卡就会向全国呐喊警告,疾笔著说,他的诅咒(使 那些才疏学浅的学者)想起了以赛亚的吼声。但是,有一天,阿连卡做了这样的供 认,使最冷静的人也为之震惊,那就是他越是揭露一本书寡廉鲜耻,这本书就更会 被抢购一空!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事物全都颠倒了,《爱维拉》的作者到处碰壁… … 这一来,他的火气倒也变小了;他只是厌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孩子们,请别提这种‘粪土渣滓’了!”但是这天晚上,使他高兴的是遇到 了知音。克拉夫特也不能容忍自然主义,因为它把见不得人的东西,社会的丑恶真 相,原原本本地在书本里亮了出来。艺术是理想的升华之物!因此它应该介绍人类 最完美最高尚的东西,并且用生活和感受到的最美的形式表达出来……埃戛厌烦地 用双手抱住头——这时卡洛斯在另一端说,现实主义最不能容忍的是它装腔作势的 科学架势,是它从外来哲学演变而来的自命不凡的审美观,为了描述一个洗衣妇同 一个木匠睡觉,它要引证克劳德·怕纳、实验论、实证论、斯图亚特·米尔和达尔 文! 于是,埃夏受到两面夹攻。他大声嚷道:现实主义的弱点恰恰在于它尚不够科 学,在于它臆造内容,捏造情节,为文学的想象所左右。自然主义艺术的纯洁形式 应该是专题著作,单纯地研究一个人,一种恶习,一种激情,就象是处理一个病历 那样,无需生动、华美的描绘,也无需风格…… “这是荒唐的,”卡洛斯说。“只有通过情节才能描绘出人物……”“再说, 艺术作品,”克拉夫特补充说。“它的生命力正是在于它的形式……”阿连卡打断 他们的争论说,讲如此多的哲学毫无必要。 “孩子们,你们是为恶魔白费蜡烛。应该这样批判现实主义:用手捂住鼻子。 我要是看到这种书,马上就把它泡列花露小瓶子里。咱们别再争论这种‘粪上渣滓 ’了。”“上诺曼第扁鱼吗?”一个侍者问埃戛,递过来一只大盘子。 埃戛正要向阿连卡开火,但是当他看到科恩对这场文学争论露出的那种厌烦而 又傲慢的微笑,就又忍住了。他全神贯注地对着科恩,想了解他觉得圣艾米里恩酒 怎么样。当看到科恩惬意地品尝着诺曼第扁鱼时,埃戛兴高采烈地问道: “喂,科恩,请告诉我,这笔款子借还是不借?”他对大家说,贷款可是个严 肃的问题,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这是一宗大交易,真正是一桩历史性的事 件! 科恩在盘子边上倒了点盐,用权威的口气回答说,款是“绝对”要贷的。今天 在葡萄牙,贷款同税收一样,也是正常的,必不可少的,家喻户晓的收入来源之一。 实际上政府部门唯一的工作就是这个——“收税”、“借贷”。将来肯定仍是如此 …… 卡洛斯对金融问题一无所知,但是他感到,如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国家就将 高高兴兴、顺顺当当地走向破产。 “而且会奋力奔驰,步子非常稳健,目标非常准确,”科恩微笑着赞同说。 “啊,亲爱的先生,对这点谁也没有幻想,就是财政大臣也是如此!破产是必然的 :好比一个人做加法算出的总和那样!”埃戛显得很惊讶。嗯,可真严重!所有的 人都在听科恩讲话。埃戛又给他斟上一杯酒,然后,用胳膊托着两腮,撑在桌子上 听着他讲话。 “破产已经肯定无疑了,事态趋势就是如此。”科恩接着说。“要使国家在两、 三年内破产,这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到……”埃戛迫不及待地开出了“药方”,这 就是:不断地进行革命的鼓动;在发放贷款的前夕,让二百名坚定的流浪汉在市政 厅广场混战一场,在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中砸烂路灯;把这些消息发到巴黎、伦敦 和里约热内卢,作为当地报纸的粗体大字标题;恐吓市场,恐吓巴西人,破产就成 为现实了。只是,正如科恩所说,这对准都没有益处。 但是,埃戛又强烈地表示异议。怎么能说对谁都没有益处?怎么这样说!这恰 恰对所有人都有益处!破产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革命。一个靠着不打算偿付的 “债券”生存的国家,现在拿起了警棍。不论是按原则行事,还是仅仅从复仇着想, 首要的就是要扫除象征债务的君主制度,和那一大批立宪主义者。克服了这场危机, 葡萄牙就清算了旧债,摆脱了那些旧人员,摆脱了这一帮粗俗无知的灾星…… 埃戛的声音铿锵有力……但是,科恩看到他的朋友把振兴银行的人都说成是 “粗俗无知者”,是“灾星”,就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他该理智些。显然, 他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在一八四六年后涌现的人物中,有庸才,有蠢货,但是也 有伟人! “有天才,有博学者,”他以老练的口气说。“你应该承认这一点,埃戛…… 你言过其实了!是的,有天才,有博学者。”埃戛想起这些灾星中,有的是科恩的 朋友,他承认这些人是有天才、有知识的。在这段时问里,阿连卡无精打采地捻着 胡子。近来,他在向激进的思想,向一八四八年民主人道主义靠拢。看到浪漫主义 在文学上威望扫地,他就本能地躲进了政治浪漫上义,好象是进了稳妥的避难所。 他祈望一个由天才治理的共和国,希望各国人民和睦相处,并建立欧洲合众国…… 此外,他对政客们怨言满腹,这些今天的从政者,正是他昔日编辑部的同行,咖啡 馆和赌场的伙伴…… “这个……”他说。“什么天才啊,博学啊!……都是谎言……我了解这些人, 亲爱的科恩……”科恩摇摇头: “不,阿连卡,你不了解!你也是属于那一类的……你这样说,怕是不怎么相 当……那样过价了点。确实,有天才,有博学多识者。”科恩是国家银行可敬的行 长,是天仙般美貌的拉结夫人的丈夫,是你可以去美餐一顿的费勒吉亚尔街上那个 好客之家的主人,对于他的讥讽,阿连卡只好克制自己的忿懑,承认当然存在天才 和博学的人。科恩借着他的银行,他妻子的美丽眼睛和他厨子的好手艺的力量,征 服了那些叛逆的情绪,唤起了人们对议员的尊敬,对法制的尊重。于是,他又轻声 细语,以和解的口气说,国家需要改革…… 但是,埃戛这天顽强得很,他又说了一句惊人妙语: “葡萄牙不需要改革,科恩,葡萄牙需要的是西班牙入侵。”阿连卡是一位古 典式的爱国者,一听此话就愤怒至极。科恩露出一副上层人士宽容大度的微笑和洁 白的牙齿,把这番活只看作是“咱们埃戛自相矛盾的谬论”。但是埃戛讲得很认真, 理直气壮。他说,当然入侵并非意味着主权损失殆尽。只有闹“十二月一日”光复 的那班人,才是如此庸人自扰,一个仅有一千五百万人口的国家,一口气吞下了六 百万居民,尚未有过此种先例。再说,谁也不允许美丽的葡萄牙海岸落入军事航海 民族——西班牙的手中,我们用殖民地可能换来的盟国的支持,还没有计算在内, 这些殖民地对我们的用场,就象败了家的继承者们把手中的家传财宝,在手头据拮 进,可以拿去典当……没什么危险。果真在一场欧洲发生的战事中,我国遭到入侵, 临到我们头上的不外乎挨一顿狠揍,付一笔巨额赔款,丢掉一两个省份,也许会看 到加里西亚省的地盘扩展到杜罗河一带…… “香菇燉鸡,”侍者低声他说,向他递过盘子。 在他捡菜的当儿,四座的人向他提了一串问题,问他国家如何从这场会使塞洛 利库·巴斯都,高贵的塞洛利库,这个英雄们的诞生地,埃戛家族的诞生地,变成 西班牙的小镇的浩劫中解救出来? “这就在于重振葡萄牙人的报国精神和聪明才智!一旦挨打、受辱,遭到洗劫, 面临着被摧毁,我们就会拼死奋斗。那时我们面前的形势将会何等美妙啊!没有了 君主帝王,没有了这帮政客,没有了沉重的公债负担,因为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我们将会象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纸,洁白无瑕。这样,一页新的历史将会开始,一个 新的葡萄牙,一个严肃、聪慧、强大、庄重,善于学习,勤丁思考,象过去那样创 造文明的葡萄牙……小伙子们,只有一顿棒打才能使一个国家复苏……啊,神哪, 让西班牙人来吧!你,科恩,清把圣艾米里恩酒递给我。”一谈到入侵,现在所有 的人都活跃起来。啊,可以进行一场英勇的抵抗!科恩可以出钱,可以到美洲去买 武器和大炮——克拉夫特当即献出了他收藏的一套十六世纪的刀剑。但是,将军怎 么办?出钱去雇,比方说麦克马洪,价钱可能很便宜…… “克拉夫特和我组织一支游击队,”埃戛嚷道。 “悉听尊命,我亲爱的上校。”“阿连卡,”埃戛接着说。“你到乡下去,负 责用歌曲和诗篇宣传爱国主义!”于是,这位诗人放下了酒杯,象狮子晃脖子那样 动了动: “我这可是一把老骨头了,孩子啊。不过,这把老骨头不光会写诗,还能扛枪, 又有好枪法,可以搬倒一双加里哥人……真的,孩子们,想起这样的事,我的心就 非常沉重!在谈论这类涉及到国家,涉及到诞生我们的这块国土的问题上,你们怎 么竟然还笑得出来,见鬼了!我同意,也许我们的国土贫瘠,但是,这又何妨。我 们只有她,别无所有!我们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算了,谈别的事吧,谈谈女人 吧!”他推了一下盘于,双眼噙着爱国主义的激动泪花。 达马祖打从谈论爱米丁尼亚那位姑娘的情况后,就一直不吭声,而且恭敬地看 着卡洛斯。就在这沉寂之中,达马祖慢慢地抬高了声音,用一种明事理而又狡猾的 声调说: “如果事态演变到了这个地步,如此糟糕,那我还是小心为妙,跑到巴黎去… …”埃戛这下可得意了,开心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瞧,从达马祖嘴里出来的,就是 葡萄牙尊严的自然而真实的声音!逃跑,溜走!……里斯本自上而下就是这么想的! “孩子们,只要第一个西班牙士兵出现在我国的疆土上,全国上下就会象兔子 那样逃窜!这将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溃逃!”此时,群情激愤;阿连卡高呼道 : “打倒叛徒!”科恩插话说,葡萄牙士兵是勇敢的,象土耳其人一样,虽然纪 律性差,但很顽强。卡洛斯也严肃他说: “不……谁也下会逃跑的,一定会光荣殉国。”埃戛怒不可遏。他们装出这副 英雄相是为什么?经过五十年的宪制政体,这个民族生长在繁华市区的贫民窟里, 受的是拙劣的中学教育,梅毒缠身,在发霉的办公楼里消耗着生命,到星期天,偶 尔才被弄到人行道上透透风,掸掸尘土。他们骨瘦如柴,没有个性,是欧洲最懦弱, 最胆小的民族。 难道在座的各位对这些全然视而不见吗? “这些是里斯本人的毛病,”克拉夫特说。 “里斯本等于葡萄牙,”另一个人嚷道。“里斯本以外等于零。我们整个国家 都集中到了亚卡达宫和圣本托宫之间了!”“这是欧洲最可卑的民族!”埃戛还在 叫喊着。“什么样的军队呀!经过两天的行军,一个团竟然有成批的人住进医院! 在议会开幕那天,亲眼看见一个瑞典水手——一个壮实的北欧人——赤手空拳把一 个连的士兵打得抱头鼠窜。当兵的拔腿就跑,子弹袋在腰间甩来甩去;当官的惊恐 万状,躲在台阶的一角,呕吐不止!”对他这席话,在座的人部纷纷抗议。不,不 可能有这种事……可是,他既亲眼目睹,真是见鬼了!……也许,真见过,但是那 是眼睛的幻觉…… “我以我母亲的健康发誓!”埃戛恼火地叫道。 但是,他住了嘴。科恩碰了碰他的胳膊。科思想说话。 科恩想说,未来是由上帝主宰的。但是,在他看来,西班牙人肯定打算入侵, 特别是一旦它失去了古巴,更会这么做。在马德里,谁都跟他这么说,甚至部在商 谈军需给养的事了。 “这些西班牙鬼子,加里西亚鬼子!”阿连卡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面色阴郁, 用手捻着胡于。 “在马德里的巴黎旅馆,”科恩接着说。“我认识了一位西班牙长宫,他用肯 定的口气对我说,他对有朝一日到里斯本定居并未丧失信心。我认为,西班牙人早 就期待着扩张它的领土,以解决就业问题!”于是,埃戛不知所措地把双手贴在胸 前。啊,讲得多好!多么精辟的评论哪! “科恩真了不起!”他对周围的人嚷道。“多么细致的观察!多么精彩的讲话! 你说呢。克拉夫特?嗯,卡洛斯?讲得好!”对科恩的精辟见解,大家都彬彬有礼 地表示敬意。他也以激动的目光回报各位,用那只闪着钻石宝光的手抚摸着胡须。 这时,侍者端上一盘白汁青豆,并低声他说: “科恩式小青豆。”抖恩式?每个人都留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菜单。就是这道菜, 一道蔬菜: 科恩青豆。达马祖兴奋他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高档货”。香摈打开了,大 家首先为科恩干了一杯! 破产,入侵,祖国,又被忘得一干二净——晚餐在欢乐中结束了。在一片热烈 的喧闹声中,酒杯此起彼落。埃戛闪着一双醉眼,作了一次复杂的祝酒,提议为 “革命”,为“无政府主义”干杯。科恩带着对任性孩童让步的表情,笑眯眯地为 此干一杯。桌布上,水果、点心,比比皆是。阿连卡的盘子里,香烟头同嚼过的菠 萝渣掺合在一起。达马祖向卡洛斯躬着腰,赞扬他的英国种马和四轮马车可称得上 是里斯本之最。埃戛莫明其妙地做了那番煽动性的祝酒之后,又向克拉夫特发动了 进攻。他大骂英国,并把英国开除出文明国家之列;他威胁说,英国要进行一场流 血的社会革命。克拉夫特镇定自若,微微点着头,一面敲核桃吃。 侍者送上了咖啡。由于在桌旁已经坐了近三个小时,此时大家都站起身来,夹 着雪茄烟蒂,乘着香摈的余兴,热烈地交谈着。客厅不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五盏明亮 的煤气灯,荨麻酒和烈性甜酒的浓郁香气与灰白色的烟雾混杂在一起,使室内很是 闷气。 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憋得难受,就走上凉台透透气。他们是在这场欢乐的社交活 动中加深认识的,这时他们又谈起了阿勒克林街收藏的一套珍贵的奥里威斯庄园的 家具和古董。克拉夫特进一步说,最贵重、最罕见的是个十六世纪的荷兰柜橱。其 他,还有几个青铜器和一些兵器…… 但是,就在这时,他们又听见了靠近桌子的那群人在喧闹和尖叫,又是一场冲 突:阿连卡摇头晃脑,叫嚷着要反对“混蛋哲学”;另一头,埃戛千里举着香槟酒 杯,面色苍白,在强作镇静,说着:已经发表的所有那些冗长的抒情文章都应该送 交司法警察定罪! “又干起来了,”正朝着凉台走来的达马祖对卡洛斯说。“是为了克拉维洛。 这两个人真够意思!”果真是为了西蒙·克拉维洛的现代诗,就是他那首《撒旦之 死》。埃戛激动地背诵着这首诗中的段落,描述象征恐怖的骷髅从阳光明媚的大街 上走过,它身上那件丝绸的拖地长袍沙沙作响: 在两根纤细的肋骨之间,用一束玫瑰装点! 阿连卡讨厌这位“新世纪”人物——克拉维洛,他是现实主义的宦官,夸夸其 谈,刚愎自用,在这短短的两小行中,就出现了两个语法错误,这是一首错误百出 的诗,人物全是剽窃波特莱尔的作品! 这时,埃戛接连喝了两杯香槟,变得目空一切,到处寻衅。 “我明白,阿连卡,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说。“你有见不得人的原因。是 因为他挖苦了你: 阿联格的阿连卡,春天到,春情动……”“啊,你们全没听说过?”他转来转 去不停地对人们说。“有意思得很,这是克拉维洛的杰作。卡洛斯,你从未听说过? 真妙,特别是这一段: 阿联格的阿连卡何欲之有? 既不采摘绿茵茵原野的嫩菊,也不去探询金盏草…… 他要什么? 在绿茵茵的原野上,阿联格的阿连卡,他追求的就是姑娘! 其余的部分我记不得了,但是,这首诗最后以理智的呼声结尾,这是对不值钱 的抒情情调的地道批评: 阿联格的阿连卡。 要的是警棍的教训!”阿连卡用手抹了抹苍白的额头,深陷的眼睛紧紧盯住对 方,操着嘶哑的嗓子,慢吞吞他说: “喂,若昂·埃戛,我告诉你一件事,小伙子……所有这些打油诗,那个瘦鬼 和他的追随者们粗俗的讥讽,就象是流经我脚下小水沟里的污水一样,我的办法是 :卷起我的裤腿!卷一下裤腿,如此而已……亲爱的埃戛,卷卷我的裤腿吧!”他 突然恼火地把裤腿卷了起来,衬裤都露出来了。 “好啊,你遇到这样的小水沟时,”埃戛冲着他嚷道。“你就蹲下,喝沟里的 水!它会补充你的血液,激发你抒情!”但是,阿连卡不再听他说什么,而是挥舞 着拳头,冲着别人叫嚷: “要是克拉维洛这个鬼东西不是个瘦鬼,也许我们踢着他沿施亚都街取乐,把 克拉维洛和他的诗篇,把这些粪土不如,使撒旦都心烦的东西,统统当做脚下的玩 物!然后抹他一脸稀泥,再砸碎他的脑袋!”“别这样砸碎他的脑袋,”埃戛冷言 冷语地讽刺说。 阿连卡朝他转过头,脸色非常难看。恼怒和白兰地酒使他两眼冒火,全身发颤 : “不,要砸碎你的脑袋,要砸碎你这个若昂·埃戛!我可以这样砸烂你的脑袋, 瞧,就这样!”他使劲用脚一跺地板,震得整个大厅都动摇,玻璃和瓷器碰得叮当 响。“不过,我不想砸烂它,孩子们!因为这脑壳里装的尽是粪便,尽是令人作呕 的残渣,浓血,霉烂的东西,如果把他的脑壳砸碎,孩子们,要是砸碎了他的脑壳, 所有的腐烂脑浆都将迸发出来,全市就要传上瘟疫,咱们都会染上霍乱。天哪,咱 们都会得了瘟疫!”卡洛斯见他太激动,就位住他的胳膊,想使他冷静下来: “哦,阿连卡!别这样……不值得这样!……”对方挣脱开他,气喘吁吁地解 开了外套衣扣,使劲地嚷道: “的确,谁也不值得为克拉维洛这个‘新世纪’的鬼东西生气,这是个无赖之 徒!他忘了他那个邋遢的姐姐是波尔图市马古·卡纳维泽斯区的一名价值两个小钱 的妓女!”“不许说了,这太过分了,你这个畜生!”埃戛叫起来,怒气冲冲地挥 动着拳头。 科恩和达马祖惊恐地抱住了他。卡洛斯马上把阿连卡拉到窗前。后者两眼赤红, 拚命把领带解松了,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摆着雕花的羊皮沙发和山茶花的讲究客 厅,此刻却象个酒馆,恶棍们互相咒骂,烟气弥漫。达马祖面色苍白,用沙哑的声 音挨个地请求道: “各位少爷,各位少爷,这是在中央大饭店!耶稣吾主呀……这是在中央大饭 店呐!……”埃戛被科恩抱住了,他还继续在用沙哑的嗓子叫道: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胆小鬼……放开我,科恩!不,我非揍他一记耳光不可! ……安娜·克拉维洛太太真是个天神般的好人!……你这个诽谤之徒……不,我一 定得掐死他!”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克拉夫特一直是无动于衷地大口喝着沙特勒兹。 对于两种文学学派之间的争吵、搏斗、叫骂,他已司空见惯。阿连卡对另一位 诗人的姐妹的粗俗态度,在葡萄牙文学批评中已屡见不鲜。这一切只是使他冷冷一 笑,泰然处之。另外,他也知道,很快他们就会和解,会热烈地拥抱。果真如此。 阿连卡跟着卡洛斯从窗台前转回米,一边扣着外套的扣子,脸色阴沉,象是有点后 悔。客厅的另一角,科恩以老子的架势,严肃认真地同埃要谈着话。然后,他转过 身来,举起手,提高嗓门说,在场的各位全是君子,阿连卡和埃戛是两位天才,都 具有崇高的心灵,他们应该互相拥抱…… “去,握握手,埃戛,为了我,请这样做吧!……阿连卡,来,我请求你这么 做!”《爱维拉》的作者往前迈了一步,《一颗原子的回忆》的作者伸出了手。但 是,第一下握手是勉强的,无力的。接着阿连卡大大方方他说,他和埃戛之间不应 笼罩着乌云!刚才做得过分了……是他脾气坏,一时动了肝火,这种火气给他的一 生带来过多少伤心的泪水啊!他还要借此机会高声宣布,安娜·克拉维洛夫人是位 圣洁的女子!他是在马古·卡纳维泽斯的贝索度家里认识她的……安娜·克拉维洛 夫人是位贤慧的妻子,慈祥的母亲。他从心底承认,克拉维洛才华洋溢!…… 他斟上一杯香槟,象祭神似地在埃戛面前高高举起: “若昂,祝你健康!”埃戛也落落大方地回敬说: “托马斯,祝你健康!”两人拥抱了。阿连卡发誓说,就在前一天晚上,在若 安娜·科丁纽夫人家,他还说过,他还没见过有什么人的才华超过了埃戛!埃戛马 上说,就优美抒情而言,没有任何人的诗能与阿连卡的诗歌相比。他们再一次拥抱, 井相互拍拍肩膀。他们是“艺术兄弟”,是天才! “这是两位超人,”克拉夫特低声地对卡洛斯说,一边在找自己的帽子。“他 们让我■心。去透透气去!”夜深了,已是十一点钟。人们还在喝着白兰地。过了 一会儿,科恩拉着埃戛走了。达马祖也和卡洛斯一同离去。卡洛斯准备穿过阿泰罗 步行回家。 来到门口,诗人停止了脚步,郑重他说: “孩子们,”他叫起来,一边脱下帽子,使劲地擦擦前额。“怎么样? 我觉得我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是有君子风度了吧?”卡洛斯同意,并夸奖他的气 度宽宏…… “我很高兴你对我说的这席话,因为你深知何谓君子!好,现在咱们就一起朝 阿泰罗走吧……但是,我得先到那儿去买包烟……”“真是个人物!”看着阿连卡 远去了,达马祖大声说。“事情差点弄得不可收拾……”他随即又赞扬起卡洛斯来。 马亚先生是不会想到的,他达马祖多久以前就渴望认识他了。 “哦,是吗……”“清阁下相信……我不是个溜须拍马的人……但是,阁下可 以问问埃戛,我曾说过多少次:阁下是里斯本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卡洛斯低头 不语,只是抿着嘴笑。达马祖再次抒发了自己的情怀说: “马亚先生,这是真诚的话。请阁下相信,完全是肺腑之言!”他的确是真诚 的。自从卡洛斯在里斯本住下,这位颧骨高高的肥胖青年就默默地、深深地对他怀 着钦佩。而卡洛斯却全然不知此情。他那双锃亮的漆皮鞋和手套的颜色,都引起了 达马祖的敬慕,就象信条、原则一般重要。 他把卡洛斯视为潇洒风度的最高典范,是他喜欢的那种潇洒。他把卡洛斯当做 布鲁梅尔,多尔赛,莫尔尼——视为他常常瞪着大眼睛说的那种“只有国外才能见 得到的东西”。这天下午,当他知道要同马亚一道共进晚餐,能和马亚相识时,他 就在镜子前摆弄领带,洒香水,折腾了有两个小时,就象要和一个女人去幽会一样 ——也是为了卡洛斯;他命令十点钟就要备好马,车夫胸前还别了一枝花。 “如此说来,那位巴西女士就住在这儿?”卡洛斯问道,并往前迈了两步,眼 睛盯着三楼亮着灯的窗户。 达马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住在另一头。他们十五天前到这儿来的……是些很有风度的人。她真迷人, 阁下注意到了吗?在船上,我紧追着她……她也跟我聊聊!但是,从我到达这里后 一直很忙,这里吃饭,那里晚会,还有些小小的奇遇……我一直没能来这儿,只给 他们留过几张条子。可我眼前总是她的形象,但愿她多住些时候……也许我明天来, 现在我就感到浑身痒痒了……如果我单独碰上她,一定当即给她热烈的一吻。我不 知道阁下是否也这样。而我,对女人的理论是:吸引住她!我的办法是,毫不迟疑 地把她抓住!”这当儿,阿连卡从香烟商店回来了,嘴里还叼着根雪茄。达马祖告 辞时,大声对车夫说着圣卡洛斯剧院的台柱莫莱莉夫人的住址,为的使卡洛斯听见。 “这位达马祖是个好青年,”阿连卡说着挽起卡洛斯的胳膊,一起沿着阿泰罗 街走去。“他是科恩家的常客,在社会上很受宠爱。这小伙于家资万贯,是放高利 贷的老西尔瓦的儿子,那老头子把你父亲刮得好苦啊,对我也一样。但是,他用萨 尔塞德签名,也许这是他母亲的名字,或者是他编造的。他是个好青年……他父亲 却是个恶棍!我简直都好象听见彼得罗带着那种高雅的贵族风度对他说:‘ 西尔 瓦, 你这个老犹太, 钱, 大量的钱!……’这就是过去的时代。我亲爱的卡 洛斯,是难忘的时代。我们引为骄做的时代!”长长的阿泰罗街,一排暗淡无光的 煤气灯象出殡的行列;就在沿路走着的当儿,阿连卡谈起了他和彼得罗年轻时代那 些“难忘的时刻”。从他的抒情话语里,卡洛斯感到了从那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世界 中发出的一股奇异的芳香……那时男人们对内战的热情犹存,他们成群结队地拥向 酒馆,闹得天翻地覆,或是扬鞭修马驾着两轮独座马车拚命奔向辛德拉。当时辛德 拉是个谈情说爱的幽会之地。在浪漫的树丛中,高贵的淑女们偎依在诗人们的怀抱 里。她们就是爱维拉们,而他们则是安东尼们。当时,钱财富足,王室欢乐,繁荣 的文学复兴使这个素有欧洲美丽花园之称的国家更加绚丽多彩。来自科英布拉的毕 业生们能言善辩,宫廷的大臣们在钢琴伴奏下吟而诗篇,连颂词和法律草案也充满 了抒情的色彩…… “当时的里斯本显然更欢乐,更有趣,”卡洛斯说。 “那倒是另一回事,我亲爱的卡洛斯!当时,人们过得还可以!没有这些科学 的派头,也全然没有这些哲学上的夸夸其淡和这帮实证主义的纨袴子弟……但是, 孩子,当时人们心肠好!人们灵感多!就是在政治上也是如此……看看现在这班人, 这群无耻之徒……那时候,人们可以到议会去,受到鼓舞,增长智慧!……那些人 的头临清醒、透亮!……除此之外,孩子,还有非常美妙的女人。”他有气无力地 垂下肩,完全沉浸在对这已经失去的世界的怀念之中。他那诗人的蓬散头发,在他 那宽檐的旧帽子下垂着,这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寒酸相。他的外套破旧,做工粗劣, 勉勉强强地裹住了腰。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程。走到詹·维德斯街后,阿连卡想“清醒清醒”。 两人走进一家小店。地下室里一盏煤油灯的暗淡的黄光照着柜台那潮湿的铅板 和货架子上的瓶子。老板娘蒙了块头巾,灯光下她那身影更显得凄凉。阿连卡对这 家店铺似乎很熟悉,甚至知道冈迪达太太牙疼。他劝她马上去诊治。他亲切地穿过 朦朦的烟雾往下走,然后双肘支在柜台上。当卡洛斯要为白朗姆酒付钱时,他生气 了。他往发亮的柜台上摔了两枚硬币,认真地嚷道: “在酒店里,我要争这个做东的荣誉,亲爱的卡洛斯!在官廷大厦让别人掏钱 ……在这儿,酒店里,我付!”走到门口时,他挽住卡洛斯的胳膊。在街上默默无 语地慢慢走了几步后,他又停了下来(眼睛盯住漆黑的夜),用那种好象被这深沉 的夜幕吞噬了似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沉思他说: “孩子啊,那位拉结·科恩太太真如天仙般美貌!你认识她吗?”“见过面。” “她没使你想起《圣经》里的一位女性?我不是指朱蒂思和大利拉这类男性化的妇 人,而是指《圣经》中诗意般温柔的女性……她是个绝代佳人!”拉结是阿连卡的 精神的激情,是他的情人,是他的贝娅特丽齐…… “你看过我写的曾在《国家日报》上发表的那几句诗吗? “四月来到了!你是我的,风对玫瑰说道。 这两句写得不错!在这儿,耍了一个小花招:四月来到了,你是我的……但是 马上又说:风对玫瑰说道。你懂这里的意思吗?前后呼应。但是,你想象不出里面 还有别的意思,或者说,我在向她求爱……科恩是位朋友,是个兄弟,而他的妻子 ——拉结真有点象我的姐妹一样……但是,她是位天仙。那双眼睛,孩子,温柔明 亮,就象柔和的天鹅绒!”他摘下帽子,擦擦宽宽的额头。然后,语调也变了,吃 力他说: “那位埃戛还是很有才华……他常去科恩家……拉结觉得他是个顶顶有趣的人 物……”他们来到了葵花大院门前,卡洛斯停住了步。阿连卡看了一眼这幢房子修 道院式的庄严外表,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一丝亮光。 “你们这幢房子外观颇为雄伟……好,请进去吧,孩子,我也要慢慢溜达回我 的家了。你要是想找我,孩子,请到卡瓦留街五十二号四层。那座楼是我的,但我 住在第四层。开始我住二层,慢慢往高处爬……亲爱的卡洛斯,我唯一攀登的就是 楼梯。”他做了个手势,似乎不在乎那些苦难。 “找一天你来我家吃晚饭。我不能设宴请你,但是,你一定能喝上一碗汤,尝 一只烤鸡……我的用人马窦斯是个黑人,也是我的朋友;他已经帮我多年了,做一 手好菜,到时候一定请他做!他过去经常给你父亲——我可怜的彼得罗做饭吃…… 那个时候,我的孩子,我那个家热闹非常。我让他们住,让他们吃,还给他们钱花。 今天那帮家伙中的许多人坐上了阔气马车兜风,后面还带个听差的……现在他们看 见我都把脸一扭……”“这是你自己的想象,”卡洛斯安慰他说。 “不,卡洛斯,”诗人非常认真而且痛心地回答说。“不是我想象的。 你不了解我的命运。我已饱经沧桑,孩子。我不该有这等遭遇。真的,不该… …”他一把抓住卡洛斯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 “瞧,现在这些名流,过去他们同我一道大吃大喝。我慷慨地借钱给他们,通 宵达旦地款待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当了大臣,大使,成了名流雅士,成了一群 魔鬼。他们把手中的饼子分点给你吗?不,连我都不给。真痛心哪,卡洛斯,真痈 心,我亲爱的卡洛斯。真见鬼,我不要他们授予我什么伯爵头衔,也不要他们给我 个使馆……而只要在哪个机关里给点儿事做…… 但是,这个看门的份儿都没有!好在我还有那么点面包,还有那么几两烟丝… …但是,这伙忘恩负义之徒气得我头发都白了……好了,我小想再打搅你了,愿上 帝保佑你幸福,你应该幸福,我亲爱的卡洛斯!”“你不上去坐一会儿吗,阿连卡?” 如此诚恳的心意感动了诗人。 “谢谢,孩子,”他拥抱着卡洛斯说。“我很感谢你,因为我知道,这是发自 内心的……你们家的人心都好……你父亲心肠好;他的心又宽宏又实在,象颗狮子 的心!请你相信,我可以做你的一个朋友。这不是空话,是发自这里面……好,再 见了,孩子。你要支雪茄吗?”卡格斯,就象对待一件上天的赏赐那样,马上接受 了。 “好,给你一支雪茄,孩子!”阿连卡兴奋地叫起来。 这支雪茄是送给一位富有的人,送给葵花大院的主人,这使他立时回忆起在麻 莱咖啡馆的时刻,那时他曾象个多愁善感的曼弗雷德,端着满满一盒雪茄向四周的 人敬送。于是,雪茄激发了他的兴致。他亲自划了根火柴,看着雪茄燃着,青烟缭 绕。怎么样,这雪茄还可以吧?卡洛斯觉得雪茄味道极好! “还好,我给你的是支好雪茄!”他再次拥抱了卡洛斯。当他终于心满意足地 哼着一段法多民歌慢慢移步离去时,时钟正敲打一点。 回到房内,卡洛斯躺在长沙发靠椅上,把阿连卡给的那支糟糕透顶的雪茄抽完。 巴蒂士塔给他泡了一杯茶。在睡觉前,他又回忆起那位年迈的诗人对他讲述的奇异 的往事…… 可怜的阿连卡,人倒可亲!他谈到彼得罗,亚罗友斯区,提到过去的友人和往 日的风流韵事时,是如何地想方设法避而不涉及玛丽亚·蒙弗特的名字啊!在阿泰 罗街谩步时,卡洛斯不止一次地问他: “好阿连卡,你说说我妈妈的情况,我完全知道,她是跟一个意大利人跑了!” 这使卡洛斯朦朦胧胧地想起了在科英布拉他听到的这桩可悲的往事的情景。那天晚 上,一切都那么做作,简直漏洞百出。因为遵照彼得罗的遗书,爷爷纶他讲的是个 冠冕堂皇的故事:热恋的婚姻,性格的不和,友善的分手。然后妈妈又和姐姐迁往 法国,并且在那儿故世。就这么回事。父亲的死一直被说成是长期神经官能症突然 恶化的结果。 但是,埃戛对事情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从他叔叔怕怕们那儿听说的…… 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吃过夜宵,埃戛喝得酊酩大醉,高谈阔论,说起一些似是而非 的观点,披露出了内心的想法。他鄙视女人的诚实,认为这是妇女退化的起因;他 列举私生于总是聪明、勇敢、有出息为证!如果埃戛的妈妈,他的亲生母亲不是个 资产阶级的圣洁妇女,成天捧着念珠在火炉旁祷告,而是象卡洛斯的母亲那样,是 个风流女郎,因为爱上一个流亡者可以抛弃资财、尊严、荣誉、生活的女人,那他 会是很自豪的!在宁静的夜色中,卡洛斯一听这话,就呆若木鸡地停在了他们正在 走过的一座桥中央。但是又不能问埃戛,因为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没过多时,他 就出了洋相,吐了卡洛斯一手一身。卡洛斯还得把他连拉带拽地弄回塞沙斯的住处, 帮他脱了衣服,还得忍受醉汉的亲呢和亲吻,甚至在走廊上埃戛拥抱他时还满口飞 沫地嘟囔说:“我要做个私生子;我希望我的妈妈是个荡妇!……”这天晚上,卡 治斯难以成眠,一直在想,这个妈妈同别人对他说的完全不同;她竞会投入一个流 亡者的怀抱——也许是个波兰人!第二天,他到埃戛房内,求他看在好朋友份上, 讲出全部实情。 可怜的埃戛病倒了,面色苍白,头上扎了块湿布。这个可怜人尴尬非常,不知 说什么是好!卡洛斯坐在床边,就象以往晚上聊天那样,安慰着他。他此次来并非 因为感到受了侮辱,而是出于一种好奇!人们对他隐瞒了他亲人的如此重大的事情, 真是见鬼了;他要了解事情的原委!其中一定有个浪漫故事!他要听听这段罗曼斯! 于是埃戛又恢复了勇气,慢慢他讲出了这个故事——这是他从叔叔处听来的— —玛丽姐怎样爱上了一位亲王,如何与他私奔,后来又多年没有了她的消息…… 这时,假期开始了。在圣奥拉维亚,卡洛斯告诉爷爷,埃戛如何醉酒,如何胡 言乱语慷慨陈辞,如何一边打着嗝一边说出了那件事。爷爷不知所措了,一时无言 以对——最后,他无力而痛苦地讲了出来,声音是那么微弱,就象心脏在胸腔里已 经停止了跳动。但他还是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卡洛斯这桩不光彩的浪漫史的全部始末, 一直说到那天下午彼得罗来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是泥,扑倒在他怀里,象个孩子 那样痛苦地放声大哭。爷爷接着说,这桩幽情的结局导致他母亲在奥地利的维也纳 亡命,以及他从未见过面的孙女的死亡,当时蒙弗特是带了她山逃的……情况就是 这些。这样,家庭的羞耻如今部埋进了圣奥拉维亚的陵墓,以及遥远的异国的墓地 …… 卡洛斯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同爷爷进行了这场悲伤的谈话之后,他试骑了一 匹英国母马。晚餐时,席间只谈论了这匹叫苏旦娜的母马。事实上,不几天,他就 忘却了那个妈妈。他对这出悲剧的感受只不过是一种虚无飘渺的象对文学一般的兴 趣。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一个实际上已经完全消逝了的社会里,就象是一个 古老的家族史上一桩微不足道的轶事,就象一个祖先死在了亚尔卡塞·吉比或象他 的祖母曾在御榻上躺过一样。这件事没使他流过一滴泪水,也没使他脸红。的确, 他似乎宁愿为自己的母亲感到自豪,犹如得到一株罕见的珍贵花朵,因为他不能为 她的过错而终身自责。为什么要那样?他的荣誉不取决于她由于内心冲动而犯下的 过失。她有罪孽;她已经故去,也就完结了。该想的倒是父亲,他因为戴了绿帽子 而绝望,倒在了血泊中,死于非命。但是,他没见过父亲,对他所有的印象,以及 慈样的记忆,就是那帧没有表情的拙劣的画像,这帧油画挂在穿衣室里,画上是一 位肤色棕褐、眼睛大大的,戴着一副黄鹿皮手套、手持皮鞭的青年……对于母亲, 他毫无印象,既没照片连个铅笔的素描都没有。爷爷告诉他,她是个金发女郎。除 此之外,他就毫无所知。他没见过双亲,没枕过他们的臂膀睡觉,也从未得到过他 们的爱抚和温暖。父亲、母亲,对他来说,不过是通常崇敬的象征。爸爸,妈妈, 天伦的慈爱全都集中在爷爷一人的身上了。 巴蒂士塔端来了茶,阿连卡给的那支雪茄燃尽了,他仍然靠在长沙发上,沉湎 在回忆之中。由于这顿晚餐时间过长,疲劳使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于是,在他 合上了眼睛之后,逐渐出现了一幅瑰丽景象,五彩缤纷,充满了整个房间。流淌的 河水上空,黄昏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消逝。中央饭店的大柱子仍清晰可见,显得更加 粗了。一位头发花白的黑人怀抱着一只小狗走了过来。一位身材颀长的女人走了过 去,肤色洁白如玉,女神般的美丽,身着一件热那亚自外套。克拉夫特在他身旁说 :“真美。”他微微一笑,陶醉在那胸部凸起,线条有起有伏,色彩艳丽的形象之 中了。 他上床时已经凌晨三点。没等他在那围在绸缎窗帘之内的昏暗气氛中人睡,又 一个风和日丽的美好冬日消失了。日落之前,中央饭店粗俗的大柱子在变大;那个 肤色黝黑的用人,怀抱着小狗又走了回来;身着热那亚白外套的女人显得异常高大, 在云层中行走,她有着朱诺般的高贵气派,攀登着奥林匹斯山。她那漆皮的鞋尖插 入了蓝光之中,裙子在她身后拂动,象是随风飘扬的旗帜。她一直在走来走去…… 克拉夫特说:“真美。”然后,一切都变得乱乱糟糟,只有阿连卡一个人,高大得 象个巨人,顶天立地;他那件做工粗陋的黑外套都遮住了星星的光辉,随着感情的 激荡,他的胡子也飞舞了起来;他举起双臂,在空中高呼着: 四月来到了,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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