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玛丽娅·爱杜亚达和卡洛斯刚吃过午饭——那夭晚上,卡洛斯就留在奥里威斯 他那所小屋里了。多明古斯上完咖啡,把一盒香烟和《费加罗报》放在卡洛斯身边, 然后离去。两扇窗户敞开着。这天上午天气阴沉、闷热,连树叶都纹丝不动,缓缓 的钟声悠扬地消失在村野的远方,更增添了四周气氛的凄凉。萨拉小姐坐在树下一 张软木凳上,慢慢地缝着什么。罗莎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玩耍。卡洛斯穿着一件丝质 衬衣和一件法兰绒外套,走了过来,他拉张椅子坐在玛丽娅旁边,亲切得就象一对 夫妇。他拿起她的手,抚弄着她的戒指,温存地轻声说: “告诉我,亲爱的……决定什么时候动身了吗?”这天晚上,在最初的亲吻过 程中,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娇声地表示,不改变去意大利的计划,仍然希望在美丽 岛的花丛中找个罗曼蒂克的安乐窝,只是现在不再怀着不安和羞愧去过他们的幸福 生活,而是要享受合法的幸福与欢乐。从在阿泰罗见到玛丽娅·爱杜亚达那天起, 卡洛斯经历了种种烦扰和磨难,现在他也盼望能安顿下来,享受平静、不担惊受怕 的爱情。 “就我来说,明天就想走。我渴望着安宁的日子。我甚至想懒懒散散地生活! ……但是,你说,你想什么时候走?”玛丽娅没回答,只是她那双充满感激和爱的 眼睛在欢笑。然后,她朝窗外叫罗莎,井没把被卡洛斯握住了抚摸着的手撤回来。 “等等,妈妈,我就来!给我点碎面包……这儿有好多麻雀还没吃午饭呢……” “不行,快来。”她在门口出现了,穿着一身白衣裙,两颊红扑扑的,腰带上插着 一朵夏末的玫瑰。玛丽娅要她走近点,到他们中间来,让她靠在自己的双膝上。玛 丽娅一面给罗莎系头上松开的丝带,一面非常认真、非常激动地问她是否愿意卡洛 斯同她们整天生活在一起,就住在“淘喀”……小姑娘的双眼充满了惊讶和喜悦: “什么?永远、永远地在这儿,晚上也在这儿,整个晚上……? 把你的箱子、 你的东西也拿来?”两人轻轻说了声:“是的。”罗莎这时跳了起来,高兴地拍着 巴掌,她要卡洛斯马上去拿他的箱子,他的东西…… “听着,”玛丽娅又把她抱在膝盖上,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愿意他作为爸爸 那样,整天地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听他的话,都永远地喜欢他吗?”罗莎脸上的 笑容完全消失了,深情地望着妈妈说: “我是再喜欢他不过的了!……”两人都亲吻了她;他们激动得双眼都湿润了。 玛丽娅·爱杜亚达第一次当着罗莎的面,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卡洛斯的前额。 小姑娘先是惊奇地看看她的朋友,然后又看看妈妈。她好象什么都明白了,从玛丽 娅膝盖上滑下来,过来靠在卡洛斯身上,带点撒娇地说: “你愿意我只把你一个人叫爸爸吗?”“对,就把我一个人,”说罢,他用两 臂把她紧紧地抱住。就这样,他们得到了罗莎的同意——这时,她甩开大门朝外面 跑去,两手捧着给麻雀吃的东西。 卡洛斯站起来,双手抱住玛丽娅的头,久久地望着她,把她的心灵都看穿了, 然后兴奋地低声说: “你真是个绝代佳人!”她轻轻地挣脱开;他这样的赞美使她不安。 “你听我说……可我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诉你。走,到我们的亭子里去…… 你没什么事,对吗?就是有,你今天属于我……我马上就去找你,你先带上你的香 烟。”卡洛斯走到通往花园的台阶上,停住步,四下望了望,享受一番雾濛濛天空 的甜美……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犹如一首优美、凄切的诗篇,好象被一层轻轻扬 拂的薄雾掩映着,没有光辉,也没有歌声,然而对于两颗对外部世界不感兴趣、也 与之不协调的心灵来说却是美好的,两颗心在永恒的爱情的梦境里尽情欢乐,在静 谧和昏暗之中一起跳动。 “要下雨了,安德烈大叔!”他从正在修剪黄洋树的老花匠身边走过时说。 安德烈大叔慌忙脱下帽子。“是啊,久旱之后,很需要下点雨!这块地够干的 啦!家里各位都好吗?夫人好吗?小姑娘好吗?”“都好,安德烈大叔,谢谢您。” 花匠祝愿他的亲人都如他一样地愉快,和犹如获得甘霖的干旱土地那样地欢乐。卡 洛斯往安德烈大叔手里塞了一个金币。他真不知所措了,竟没有胆量合拢手指攥紧 那枚闪闪发亮的金币。 玛丽娅来到凉亭时带来了一只檀香木的“聚宝盒”。她把盒子放在沙发上,让 卡洛斯用靠垫垫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旁。她还给他点上一支烟。然后,她偎在他 跟前,坐在地毯上,一副忏悔时的虔诚姿态。 “你这样可以吗?要多明古斯给你拿杯水或是白兰地来吗……? 不要? 那你就听着,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要讲的是自己的一生经历。她曾想 过给他写封长长的信,象小说那样。但是,她决定还是用整整一个上午,伏在他跟 前,慢慢地叙说。 “你坐着舒服吧,是吗?”卡洛斯在等待着,他深深地感动了。他知道,那两 片可爱的嘴唇要讲出许多使他心疼的事——这些对他的自尊心也是痛苦的。但是她 和盘托出她的生活,就会使他彻底占有她。他越是全面地了解她的过去,也就越感 到她完全是属于他的。实际上,他也极想知道这些事,尽管会使他痛苦,会伤害他 的自尊。 “好,说吧……然后,我们再把它忘掉,永远地忘掉。但是,现在你说吧,说 吧……你到底生在哪儿?”她生在维也纳,但是对童年她已经没有记忆,对父亲几 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很富有,长得十分英俊。她有过一个妹妹,两岁时夭折,名 叫爱罗依莎。后来,她长成了大姑娘,妈妈不愿她问起往事,常说回首往事害处之 大犹如摇晃一瓶陈葡萄酒……对于维也纳,她只隐隐约约记得那宽阔的林荫道,军 人都穿白色制服,还有一栋带镜子的金黄色房子,那是个跳舞的场所。有时候,只 有她和外公长时间地坐在那儿,外公是个伤感、胆怯的老人,总躲在一个角落里, 给她讲着乘船的故事。以后,她们去了英国。但她只记得一个雨天,她身上裹着皮 衣,坐在一个用人的腿上,从闹哄哄的大街小巷穿过,她比较清楚的记忆是从巴黎 开始的。妈妈那时已经守寡,还为外公服丧。当时有个保姆,是意大利人,每天上 午拿着藤圈和皮球,带她到香榭丽舍大街去玩。晚上,她常看到妈妈穿戴得很讲究, 呆在挂着锦缎幔帐和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个举止有些粗鲁的金发男子总是躺在沙 发上抽烟,并且过段时间就给她带来一样玩具,称她是“冷冰冰的小姐”,因为她 总是板着面孔。后来,妈妈把她送进图尔市附近的一所女修道院,因为这时虽然她 能随着钢琴演唱《美丽的艾伦娜》中的圆舞曲了,但还不识字。女修道院花园有许 多艳丽的紫丁香,妈妈是哭着在那儿同她分别的。肯定是为了安慰妈妈,一个胡子 浓密,态度严肃的人等候在一旁,院长用颇为尊重的态度对他讲话。 开初,妈妈每个月都来看她,并在图尔住上两三天,给她带来许多礼品、玩具、 糖果、绣花手绢、漂亮衣服,但是修道院规章严格不让穿。后来,她们还乘马车在 图尔郊外游玩,而且总是有军官骑着马、护卫着马车,他们对妈妈以你相称。修道 院的老师、院长不高兴她这样进进出出,也不喜欢妈妈的嬉笑和她丝绸衣裙的飘拂 声搅乱了她们虔诚走廊的沉静。但是,同时好象又害怕她,称她为“侯爵夫人”。 妈妈是管辖图尔布将军的好朋友,她还常常去看望主教。主教来女修道院时,脸上 总是对玛丽娅带着特别的笑意,总要谈起“令堂大人”。后来,妈妈来图尔的次数 少了。有一年,她全年在德国旅行,几乎没写来信。一天,妈妈回来了,人瘦了, 而且身穿重孝,抱住她整哭了一个上午。 但是,下一次来探望时,她更显得年轻了,珠宝饰物也更多了,举止也更显得 轻松,还随身带来两条猎犬,她说要去圣地和遥远的东方进行一次充满诗意的旅行。 玛丽娅那时快十六岁了。由于她学习努力,为人和善、庄重,博得了院长的好感。 有时,院长带着忧伤的神情看着她,抚摸着她按规定梳起的两条垂下的发辫,还常 向她表示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她说:世界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孩子!有一天, 一个沙维尼太太来领她去巴黎找妈妈。那女人是个破落贵族,一头白色鬈发,犹如 严肃和道德的化身。 玛丽娅离开修道院时大哭了一场!要是她当时知道到了巴黎后的情景,真会哭 得更厉害呢! 妈妈的家在蒙索公园,那里实际上是个赌馆——但却给人一副雅气、庄重的讲 究外表。用人们都穿长丝袜,客人都是法国名门显贵,他们谈论赛马、斗牛,谈论 杜依勒宫以及参议院里的演讲。然后,他们别出心裁地摆起赌博的桌子。她总是十 点回到自己的房间。陪伴她的沙维尼太太和她每天清晨很早就乘一辆深色的老妇人 乘坐的马车去布洛涅树林。 但是这种表面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渐渐地支撑不住了。可怜的妈妈受到一位德特 勒维内先生的控制,那是个危险的男人,他既能诱惑人又非常厚颜无耻和没有头脑。 家很快变成了一所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们吵闹的游乐场。 当她按照修道院的好习惯,清晨早起时,她发现男人们的外衣乱扔在沙发上, 大理石的螺形支柱上有许多雪茄烟蒂和香槟酒的污迹。在靠里面的一个房间内还在 玩巴卡拉,可以听到筹码的响声,阳光已经射了进来。一天晚上,她已经躺下,突 然听到了叫喊声和楼梯上跑过去的急促脚步声。她下了楼看到妈妈昏倒在地毯上。 过了些日子,妈妈才噙着眼泪告诉她“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于是她们把家搬到了梭塞·达旦街一幢公寓的四楼。一些陌生人和行迹可疑的 人开始来来往往。有留着大胡子的瓦拉几亚人,有送假钻石的秘鲁人,还有袖子里 藏着血迹斑斑匕首的罗马伯爵……有时,在这群人中来一两位绅士——他们不脱外 衣,好象出席一场小型音乐会一样。其中有位绅士是爱尔兰人,非常年轻,叫麦克· 格伦……由于没有了带绸缎衬里的体面马车,沙维尼太太离开了她们。她一个人跟 着妈妈,只得麻木不仁地在这种喝酒熬夜和玩巴卡拉牌的生活中混日子。 妈妈把麦克·格伦称作“娃娃”,他真是个又淘气又快乐的孩子。他很快就恋 上了玛丽娅,那是一个爱尔兰人的激情与冲动。他保证一旦他自立之后,就娶她为 夫人——因为麦克·格伦尚未成年,生活仰仗于一位很喜爱他、脾气怪癖而又富有 的奶奶,她住在普罗旺斯的一处大宅院里,还在笼子里养了许多猛兽……但是他常 常鼓励玛丽娅同他一起逃走,不愿看到她生活在那些酒气熏天的瓦拉几亚人中间。 他想把她带到枫丹白露,住在那栋他经常谈起的有爬藤的小别墅里,安安静静地等 到他成年,那时他就可以有两千镑的收入。当然,这种境况是靠不住的,但是总比 留在那种使她时时感到脸红的乌烟瘴气、粗鲁野蛮的环境中强……这个时期,妈妈 好象渐渐完全失去了理智,人也变得神经质,简直疯疯颠颠了。日益增多的困难使 她心神不安,常同女仆吵闹,常喝香槟来麻醉自己。为了满足德特勒维内先生的要 求,她典当了自己的珠宝,她几乎天天为他的风流生活而哭泣。终于出现了真正的 麻烦:一天晚上,她们不得不勿匆忙忙地打点了一包衣服,跑到一家旅馆去过夜。 更可怕的是,德特勒维内先生开始以一种吓人的眼光看着她…… “我可怜的玛丽娅!”卡洛斯低声说,一面拉住了她的双手,脸色煞白。 她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依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她擦去 模糊了双眼的泪水,接着说: “麦克·格伦的信都在这个盒子里……我一直保存着这些信好证明自己的行为, 如果可能的话……每一封信他都求我去枫丹白露,称我是他的夫人。他发誓说,一 旦两人到了一起,就一同去跪到他奶奶面前,求得她的宽恕……无穷无尽的保证! 他是真诚的……你要我对你怎么说呢?一天早晨,妈妈和一群乌合之众去了巴登, 我独自留在巴黎一家旅馆里……当时我真心惊肉跳,怕得要命,害怕德特勒维内会 来……就我孤身一人!我怕得真想买支手枪……但是,这时麦克·格伦来了。”玛 丽娅跟他走了,平静得就象真是他的妻子,带走了所有的箱子。妈妈从巴登一回来 就赶到枫丹白露。她怒气冲冲,但又痛苦地诅咒麦克·格伦,威胁说要抓住他关进 马扎监狱,还要打他的耳光,然后她又嚎陶大哭。麦克·格伦就象孩子一样,边哭 边抱住她亲吻。妈妈终于妥协了,把两人紧紧搂在怀里;她完全原谅了,称他们为 “心肝宝贝”。她那一天是在枫丹白露过的,高兴地谈到了“巴登的欢宴”,并且 打算到这个小别墅住下,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安安乐乐地度过她的晚年……那正是 五月,晚上,麦克·格伦在花园里点起了一堆火庆贺。 第一年平平静静、顺顺当当地过去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妈妈能来同他们安定 地生活在一起。当她恳求妈妈时,她就会想一想说:“你说得对,再说吧!”但是 以后,她就又会陷入巴黎生活的漩涡之中。一天上午她乘一辆出租马车来了,穿着 讲究的皮外套,下面却是一条旧裙子,一副疲乏痛苦的神态。她向玛丽娅要一百法 郎……后来罗莎出世了。从那一刻起,她唯一所关心的就是使他们的结合合法化。 但是,麦克·格伦却毫不在乎地拖着,因为他象小孩一样怕奶奶。他地地道道是个 好孩子!上午,他常常用食物诱捕小鸟!此外,他还非常固执,渐渐地她对他也就 完全失去了尊敬。初春的一天,妈妈提了箱子来到枫丹白露,她精神沮丧,对生活 厌烦了。她终于同德特勒维内闹翻了。但是,她马上又找到了安慰:她很快喜欢上 麦克·格伦,她对他倾注了自己的爱抚,觉得他如此可爱,有时,她的爱抚都使他 人感到难为情。他们两人整天在喝香槟及玩纸牌中混日子。 突然,同普鲁士的战争爆发了。麦克·格伦非常兴奋,他不顾她们的祈求,很 快就报名参加了在沙雷特的朱阿夫营。他祖母赞赏他对法国表现出的热爱,以诗体 给他写了一封信,其中还提到了贞德,并寄给他一大笔钱。这一段时间,罗莎正巧 得了假膜性喉炎。她一直没离开过孩子床边,几乎得不到任何有关战争的消息。她 只是隐约听说最初在边境的几场战斗打了败仗。一天早晨,妈妈只穿了件睡衣,惊 慌失措地冲进她的房间:军队在色当投降,皇帝成了俘虏!“完了,一切全完了!” 妈妈惊恐他说。她去巴黎打听麦克·格伦的消息,在卢瓦勒街碰到一群人狂呼乱叫, 乱乱糟糟,有的还唱着马赛曲,她只得躲进一个门洞里。那群人簇拥着一辆四轮马 丰,上面坐着一个脸象蜡一样白的男人,脖子上围着一条紫色围巾。她身旁一个人 战战兢兢地告诉她,群众从监狱里救出了罗赛弗,并且已经宣布成立共和国了。 没打听到麦克·格伦的消息。于是,接着而来的是没有尽头的惶恐不安的日子。 庆幸的是,罗莎的健康恢复了。但是,可怜的妈妈让人看了心疼,她突然衰老了, 满面阴云,总是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说着:“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确实, 当时法国似乎是完了。每天都打一个败仗,整团整团的人被俘,被塞进装畜生的闷 子车,匆忙运往德国的监狱。普鲁士人向巴黎进军了……她们在枫丹白露呆不下去 了,漫长严冬已经来临。靠着匆忙变卖东西和麦克·格伦留下的钱,她们动身去了 伦敦。 这是妈妈的要求。到了伦敦,这座巨大而陌生的城市使她感到晕头转向,又加 上生病,她只好听凭妈妈的愚蠢想法摆布了。她们在梅费尔的一个豪华区里租了一 栋带家具的房子,租金非常昂贵。妈妈常说,要在那儿组织波拿巴流亡分子抵抗中 心。而内心里,妈妈是想在伦敦筹建个赌馆。但是,唉,时代已经不同了……那些 失去了帝国的帝国分子,已经不再赌巴卡拉。两个女人很快就没有了收入,还得不 断地开销,那幢昂贵的住宅和三个仆人和累累的债务,抽屉里剩下的就是一张五英 镑的钞票了。麦克·格伦被围困在巴黎,四周是五十万普鲁士人。她们只得卖掉珠 宝、衣服,甚至皮大衣,在索禾区的贫穷地区租了三间陈设简陋的住房。那是伦敦 的寄宿公寓,是座孤零、肮脏、凄凉的房子,一幢被烟熏、火烤得象团破烂布絮似 的建筑物。壁炉里是几块冒着烟不好烧的湿木头;晚餐是少许凉羊肉和就近买的啤 酒。最后,她们连付寄宿公寓的几个先令租金都拿不出了,妈妈一病卧床不起,唉 声叹气,哭哭啼啼。她,有时在傍晚,裹上一件雨衣,带几包衣物(甚至是内衣、 衬衫!)去当铺典当,为了能让罗莎至少喝上一杯牛奶。 妈妈给过去在“金屋”一同吃宵夜的老朋友写去信,一些没有回音,一些回信 里用一片纸包上半个英镑,很有点儿使人心寒的施舍滋味。一天晚上,那是个星期 六,大雾弥漫,她去典当妈妈一件带花边的睡袍,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她在伦敦城 里迷了路。她冻得发抖,饥肠辘辘,还有两个酒气醺天的粗鲁汉子追赶她。为了逃 避那两个人,她跳进一辆马车,求车夫送她回家。可是,她连一个便士都付不起。 女房东喝醉了酒,在小屋里打鼾。车夫嘀咕个没完。她羞惭难当,就在大门口哭了 起来。这时,车夫动了心,从座位上跳下来,表示愿意先拉她去当铺。他们就这样 上了路。那个好心车夫只要了一个先令。他以为她是法国人,甚至还骂了几句普鲁 士人,坚持要请她喝一杯酒。 这段时期,她在想法找个工作——裁缝、刺绣、翻译、誊抄手稿……但是什么 工作也没找到。在那个艰难的冬天,伦敦很难找到工作。来了大批法国人,穷得同 她一样,都在为面包奔波……妈妈总是哭,然而比她的眼泪更可怕的是,她常常暗 示说,只要年轻漂亮,在伦敦就不难弄到钱和过上舒适、豪华的生活。 “你觉得这种生活如何,我亲爱的?”她高声问道,一面痛苦地抱紧了双手。 卡洛斯默默地吻了吻她,双眼湿润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全部过去了。”玛丽娅·爱杜亚达接着说。“交战双方 和解了,包围撤了。巴黎又开放了……困难就是如何回去。”“你怎么回去的?” 有一天。在摄政大街,偶然碰见了麦克·格伦的一位朋友,也是个爱尔兰人,在枫 丹白露时他常来同她们吃晚饭。这个人到索禾区来看她们。看到那一贫如洗的惨景, 一壶淡茶,几块羊骨头反复地在即将熄灭的碳火上烤,好心的爱尔兰人开始骂起英 国政府,并发誓说他要进行报复。后来,他双唇颤抖着说,他要全力帮助她们。这 位可怜的年轻人也是整天在大街上游荡,为生活而苦苦奔波。但是,他是爱尔兰人, 他怀着种种打算,热心地跑遍伦敦,为她们回法国所需要的数目不大的路费而奋斗。 果然,就在那天晚上,他精疲力竭然而又兴高采烈地挥动着三张钞票和一瓶香摈酒 来了。喝了几个月的红茶之后,妈妈见到金黄色盖子的克里格特酒瓶,激动得差点 儿晕过去。他们收拾好破烂东西。在恰林克罗斯车站,她们就要动身的时候,这位 爱尔兰人把妈妈拉到一个角落,一面拧着胡子,一面哽咽着告诉她麦克·格伦在圣 普里瓦的战斗中阵亡。 “我干嘛非得对你说下去呢?到了巴黎,我开始找工作做。但是,一切都仍然 处在混乱之中……几乎紧接着就发生了巴黎公社的事……真的,我们经常吃不上饭。 但是,毕竟不是在伦敦了,既非冬天也非流亡生活。我们是在巴黎,有许多过去的 朋友同我们一道受苦,不觉得那么痛苦了……由于这一切困苦,可怜的罗莎变瘦了 ……眼看她脸色苍白,没有了欢乐,没有好衣服穿,整天趴在窗子上,真让人心疼 ……妈妈这时总抱怨她的心脏毛病,她最终死于这种病……。我找到的工作报酬很 低,仅够付房租和个致于饿死……由于操心、拼命干活,我病倒了。我还在奋斗。 妈妈太可怜了。罗莎如果不变换一下生活,没有新鲜空气,没有起码的舒适条件, 她就活不成了……这时,我在妈妈一位老朋友家中认识了卡斯特罗·戈麦士。这位 朋友井没有因为战争和普鲁士人而遭受损失,是她让我做些裁缝活儿……其余的事 你已经知道了……连我也不记得了……我不得不……我有时见到可怜的罗莎舔光了 小碗里的汤后肚子还饿。她裹着一块披肩,一声不响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她再 也说不下去了,趴在卡洛斯的双膝上哭了起来,而他,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激动得只是对她说他一定弥合过去的痛苦给她留下的创伤…… “你再往下听,”她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讲。 我说的是实话,我以罗莎的生命起誓!在过去的这两次关系里,我的心是麻木 的……我的心一直是沉睡的,一直如此,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欲望,一直到我 见到你……我还想对你说件事……”她犹豫了一下,面色绯红。她两手抱住了卡洛 斯,整个人依在他身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在她最后的,也是真诚的 忏悔中,她的声音更低了: “不仅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的身体也一向是冰冷的,象大理石那么凉……”他 使劲把她抱住。他们的嘴唇无声地久久贴在一起,在一次新的感情冲动中——简直 就象第一次冲动那样,他们的心灵完美地溶合到了一起。 几天后,卡洛斯和埃戛乘了一辆四轮马车,沿着奥里威斯大道朝“淘喀”别墅 走去。 这天,整个上午卡洛斯在葵花大院给埃戛讲述他那强烈的激情怎么又一次把他 投入了玛丽娅的怀抱,而且要永远做她的丈夫。由于对埃戛绝对信任,卡洛斯向他 详细他讲述了她那痛苦然而是可以理解的经历。然后,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建议 他们一起去“淘喀”别墅吃饭。埃戛在室内转了一圈,有些犹豫。末了,他慢慢地 刷起自己的上衣来,并且低声他说:“真动人!……生活是多么奇妙呀!”刚才, 卡洛斯在推心置腹地长谈时,一停顿,埃戛就是这样说的。 此刻,他们正在公路上行进,暖风徐徐地从河面吹来。卡洛斯还在谈论玛丽娅, 讲述着在“淘喀”别墅的生活,他那说不尽、唱不完的幸福赞歌从心底里迸发了出 来。 “真的,亲爱的埃戛,我找到了几乎是尽善尽美的幸福!”“还没有人知道你 们在‘淘喀’别墅的情况吧?”除了梅朗妮——她是可以信赖的,还没有人知道他 们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们商定,十月底去意大利时,对萨拉小姐和多明古 斯要给予重重的酬谢,然后辞退他们,因为他们是两人友谊的最早见证人。 “然后去罗马结婚……? ”“是的……在哪儿都可以,只要有个神坛和一位神 父就行了。这些在意大利不会缺少……以后,埃戛,这一切幸福之中只会有一种隐 忧会再度出现。所以,我说是‘几乎是。这个使人心烦的隐忧就是爷爷!”“是啊, 老阿丰苏。如何让他了解这桩事,你有什么主意吗……? ”卡洛斯毫无主意。他只 是感到他丝毫没有勇气去对爷爷说:“这个我准备娶的女人,在过去的生活中曾有 过错……”再说,他也想过,说了也无用。爷爷绝不会理解使玛丽娅遭难的种种复 杂的、命里注定是无法避免的缘由。如果对爷爷详细讲述,爷爷会觉得这是一部头 绪不清、感情脆弱的小说,同他坚强、纯洁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特别是那些丑陋 的过失会伤害爷爷,不能使他冷静地看待当时不可抗拒的缘由。这是一个崇高的灵 魂被一种命中注定难以挣脱的网缚住了。为了理解这个情况,本就需要一颗比爷爷 更为宽容、更为柔和的心……老阿丰苏是块花岗岩,别期望他会象一个现代诡辩家 那样有明察秋毫的事。他从玛丽娅的生活中,只会看到确确凿凿的事实——她接连 躺倒在两个男人的怀抱里。由此,决定了他作为一家之长的态度。既然这样做必然 会引起感情上的冲突,并造成难以弥合的家庭分裂,那他为什么还要向老人坦率他 说出这一切呢……? “你这样认为吗,埃戛?”“低声点,小心车夫听见。”“他 听不懂葡萄牙语,特别是咱俩的说法……你的看法如何?”埃戛在靴底划了根火柴, 点上雪茄,然后低声说: “是的,老人很固执……”所以,卡洛斯设想了一套巧妙的计划,就是向爷爷 隐瞒住玛丽娅的过去,只让他认识一下玛丽娅。他们偷偷地在意大利结婚,然后再 回来,她到圣弗朗西斯科街去,他则回葵花大院。以后,由卡洛斯带爷爷到他在意 大利认识的一位挚友麦克·格伦太太家。可以立刻吸引住爷爷的是玛丽娅的那些迷 人之处,她那贤淑、严肃的性格,精美而又朴素的晚餐,她那直率的谈吐,再弹奏 上几段萧邦、贝多芬等等。为了完全征服一位特别喜欢孩子的人,把罗莎也请出来 ……总之,等爷爷对玛丽娅、对小姑娘、对这一切都有了好感时,他再找一个上午 对爷爷坦诚地说:“这位高尚而可爱的人儿生活中摔过一跤,但是我同她结婚了, 事到如今,不管怎么说,我挑选她作为我的妻子没错吧?”而对这样不可挽回的既 成事实,好心的爷爷为了维护玛丽娅,会完全宽恕的,会第一个这样想:这桩婚事 按世上的常规并非最为理想,但按两个人的心愿,肯定是最完美的…… “你说呢,埃戛?”埃戛在沉思,一边弹掉烟灰。他认为,简单他说,卡洛斯 对爷爷采取了玛丽娅对他自己使用的复杂的连环套办法;卡洛斯没意识到自己甚至 是在仿效她那微妙的判断。 “就这么办,”卡洛斯接着说。“如果他宽恕,接受这一切,好极了! 那就在葵花大院庆祝一番……要不然,就一刀两断!我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强 调一件美好的东西,爷爷强调血缘的传统,我强调爱情的权利。”看到埃戛依然沉 默不语,他又问道: “你认为如何?说话呀。你怎么没了主意,伙计!”另一位晃晃脑袋,象刚从 梦中醒来。 “你要我但率地告诉你我的意见吗?见鬼了,咱们是两个男子汉,是在象男子 汉那样谈话……我的意见是:你爷爷快八十岁了,你才二十六岁,或许还不到…… 我要说的话是痛苦的,没有人在这样说话时能比我更痛苦了。 不过你爷爷有一天总会死的……所以,还是等到那个时候。别结婚。你就想象 她有个年迈的老父亲,很固执己见,又不喜欢卡洛斯·达·马亚先生,也不喜欢他 的山羊胡子。等一段时间吧,继续乘坐‘混血儿’的马车前往‘淘喀’别墅。让你 爷爷平静地度过晚年,别让他失望,别让他不愉快……”卡洛斯一声不吭地拧着胡 子,朝后靠坐在四轮马车里。在这些不平静的日子里,这样一个理智、浅显的道理, 他从来没想过。对,是这样,等待! 兔除爷爷的这一切痛苦不是最该尽的孝道吗……? 作为女人,玛丽娅肯定急切 地希望通过神父,变情人为丈大,一切就都变得纯洁了,没有力量能拆散他们。但 是,她希望有个合法的仪式,而不是匆匆忙忙、偷偷摸摸……此外,她为人正直、 宽厚,完全能理解不伤害这位可敬的老人的至高无上的义务。再说,难道她还不知 道他的忠诚犹如钻石般坚硬、纯净吗?她曾经得到过他的誓言:从那一刻起,他们 就完婚了,虽然不在圣坛前,也未曾在教堂登记,但是他们是在名誉面前,而且他 们是两颗不可动摇的心的结合…… “你说得对!”他终于拍着埃戛的膝盖叫起来。“你说得太对了!这是个好主 意!我应该等待……可是与此同时,我该怎么办……? ”“什么与此同时我该怎么 办?”埃戛笑着反问道。“见鬼了,这就不是我的事儿啦!”接着他又继续认真他 说: “在等待期间,你也许破费点钱,可以过着上等的生活。你安置好妻子——因 为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妻了。安置在奥里威斯或是其他的地方,随你的便。给你的 妻子应有的舒适和尊严……就这样过下去。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们到意大利的新婚旅 行……回来后,你仍旧抽你的卷烟,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就是理智。伟大的桑乔·潘萨也会这样想的……你那包里是什么东西,这样 香?”“菠萝……好,就这样,亲爱的朋友。等待。听其自然吧。这是个好主意!” 这是个好主意!最合卡洛斯的脾气了。为什么要为了一些过分的浪漫色彩而陷入家 庭痛苦的深渊呢?玛丽娅信赖他:他富有,他年轻;世界对他们毫无保留、宽宏地 敞开着。他们只有听其自然了。 “埃戛,你这个主意好!玛丽娅会第一个觉得这个主意富有理智且又实在。要 推迟安排我的生活和安置我的安乐窝,我感到有点儿惋惜。但是,没别的办法!最 主要是愿爷爷愉快……但愿上帝能让玛丽娅做顿可口的晚餐来庆祝这个主意的诞生!” 此刻,“淘喀”别墅越来越近了,埃戛倒是为同玛丽娅·爱杜亚达的第一次会晤感 到担心。他想到,玛丽娅由于知道他是卡洛斯的挚友并相信他一定知道她的过去、 她的痛苦遭遇以及和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关系,那她肯定会难以掩饰地发窘和脸红 的。这些使埃戛很是不安。正因如此,对于去不去“淘喀”别墅,他曾犹豫过。但 是如果不来见她,那简直是一种使玛丽娅难堪的作法,那是不想让她丢面子的仁慈 的愿望……所以,他决意破釜沉舟了除了他,还有谁应该第一个向卡洛斯的未婚妻 伸出手来祝贺呢……? 此外,他怀有一种无限的好奇心,想在家里、从近处看看这 位漂亮女人所具有的现代女神的风韵!但是,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却有些紧张。 一切终于都愉快而顺利地过去了。玛丽娅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绣花。确实,她 看到埃戛时,大吃了一惊,脸涨得通红,当时他正慌忙地摸索自己的单片眼镜。两 人默默地轻轻握了握手。这当儿,卡洛斯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包着的菠萝打开——在 赞美菠萝的同时,他们所有的拘谨都消失了。 “啊,好极了!”“颜色多好,黄橙橙的!”“多香!一路上都散发着香味儿。” 自从科恩夫妇举办晚会的那个倒霉的夜晚,埃戛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再没去过 “淘喀”别墅。他立刻对卡洛斯回忆起了那个暴风雨之夜,在路上他坐着一辆破旧 马车的情景,回忆起了克拉夫特的混合酒、冷火鸡宵夜…… “我在这儿可受了好大的罪,亲爱的夫人,我被打扮成了魔鬼靡非斯特!……” “由于玛格丽特的缘故?”“在这个充满激情的世界,夫人,若不是为了玛格丽特 或者浮士德,还会因为谁呢?”不过,卡洛斯希望他去看看“淘喀”别墅的新貌。 玛丽娅非常熟悉地带着他看了各个厅,井因为他到夏末花开过了才来感到惋惜。 埃戛欢声笑语,喜不自胜。最后,他说,“淘喀”别墅失去了它那博物院式的阴森、 惨淡的模样!现在,在这个地方可以自由谈天了! “这可是个野蛮人,玛丽娅!”卡洛斯高兴地大声说。“他讨厌艺术! 他是个伊比利亚人,是个闪族……”闪族?埃戛认为他自己是一个文明的雅利 安人!所以,他无法生活在那种每张椅子都露出了戴假发的先辈们那样忧郁、庄重 面孔的房子里…… “但是,”玛丽娅笑着说,“所有这些十八世纪的珍品都使人首先想起精巧的 工艺,独具的匠心,高雅的式样……”“您这样看?”埃戛问道。“对我来说,所 有这些金黄色的东西,这些用花枝装饰的物品,这些路易十五、十六时代流行的古 董,都过分不庄重和轻佻了……如此而已!我们是生活在民主时代!为表达出民主 时代的朴素、充实和坦诚的欢乐精神,宽大的柔皮安乐椅和涂漆的硬木家具是最好 不过的了!……”就这样,在欢乐的气氛中,在花园里,围绕着古老的家具陈发展 开了一场轻松的争论。 萨拉小姐低着头,拿了本书在黄杨树中漫步。埃戛已经听说了她在夜间的私情, 这时他连忙戴上单片眼镜,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当玛丽娅弯下身于割天竺葵时, 他对卡洛斯打了个无声的手势,表示他对萨拉小姐那殷红的薄唇、胖雉鸠般的圆圆 胸脯很为欣赏……再往里,到了凉亭附近,他们看见罗莎正在荡秋千。她长得如此 漂亮真使他惊讶;她象朵鲜艳的白色茶花。 他要求她亲吻他一下。她却非常严肃地要他先摘下眼镜。 “这是为了看你看得清楚些!是为了看你看得清楚些!……”“那为什么不每 只眼睛都戴上一个呢?这样只能看到半个我……”“真可爱!真可爱!”埃戛低声 说。 他认为这个小姑娘很直率、大方。玛丽娅很是高兴。 晚餐更加重了这种欢乐亲切的气氛。一开始上汤,卡洛斯就谈起了郊外,谈起 他想在辛德拉,靠近卡普苏的地方修建一幢农舍式的房子,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 埃戛谈论那未来日子的方式就更合玛丽娅的心意。他说,既然卡洛斯已经幸福牢牢 在握,现在需要的就是工作!他又提起了原先的那个想法,就是集合一班人,以一 份杂志为代表,来指导文学,培养情趣,提高政治水平,促进文明,振兴衰败的古 老的葡萄牙,等等……就凭卡洛斯的思想,财产(甚至他的相貌,埃戛还补充说), 他都应该领导这场运动。这将使老阿丰苏·达·马亚何等地高兴啊! 玛丽娅全神贯注,认真地听着。如果卡洛斯工作勤奋、努力,就会再使他们的 结合充满活力,也表明她对他的影响是有成果的,是纯正的,因此,她也就心安了。 “你说得对,说得很对!”她热情地高声说。 “此外,”埃戛接着说,“国家也需要我们!我们亲爱的、但是极端低能的勾 瓦林纽说得好,国家缺乏人才……如果我们这些有才之士满足于驾驶自己的双轮小 马车,写一些原子的内心生活,国家又如何能有人才呢?我本人,亲爱的夫人,就 正在写一个原于的自述!……说到底,这种对艺术的浅薄涉猎是荒唐的。我们在酒 吧里、书本上大嚷大叫说,‘这个国家破烂不堪了’,见鬼!那我们为何不齐心协 力重新振兴它呢?不按照我们的喜好,按照我们设想的完美模式改造它呢……? 亲 爱的夫人,您不了解这个国家。这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是一块没有生命的上等蜂蜡。 问题在于谁来塑造它。至今,这块蜡经过了一些粗糙、低能、笨拙、平庸之手…… 要把它交到艺术家的手上,交到我们的手上,让我们来把它变成个乐园……”卡洛 斯大笑起来,一面继续在一个盘子里准备菠萝、桔汁和马德拉葡萄酒。但是,玛丽 娅不许他笑,她认为埃戛的想法是高尚的,是感奋于崇高的义务。她说,她几乎为 卡洛斯懒于做事感到内疚。现在,他即将生活在宁静的爱情之中了,她希望看到他 工作和显示出他超群的才能…… “的确,”埃戛笑笑说,一面朝后往椅子上一靠。“谈情说爱的时期已告结束。 现在……”这时,多明古斯端上了菠萝。埃戛尝了一口,立即高兴地叫了起来。 啊,好极了!啊,真可口! “你是怎么做的?用马德拉酒……”“还有天才!”卡洛斯大声说。“好吃, 对吗?现在,告诉我,我为文明所能做出的一切是否值得这一盘菠萝!我活着就是 为了这些事!我不是为了创造文明而生……”“你生下来,”埃戛打断他说,“是 为了采集这棵众人用汗水浇灌的文明之树上的花朵!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少爷!” 不,不!玛丽娅不希望谈论这个问题。 “这样谈话就把事情弄糟了。埃戛先生,不要误解卡洛斯,而要鼓励他……” 埃戛不同意这说法,他那双懒洋洋的眼睛在微笑着。如果卡洛斯需要一个诗神来激 励自己,那可绝不会是他这个留胡子的法律学士……诗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的确如此!……在这样一个天堂可以写出多少美妙的篇章,产生多少高 尚的思想……”他做了个懒洋洋、亲切的手势,把“淘喀”别墅、宁静的树林、玛 丽娅的美貌都包括在内了。随后,玛丽娅在客厅里弹奏起萧邦的一首《夜曲》,卡 洛斯和埃戛在花园门口抽完雪茄,观赏着月亮升起。埃戛说,从晚饭一开始,他就 想到结婚!……的确,什么也无法和结婚、家庭生活、安乐窝相比…… “伙计,当我想到,”他咬着雪茄,郁郁地轻声说,“在那个以色列女人身上 我几乎花费了一年的精力,那是个放荡女人,该揍一顿……”“她在辛德拉干什么?” 卡洛斯问道。 “完全是个浪荡女人。毫无疑问,她把整颗心都掏给了达马祖……你懂得在这 儿‘心’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你见过这样的无耻之徒吗?是个地道的混帐货!” “可你却那么喜欢她,”卡洛斯说。 埃戛没搭腔。随后,突然他怀着一种波希米亚式的带有浪漫色彩的仇恨,大肆 歌颂起家庭、劳动、人类崇高的义务来,与此同时他不停地喝着白兰地。半夜,他 离去时,在那条栽着槐树的小路上,有两次险些绊倒。他已经有点儿迷迷糊糊,一 边还背诵着普鲁东的话,卡洛斯扶他上马车时,他让把车篷敞开,以便看看月亮。 这时他仍然拉着卡洛斯的胳膊,又同他谈起了杂志,说这个国家需要刮起一般强劲 的精神之风和男性的道德之风……最后,他朝后靠到坐位上,摘下帽子,任夜晚的 微风吹拂,并且说: “还有件事,亲爱的卡洛斯。你看能不能把那个英国女人让给我……她那低垂 的睫毛挺有趣呢……能不能替我安排一下……走了,车夫,扬起鞭子来!啊,多美 的夜色!”在“淘喀”别墅与朋友第一次共进的这次晚餐,使卡洛斯感到非常高兴。 他本想等他们结了婚从意大利回来时再把玛丽娅介绍给他的亲友们。但是,现在 “合法结合”在他的思想上已经推后,推到了遥远的未来,几乎是遥遥无期了。正 如埃戛所说,应该等一等,先这样过活……然而,玛丽娅和他不能整个漫长的冬天 单独地住在那儿,没有热闹的社交活动,没有朋友的交往。所以,一天上午,当卡 洛斯见到了玛丽娅过去的邻居、给他传过“英国女士”消息的格鲁热斯时,就请他 星期天到“淘喀”别墅来进晚餐。 艺术家那天下午乘马车来了,他穿着晚礼服,系了白领结。他见到卡洛斯和 埃戛都穿着浅色的乡间便装,当时就感到很不自在。除了罗拉、贡莎那类女人,他 见到任何女人都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开口。他曾说过玛丽娅“具有贵夫人的风度”, 可一见到她竞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满脸通红,用手捏搓着衣兜的村里。吃饭 之前,卡洛斯提出带他去看看庭院,可怜的艺术家那件做工不甚精细的礼服被树枝 刮了一下。他想竭力说些“这地方景色优美”一类的赞扬话,但是不知怎的,从嘴 里蹦出的竟是些粗俗的陈词滥调:“景致不赖!真棒!”接着,他出了满头大汗, 非常气恼,不明白自己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些粗俗、同他艺术家那高雅的情趣格格 不入的词句。 待他坐到桌边时,更感到格外地笨嘴拙舌,就不再说话了。即使玛丽娅好意地 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谈论瓦格纳和威尔第的机会,都无法打开他那麻木的双唇。卡 洛斯也在设法使他卷人席间谈笑风生的气氛中去。他说,为了追求当时住在劳伦斯 饭店的玛丽娅,他去了辛德拉,但没遇到玛丽娅,而是碰上一个长胡子的胖老太婆, 怀里抱只小狗,操着西班牙语骂她的男人。每当卡洛斯大声问“你还记得吗,格鲁 热斯?”“对吧,格鲁热斯?时,那位艺术家只是涨红着脸低声咕哝个“是的”, 就再也不多说了。坐在玛丽娅身边,他始终象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人。他把晚餐的气 氛给破坏了。 他们商定喝完咖啡就乘马车四处转转。卡洛斯已经拿起了缰绳,玛丽娅也坐稳 身子,扣好了手套,这时埃戛又跳下马车去找他的外套,因为怕傍晚的凉风。就在 这时,他们听到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侯爵来了。 卡洛斯感到很意外,因为整个夏天都没见到他。侯爵见到玛丽娅就立刻停住马, 脱下那宽大的无檐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以为您在哥勒干一带呢!”卡洛斯大声说。“这是格鲁热斯告诉我的…… 您什么时候来的?”侯爵是前一天到的,去了趟葵花大院,没见个人影。现在来奥 里威斯看看瓦格斯。他结婚了,就住在附近,正在度蜜月…… “哪一个,胖的那个,看斗牛见到的那位?”“不,那个瘦的,划艇比赛时见 到的那个。”卡洛斯从座位上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一番侯爵的小母马,皮毛光亮, 呈棕黄色,十分漂亮。 “是新买的马?”“这是塔克的一匹小马……你想买吗?我骑它人有点儿太重。 这马可以拉辆双轮马车。”“转一圈让我看看。”侯爵转了一圈,稳稳地坐在鞍子 上,把这匹小母马炫耀了一番。卡洛斯觉得“表演得不错”。玛丽娅低声说:“挺 好看的马,头也小巧……”这时,卡洛斯向苏泽拉侯爵介绍了麦克·格伦夫人。侯 爵催马走到敞篷马车前,同玛丽娅握了手,埃戛进屋去了还没回来,在等他的当儿, 他们谈起了夏天,谈论起圣奥拉维亚、奥里威斯和“淘喀”别墅的事……侯爵很久 没到这一带来了!上次来,他还被怪癖的克拉夫特耍了一下…… “您想想,”他对玛丽娅·爱杜亚达说,“那位克拉夫特请我来吃午饭。我来 了,但是看院子的告诉我,克拉夫特先生、仆人及厨师全去了波尔图。但是,克拉 夫特先生在厅里留了一张条于……我进入大厅,看到一座日本雕像的脖子上挂着张 字条,上面写着类似这样的话:‘吃神代表其离家的主人恭请侯爵先生前往餐厅, 那里的厨柜中有奶酪、葡萄酒,足够大汉饱餐一顿。’我真在那儿吃了顿午饭…… 为了不寂寞,我同看院子的仆人共享了。”“但愿您报了仇!”玛丽娅笑着大声说。 “是这样,亲爱的夫人……后来我请他吃晚饭。当他从‘淘喀’别墅去我家时, 我的门房告诉他,侯爵先生出远门了,家中既无面包又无奶酪…… 结果,克拉夫特给我送去了十二瓶香贝尔丁酒。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位 吃神……”吃神还在那儿,还是那么肥胖、胆怯。卡洛斯自然邀请侯爵当晚从瓦格 斯家返回时再来看看他的老朋友吃神。 侯爵十点钟来到。这次聚会欢欢乐乐。他很快就把格鲁热斯的优郁情绪赶跑了, 拼命把他拽到钢琴边;玛丽娅唱了歌;他们尽情地谈笑。在这对情人的藏身之所举 办的第一次友人聚会,充满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直到深夜。 起初,正如埃戛所说,这种欢乐的聚会只是周未举办。但是,日益寒冷的秋天 很快剃光了“淘喀”别墅树木的枝叶,因而卡洛斯就一周举办两次这样的聚会,分 别在大学传统的假日,即星期天和星期四,他还找到了一位技艺高超的女厨师,是 法国阿尔萨斯人,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侍奉过斯特拉斯堡的主教。由于她一个孩 子的放荡不羁及各种其他的不幸,她流落到了里斯本。玛丽娅认为,法国女厨师晚 餐的配菜具有高度的科学性;候爵则认为,到“淘喀”别墅来进餐的这天是他的 “文明日”。 餐桌上光彩夺目。四壁的挂毯上织的是茂密的树林,使人如同置身于荫凉的野 外休憩地之中,而且意外巧合的是,还摆了几只银光闪闪的烛台。葡萄酒是从葵花 大院小巧的酒窖里拿来的。天上,人间,海阔天空,他们无所不谈——只有“葡萄 牙政治”除外,因为趣味高尚的人认为这个话题不登大雅之堂。 上咖啡时,罗莎来了。她满面笑容,裸露着双臂,一身轻纱飘舞的连衣裙配上 一双黑袜子,浑身散发出鲜花的清香。候爵很喜欢她,是埃戛的情敌。埃戛曾经对 玛丽娅提出要向罗莎求婚,而且他在为她写一首十四行诗,已经写了些时候,罗莎 更喜欢侯爵,认为埃戛“太……”——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波浪形来完成她的想 法,好象是说埃戛“太古怪”。 “说对啦!”埃戛大声说,“因为我比别人都更有文化修养!才疏学浅的人很 难理解高尚文雅。”“鬼家伙,你说得不对!”周围的人嚷道。“是因为你太没独 创性了……自然同习俗格格不入。”大家为玛丽娅的健康干杯,她微微一笑,在新 朋友之中很是愉快,而且显得非常俊美。她总是穿着黑色衣服,剪裁得低低的领口 显露出了她那举世无双的光洁颈项。 以后,他们又组织了一些庄重的活动。一个星期夭,钟声在鸣响,远处烟火在 空中呼啸,这时埃戛遗憾他说,他严肃的哲学原则不允许他也去庆贺那个村镇的圣 人,那个圣人在世的时候,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固执人物,也有很多幻想,也很温柔 慈祥……此外,他又说,不正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气候干燥的日子里爆发了色摩 比利山口战斗吗?为什么不为李奥尼达和那三百将士放烟火,却为斯巴达的永世光 荣大放烟火? 后来,他们又庆祝了其他历史性日子,庆祝发现米洛斯的维纳斯纪念日时用了 一颗可以点燃的气球。又一次,侯爵从里斯本拉来了满满一辆四轮马车的著名法多 歌星,有宾塔度,维拉一维拉和加哥。晚饭后直到深夜,五把吉他在流水映照明月 的夜色中,弹唱着葡萄牙最悲伤的法多民歌。 当只剩下卡洛斯和玛丽娅两人时,他们就在日本式小亭子里度过上午的时光— —在这座窄小的凉亭里,两颗心跳动得更厉害,挨得更近了,这是一天中他们最早 的一次避开人们的卿卿我我。在原来铺着草席垫的地方,卡洛斯换上了著名的印度 垫子,是干草色和珍珠色的。这阵子他最关心的是美化“淘喀”别墅。他每次从里 斯本回来都要带回几个萨克逊蓝的小人,或是一件象牙雕品,或是一件瓷器,象所 有忙着布置自己新窝的新郎一样。 玛丽娅却是不断地提醒他埃戛提出的智力计划,她希望他多工作,以便为自己 赢得名声。那会是她的骄做,特别是爷爷会更高兴。为了使她高兴(并非为了满足 自己的精神需要),卡洛斯又开始为《医学杂志》写几篇关于医学的文章。上午, 他就在小凉亭里工作,带着他的手稿、书籍和他那篇著名的文槁《古今医学》。他 穿一身薄薄的丝质外衣,一旁放着香烟,周围有小鸟啼唱。他在推敲着文章词句, 而她则不声不响地在旁边绣花一一他终于感到了其中的无穷乐趣。在这个窄小、用 绸缎布置的小凉亭里,飘散着她身上的芳香,于是他的思路变得更丰富,文章更有 文采,玛丽娅很看重他的工作,视其为崇高、神圣的事业。清晨。她亲自掸扫从窗 子吹进来落到书上的灰尘,收拾、整理白纸,小心翼翼地摆好新笔。她甚至还绣了 一只锦缎的靠垫,以便使那位作者更舒适地坐在他那宽大的印花的皮椅里。 一天,她主动表示要誊抄一篇文章。她的字几乎可以同达马祖那手漂亮字相比 美,卡洛斯很是高兴,从此就不断请她誊写。由于她也参加了同一项工作,他对她 的爱也就更深了一层。一位温柔女性能给人多少无微不至的照顾啊!她为此事准备 了特别的纸张,一种平滑的象牙色的纸。她那纤细的手指一抬,就会使卡洛斯在论 证生机说和变种说上遇到的难题迎刃而解……一个吻就是对她的全部报偿。 有时,卡洛斯给罗莎上课——时而教历史,亲切地给她讲述仙女的故事;时而 教地理,引起她对居住着黑人的地方的兴趣以及对流经圣地废墟的古老河流的兴趣。 这又使玛丽娅非常高兴。她一声不吭,怀着虔诚的心情,严肃地听着这位可爱的人 儿给自己的女儿讲课,她忘记了手上的刺绣,忘记了卡洛斯的需要,看到罗莎聚精 会神地坐在他跟前,专心听着关于圣女贞德和帆船驶往印度的美丽故事,幸福的泪 水就模糊了她的双眼。 从十月中旬开始,阿丰苏·达·马亚就一再说他要离开圣奥拉维亚。他迟迟没 走只是因为旧宅子和马车房尚有几项修缮工程没完。近来,他有一种强烈的修建房 子的热情——如他经常说的,闻到新木头和油漆的气味,他就感到年轻多了。卡洛 斯和玛丽娅也打算离开奥里威斯。只要爷爷一回到葵花大院,鉴于家庭义务,卡洛 斯也不能长期性在这儿,再说,秋未,“淘喀”别墅变得暗淡、荒凉,不再有田园 诗意,因为院内树木光秃,到处积水成潭,河上烟雾濛濛,而且挂着印花布帘的办 公室内只有一个壁炉——此外,餐厅里,那两个眼睛亮晶晶的努比亚人像之间的华 丽的烟囱,多明古斯一点火就冒出使人讨厌的浓烟。 一天上午,卡洛斯九点钟起床后就来到了“淘喀”别墅,头一天夜里他同玛丽 娅呆到很晚,凌晨一场狂风暴雨又使他在那间小屋内无法睡觉。玛丽娅房间的窗子 仍然紧闭着。清晨,天放晴了,院子如同洗刷过一般,蓝天之下空气清新,一幅美 丽、宁静的冬日景色。卡洛斯一边散步,一边观赏着盛开的盆栽菊花。这时,门铃 响了,是邮差按铃。几天前卡洛斯刚刚给格鲁热斯写过信,打听圣弗朗西斯科街那 层搂十二月初是否有人居住,他现在正等候这位艺术家的回音。于是,他走去开门, 妮妮丝跟在身后。但是,这天的邮件仅是一封埃戛的来信和两份捆好的报纸一—— 份寄给他,另一份寄给“奥里威斯克拉夫特先生庄园的卡斯特罗·戈麦士夫人”。 卡洛斯在槐树下一面走着,一面打开埃戛的来信。信是昨夜写的,日期处写着 :“匆匆草于夜间”。信中说:“在我送给你的这张破纸上,你可以看到一段使人 想起泰西塔斯的精彩散文。但是请别惊慌,我已经花了钱使全部印数不会再行销售, 只留了两份,一份送到‘淘喀’别墅,另一份(啊,按照宪法习惯的必然逻辑)送 到了王宫大厦,给了国家元首!……但是那一份也到不了目的地。总之,我对这股 污水的出处抱有怀疑,我们要采取措施!望立即前来!我两点钟等你。此外,一如 伊阿古对凯西奥所说: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卡洛斯不安地打开报纸。报名是 《魔鬼号角》:从印刷、纸张、大量斜体字和模糊不清的铅字看,都表明了污秽、 丑恶的意图,在第一版,卡洛斯一眼就看到有一篇文章用铅笔打了两个叉,还立即 看到了好几处有自己的名字。他往下读去: 你好,马亚先生!如此说来,你不去诊所了,也不再接待城里的病人了,公子 哥儿先生? ——这就是在施亚都广场“哈瓦那之家”咖啡馆门口流传的笑话,指的是马亚 先生,那位骑英国马的马亚,就是葵花大院那位闻名遇迩的美男子马亚。保林诺大 叔是个有心人,他当时正路过那儿,听到了如下新闻:马亚先生认为生活在一位有 夫之妇巴西女人的怀抱中最为舒适不过。其实那女子既非巴西人也未结过婚,但那 个傻瓜却为她在奥里威斯弄了套宅邸,以避暑纳凉!这个世界上总得有各种各样的 人啊!……那位可怜虫以为拣了个便宜,而有高尚情趣的年轻人则要捧腹大笑,因 为那女人要的不是他可爱的眼睛而是他那可爱的钞票……那个蠢货,骑在一匹英格 兰小马的背上神气得活象一个侯爵,一个真正的侯爵!他还以为弄到手的是一位摩 登女郎,是巴黎林荫道上的贵妇,是个有夫之妇,并且冠有爵位!……到头来, (不,这足以使人笑破肚皮!)到头来,他才发现那女人是个没人要的婊子。虽然 她身边曾有个巴西汉子,但他烦厌她了,要把她转给葡萄牙人……马亚中了彩!可 怜这个笨蛋!就是这样,马亚先生也只能尝点儿他人的残羹剩饭,因为那女人在使 他迷恋之前已经同另外一位上层社会的年轻人在圣弗朗西斯科街纵情地寻欢作乐过 了,后来那年轻人也厌倦了,因为此间的男子汉只欣赏漂亮的西班牙女郎。但是, 谁对这位傻蛋马亚先生都无可奈何!——好吧,既然如此,咱们就直言不讳了, “魔鬼”就准备好它的号角,向全世界吹奏马亚的战绩。万岁,马亚先生! 卡洛斯手拿着报纸一动不动地站在槐树间发愣,象是一个人脸上突然挨了一把 泥浆,既气恼又说不出话来!他气的并非是看到了一份下流报纸用粗鲁的语言糟蹋 他的爱情,而是厌恶那些粗俗、下流的字眼,这类话只有在里斯本才能写得出,它 们臭气熏天,玷污了他,玷污了玛丽娅,玷污了他们的爱情……他感觉受到侮辱。 冲动之下,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处死写这篇文章的畜生。 处死他!埃戛已经制止这份报纸印发了,因为埃戛认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 他手上拿到的报纸是否仅仅是印出的几份,倒无关紧要。他脸上已被玷污。大庭广 众之下公开地侮辱他与在一张纸上偷偷摸摸地侮辱他是一个样……谁敢如此放肆, 就必定处死谁! 他决定立即去葵花大院。多明古斯吹着口哨在厨房窗台擦洗银器。当卡洛斯告 诉他去奥里威斯镇上找辆旧式马车时,好心肠的多明古斯看了看表说: “十一点钟您可以乘‘托度’四轮马车走,是夫人叫来送她去里斯本的……” 卡洛斯想起,玛丽娅昨天的确计划好去亚林内和上书店去。他矛盾起来,因为正是 这一天,他——他和他的手杖,都不应该出去!正在这时,梅朗妮端着一壶热水走 过来,她说夫人还没穿戴好,也许她不去里斯本了…… 卡洛斯又在草坪上、核桃树之间来回踱起步来。 然后,他坐在一张软木长凳上,打开寄给玛丽娅的《魔鬼号角》,慢慢地又看 了一遍那篇庸俗的文章。在寄给她的这份报纸上,那些粗鲁话看上去就更加下流, 更加难以容忍,更应该用血来惩罚。对一个安分守己、毫无害人之心、默默地呆在 自己家里的女人,竟有人如此粗暴地使劲往她脸上摔污泥,更是罪不容诛!他的愤 怒从胡编这篇下流文章的作者又伸展到了那位产生这种人物的正在腐烂的社会。不 错,每座城市都受到这类蛀虫的毒害…… 但是,只有里斯本,也只有这个道德腐败、社会文明低下、完全失去了理性、 耗尽崇高情趣、没有尊严、只讲粗俗言语的令人厌恶的里斯本,才会出现这么个《 魔鬼号角》。 在这一番道德主义者的愤愤不平之中,也出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整个里斯本 社会可能是堆积在地球上这个角落里的粪土,但是,《魔鬼号角》的这篇文章到底 有无任何捏造呢?没有。那都是玛丽娅的过去,她把它当作一件破烂污秽的衣服从 身上脱下,他亲手把这件衣服埋掉,换上的是他的爱情和他的名声——不过,有人 又把这件衣服挖了出来,在阳光下高高举起,展露出它的污垢和破洞……现在,这 件事将会永远威胁着他的生活,象一种危险物总在伴随着他。他原谅,忘却,都无 济于事。周围的人都知道,有好奇心的人或是怀恶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再写出《魔 鬼号角》上那样的文章。 他战栗着抬起了头。就是在此处,在这些树下,在这夏天绿荫蔽日、鸟儿轻声 啾啭,他和他选择的终生伴侣玛丽娅散步的地方,此时,这些树已枝秃叶落,他在 这些树下第一次自问自答:他家族的荣誉,他在社会的名声,他所承袭的家族的纯 洁和尊严,真的能允许他同她结婚吗…… 把整个感情献给她,所有的财产交给她,这完全可以!但是,结婚…… 如果有了儿子呢?一旦他的儿子长大,有了自己的尊严和纯洁的心灵,也许有 一天会从《厦鬼号角》上看到,他的母亲曾经是一个巴西人的情妇,在此之前还是 个爱尔兰人的情妇。如果儿子来找他,天真而愤怒地嚷道:“这是不是诬蔑?”他 只得低下头轻声说:“这是真的!”他的儿子会看到自己将永远和这个妈妈联系在 一起,这个妈妈的苦难与可爱不为别人所知,而她的错处却无情地被人人知晓。 她也会这样!如果他求救于她的理智和那正直崇高的心灵,对她说,一家可憎 的《魔鬼号角》报上的讽刺和侮辱的话有一天可能会传到他们亲生的儿子的耳中, 她一定会甘心情愿让他放弃诺言,并且高兴地从那铺着紫绒地毯的秘密楼梯进到葵 花大院,只要她知道楼上等待着她的是那永远不息的强烈的爱情……整个夏天她都 再没谈起别的形式的结合,说的只是他俩心心相印,彼此感到慰藉的结合。不,玛 丽娅不是虔诚的教徒,不为“道德上的罪恶”担心!神父的祝福和她有什么关系… …? 是的。但是他曾经在他们长期相爱后一个最激动的时刻向她提出要结合,难道 他现在要去对她说:“这些都是耍孩子气,咱们别再去想它了,对不起。”不,他 的心也不愿这样做!相反,他完全倾心于她……他怀着宽厚大度的怜悯之心,怀着 极大的热情朝向她,而与此同时他的理性也在谨慎而严肃地提醒他。他对那颗心崇 拜得五体投地,躺在她那双臂膀上他才得到感情上的最大满足,除此便再没有幸福 了。他唯一明智的做法是用他的名字作为最后的一节锁链,牢牢地同她联接在一起, 任凭它《魔鬼号角》响彻天空。他将以这种叛逆的态度做视世界,宣布爱情是至高 无上的唯一王国…… 不过,首先要处死那个匿名作者!卡洛斯来回踱着步,草地被踏平了。他的一 切恼怒都倾泻在这个污损了他的爱情的无耻之徒身上,这个人在刹那间给他的生活 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和不安! 玛丽娅从一旁打开了窗户。她穿了一身黑色衣裙,准备外出。只要看看她那亲 切的微笑,看看她的双肩以及合体的衣服衬托出的那健美、温暖的身躯,卡洛斯对 自己刚才在光秃秃的槐树下刹那间闪过的不忠和胆怯的疑虑,顿时有一种厌恶的感 觉……他朝她跑过去,轻轻地给了她一个长吻。这一吻是真心地祈求宽恕。 “你怎么啦,这么板着面孔?”他笑了,郑重地说,不是板着面孔,也许是心 烦。他收到了埃戛一封信,埃戛的一封啰哩啰嗦的麻烦的信。所以他要去一趟里斯 本,自然晚上就全得呆在那儿了…… “整个晚上?”她失望地叫起来,一双手伸到他的肩膀上。 “是的,很可能是这样。讨厌死了!埃戛的事常常突如其来……你不也去里斯 本吗?”“现在就更想去了……你要是愿意我去的话。”“天气倒很好……但是路 上会冷的。”玛丽娅喜欢这样的冬天天气,阳光明媚,空气新鲜但又有点儿寒意袭 人。这样的天气使她感到轻快,头脑清醒。 “好,好吧,”卡洛斯说着扔掉了烟蒂。“咱们先吃午饭,亲爱的…… 这位埃戛可能已经不耐烦得来回转了。”玛丽娅跑去催促多明古斯。卡洛斯穿 过潮湿的草地,慢慢地走向那排矮树丛,那树丛象一片篱笆从一面把“淘喀”别墅 围住,小山从那里向下倾斜,山坡上布满一个个小庄园、一片片白墙和橄榄树,还 有一个工厂的大烟囱吐着浓烟。再往远去,是一条浅蓝色冒寒气的河流。后面,便 是座座暗蓝色的青山,一栋栋白色的农舍小房依山傍水而立!在晴朗的日子里,薄 薄的雾霭之中,那幢幢房子清晰可见。他停住步,观赏了片刻眼前的景色。这座他 从不知道名字的村庄,在阳光下如此宁静、悦目,使卡洛斯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 想到世界的某个角落找个幽静、隐蔽又傍水的地方,那里没人认识他,也没有《魔 鬼号角》,他可以象普通的穷人一样,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在陋屋斗室中过着平静 的生活。 玛丽娅从餐厅的窗口招呼他,她正探下身了从一株尚在开花的蔷薇上摘下所剩 无几的花朵。 “这个天气外出多好啊,玛丽娅!”卡洛斯穿过草地,走上前来说。 “现在有太阳,里斯本也很漂亮……”“是这样。但是,施亚都广场,流言蜚 语,平庸的政治,那些报纸刊物,所有这些可恶的东西……我倒情愿在非洲找间茅 草屋!”午饭拖了好长时间。钟敲一点,“托度”马车才登途上路,车上还挂着昨 夜的雨水,在下坡处,就在镇子前面,他们同一辆跑不动的马车相错而过。玛丽娅 好象瞥见了埃戛的帽子和单片眼镜……他们停下车。果然是埃戛,他也认出了“淘 喀”别墅的马车,他那两条仙鹤般的长腿跳着躲过一个个水坑,走了过来,一面喊 着卡洛斯。一见到玛丽娅,他就露出了一副狼狈相。 “真没想到!我正要往你那儿去……看到天气这样好,我心想……”“行了, 你把车钱付了,过来同我们一起走!”卡洛斯打断他的话说,眼睛不安地望着埃戛, 琢磨着他突然来奥里威斯的原因。 埃戛付过车钱,坐进了大马车,感到很窘,因为在玛丽娅面前不能坦率地谈论 《魔鬼号角》那件事,而卡洛斯那双眼睛又盯着他。于是,他谈起了冬天,谈起上 特茹地区闹水灾的事……玛丽娅从报上看到了这则消息。这次水灾为害不小,两个 小孩儿淹死在摇篮里,损失了许多牛羊,真是大灾大难!卡洛斯终于忍不住了,说 : “我收到了你的信……”埃戛回答说: “全都妥善解决了!都谈妥了!我来这儿确实是出于对田园的感情……”玛丽 娅非常知趣地朝河边望去……埃戛这时用手指迅速比划一下,意思是“钱,就是个 钱的问题”。卡洛斯放心了。埃戛又回过来继续谈起上特茹地区的灾民,以及为救 助灾民准备在特琳达德剧场举办的一个文学艺术晚会……这是官方组织的盛大活动。 有议会的男高音们,文学界的夜莺们,还有佩戴圣地亚哥军功勋章的钢琴家,所有 那些嗓音响亮而动人的立宪派人士都要“出击”。国王和王后都会出席。已经在编 织准备挂在大厅里的茶花花环了。埃戛本人尽管有蛊惑性,还是被邀去朗诵《一个 原子的回忆》片段。 由于谦虚,也是由于这篇回忆里还没有什么足以使首都的人们高兴的愚蠢内容, 他拒绝了。但是,他举荐了格鲁热斯。这位艺术家可以拿他的一篇作品到那儿去显 一番身手或是去为他人演奏催眠曲。此外,还有一首阿连卡的关于社会题材的诗。 总之,一切都表明那将是一次盛会。…… “堂娜玛丽娅夫人,”他继续说,“应该去看看!……有意思极了。您会看到, 浪漫派和自由派的葡萄牙人都将粉墨登场,系着白色领带,肚子里有多少货色都会 掏出来!”“的确,你应该去看看,”卡洛斯笑着说。“再说,要是格鲁热斯演奏, 阿连卡朗诵,那就成了我们的晚会……”“说得完全对!”埃戛带有几分激动地大 声嚷道,一面摸索着单片眼镜。“在里斯本有两件东西值得一看……一是看耶稣圣 像游行,另一个就是诗歌晚会!”他们在小贝罗广场转了儿圈。卡洛斯大声命令车 夫在阿勒克林街路口停下。他们下了车,从那儿坐上有轨马车前往葵花大院。 马车紧挨着人行道在一个坡前停下,对面是家裁缝店。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 长者正站在那儿;他留着那稣门徒式的胡子,穿了一身丧服。当看见了靠着车窗的 玛丽娅时,他显得有点儿惊慌。他那宽大、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接着,他大 模大样地向她脱帽致意,那是一顶帽檐上翘、一八三○年式样的帽子,上面还系了 一条黑带子。 “他是谁?”卡洛斯问。 “是达马祖的舅舅,叫吉马莱斯,”玛丽娅说着脸也红了。“他在这儿,真有 意思!”啊,对了,是那个久负盛名的吉马莱斯先生,主办《拉贝报》,甘必大的 密友!卡洛斯记得自己曾经与阿连卡在普里士剧院碰见过这位同胞。他也向吉马莱 斯致意。那一位动作更加缓慢地脱下了他那顶意大利烧炭党人的黑帽子。埃戛使劲 戴好单片眼镜,想好好地看看达马祖这位传奇式的舅舅,因为他在帮助法国政府治 理国家。他们送走了玛丽娅,马车往阿勒克林街驶去。当他们穿过马路朝中央饭店 走去的时候,埃戛由于仍然被那位革命者的风度和整齐的胡子所吸引,就又口过头 去…… “真帅!多漂亮的帽子,嗯!他怎么见过玛丽娅?”“在巴黎……这位吉马莱 斯先生同她母亲很要好。玛丽娅同我说起过他。一个穷光蛋。他不是什么甘必大的 朋友,什么也不是……他从西班牙报纸上译点儿消息给《拉贝报》,穷得快饿死了 ……”“达马祖不管他?”“达马祖是个骗子。咱们还是谈自己的事……你给我寄 的鬼东西《魔鬼号角》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他们慢慢地顺着阿泰罗广场走, 埃戛讲起了这桩肮脏勾当。他昨天上午在葵花大院收到了《魔鬼号角》。他熟悉这 家小报,甚至还和那位老板兼主编早有私交,这人叫帕尔马,帕尔马·卡瓦朗,以 示区别于另外一个帕尔马·卡瓦林纽的尊贵称呼。卡洛斯立刻明白了,文章如果是 帕尔马写的,那么灵感肯定是别人的。帕尔马对卡洛斯毫无所知,对玛丽娅也不了 解,连她在圣弗朗西斯科街的住处和“淘喀”别墅都闻所未闻……显然他不会为了 卖弄文彩去写这样一篇文章,因为这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和或许是一顿毒打。因而, 这篇文章完全是别人付钱托他登载的。在金钱交易中,谁出的价钱高谁就能赢。遵 循这个永恒的原则,埃戛到帕尔马·卡瓦朗的陋室里找到了他。 “你还认识他的破房子?”卡洛斯憎恶地问道。 “不太熟……我去司法秘书处问了一个人,那人同他合伙出版《宗教年鉴》… …”埃戛去了那间破房子,并且发现原稿正在一位肯行方便的善人手中。首先,那 部印刷这类无耻材料的破机器印了五六份报就坏了。此外,这位可爱的帕尔马对向 他推荐这篇稿子的那位绅士很恼火,因为在钱数上争得很厉害。埃戛当即表示买下 他印出的全部报纸,这位报人立刻伸出一只大手,露出了用牙齿咬平的指甲,那只 手由于感激和期待而颤抖着。埃戛当即付了他五镑,并答应以后再给十镑…… “代价是高的,但你有什么办法呢?”埃戛接着说,“我毫不犹豫,没再同他 还价……当我要他说出推荐那篇稿子的绅士的姓名时,帕尔马可怜地说,他还要养 活一个西班牙女人,那位绅士已经替他付了房租,因为里斯本房租昂贵,而报纸在 这个倒楣的国家……”“他要多少钱?”“十万雷亚尔。但是,如果用报告警察威 胁他,也许会减到五万。”“你答应给他十万,什么都答应他,我要知道那个人的 名字……你认为会是谁?”埃戛耸耸肩膀,用手杖在地上慢慢地划了个道。然后更 加慢吞吞他说,《魔鬼号角》上这篇文章的策划者可能是卡斯特罗·戈麦士的熟人, 是个去过圣弗朗西斯科街的人,并且也了解“淘喀”别墅,是一个出于吃醋或是报 复要伤害卡洛斯的人,他还了解玛丽娅的历史,总之,这人是个胆小鬼…… “你在描绘达马祖!”卡洛斯大声说,脸色煞白,并且停住了步。 埃戛耸耸肩膀,又在地上划了个道。 “也许不是……谁知道!总之,咱们会查清楚,我答应三点钟去里斯本人酒馆 会帕尔马,最后敲定这笔交易……最好你也去。你带着钱吗?”“要是达马祖,我 就揍死他!”卡洛斯咕哝着说。 卡洛斯钱带得不够。他就乘坐一辆轻便马车跑到威拉萨办公所。管家早已去了 马弗拉,参加一个洗礼仪式。卡洛斯只好向爷爷的裁缝老柯泰斯借了十万雷亚尔。 大约四点钟,他们在圣米斯塔广场的里斯本人酒馆门口下车时,帕尔马正倚在大门 上点烟,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绒外套和一条紧箍大腿的开士米裤于。他马上大模大样 地向卡洛斯伸出了手,但卡洛斯没去碰它。帕尔马·卡瓦朗伸着手,毫不感到羞辱 他说,他正想离开这儿,在楼上喝烈酒等着,他都腻味了。但是,他又预感到马亚 先生会劳驾来一趟的…… “我正在同好朋友埃戛办这件事……如果你们愿意,咱们到上面找个单间,更 方便些,还可以喝一杯。”他们顺着昏暗的梯楼向上走去时,卡洛斯想起来见到过 这副厚厚的眼镜,见过这张苹果汁色的松软的脸……对了,在辛德拉,这个人和欧 泽比奥还有两个西班牙女人在一起。那一天,他自己象只无主的狗,沿着安静的马 路东闻西嗅,寻找着玛丽娅……这位卡洛斯更加厌恶帕尔马先生。到了楼上,他们 走进一间小屋,屋内有面铁窗,天井里昏暗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 桌上的台布沾满油污和酒渍,几个盘于同盐醋调味品小瓶混杂着放在一旁,一 只橄榄油瓶里还有几只死苍蝇,帕尔马先生拍了几下巴掌,叫伙计送烈酒来。随后, 他使劲儿提了提裤子说: “好,我想面前的二位都是君子,好样的。我已经对友人埃戛说过,整个这笔 交易……”卡洛斯打断了他的话,用手杖头意味深长地敲打着桌沿。 “直截了当些……为要告诉我谁向你推荐了《魔鬼号角》这篇文章,帕尔马先 生,你要多少钱?”“说出是谁约你写的,并且拿出证据未!”埃戛补充说,一面 望着墙上那张印有裸体女人戏水的画。“单说名字还不够……当然,帕尔马,作为 朋友你完全可以信赖……但是,朋友,如果你告诉我们是堂路易斯。布拉甘萨,显 然我们是绝不会相信的!”帕尔马耸耸肩膀。看来必须拿出证据了。虽说他毛病很 多,但可不是个蠢货!做交易就得坦率、干脆……他们如果谈妥,在这儿立即把证 据交给他们,他的钱包就可以塞满了。但是拿出那些证据可得需要勇气,还要冒生 命危险!他有一封推荐这篇文章的朋友写的信,有一份寄送《魔鬼号角》的名单, 还有这篇文章的铅笔草稿…… “为了这些,你要十万雷亚尔?”卡洛斯问道。 帕尔马犹豫了片刻,用肌肉松弛的手整了整眼镜。这时,侍者送来了烈酒,于 是《魔鬼号角》主编大大方方地递过酒,还拉过椅于请二位绅士坐下。但是两人都 拒绝了——卡洛斯站到桌子旁边,把手杖放在桌子上;埃戛又在看另一张画,画上 是两名喝醉酒的修道士。侍者退下后,埃戛走上前来,和蔼地碰了碰那位报人的肩 膀,说: “十万雷亚尔可是个大数,帕尔马我的好朋友!请注意,给这个数儿是对你客 气。因为《魔鬼号角》上这篇小文章送到博阿·奥拉警察局去是要坐牢的!……当 然,现在这情况不同了,你并非有意伤人,但还是要吃官司的!……谢维林诺就是 这样去了非洲,被塞进底舱,吃的是水手饭,还得挨鞭子。那是挺难受的,非常难 受的。所以,我希望咱们在这儿以君子之风,友好地谈妥这件事儿。”帕尔马低着 头,搅拌着酒杯里的糖块。他叹了口气,终于用有气无力的声调说,正是以君子的 友好态度,他同意十万雷亚尔…… 卡洛斯立即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英镑,一个个轻轻地放到一只盘子里。被金币的 叮当声弄得心绪激动的帕尔马·卡瓦朗马上解开上衣,取出钱包,一个粗大的银质 交织字母在闪亮,字母上方是一个大大的子爵纹章。他手指颤抖着,把三张纸打开 摊在桌于上,埃戛正拿着单片眼镜,急不可耐地等着。 现在他高兴地叫起来。他认出了那是达马祖的笔迹! 卡洛斯仔细地察看这几张纸。那是达马祖写给帕尔马的一封信。信不长,是用 俚语写的,随信附来了那篇文章,并要求他“再加点辣味”。那是份手稿,达马祖 精心炮制的,还加了重点号。那些该收到这份《魔鬼号角》的人名单也是达马祖起 草的,有勾瓦林纽夫人,巴西公使,堂娜玛丽亚·库尼亚,国王,葵花大院所有的 朋友,科恩,一些官员和首席女歌星芳赛丽…… 这时,帕尔马不安地用手指在桌布上敲打着,旁边的盘子里金币在闪光。埃戛 隔着卡洛斯的肩膀又看了一眼那几张纸,然后鼓励他说: “帕尔马,把钱收起来吧!交易归交易,这些钱都快凉了!”手摸到钱时,帕 尔马·卡瓦朗激动了。真的,如果知道事关马亚先生这样一位正人君子,他不会接 受那篇文章的!真是这样!……先是他的朋友欧泽比奥·希尔维拉同他谈。接着, 萨尔塞德又同他说。两人都很狡诈,说是开个玩笑,马亚不会介意的,等等,等等, 还做了许多保证……不管怎么说,他自己被说服了。萨尔塞德和欧泽比奥的行为都 很卑鄙。 “幸亏机器坏了!不然,现在就糟了,真可怕!真不愉快,真的,真不愉快。 不过,现在了结了。后果还不算太严重。人生中总会干些蠢事的。”他睁大双眼, 又数了一遍手上的钱,然后咕嘟一声痛快地喝干了烈酒,卡洛斯收藏好达马祖的信, 拉开门闩。但是,他又转过身来,最后问了一句: “这么说,我那位朋友欧洋比奥·希尔维拉也在这桩事里插了手?”帕尔马非 常缓慢地担保说,欧泽比奥只是代表达马祖来对他谈话! “欧泽比奥,那个可怜虫,他来仅仅是作为使者……因为达马祖和我不怎么来 往。从在比斯凯尼亚家吵架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说真话,我当时说要给他两耳 光,他也忍了。过了好一段时间,当我在《真实报》主管‘上流社会’专栏时,我 们又说话了。他代表朗丁伯爵来找我,很有礼貌地要求我为一个生日舞会与几句漂 亮后……后来,达马祖本人过生日,我也写了一篇短文。他请我吃了一顿宵夜,我 们的关系就比较好了。但他是个奸诈的家伙……而欧泽比奥,那可怜虫,他仅仅是 受人指使。”卡洛斯转过身,离开了那间小屋,对帕尔马既没说一句话也没打个招 呼。《魔鬼号角》的主编朝着门口低了低头,然后又厚着脸皮高高兴兴地喝起他的 烈酒,同时又向上提了提裤子。这时,埃戛慢慢地点上雪茄烟。 “帕尔马,现在由你一个人撰写整版报纸?”“西尔威斯特勒也写……”“哪 个西尔威斯特勒?”“就是《花絮》专栏的作者。我想您还不认识他。一个瘦瘦的 小伙子,长得不丑……整天愁眉苦脸,他写的东西意思也不大……但是,他了解点 儿上流社会的事。他同卡贝拉斯子爵夫人混过一阵,他称她为我的‘长毛女’…… 不过,西尔威斯特勒有时也很有趣!他,他知道上流社会的一些事,比如贵族之间 的勾心斗角,姘居,丑闻……你从没看过他写的东西?不过,烦人的是总得由我给 他修改……这一期将有我写的专页,写现代花花公子。我喜欢这个题材,再加上点 儿现实主义的笑话……好了,以后再说吧。 再有,埃戛,我很感谢您。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和《魔鬼号角》将随时效劳!” 埃戛向他伸出了手。 “谢谢,可敬的帕尔马!再见。”“上帝保佑您,亲爱的堂胡安!”这位可敬 的人物非常机智地应了一句。 卡洛斯坐在车里,在下面等候。 “现在怎么办?”埃戛站在车门口问道。 “现在,你上车来,咱们去解决达马祖……”卡洛斯早已想好了大略的计划。 他想派人去向达马祖下战书,因为已经证明了达马祖是报纸上一篇侮辱他的文章的 作者。决斗要用长剑或是锐利的短剑之中的一种进行;葵花大院兵器室中这类闪光 的铁器总是使达马祖胆战心惊的。如果决斗——看来非常可能不会发生——卡洛斯 将在达马祖的脸颊和肚皮之间戳个洞,让他在床上躺上几个月。否则,卡洛斯只接 受萨尔塞德先生做出的一种解释,即他要简单地签署一个声明,上面写有这样一句 话: “我宣布我是个无耻之徒。达马祖(签字)。”办这些事,卡洛斯是指望埃戛 了。 “谢谢,谢谢!咱们立刻就去!”埃戛搓着双手高声说,双眼闪现出喜悦的光 彩。 但是,他提醒卡洛斯说,达马祖正在服丧,这就要求再找一个证人,他提到格 鲁热斯,那是个说话不多、很顺从的年青人。但是无法找到这位艺术家,因为女用 人总是说维多林诺少爷不在家……他们决定去文人俱乐部,然后再派人送张条子, 说是“为了一桩涉及友谊和艺术的紧急事情”,请格鲁热斯前来。 “就用这个办法,”埃戛说,一面搓着双手。这时,马车正朝着圣弗朗西斯科 街跑去。“就用这个办法除掉达马祖?”“是的,必须结束这种迫害。这简直到了 可笑的地步……用剑击或是一封信,我们至少能在一段时间里把这个无耻之徒制服, 我倒宁愿刺他一剑。 不然,你就去写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你一定会得到一封满意的信!” 埃戛说着狡猾地一笑。 在文人俱乐部,给格鲁热斯写完便条,他们就到图片室去等他。勾瓦林组伯爵 和斯但因布罗肯正站在一扇窗子下谈话。他们感到很意外,芬兰公使忙伸出双臂去 拥抱亲爱的马亚,因为自从阿丰苏动身去圣奥拉维亚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马亚。勾 瓦林纽热情地招呼埃戛,重叙了今年夏天他们在辛德拉建立的友谊。但是,他同卡 洛斯握手却是冷冷冰冰、十分短暂。几天前,他们在罗雷托见面时,勾瓦林纽还低 声说了句“你好,马亚”,话里己露出了冷淡。啊,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热情,那 么亲切的拍肩膀了,那时卡洛斯和伯爵夫人总是在圣伊萨贝尔那位姑母家的床上抽 香烟。现在,卡洛斯抛弃了勾瓦林纽伯爵夫人,离开了圣马沙尔街,离开了那张长 沙发,那沙发伯爵夫人一坐上去,她那皱裙的裙子总发出窸窣的响声;现在她的丈 夫也沉着脸,好象他也被抛弃了。 “我常常怀念我们在辛德拉的愉快讨论!”他说着亲切地拍拍埃戛的后背,往 日这可是马亚受到的待遇。“咱们的讨论可是第一流的!”其实,那些都是“激烈 的争论”,事情发生在维托尔饭店的院子里,争论的是关于文学、宗教、道德等问 题……一天晚上,为了那稣的神力问题他们甚至吵了起来。 “是这样!”埃戛点点头说,“您那天晚上好象肩上披了件耶稣兄弟的袍子!” 伯爵笑了。上帝保佑,不是那稣兄弟,是关于福音书里的优美故事,没人比他更熟 悉了。他知道福音里的许多传说故事……但都是些用于安慰人类灵魂的故事。这也 就是那天晚上他同友人埃戛持不同看法之处……哲学和理性主义能够安慰一位哭泣 的母亲吗?不能。所以…… “不管怎么说,我们讨论得很有意思!”他最后说,一边看了看表。 “说句真心话,一场关于宗教、形而上学的高水平的讨论确实使我感到乐趣… …如果政治活动之外还能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全力研究哲学……我天生就该干这 一行,就是要深入研究问题。”就在这时,穿着蓝色外套,胸前别着一小枝艾菊的 斯但因布罗肯抓住了卡洛斯的手说: “你还需要健壮点儿!……阿丰苏·达·马亚呢,一直在贵国……? 怎么这个 冬天很少看到他呀?”接着他又对自己没去圣奥拉维亚表示惋惜。可是,有什么法 子!王室成员全在辛德拉,他不得不陪伴他们,让他们欢心……后来,因为有事, 他匆忙去了一次英国。现在才从那儿回来不几天。 是的,卡洛斯知道,他从《插图杂志》上看到了…… “你看到了?哦,是的,人们都非常友好,《插图杂志》对我是很友好的……” 人们宣布了他离开的消息,后来又宣告了他来到的消息,用的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 友好词句。由于葡萄牙和芬兰的关系诚挚友好,事情必然如此……”总之,这里的 人太好了,太可爱了!……”“只是,”他补充说,一面文雅地微微一笑,同时朝 着勾瓦林纽看了一眼,“有个小差错……人们说我是从南安普敦乘皇家邮轮到此的 ……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乘法国海运公司的轮船在波尔多上的岸。我曾经想给平托 先生写封信,他是《插图杂志》的主编,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后来,又一 想,我就对自己说‘上帝呀,人们会以为我要从准确的角度来教训《插图杂志》, 这太严重了……’瞧,还是谨慎为好,于是我就没吭声……但是,这毕竟是个错误, 我是在波尔多上的岸。”埃戛低声说,历史有一天会负责纠正这个事实的。公使微 微一笑,做了个手势,似乎想说历史才不会自找麻烦呢。但出于礼貌,他不便把这 话说出来。这时,勾瓦林纽点上雪茄,又看了一眼表,然后询问朋友们是否听说了 内阁的一些事,有关内阁危机的消息。 他们都感到意外,因为他们没看报纸……但是埃戛大声说,危机,为什么?在 这样一个平静的时期,各公共机关已经关了大门,一切都令人满意,在如此美好的 秋天会发生危机? 勾瓦林纽耸耸肩膀表示异议。昨天傍晚,召开了一次大臣会议。今天上午,大 臣会议主席全副披挂去了王室,决定“放弃权力”……再多他也不知道了。他没同 他的朋友们谈论此事,也没去过他们常聚会的地方。同过去发生危机时一样,他深 居简出,保持沉默,静坐观望……整个上午他都在那儿抽雪茄和看《两个世界》杂 志。 卡洛斯认为,这简直是一种不爱国的弃权。 “那么为什么呢,勾瓦林纽,要是你的朋友上台……”“正因如此,”怕爵说, 满脸涨得通红。“我不想炫耀自己……我有我的自尊,也许我有理由这样……如果 我的经验,我的言谈话语,我的名字派得上用场,我的同事们知道我在哪儿,只要 来请我就是了……”他闭上口,两唇紧紧地咬住雪茄。斯坦因布罗肯一听到谈这些 政治问题,立即向窗口走去,躲在一旁擦眼镜片,缩进了那个属于芬兰的中立角落, 使人莫测,但是,埃戛还未能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为什么会垮了,为什么一个在两 院中拥有多数的内阁,有太平的环境、军队的支持、教会的祈祷,还有信贷银行的保 护,会垮台呢? 勾瓦林纽用手指慢慢地捋着胡须,低声地解释道: “内阁已经耗得差不多了。”“象一支蜡烛?”埃戛大声笑着说。 伯爵不知如何答复是好。也许不能说象支蜡烛……蜡烛靠的是蜡油…… 而在这个内阁里,聪明才智过剩。毫无疑问,确实有些盖世之才…… “这话说得好!”埃戛举起双手嚷着。“说得好极了!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国家 里,政治家们个个‘才智出众’。反对党也一向承认,它所谩骂的大臣们,除了办 蠢事,个个都是‘头等的天才’!而多数派也承认,尽管他们常谴责反对党干的蠢 事,但反对党里还是人才济济!然而世上其他的人都一致认为这个国家是一片混乱。 所以,结果就出现了这种可笑的事实:一个由全欧洲拥有无数益世之才的政府管理 的国家,确被人们一致认为是一个管理得最糟糕的国家!我建议,既然天才们总是 失误,就让蠢才们来试一次吧!”听到这种异想天开的大话,伯爵友善丽高做地笑 了笑,卡洛斯急于显出友好的样子,就凑到对方的雪茄上点着了自己的雪茄,插话 说: “勾瓦林纽,要是你的朋友们上了台,你选择什么职务?外交大臣,显然如此 ……”伯爵做了个非常无所谓的手势。他的朋友们显然并不需要他的政治经验,他 将专心从事理论研究工作。再说,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家庭事务,健康状况,以及 生活习惯是否能允许他挑起在政府任职的重担,总之,外交大臣对他并没有吸引力 …… “这个职务绝对不干!”他很自信地接着说。“要想作一个能理直气壮地在欧 洲说话的外交大臣,背后就需要一支二十万人的陆军和一支装备有鱼雷的舰队。不 幸的是,我们太弱了……而我,如果充当二流角色,任凭一个俾斯麦或格莱斯顿来 指挥我‘必须这样做’,我可是不干!……你说对吗,斯坦因布罗肯?”这位公使 咳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 “当然是这样……这太严重了,这过分严重了……”于是,埃戛说,友人勾瓦 林纽凭他对非洲地理的兴趣,可以当一名开拓型的、有独创性的、大有作为的海军 大臣……”怕爵高兴得满面生辉。 “是的,也许是……但是,我告诉你,亲爱的埃戛,在那些殖民地,所有的美 好事业,所有的伟大事业,都已经完成。奴隶已经解放,他们对天主教教义已有了 充分的了解,海关业务也已经建立……总之,最好的事都已经办了。但是,还是有 些有意思的细节尚待完成……例如在罗安达……我这么提,只是作为一个细节来说, 作为尚待做的一项点缀进步的工作未说。在罗安达很需要一个普通的剧场,这是文 明的一个方面。”这时,一个仆人走上前来通知卡洛斯说,格鲁热斯先生在下面大 门口等候。两位朋友立即前去会他。 “这位勾瓦林纽真是个绝妙的人物!”埃戛走下楼梯时说。 “这一位,”卡洛斯以上层社会人士那种极为鄙夷的口气评论说,“在政治界 算是个好的了。好好想想,把那些穿白衬衣的人物好好排排队,这一位也许是最佳 者了!”他们在大门口遇到格鲁热斯;他穿了一件浅色短外衣,正在卷一支烟。 卡洛斯马上请他口家穿上一件黑色礼服,艺术家睁大双眼问道: “赴晚宴去?”“参加葬礼。”他们粗略地告诉艺术家,达马祖在一份报纸, 就是《魔鬼号角》上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中最好听的字眼是称卡洛斯为“下流货” (报纸他们没让印发,因为不能让这种肮脏货传出去)。说这件事时,他们没提及 玛丽娅的名字。所以,埃戛和他,格鲁热斯,准备大一趟达马祖家,要他赔偿名誉 损失或是要他的命。 “不过,”艺术家嘟哝着说,“这同我有何干系呢……? 这类事我不懂行。” “你必须,”埃戛解释说,“去穿件黑色礼服,并要皱起你的眉头。然后,跟我来, 你什么话也别说,称达马祖为‘阁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能舒展开眉 头,也不能脱下礼服……”格鲁热斯没再说话,去穿他的黑色礼服了。但是,走到 街心时,他又回头说: “哦,卡洛斯,我对家里人说过了。二楼还空着,而且贴了新糊墙纸……” “谢谢,快去穿黑衣服!……”艺术家走了。这时,一辆全速跑过来的四轮马车在 文人俱乐部门前停了下来。黛莱斯·加玛从车上跳下来,一只手还抓着车门把手。 他大声问两位朋友: “勾瓦林纽呢?他在上面吗?”“在……有什么新闻吗?”“那些人垮台了。 萨·努内斯被召去了!”他跑步穿过院子。卡洛斯和埃戛继续慢慢地朝格鲁热斯家 门口走去。二层楼的窗户敞开着,但是没有窗帘。卡洛斯抬起双眼朝那儿望去,回 忆起看赛马的那天下午,他乘着辆四轮双座马车从贝林来到这儿看这几扇窗户的情 景:那时已近黄昏,关上的百叶窗后面一盏灯亮了,他盯住它,好象它是一颗可望 而不可及的明星……时光过得多快呀! 他们又返回文人俱乐部。勾瓦林纽和黛莱斯正匆匆登上等候着的马车。 埃戛停住步,垂下两手。 “勾瓦林纽去为政权而奋斗了,命令到荒野腹地去演《茶花女》了!上帝,可 怜可怜我们吧!”这时,格鲁热斯终于来了,他戴了顶高礼帽,穿了一件庄重的人 礼服,脚上是双新漆皮鞋。三个人立即坐上一辆又窄又硬的马车,卡洛斯要带他们 去达马祖家。由于当晚他想在奥里威斯吃饭,他打算在星星公园圆形音乐台附近等 候他们,以了解这场“吵闹”的结果。 “你们要快点,厉害点!”达马租的家是座只有一层的老房子,有扇绿色的大 门,上面有根带铁丝的拉铃,响起来象修道院里的凄凉铃声。两位朋友等了很久, 那位粗野的加里西亚人才吸拉着一双拖鞋出来,由于达马祖现在已经同卡洛斯分道 扬镳,就不需要讲究穿戴了,这个加里西亚人再用不着受罪穿着紧紧绑绑、让人受 罪的漆皮靴,跟着达马祖到处跑了。在院子的一角,有扇门打开了,露出亮堂堂的 小花园,那里象是一个堆放箱子、空瓶子和垃圾的地方。 加里西亚人认出了埃戛,忧马上带他们穿过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昏暗的狭窄通道, 然后,他啪嗒啪嗒地跑向走道的另一头,把一扇门打开,里面透出了光亮。几乎就 在这同时,达马祖就从那儿喊起来: “哦,埃戛,是你呀!进来吧!见鬼了!……我正在穿衣服……”埃戛被这亲 切、热情的喊声弄得不知所措了,只得在黑暗的过道上严肃他说: “没关系,我们等着……”达马祖穿着衬衣,正在系背带。他站在门口坚持道 : “请进来呀!真见鬼,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已经穿好裤子了!”“这儿有 位客人,”埃戛大声说,就此把事挑明了。 那一头的门关上了。加里西里人走过来打开了大厅。地毯同卡洛斯在葵花大院 房内的一模一样。周围的一切都使人想起了他同马亚过去的友谊:一张卡洛斯的骑 马像镶在一个漂亮的带瓷花的镜框里:一块从梅黛罗丝姐妹那儿买来的绿白相间的 印度大单于覆盖着钢琴,那还是由卡洛斯用别针别好的;在一个多层西班牙书柜上 的玻璃罩里,有一只新的女人丝鞋,那是达马祖在塞拉买的,因为他有一天听卡洛 斯说,“在男孩子的屋内总要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摆件象征爱情的珍品……”这些雅 致的布置是在马亚的影响下匆忙做出的,但是萨尔塞德老爹那坚固的家具更显眼地 摆在那儿,全部是硬木的和一色的蓝丝绒;有个大理石座架,上面摆了一台黄铜大 钟,钟上刻的是狄安娜在抚摸一只猎犬,还有一面巨大的贵重镜子,镜框上插着一 串名片,女歌星的照片和晚会的请帖。格鲁热斯正在端详这些东西时,走道上响起 了达马祖轻快的脚步声。艺术家立即跑过来同埃戛挨在一起,手里拿着高礼帽,站 在一张套着丝绒的牢固、舒适的长靠椅前。 这位可爱的达马祖穿上了一身蓝色长礼服,扣得整整齐齐,还别了一朵含苞待 放的茶花。一见到格鲁热斯,他就举起双手,笑着说: “怎么,这位就是客人?你总爱开玩笑!害得我穿上了礼服……我差点儿佩带 勋章呢!……”埃戛非常严肃地打断他的话,说: “格鲁热斯不算是客人,但是我们来此地的缘由却是微妙和严肃的,达马祖。” 达马祖睁大了双眼,终于注意到了两位朋友的奇怪装束,两人都是黑色衣着,表情 冷冷冰冰,十分严肃。他退后一步,脸上的笑容顿时完全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坐,你们请坐……”他的声音也变得无力了。他坐在 一把矮安乐椅的边沿,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的全是漂亮的精装书。他把双手放在膝盖 上,急切地等待着。 “我们来此,”埃戛开始说,“是代表我们的朋友卡洛斯·达·马亚……”一 股热血突然涌上了达马祖那肥胖的脸,一直冲到他那用火钳卷过的头发的头路处。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一副惊讶、窒息了一般的样子,呆呆地蹭着膝盖。 埃戛直坐在沙发上,慢慢他说下去: “我们的朋友卡洛斯·达·马亚指控说:达马祖发表了,也许是让别人在《魔 鬼号角》上发表了一篇严重侮辱他和同他有关的一位夫人的文章……”“在《魔鬼 号角》上,我,”达马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魔鬼号角》!……”埃戛非常冷 淡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纸,走过去把它们一张一张放在达马祖身旁那张桌子上的一 本非常精美的、由多雷插图的《圣经》上。 “这就是你寄给帕尔马·卡瓦朗的文章草稿……这儿还有一份名单,也是你的 笔迹,是你要寄送《魔鬼号角》的人名单,从国王到芳赛丽……此外,我们还有帕 尔马的声明。达马祖不仅仅是个煽动者,而且事实上是文章的作者……由于受到了 侮辱,我们的朋友要求进行决斗……”达马祖从安乐椅上跳了起来——埃戛下意识 地往后一退,担心他会打人。达马祖站到大厅中央,眼神发呆,两手在空中挥舞着 说: “这么说,卡洛斯向我挑战了?向我挑战……? 我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是他 整了我一次!……是他,你们完全知道是他!……”他顿足搥胸,眼里含着泪水, 滔滔不绝地把心里的怨气倾泻出来。是卡洛斯,是卡洛斯狠狠地伤害了他!整个冬 天,卡洛斯追着他,求他把自己介绍给一位非常漂亮的巴西女人,那女人在巴黎住 过,把卡洛斯迷住了……由于他,达马祖,一向心地善良,就答应了,还说:“放 心吧,我给你介绍!”后来呢,先生们,卡洛斯干了什么事?他利用了一次神圣的 机会,一次丧事,那时他,达马祖,到北方去了,因为他的舅父病故,卡洛斯就跑 到了这个巴西女人家里……他施尽种种计谋,使得那个可怜女人把他达马祖——她 丈夫以你相称的密友,拒之门外了!好啊,本该由他向卡洛斯下战表的!但是,他 没有这样做!他很理智,为了阿丰苏·达·马亚先生,他避免了一场丑闻!……他 抱怨过卡洛斯,这是事实……但是是在文人俱乐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在一 班年轻的朋友中间发发牢骚……结果,卡洛斯却来了这么一手!“向我挑战!而我, 所有的人都了解我!……”由于上气不接下气,他不说话了。埃戛伸出一只手,很 有礼貌地指出,他们离开正题了。《魔鬼号角》上这篇文章是达马祖构思,起草并 出钱刊登的。这点他没有否认,也否认不了,因为证据就在面前,就摊在桌子上。 此外,他们还有帕尔马的声明…… “这个无耻之徒!”达马祖大声说,又气得昏头昏脑地来回转,都碰到了家具 上。“这个无耻的帕尔马!我要和这家伙算账!……跟卡洛斯没什么,可以有办法 解决,我们都是文雅的青年……对帕尔马,要认真对待!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 要狠狠教训他!这个人我给了他好多英镑,有七万雷亚尔呢!请他吃过宵夜,坐过 马车!这个强盗,他为了参加一次洗札,去炫耀一番,向泽菲林诺借了手表,后来 又把它当了!……他对我也来这一手!……我非得把他剁成肉块!埃戛,你在哪儿 见到的他?说呀,唉!我今天就要抓住他,用鞭子抽得他满街跑……背信弃义,我 不能容忍,对谁我都不能容忍!”埃戛以一个稳操胜券的人所有的那种心平气和的 口气再次提醒他,回避正题无济于事: “我们决不会就此罢休的,达马祖……问题是:你达马祖侮辱了卡洛斯·达· 马亚。要么公开收回写过的侮辱性文章,要么进行决斗……”但是,达马祖没听下 去,他绝望地向格鲁热斯求救,而那一位则坐在丝绒沙发上一动不动,把两只穿着 新漆皮鞋的脚蹭来蹭去,颤抖着,一副痛苦相。 “这个卡洛斯真行!还自称是我的密友呢!是他使我改变了一切!我甚至在许 多事情上都模仿他的样儿……你是很清楚的,格鲁热斯。你说话呀! 说呀,伙计!难道你们都和我作对!……我甚至还到海关替他取过箱子呢……” 艺术家红着脸低下了头,很不自在。埃戛已经厌烦了,又最后进行了一下恐吓: “一句后,达马祖,是收回还是决斗?”“收回?”达马祖吞吞吐吐地说,为 了尊严,他强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而全身却在发抖。“收回什么?真是!说得轻 巧!我会是那种收回自己说过话的人!”“好极了,那就决斗……”达马祖向后退 了几步,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决斗什么!我不是那种决斗的人!我用的是拳头。叫他来吧,我不怕他。 看我揍他……”他那胖敦敦的身子在地毯上跳了两小步。他双拳紧握,作出一副进 攻的架势。他希望卡洛斯就在这儿。把他揍个粉身碎骨!“要决斗就斗个痛快,让 决斗在葡萄牙最后成为笑料!”这时,埃戛装出自己的使命已完的样子,扣好外套, 收好摊在《圣经》上的纸张。然后,平静地发表了受命要宣布的最后声明。既然达 马祖·萨尔塞德先生拒绝收回自己的文章,又拒不决斗,卡洛斯·达·马亚警告说, 今后无论在何处遇到你,在大街上或在剧院里,他都要往你脸上吐唾沫…… “向我吐唾沫!”达马祖大声地说。他脸色煞白,朝后退着,好象唾沫已经飞 了过来。 突然,他满头大汗,惊慌地朝埃戛跑去,抓住他的手,绝望他说: “哦,若昂,若昂,你是我的朋友,凭你的关系,帮我摆脱这个困境吧!” 埃戛非常大度。他挣脱了达马祖,轻轻地把他往沙发上一推,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 使他镇静下来。埃戛说,既然达马祖求救于同他的友谊,他就不再是卡洛斯的使者, 因为那样,他必然会苛刻要求。现在,他只是一个挚友,如同在科恩夫妇家或是在 巴尔扎克别墅时一样。达马祖愿意听几句忠告吗?那么就签署一封信,说明让人在 《魔鬼号角》上公布的关于卡洛斯·马亚先生和某夫人的事情纯属捏造、虚构。只 有这样,你达马祖才有救。否则,卡洛斯有一天会在施亚都广场或是圣卡洛斯剧院 往你脸上吐唾沫的。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亲爱的达马祖,你在里斯本就要被视为 可悲的胆小鬼,除非你用剑或手枪进行决斗…… “再说,不管用哪种武器,你必死无疑。”达马祖瘫成了一团。他靠在丝绒沙 发上听着,呆呆地盯住埃戛。他无力地摆动着双臂,非常害怕地低声说: “好吧,我签,若昂,我签……”“这对你有利……那么你找一张纸来。你心 绪太乱,我来起草。”“信纸吗?是写信用的?”“是的,当然是一封致卡洛斯的 信!”这个倒霉家伙的沉闷脚步声在过道里消失了。 “可怜虫!”格鲁热斯叹口气说,又打了一个寒战,用一只手在皮鞋上搓着。 埃戛严厉地嘘了他一声。达马祖返回时拿来了印有花体字缩写和皇冠的讲究信 纸。为了把这痛苦的时刻置于寂静之中和无人知晓,他拉上了门帘。 那块宽大的绒布一展开,就显露出了萨尔塞德的家徽,上面有一只狮子、一座 塔楼、一只紧握矛戟的手臂,底部是一行雄壮有力的金字口号:“我是强者”。 埃戛马上把桌上的书挪开,坐下来挥动笔杆在纸上写下了日期和达马祖的地址…… “我起个草稿,然后你抄正……”“好,”另一位低声说道,又无力地靠到长 沙发上,用手绢擦着脖子和脸颊。 与此同时,埃戛慢慢地、精心地写着。格鲁热斯在这片沉寂之中感到很不自在, 最后便站立起来,蹒跚着走到那面框上夹了许多请柬、门票和照片的镜子前面。那 些都是达马祖社交生活的荣誉,是真正了不起的证据,是他生活中最热衷的事情: 有带尊称的门票,有女歌星的照片,有舞会的请帖,跑马会的邀请信,航海俱乐部 会员证——甚至还有剪报,宣布萨尔塞德先生的诞辰、抵离消息的剪报,消息中称 他为“我们最杰出的运动家”。 倒楣的运动家!埃戛在起草的这封信渐渐使达马祖感到极大的痛苦和恐怖。上 帝啊!在给卡洛斯这样一位亲密的年轻人的信中,为什么要写如此之多的难堪话呢? 一行字就够了:“亲爱的卡洛斯,别生气,请原谅,那是个玩笑。”但是并非如此! 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信纸,还加了好几行呢!埃戛翻过这页纸,把笔蘸到墨水中, 好象那侮辱人的字眼源源不断地从那支笔下流出来,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把脸往桌 子上伸过去,几乎挨到纸上,说: “埃戛,这东西不公开,对吧?”埃戛想了想,举着笔说: “也许不……我敢肯定,不会的。自然,卡洛斯看到你后悔了,自然就会把它 放进抽屉,压起来。”达马祖松心地嘘了口气,啊,好!他认为朋友之间这样做才 合适!要说这是表明他后悔了,他确实这样希望!的确,写那篇文章是件蠢事…… 可是,没别的好办法!但凡涉及女人的事,他都是如此,生起气来就象一头雄狮子 …… 他稍稍轻松了些,用手绢搧着,重新又感到了生活的乐趣。最后,他点起一根 雪茄,轻轻地站立起来,走到格鲁热斯面前——格鲁热斯正一瘸一拐地走着,察看 着厅里的新奇东西,然后,他在那架钢琴和一堆音乐书籍前停了下来,晃动着他那 疼痛的脚。 “格鲁热斯,最近写了些什么新作品?”格鲁热斯满面通红地轻声说,什么也 没写。 达马祖嚼着雪茄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不安地朝桌子那边看了一眼, 埃戛还在不停地写,他隔着格鲁热斯的肩膀说: “那么啰嗦呀!因为这是个熟人……要不,我才不理那碴儿呢!不过,你也得 给缓和缓和,设法让卡洛斯把这东西压在抽屉里……”正巧这时埃戛站起身子,手 里拿着那张纸朝钢琴这边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还低声地念着。 “不管怎么说,写得很得体!”最后他高声嚷道。“给卡洛斯这么写信最合适, 你然后誊清,签上字。现在听着:‘亲爱的阁下——’你当然要称他‘阁下’,因 为这是一份体面的文书……‘亲爱的阁下,阁下通过您的友人若昂·埃戛和维多林 诺·格鲁热斯表示了对本人起草并送至《魔鬼号角》上发表的某篇文章的愤慨,我 坦率地向阁下声明,现在我承认这篇文章纯属虚构而且语无伦次:唯一可替本人开 脱的理由是,那是我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写出并送给《魔鬼号角》编辑部的……’” 埃戛停顿了一下,但没转身去看达马祖。这时达马祖垂下了双手,雪茄也掉到了地 毯上,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埃戛正了正单片眼镜,朝着格鲁热斯说: “你觉得措词太重了吗……? 我这样写,是因为这是能挽救亲爱的达马祖的唯 一办法。”他把自己的想法进一步讲了出来,表明他是多么的宽容和聪明。这当儿, 惶惑不安的达马祖正弯下身去拣起雪茄,不论是卡洛斯还是他埃戛都不想让达马祖 在一封信(一封可以公布的信)中宣称“由于自己是个造谣者才去造谣中伤他人的。” 所以,要替这次诽谤找个偶然的、无法控制的原因,这样就可以摆脱上述行为的责 任。怎样说更好些,是说他是个好逸恶劳,专爱追逐女人的青年,还是说他醉了酒 好……? 喝醉酒对谁都不是个耻辱…… 即使是卡洛斯自己,还有他们这些人,尽管全是些有尊严的高尚人物,也都醉 过酒,更毋需追溯到罗马人身上了,那时喝醉酒是一种卫生学,一种享乐。历史上 许多名人都常常是嗜酒过度的。在英国,就更为有趣。皮特、福克斯和其他一些人 不到喝得东倒西歪,不去下议院发表演说。比如说,缪塞,就是个地道的酒鬼!总 之,历史、文学、政治全是靠烈酒激发热情的……所以,只要达马祖说自己醉了, 他的荣誉就保住了。他是个好人,但喝醉了,不慎重出了个差错……如此而已! “你说是不是这样,格鲁热斯?”“是的,也许,是醉了,”艺术家吞吞吐吐 地小声说。 埃戛又接着读下去。“现在,酒醒之后,我承认——有如我一向所承认、所宣 布的那样——阁下为品德高尚之人。我喝醉酒时对其涂抹污泥之人均是值得我敬重 与赞美的。我还声明,如果今后我再出言不逊攻击阁下,那么不论阁下还是那些听 到这种话的人,都不必予以重视,因为那不过是酒后失言——的确,由于我的家族 经常出现的遗传习惯,我往往处于醉酒状态……谨向阁下致以敬意,等等。”埃戛 用鞋后跟打了个转,回身把草稿放在桌上,然后借着达马袒的火点着了自己的雪茄, 友好、亲善地解释了为什么他决定采用难改的恶习——酒后失言的说法。这也是想 进一步保证“亲爱的达马祖”能从此平安无事。把达马祖可能出现的一切不慎都归 咎于遗传性碎嘴多舌的毛病——对此达马祖无任何罪责,就象一个人长得又矮又胖 一样,“从此之后”你达马祖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卡洛斯的挑衅了…… “达马祖,你天资聪颖,能说会道,……有一天,你又会忘乎所以,看完戏之 后去文人俱乐部,一不小心你又会说出一两句得罪卡洛斯的话……如果不提防这一 点,那就又会闹纠纷,吐唾沐,决斗……这样呢,卡洛斯就无法抱怨了。这信上都 写清楚了,就是说,多喝了点儿酒,多喝了这一点儿是由于祖传的贪杯毛病……这 样你就做到了一件事,这是我们十九世纪的人们最想做的事一一不负责任!……再 说,这对你的家庭也不是耻辱,因为你没有家庭……总之,这对你很合适,对吗?” 可怜的达马祖彻底垮了,他无精打采地听着埃戛说话,弄不明白那些关于“遗传学”, 关于“十九世纪”的夸夸其谈。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控制着他:结束这一切,恢复 他平静安宁的生活,免得去拼剑,免得挨唾沫。他无力地耸耸膀说: “我该怎么办……? 为了不让人家说三道四。”他坐下来,装上一只新笔尖, 选了一张新纸,纸上的缩写字母更加耀眼,他开始用那漂亮的字体抄写,那笔划有 粗有细,字迹清晰,如同钢铸一般。 与此同时,埃戛解开了外套的钮扣,抽着雪茄,在桌于周围转来转去,急切地 注视着达马祖那忙碌的手在一行行地抄写。那只手上还戴了一枚有家族纹徽的戒指。 有那么一会儿,他紧张了一下……达马祖犹豫不决地举着笔停了下来,见鬼了!难 道这个松软肥胖的家伙心底里那尚存的一点尊严唤醒了吗?要反抗……? 达马祖把 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朗向埃戛问道: “醉这个字是个字母n 还是m ?”“是一个‘M ’,仅一个‘M ’,达马祖!” 埃戛热情地帮助他。“抄得挺快……你的字真漂亮!”那个可怜虫朝着自己写的字 笑了笑——他把头歪向一边,很为这笔好字感到自豪。 他抄完信,埃戛进行了校对,加了标点符号,这个文件应该完美无缺。 “达马祖,谁给你当公证人?”“努内斯,在金子路……怎么啦?”“哦,没 什么。这是在这类事情上常会涉及到的一个细节。完全是例行公事……好了,朋友 们,从纸张、书写和文体来看,这封信颇具特色!”他把信装进信封,封皮上有 “我是强者”一行耀眼夺目的字。接着,他把信在外套内珍藏好,然后,拿起帽子, 亲切地拍拍达马祖的肩膀,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好,达马祖,我们大家都值得庆贺!这件事本来可能是在户外,在一摊鲜血 之中了结的,现在这样太好了。再见……不必劳驾,请留步。这么说,每个星期一 总有大型晚会了?所有人都去,对吧!别再送了,伙计…… 再见!”达马祖一言没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送他们穿过走廊。到了台 阶处,他抓住埃戛,再次表示了他内心的不安: “这东西不会给任何人看,对吧,埃戛?”埃戛耸耸肩膀,这文件属于卡洛斯 ……但是,不管怎么说,卡洛斯是个既善良又有度量的年轻人。 这种含糊的答复可把达马祖害苦了,他叹了口气说: “我竟还称过那人为‘亲爱的朋友’呢!”“人生憾事太多了,我的达马祖!” 这是埃戛的评论。他兴冲冲地一级一级从台阶上跳着走下去。 当马车在星星花园停住时,卡洛斯已经在铁门外等候了,由于惦着到“淘喀” 别墅吃晚饭,他有些不耐烦了。他立即往车里一钻,碰到了艺术家身上。接着他大 声令车夫快跑,到罗雷托去。 “怎么样,先生们,要流血吗?”“有比这更妙的!”埃戛为压过车轮声便大 声吼着,同时拿出了信封。 卡洛斯念完达马祖的信,大力震惊!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达马祖本来就不是人,” 埃戛说。“你期待的是什么?希望他同你决斗?”依埃戛之见,那信不应公布,因 为那样只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并且围绕着《魔鬼号角》上那篇文章会招来流言蜚 语,而这件事花了三十英镑才压了下去。最好把这封信留起来,对达马祖就总是个 威胁,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把他变成一个既有用又无害的东西。 “我足以报仇了,”卡洛斯最后说。“你收藏着它吧,这是你的作品,随你怎 么处理……”埃戛高兴地收起信。这时,卡洛斯拍拍艺术家的腿,想知道他在这桩 事关荣誉的事情里表现如何…… “糟透了!”埃戛大声说。“一副同情的脸色,没说一句话,赖在钢琴上,用 手抓着鞋……”“你要怎么样!”格鲁热斯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了。“你们说要 我穿上礼服,我又穿了一双新的漆皮鞋,整个晚上我都在受罪!”那双鞋使他再也 受不住,脸都煞白了;他使劲把鞋脱下,同时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 翌日,吃过午饭,西南风带着粗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埃戛穿着晨衣躺在长 沙发上,两只脚朝向火炉,又一次读着达马租的信。慢慢地他感到有些难过,因为 这件反映一个懦夫的好材料,对哲学界、艺术界多么有用的材料,却永远也派不上 用场,被打入黑暗的抽屉之中!……要是“我们尊贵的运动家”这篇自供状有朝一 日出现在《插图杂志》或是新近出版的《晚报》“上流社会生活”栏目中,并冠以 “尊严何在”的标题,那将会产生什么效果,会产生一个多么出人意料的效果?那 会有何等的教益!何等社会正义行为的功德! 整个夏季,从辛德拉开始,埃戛无疑就讨厌透了达马祖,那时他是科恩夫人的 情人。由于这个胖屁股的蠢货,她永远忘却了巴尔扎克别墅,忘却了在黑色绸缎床 罩上度过的清晨时光,忘却了他热烈的亲吻,忘却了他对她朗诵过的缨塞的诗句, 忘却了有鹌鹑的午餐,忘却了许许多多富有诗意的欢乐。但是,使埃戛最难忍受的 是达马祖受到宠爱后那洋洋得意的劲头,是他身穿着白色法兰绒衣服同拉结肩并肩 在辛德拉马路上散步时那种占有者的架势,是他常常挨着她的肩膀向她低声私语时 的模样,是他经过他埃戛身旁时用一只手指轻蔑地向他打招呼的样子……真可恨之 极!他恨达马祖。由于这种恨,他常常想到报复——揍他一顿,毁坏他的声誉或是 让萨尔塞德先生在拉结眼里成为一个小丑,无耻之徒,野蛮人,一个漏气的气球似 的讨厌鬼…… 现在他有了这封天赐的信。在信中,那家伙郑重地宣布自己是个醉鬼。 “我是醉汉,永远是个醉汉!”他在印有自己金色缩写字母的纸上这么写的, 萨尔塞德先生胆怯得象只小哈巴狗,看见人举棍于就夹起尾巴趴下!……任何女人 都受不了这一点……有必要把这封如此重要的信深藏在抽屉里吗? 不幸的是,为了卡洛斯的利益,不能在《插图杂志》或是《晚报》上公布它。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私下里”就象是出于好奇心,给克拉夫特看,给侯爵、黛莱 斯、勾瓦林纽,以及科恩的表弟看呢?甚至可以私下给塔维拉一份,那个人在胖罗 拉家吵了一架之后对达马祖忌恨在心,他会到处“秘密地”宣读这封信的:在“哈 瓦那之家”咖啡馆,在文人俱乐部的台球室,在西尔瓦餐厅,在歌星的化装室…… 一周后,堂娜拉结一定会知道她所选择的心上人是个职业造谣家和醉鬼!……真是 太好了! 这个主意太好了,他没再犹豫,立刻走到房内把达马祖的信抄了一遍。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送来了阿丰苏·达·马亚的电报,说他次日到葵花大院。 埃戛不得不出去给奥里威斯打电报,通知卡洛斯。 当天晚上,卡洛斯回来时已经很晚,他冷得直抖,还随身带回了大包小包行李, 因为他已彻底离开了奥里威斯。玛丽娅·爱杜亚达也回到了里斯本,搬回到圣弗朗 西斯科的二楼去住,这次包租六个月,格鲁热斯的母亲在房内重新铺上了地毯。卡 洛斯非常激动,对“淘喀”别墅还恋恋不舍。吃过宵夜,他坐在壁炉旁,把雪茄继 续抽完,对那些欢乐日子的回忆源源涌来: 那幢小房舍,清晨在大木桶里洗澡的乐趣,庆祝“吃”神的活动,侯爵弹奏的 吉他,开着窗户喝咖啡,谈天说地,还有飞蛾围着灯扑打……屋外,冬日的寒风卷 着大雨在静谥的黑夜中敲打着窗玻璃。末了,两人都沉默着,眼睛盯住炉火,思忖 着什么。 “今天下午,我在庭院里绕最后一圈时,”卡洛斯终于开口了,“树上连一片 叶子都没有了……这样的秋末,你不感到凄凉吗……? ”“太凄凉了!”埃戛忧伤 地说。 第二大一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埃戛和卡洛斯在圣波罗尼亚车站下车时仍 然睡眼惺松,步履不稳。火车恰好到站。他们很快就在从小门涌出来的乱轰轰的人 群中看到了阿丰苏。他穿着那件天鹅绒领的旧大衣,拄着一支手杖,在那些戴着镶 有金银线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那些人在替特雷伦斯饭店和金色鸽子饭店拉 生意。阿丰苏身后跟着法国管家安托恩先生,他戴着高礼帽,神态严肃,手提的篮 子里装着那只名叫“尊敬的波尼法希奥”的猫。 卡洛斯和埃戛觉得阿丰苏更苍老了,手脚更笨拙了。但是,他们在拥抱他时, 却大力赞扬老人的健壮、结实。他耸耸肩膀,抱怨说,夏末以来就感到一阵阵头晕, 还隐隐约约有些疲倦…… “你们倒是很不错,”他补充说,又一次拥抱了卡洛斯,并对埃戛微微一笑。 “你真无情,若昂,整个夏天呆在这儿都不去看我……? 你都干什么了?你们俩都 做些什么?”“无穷无尽的事!”埃戛高兴地回答说。“许多计划,种种设想,无 数题目……特别是筹备出版一种杂志,建立一个高等教育的机构,这要我们花上一 千匹马力的!……总之,吃午饭时会告诉你。”为了给自己留在里斯本找个藉口,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真的谈到了杂志的事,好象这个刊物已经创办,文章都已经在 工厂付印——他们还详细讲了杂志的倾向性,这是一份评论刊物,还讲了这个杂志 遵循的指导思想……埃戛已经为第一期准备好了一篇文章:《葡萄牙人的首都》。 卡洛斯正在构思几篇英国式的短文,题目是《为什么我们的立宪体制失败了》。阿 丰苏听着,很为他们这美好的奋斗雄心感到欣慰,他也想参加这一伟大事业,如加 入一股资金……但是,埃戛认为阿丰苏·达·马亚应该出马,也贡献出他的智慧与 经验。这时,老人笑了。什么!写文章!他,连给自己的管家起草封信还犹犹豫豫 呢。此外,凭他的经验,他对自己祖国要说的话,可归纳为三个忠告,或者说三句 话:对政治家们是“少点自由派作风,多点个性”;对文学家是“少点废话,多点 儿思想”;对一般公民是“少点进步,多点道德”。 这一点激发了埃戛!这正是杂志应该宣传的精神改革的真正面貌!必须把这些 话做为象征性的座佑铭,用黑体字印在封页上——因为埃戛希望这份杂志从封面上 就与众不同。于是,话题转到了这份刊物的封面——卡洛斯希望封面象文艺复兴时 期那样,呈浅蓝色。埃戛要求同《两个世界》杂志完全一样,更接近金丝雀的颜色。 两人都是被南欧人的想象力所激励,他们这样提出来并使那个模模糊糊的计划趋于 成形,并非仅仅为了讨阿丰苏·达·马亚的欢心。 卡洛斯两眼含着深情,对埃戛嚷道: “这可是件正经事。我们需要马上为编辑部找幢房子!”埃戛大声嚷着: “立即动手!我家具!找印刷机!”整个上午他们在阿丰苏的书房里忙忙乱乱, 用铅笔在纸上草拟了一份合作者的名单。但是困难也随之而来。几乎所有提到的这 些作家,埃戛都不喜欢,认为他们在风格上缺乏富于艺术表现的高蹈派诗人的特点, 然而他希望杂志能成为完美无缺的典范。对卡洛斯来说,有些文人真令他难以忍受 ——但他又不愿说他们讨厌仅仅是因为他们缺乏整洁的衣冠和衣服做工粗糙…… 不过,有一件事确定了下来:编辑部的用房。房间要用卡洛斯诊所的沙发和 “淘喀”别墅的古玩豪华地布置起来。大门上(派一个穿制服的看门人)挂个黑漆 牌于,用金色大字写上《葡萄牙评论》。卡洛斯微笑着搓搓双手,思忖着如果玛丽 娅知道这个决定会多么高兴,因为为理想而进行有意义的奋斗是她的愿望,现在付 诸行动了。埃戛则似乎看到了成摞的金丝雀颜色的杂志放在书店橱窗里,看到在勾 瓦林纽晚会上人们谈论着这份刊物,在议会里政治家们惊讶地翻阅着这份杂志…… “这个冬天要使里斯本闹翻天,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埃戛大声嚷着跳了 起来,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最高兴的是那位老人。 晚饭后,卡洛斯请埃戛陪他去圣弗朗西斯科街(玛丽娅这天上午刚住了进去), 以便把这件伟大事业的消息告诉她。但是,他们在门口看见人们正从一辆运货车上 卸箱子,帮助卸箱子的多明古斯说,夫人正在桌子的一角吃晚饭,连桌布都没铺。 既然屋内这样乱,埃戛认为不便上去了。 “等一会儿见,”他说。“也许我去找西蒙·克拉维洛,同他谈谈杂志的事。” 他慢慢地沿着施亚都广场,往坡上走去。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他看了那里的 电讯消息。接着,在特琳达德新街拐弯处,他遇到了一个弱不胜衣的哑嗓子男人向 他举过来一张“入场券”。附近,另外一些人在联盟饭店的暗处大叫着: “体育馆的票,最便宜的……体育馆的票!谁买……? ”载着穿制服仆人的马 车一辆辆喧闹地驶来。体育馆的煤气灯象过节一样明亮,埃戛同克拉夫特打了个照 面,那个人正从罗雷托广场方向过米,系着白色领带,西服上插了朵鲜花。 “这是怎么回事?”“是项慈善活动,我也说不清,”克拉夫特说。这是些夫 人们举办的活动,阿尔汶子爵夫人给我送来一张票……请你帮我把这价募捐带给卡 尔瓦留。”埃戛怀着可以同阿尔汶子爵夫人调情的愿望,立刻买了一张入场券。在 体育馆的过道上,他们遇到了塔维拉抽着烟在独自散步,等待着第一出喜剧《禁果 》的结束,这时,克拉夫特建议去酒吧喝一杯。 “内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一个角落刚落座,埃戛便问道。 塔维拉不知道。整整两天来人们都在拼命地进行着策划。勾瓦林纽想要公共工 程部,维德拉也想要。还有人说,为了工会,在议长萨·努内斯家闹翻了天,最后 议长拍了桌子,大吼着说:“混蛋,这儿又不是阿赞布扎松林!”“无耻!”埃戛 憎恶他说了句。 后来,他们又说起葵花大院,阿丰苏的归来,卡洛斯重又露面,克拉夫特感谢 上帝,因为这个冬天又有了一幢可以在那儿度过增长见识的文明时光的带火炉的房 子了。 塔维拉目光炯炯地说: “据说,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将会有一个更为有趣的聚会地点!是侯爵告诉我的。 麦克·格伦夫人将接待大家。”克拉夫特还不知道她已经从“淘喀”别墅回来了。 “她今天回来的,”埃戛说。“你还没见过她……? 长得可是真迷人。”“我 相信。”在施亚都广场塔维拉从侧面见过她一次,他认为是个美人!人样子也很亲 切! “真迷人!”埃戛又说了一遍。 这时,《禁果》结束了。男人们都涌到休息室,点上香烟,四处响起了嗡嗡的 说话声。埃戛举着酒杯离开了克拉夫特和塔维拉,朝剧场大厅匆勿走去,去找阿尔 汶子爵夫人的包厢。 但是,他刚拉开门帘,戴上眼镜,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科恩夫人。她一身黑 色打扮,拿着一把带白花边的大扇子,在她身后,可以看到她丈夫那浓密的黑鬓角。 她的前面是达马祖,那个醉鬼!他靠在蒙着天鹅绒的隔板上,身穿着札服,两腮鼓 鼓的,脸上带着微笑,胸前的衬衣上还别了一颗大大的珍珠。 埃戛立即无力地瘫坐在身旁的一把椅子里。此刻,他已经忘了阿尔汶夫人。他 心神不定地看着贴满广告的布幕,手指颤颤微微地抚摸着胡子。 这时,铃声响了,人们又慢慢走进大厅。一位怒气冲冲的胖绅士碰了碰埃戛的 膝盖;另外一位戴浅色手套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请埃戛劳驾让他过去。 埃戛什么也听不见,听不懂,他的双眼这时恍恍惚惚,始终盯着科恩夫人的包 厢,一时也没移开,脸上一副呆傻的神情。 从辛德拉那次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就是在辛德拉,他也是从远处看见她身穿 浅色衣裙,在绿树荫下行走。现在,在这儿,她全身黑色衣着,没戴帽子,一件袒 胸的衣服露出了她那美丽洁白的酥胸。她又一次变成了巴尔扎克别墅时期的他的拉 结。当时,他就是这样天天晚上在圣卡洛斯剧院卡洛斯包厢的最里面,把头靠在隔 板上,满怀幸福地看着她。她举着有柄的金边眼镜,上面还系了条金链子。她看上 去更苍白,更瘦了,从那发青的眼圈可以看出她十分疲倦。她那浪漫、多情的神采 也减少了许多。同先前一样,她那美丽、浓密的头发动人地披散在裸露的后背。在 小提琴校音和椅子的响声中,记忆的波涛冲击着埃戛,使他感到窒息。他又看到了 巴尔扎克别墅的大床,想起了那些亲吻和欢笑,想起了他们穿着内衣坐在长沙发上 吃鹌鹑,想起了那使人动心的甜蜜的午后,因为那个时候她就戴上了面纱悄然离去, 而他则带者倦意留在那富有诗意的昏暗的屋内,哼着歌剧《特拉维亚塔》中的曲子。 “埃戛先生,劳驾可以吗?”这是一位形容枯槁,胡子稀疏的男人,表示那座 位是他的。埃戛站起身来,脑子晕晕糊糊,并没认出来那人是索查·内图先生。大 幕拉起。舞台边上,一个仆人腋下夹了个掸子,正向台下挤眼睛,同女主人说着悄 悄话。这时科恩站起身,把半个包厢都挡住了,他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慢慢地理 理鬓发,那手上戴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这时,埃戛大模大样、显出无所谓的样子,戴上眼镜朝舞台上望去。响起了一 阵急促的铃声,仆人惊慌地匆忙跑下。一个因为吃醋而气势汹汹的女人,身穿着绿 色长袍,歪披着一块大头巾,手里使劲地摇着扇子,从后台跑出来,大骂一个年轻 女人。那年轻女人很是傲慢,跺着脚后跟,大声地嚷着“我要永远爱他!我要永远 爱他!”埃戛不由自主地从眼角瞥着包厢,拉结和达马祖就象在辛德拉那样,头挨 得很近,在微笑着低语。在埃戛的心里,一切都立即变成了对达马祖无比的仇恨! 他靠在门框上,咬紧牙关,恨不得走上去朝他那肥胖的脸上吐口唾沫。 埃戛无法把自己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从达马祖身上移开。舞台上,一位患痛风 病的老将军,嘴里嘟嘟哺哺地挥动着一张报纸,叫卖着他的木薯粉。 大厅里的观众哄然大笑,科恩也笑了。这时,正趴在包厢边上,把戴着珍珠灰 色手套的手放在包厢边上的达马祖发现了埃戛。他笑了笑,和在辛德拉一样,从高 处傲慢地用手指尖向他打招呼。这犹如侮辱人一样,伤害了埃戛。 就在前一天夜晚,这个胆小鬼还抓住他的手,全身发抖地喊叫着“救救我!” 一个念头突然出来了,他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那里面装着达马祖前一天夜里 写的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低声说。他立即离开了剧院,顺着特琳达德街 往下走,象块滚动的石头,穿过了罗雷托广场,到了卡蒙斯广场尽头,走进一扇有 盏灯照明的大门。那里是《晚报》编辑部。 这家著名报馆的院子却是臭气熏天。在没有灯照亮的石头台阶上,他碰上一位 哑嗓子人,那人告诉他内维斯在楼上聊天。内维斯是位议员、政治家、《晚报》社 长,几年前,一次度假时曾经是埃戛在卡姆广场的同宿伙伴。那个愉快的夏天,内 维斯一直欠着他几个钱,自那以后,他们就以你相称了。 埃戛在一问点着无罩煤气灯的大屋子里找到了他。内维斯坐在一张堆满报纸的 桌子旁,帽子扣在脑后,他正在同几个站着的乡下绅士说话,那几个人毕恭毕敬, 就象他们是他的信徒。在窗口,有个瘦高个儿年轻人,身穿浅色英国呢外套,头发 卷曲得象是被一阵风吹了起来,正同两位年长者说话,一面挥动着手臂,犹如山顶 上的风车。旁边还坐着一个秃顶男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个没完。 内维斯见到埃戛(勾瓦林纽的一位挚友)在这样一个进行着阴谋和充满危机的 夜晚来到了报社,就带着十分惊奇和不安的神色盯着他。埃戛连忙说: “跟政治无关,是个人私事……你忙你的,咱们等会儿再谈。”那一位结束了 他对若泽·宾托的辱骂:“这个大蠢货竟不顾一切地向咱们王室的一对宝贝索查和 萨的女友透露了一切”,就不耐烦地离开了桌子,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屋子 的一角。 “那么,是什么事?”“是这么回事,四句话可以说清。卡洛斯·达·马亚受 到一个人入皆知的人的侮辱。没什么意思。为了马的事,他在《魔鬼号角》上写了 一段很不象样的话……马亚要他解释清楚。他作了解释,写了一封乏味的、怯懦的 信,我希望你们能发表它。”内维斯的好奇心动了: “是谁呀?”“达马祖。”内维斯惊讶地一缩: “达马祖!?有意思!这真是奇闻!今天晚上我还同他一道吃的晚饭! 信里说什么了?”“什么都有。他请求原谅,说他当时醉了,醉汉是他的职业 ……”内维斯气愤地挥动着双手说: “你要我发表这个,是吗?达马祖是我们政治上的朋友啊!……即使不是政治 上的朋友,你这问题也不是党的事,而是个单纯的、涉及体面的问题!我不能这样 做!……如果是一份决斗记录,一件光荣的事,正经的解释……但是,这封信却是 有人说自己是醉汉!你是在开玩笑!”埃戛恼火了,皱起了眉头。内维斯满脸涨得 通红,对达马祖自称是醉汉的说法依然很反感。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这里面有文章……让我看看信。”他眼睛刚朝信纸上 一瞥,看到那龙飞风舞的签字,就马上大声嚷道: “这不是达马祖写的,不是他的字!……萨尔塞德!哪个鬼东西叫萨尔塞德? 决不是我亲爱的达马祖!”“是我亲爱的达马祖,”埃戛说。“就是达马祖·萨尔 塞德,那个胖子……”另一位举起了双手说: “我的达马祖,朋友,名叫格德士!世界上只此一个!见鬼了,一提达马祖就 以为是格德士!……”他轻松地出了口气。 “好家伙,你吓了我一跳!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内阁出了事,格德士又写了这 么一封信……要是萨尔塞德,那是另一回事!等一下……是那个胖呼呼,在辛德拉 有点家产的花花公子吗?此人诡计多端,去年选举时和我作过难,让西尔维里奥耗 费了三十万雷亚尔……好,我听你的……喂,小佩雷拉,请过来和埃戛先生谈谈。 有封信要在明天的报上发表,头版,大号字……”小佩宙拉先生提醒说,还有维 埃拉·科斯塔先生关于税则改革的文章呢。 “那晚一步!”内维斯大声说。“名誉问题先于一切!”他又回到那一群人中 间。此时,他们正在谈论勾瓦林纽伯爵,他快步走到桌旁,立即以领袖的口吻说, 勾瓦林纽颇有议员才干! 埃戛点上雪茄,把那些为内维斯讲话所震惊的人琢磨了片刻。这些肯定是议员, 由于内阁危机破坏了他们在农村、庄园里的安宁生活,而到了里斯本。最年轻的一 位象个糊涂蛋,穿的是细开士米的衣料,宽大的脸上血气旺盛,嘻嘻哈哈、举止粗 俗,身体健壮、肌肉发达。另一位是瘦高个子,肩披上衣,两手叉腰,象马一样倔 强的下巴。还有两位神父,褐色的脸颊刮得干干净净,他正在抽烟蒂。所有的人都 显出疲倦和怀疑的神态,这是乡下人的特点,被往来的马车和首都的阴谋弄得晕头 转向。他们晚上到这儿,到党的报社来,是为了探听消息,摸摸底。有的人希望我 个职业,有的是为了寻求维护他们在本地区的利益,还有的是闲得无事可做。在他 们看来,内维斯是位“难得的天才”。他们佩服他的口才和手段;他们肯定很乐意 在自己镇子的店铺里提起这位友人、记者、《晚报》社长内维斯的名字……但是, 在钦佩他和尾随他转的同时,他们隐约有种担心,怕这位“难得的天才”从窗口那 儿向他们要几个钱。然而,内维斯却赞扬勾瓦林纽为雄辩家。这倒不是因为他有若 泽·克里门特的口才,以及准确地用词遣字和对历史的综合本事。 他也没有鲁芬诺的诗句!但没人能象他一样,有揶揄、笑骂的本事,能刺伤他 人、疚人肌肤!在议会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有标枪并且善于使用它。 “贡沙鲁,你还记得勾瓦林纽那个荡秋千的笑话吗?”他转身朝着窗口旁一位 穿浅色短上衣的人嚷道。 贡沙鲁把他那细脖子从矮矮的立领里伸了出来,一双聪明而狡黠的黑眼睛在闪 动着。他说: “荡秋千的笑话?精彩极了!你讲给这帮人听听!”人们都睁大双眼,看着内 维斯,期待着他讲“荡秋千”的笑话。事情是发生在参议院,讨论教育改革问题时。 托雷斯·瓦伦特正在发言,那个疯子主张在中学设体操课,并且要女孩子们做块大 木板。勾瓦林纽站立起来,有针对性他说了下面一席话:“议长先生,我只想讲一 句。在我们用不敬神的手拿秋千板取代了十字架的那天,葡萄牙将要永远离开她曾 光辉灿烂地走过的进步道路!”“说得好!”一位神父颇为满意地叫起来。 在一片喧闹的赞扬声中,响起了一声尖叫——就是那位比陶罐还粗的年轻人的 声音,他耸耸双肩,番茄色肥胖的脸上露出一副揶揄的神情。他讥讽地说: “先生们,我看这位勾瓦林纽怕爵好象是个极虔诚的教徒!”这些狡诈的乡下 自由派绅士们中间响起一片笑声,他们认为这位贵族对宗教的虔诚太过分了。这时, 内维斯站起身来,激动他说: “虔诚的教徒!咱们这个胖小子倒认为他是个虔诚教徒!……勾瓦林纽是个虔 诚教徒!当然,他的思想完全跟上了我们这个世纪,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一个实 证主义者……但是,这里讲的问题,是他的辩驳才能,他作为议员的策略!自从多 数派那个家伙用上了他的发明秋千,我的好朋友勾瓦林纽,虽说他和雷诺一样,是 个无神论者,哼!也马上用十字架来回敬他!……这才是议员最漂亮的手段!你说 对吗,埃戛?”埃戛在雪茄的烟雾后面低声地说: “的确是这样,十字架在这儿还用得上……”这时,那位秃脑袋的人扔掉一张 纸条,伸个懒腰,疲倦地靠到椅背上。 他让埃戛“对那些人说说,请他们把钱收好……”埃戛马上朝这位和蔼可亲的 人靠过来,他是在座的人里最有趣、最可亲的一位。 “怎么样,干得太累了吧,梅西奥?”“我在设法试着为克拉维洛那本书《山 丘之歌》写点东西,但是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埃戛两手插 在口袋里,非常亲切地笑着同他开玩笑说: “什么也写不山!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些消息、广告的撰写人,局限性太大。对 于象克拉维洛这样人的书,你们要做的只是恭而敬之他说出它在哪儿卖和书价多少。” 梅西奥两手交叉抱着脖子,讥讽地问埃戛: “那么,你想要人们在什么地方谈论书籍呢……? 在目录上?”不,要在评论 杂志上:要不就是在报纸上——得是真正的报纸,而不是那种满天飞的廉价小报。 那种小报上方登的是乡巴佬式或是法多民歌式的政治垃圾,下方是篇译文蹩脚的法 国小说,其余的版面登满了生日、通告、侦探案件节录和慈善彩票。由于在葡萄牙 既没有严肃的报纸,也没有评论性杂志——所以,也就没有可评论书籍的地方了。 “不错,”梅西奥说,“谁也不说什么,看来谁也不想什么……”埃戛认为, 这很有道理。可以肯定,这种沉默多半是来自一些干庸的小人物的自然想法,他们 认为对于大人物不要过多提及。这也是一种庸俗而又卑躬屈节的嫉妒。但是,总的 说,报纸对书籍保持沉默主要是由于这些报纸放弃了研究和评论的崇高使命,变成 了庸俗的家庭新闻报,因此报纸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当然,我不是指你而言,梅西奥,你是我们屈指可数的一流评论家! 但是,你的同事们,他们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能……”梅西奥耸耸 肩膀,露出了疲倦和怀疑的神态,说: “他们沉默,也是由于公众对此无所谓,谁都无所谓……”埃戛不同意,已经 有点儿激动了。公众无所谓!?这就奇怪了!公众买下了三千、六千本书,反倒对 于评介书籍无所谓?从葡萄牙的人口来看,这个数目就同畅销书的数目相等了,老 兄……不,亲爱的梅西奥,我的朋友,你说得不对!这种沉默比讲出来的语言更加 明确、响亮地表明:“我们是无能的。我们被弄糊涂了,哪位内阁成员先生来了, 哪位内阁成员先生走了的消息,“上流社会”版的新闻,哪家主人如何殷勤热情, 还有用骂人的话和俚语写的社论,以及所有那些粗俗的文章,这些都把我们弄迷糊 了……我们不懂得,也不能够去谈论一部艺术著作,或是历史著作,或是优秀的诗 歌、游记。我们既没有词句也没有思想。我们也许不是白痴,但是我们染上了痴呆 症。文学作品是高尚的,我们变得低下庸俗了…… “关于报纸沉默这一点,你刚才所说的,梅西奥,是所有记者的共同腔调!” 梅西奥高兴地笑了,脑袋往后一仰,好象为一首优美的民歌陶醉了。然后,他拍拍 桌子说: “行啊,埃戛,说得妙!……您从来没想过当议员?有一夭我曾对内维斯说: ‘埃戛是个人才!埃戛可以在议会里讲罗彻福特式的笑话。烧毁特洛伊!”埃戛高 兴地笑着,又点上雪茄。梅西奥马上拔出一支笔,说: “您现在情绪来了!说,快说……对克拉维洛的这本书我该如何下笔?”埃戛 想知道他的朋友梅西奥已经写了什么。他只写了三行字:“我们得到了我们光荣的 诗人西蒙·克拉维洛的新书。这册珍贵的书以它变幻莫测的特有手法,闪烁着声誉 显赫的作者的才华,并将由活跃的出版商们出版……”念到这儿,梅西奥停住了。 他不喜欢“活跃的”这个无力的词儿。 于是埃戛建议用“有进取心的”一词。梅西奥修改后念道: “‘……将由有进取心的出版商们出版……’糟糕,写不出字了!”他扫兴地 收起笔。算了!没有激情了。再说,已经很晚了,还有姑娘在等着他呢…… “明天再说吧……糟糕的是我这玩意儿写了五天了!鬼东西!你说得对,人都 给弄糊涂了。真使我发了狂!倒不是为了这本书,书同我没关系……而是为了克拉 维洛,他是个好人,再说他也属于咱们这个党!”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刷子,拼 命地刷起来。埃戛帮他刷掉他满背的灰尘。这时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贡沙鲁那干瘦、 神情紧张的脸,一头蓬乱的头发象是被风吹的,总那么竖着。 “小埃戛到这家小报馆来干什么?”“我在这儿给桑拜奥刷灰尘呢……还听了 内维斯讲述勾瓦林纽的名言警句……”贡沙鲁跳了起来,黑眼珠里闪现出机灵的阿 尔加威人那种诡秘的神情。 “关于十字架的高论?警世名言!但是,还有更精彩的,更精彩的呢!”他抓 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窗边说: “得小声点儿说,因为有这帮乡下人……还有句更有趣的话,我记不清了。内 维斯他一定知道!是关于什么自由亲手牵引着进步的骏马……如若这样,就真是个 骑士形象了!自由和跑马俱乐部的骏马在一起,进步拉着一根缰绳……警世名言! 这个勾瓦林纽,真是个蠢货!其他人呢,小伙子,其他人也挺了不起!讨论冬德拉 地区的问题时,您去议会了吗?妙极了!说得真精彩!听了吓死人!我受不了!这 样的政治,这个圣本托大厦,这种口才,这一帮说废话的人,真真把我气死啦!他 们现在还说,这儿毕竟不比保加利亚更糟糕。一大堆废话!世界上还没见过这样的 卑贱之徒!”“你自己也滚到贱民堆里了!”埃戛笑着评论说。 另一位猛然退后一步说。 “咱们区别一下,作为一个政治家,为了需要,我变得卑贱了;作为艺术家, 为了取乐,我嘲弄他们!”但是,埃戛认为这种智慧与个性之间的缺德的不一致, 对国家来说恰恰是莫大的灾难。贡沙鲁这位友人就是一例,他有聪明才智,所以他 认为勾瓦林纽是个低能儿…… “是头蠢驴!”贡沙鲁纠正说。 “说得对!但是,你作为一个政治家,要他当部长,而且每当这头蠢驴大声嘶 叫或是跺脚的时候,你都投票和发表演说支持他。 贡沙鲁用手慢慢地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并且皱起眉头说: “这是出于需要,老兄!这是纪律问题,党内团结一致问题……总有些义务嘛 ……王室希望如此,喜欢他……”他四下看了一眼,凑近埃戛低声说: “这里涉及工会问题,银行家问题,在莫桑比克的特权问题……都是钱哪,老 弟,是为了万能的钱!”由于埃戛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认输了,贡沙鲁便兴高采烈、 装模做样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亲爱的朋友,政治在今天可是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所作所为同你们文人一样。 在过去,文学意味着想象力,虚构,理想……今天呢,则是现实,经历,积极的事 实和文件。而在葡萄牙,政治也投入了现实主义的潮流。在复兴派和历史派时期, 政治意味着进步、疏通、自由、长篇累牍的演说……我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今天, 意味着无可怀疑的事实——钱,钱! 肮脏的钱!现钞!我们心灵里的钱,老弟!神圣的钱!”因为感到大厅内一片 寂静,他就突然不说了——似乎他的“钱,钱!”的呼喊还在瓦斯灯烤热的空气中 回荡,如同警报响后的余音,召唤着四面八方有才能的人都来洗劫这个奄奄一息的 祖国!…… 内维斯已经离去。那些乡下绅士也准备散伙,有的在穿外衣,有的懒洋洋地不 慌不忙地看着桌上的报纸。贡沙鲁猛然向埃戛道别,脚跟一转,也走了。当贡沙鲁 从一位神父身边经过时,拥抱了他一下,还叫了他一声“鬼东西”。 埃戛离开时已是午夜。坐在马车里朝葵花大院走去时,他已经冷静多了。他马 上想到,如果信一公开发表,结果定会引起全里斯本的莫大好奇。 那天晚上,内维斯全神贯注在内阁危机问题上,因而对于“马的问题”他立刻 就认可了,别人却是不会再相信这点的……只要有人问达马祖,他肯定会讲玛丽娅 和卡洛斯的坏话,来为自己辩解。一束强烈的诽谤的光柱,会把这件本该掩盖起来 的事情又照亮了。也许为了他对达马祖的那么一点怨仇,却给卡洛斯招来了麻烦和 苦恼。他实在是太自私、太狭隘了!……在回自己房间去的时候,他决定吃过午饭 就去《晚报》编辑部,制止公开发表那封信。 但是,这天埃戛整夜梦见拉结和达马祖。看见他们乘车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 道上,道路两旁是果园和葡萄藤。他们躺在一辆铺了稻草的牛车里,稻草上铺着巴 尔扎克别墅那非常豪华精致的黑锦缎床垫。两人无耻地紧紧搂在一起,狂吻着,一 片树荫遮住了他们,牛车轮子发出缓缓的吱嘎声。这场冷酷的恶梦最残忍之处是, 他埃戛,并没有丧失意志和男子汉的尊严,然而竞是拉车的两头牛中的一头!牛虻 叮他,沉重的车辕压着他。车后那有节奏的亲吻声每响一次,他就抬起流着口水的 牛嘴,晃动着两只牛角,哀伤地朝天哞叫一声! 在绝望的呻吟中,他醒过来。这场断断续续的恶梦又使他产生了对达马祖的仇 恨。外面还在下雨。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晚报》社了,让他们印发那封信吧。再 说,达马祖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魔鬼号角》那篇文章已经毁掉,帕尔马也得到 了高报酬。一个人在报纸上宣称向己是造谣者、醉鬼的人,他的话又会有谁相信呢? 午饭后埃戛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卡洛斯,卡洛斯也这样想——这个决定是埃戛昨 天晚上看见达马祖在包厢里,一面用眼睛盯着他,一面同科恩夫人耳语时作出的。 “绝不会有错,我看他是在谈论你,谈论堂娜玛丽娅和我们这些人,说的是些 耸人听闻的事……于是,我断然决定,要让上帝来主持公道!我们如果不整垮他, 就不会安宁!”是的,也许如此,卡洛斯赞同道。他只是担心爷爷,他要是听说了 这件丑闻,看到他的名字同《魔鬼号角》和醉汉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他 会很气恼的。 “他不会看《晚报》的,”埃戛接着说。“他即使能听到点传言,也只会是含 含糊糊走了样的。”确实,阿丰苏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达马祖在文人俱乐部对卡 洛斯说了些难听的话,后来在一份报上声明说,他当时喝醉了。老人的意见是, “达马祖既是醉了(否则他怎么会侮辱他的老朋友卡洛斯呢?),他作这样的声明 显示出他极为忠诚,真可以说是个热爱真理的英雄!”“这一点,我们倒没料到!” 后来,埃戛在卡洛斯屋内说。“达马祖倒变成正人君子了!”不过,对《魔鬼号角 》上那篇文章一无所知的马亚的朋友们,都赞成除掉达马祖。只有克拉夫特主张卡 洛斯应该先“偷偷地揍他一顿”。塔维拉认为,如果把剑指在那个可怜人的胸口, 对他说:“不牺牲尊严,就要你的命!”这就太残酷了。 但是,几天之后,再没人谈论这件丑事。施亚都广场和“哈瓦那之家”咖啡馆 感兴趣的已经是其他的事了。内阁终于组成! 勾瓦林纽进入了海军部,内维斯在审计法院。按照宪法惯例,倒台政府的报纸 开始评论说,国家是无可救药地完蛋了,同时还挖苦了国王……对达马祖那封信最 后一次轻描淡写的反映是,在特琳达德晚会前夕,刊登那封信的《晚报》上有那么 一段友善的话: “我们的朋友、著名的运动家达马祖·萨尔塞德,不久将去意大利旅行。我们 祝愿这位尊贵的游客在音乐和艺术之国的美好漫游中万事顺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