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蛊毒之犬 【一】 此处是个小房间。 有炉灶、桌椅。 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 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 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 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 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没有跟踪者。” 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人人群,失去踪影。 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 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 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 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 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 空海答道。 “什么事? ” “皇上状况如何? ” “状况? ”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 ” 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 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 ”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 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 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阁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一边继续说道:“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 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 啊——” “空海,你刚才没——” 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 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其实 ——” 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 元说:“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 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 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 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 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失陪了。” 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二】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有几件事要说,就从 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 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 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 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 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 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 ”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 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 “信? ”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 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 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 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 他处置…… 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 ”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 ”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 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 ” 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没错,就是这个。” 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三】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起被惠果阿阁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 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阁梨的手上吗? ” 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阁梨提过此事吗? ”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 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 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 ”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 “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阁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 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 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 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 了。 “该怎么办呢? ”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阁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 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阁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 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阁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 “可以告诉惠果阿阁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 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 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刚才说的那事吗? ”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阁梨? ”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阁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 种事? ”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阁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 ”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 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 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 咒法。” “惠果阿阁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阁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 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 状物呢? ”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 “惠果阿阁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 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阁梨 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对了,空海先生,刚 刚您说到——” “什么事? ”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 术了吗? ”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 “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 的咒法。” “我国的咒法? ”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 一了。” 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 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 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入偶之中,用以替 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 “没错。”空海点头说:“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 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人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阁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阁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人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一一”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阉梨提这事? 虽然这样对您非常 失礼。” 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阁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 事相告。” 【四】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 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行了何种咒术,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一”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人 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 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 ”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 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 人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 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 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 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 “当然好啊。” “真的吗? ”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 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 译 注:公元六0 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 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 :“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 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 的? ”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 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 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 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 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 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 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 ”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五】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 空海。” 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 ”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 ”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 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 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 ”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 关联? ”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 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 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 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 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 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晦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 “虽然我嘴上说涉人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 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 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 你,不是吗? 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 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 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 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 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 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 ”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 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 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 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 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 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 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 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 也愈胡涂啊——” “是吗? ”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冈0 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 “没有。” “不是讲了吗? ”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 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 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