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地点是纽约州新任州长的办公室,时间是在麦克米伦牧师把那个消息告诉克莱 德以后三周左右。贝尔纳普和杰甫逊曾下了很大功夫,请求把克莱德的死刑改为无 期徒刑,可是并没有成功(照例请求宽大,并且把他们的意见一并送上,说明证据 如何被曲解了,同时,说明罗伯塔的信给原封不动提出来为什么是不合法的。州长 华尔顿以前担任过本州南部地方的区检察官和法官,受良心的驱使他回答他们说, 他认为没有加以干预的理由)。这样,格里菲思太太和麦克米伦牧师,现在就来到 州长华尔顿的面前。对克莱德的案子最后怎样处理,是公众普遍关切的。加之母亲 对他毫不动摇,一片忠心,得知上诉法院的决定以后,就回到奥本,这之后,不断 给报刊以及州长本人写信呼吁,要求对与她儿子的灾难有关而足以减轻罪状的情况 予以正确的认识。她并且一再请求,要亲自来见他,陈述她对这件事坚定不移的信 念。由于这些原因,州长终于答应接见她。这并不妨事。而且,这样也好平平她的 气。此外,公众虽然对某一案件有他们确切不移的见解,可是他们那种易于改变的 情绪,往往倾向于某种宽大的方式或是姿态,不过,这与他们的信念绝不能抵触。 拿本案来说,如果根据报纸下判断,公众是确信克莱德有罪的。格里菲思太太对有 关克菜德和罗伯塔的事,以及在审问中和审问以后他的痛苦,她都曾经长时期默想 过了。加之麦克米伦牧师说,不管他当初犯了什么罪,经过劝说以后,他终于能深 切地悔恨了,并且在精神上和创世主结为一体了。因此,她现在比过去更加确信, 认为人道甚至正义都要求他能活下去。这样,她现在就站在州长面前。州长是个高 个子,端庄而有点优郁。 克莱德所经历过的那种狂热与激情,在他的一生中连体会都不曾体会过。不过, 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他很能体会格里菲思太太眼下的情感。不过,他又被种种束 缚所苦恼。这些束缚就是他心目中的那些事实,以及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守法观 念和循规蹈矩所强加给他的。他跟主管赦免案件的官员一样,也看过提交上诉法院 的全部证据,以及贝尔纳普和杰甫逊最近向他提出的那案情摘要。不过,既然并没 有什么新的、或是足以改变案情的材料,仅就已经下过判决的证据重新作了一番解 释,那他戴维·华尔顿凭什么理由可以把克莱德的死刑改成无期徒刑呢?不是陪审 团和上诉法院都说过应该判处他死刑么? 因此,当格里菲思太太开始提出她的恳求,用颤抖的声音追述了克莱德一生的 经历和他的品质;还说从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坏孩子或是残忍的孩子,此外,某小 姐姑且不提吧,罗伯塔对这件事也并非完全无罪啊。他只是眼瞪瞪地望着她,心里 非常感动。这样一位母亲的慈爱和赤诚啊!在这样一个时候,她的这种苦楚啊。此 外,她这么一种信念,认为她的儿子不可能是这样邪恶的,虽说已经证明了的事实 明明向他,向所有的人指出了这点。 “啊,我亲爱的州长,这时候牺牲我儿子的生命,尤其正当他已经把罪孽从灵 魂中清除出去,准备为上帝的工作献身的时候,这怎么能替本州偿还那个可怜而可 爱的姑娘的生命呢?不管这是无意中造成的,还是有意造成的,这怎么能够呢?难 道纽约州的千千万万人不能仁慈些么?作为他们的代表,你难道不能把他们也许感 觉到的仁慈付诸实现么?”她的嗓子哑了,说不下去了。她转过身去,默默地呜咽 起来。自己也禁不住非常激动的华尔顿站在那里,只是一味发呆这个可怜的女人! 显然是这么诚实,这么诚恳。接着,麦克米伦看到该是他的机会了,就跟着提出恳 求。克莱德已经变了。关于他过去的生活,他不能说什么,不过,自从他被关押以 后,至少在过去一年中,他已经对人生、对职责、对人类和上帝应尽的义务,有了 新的认识。只要能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州长是个非常恳切而讲良心的人,对麦克米伦的话听得非常仔细。据他看来, 据他判断,这人显然是个热情的、精力充沛而具有高度理想主义色彩的人。这个人 所说的话,不管说什么,他自己心里总认为是绝对的真理,那是就他根据自己对于 真理这个概念的认识来说的。 “不过,您自己,麦克米伦先生,”州长最后开口了,“因为您在那边监牢里 跟他有过长时间的接触,您知不知道有任何实质性的事实,是审问的时候没有提出 过的,足以使审问中的证据,有哪一方面因此站不住脚,或是显得弱了?您一定得 知道,这是个司法程序。我不能单凭感情行事,尤其是在两处法院作出一致的判决 以后。”他直盯着麦克米伦,这个苍白而哑口无言的人也回看他一眼。很清楚,要 决定克莱德有罪或是无罪,这个责任现在就落在他的肩上了,就凭他的一句话了。 不过他能不能这么做啊?关于克莱德忏悔的事,他经过一番考虑以后,不是认定他 在上帝和法律面前都是有罪的么?现在他能否——为了仁慈的缘故,不顾自己心里 深信不疑,而改变说法呢?这样做是真实的么,在主的面前,是纯洁的、可贵的么? 他即刻打定主意,认为他,克莱德精神上的指导者,断断乎不可以把他自己在精神 上对于克莱德的价值毁了。“你们是世界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 这样,他就即刻宣告说: “作为他精神上的指导者,我所提到的只是他生活中精神方面的事,而不是法 律方面的。”华尔顿一听这句话,就从麦克米伦的态度中断定他显然跟其他人一样, 也认定克莱德是有罪的。这样,他终于有勇气对格里菲思太太说:“除非他能给我 什么确切的证据,是我过去还没有见到过的,并且足以影响到两次判决的合法性, 不然的话,我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格里菲思太太,只能听任已经作出的判决仍然 有效。我非常难过,啊,说不出的难过。不过,如果法律该受到尊重,那么,法律 的决定就永远不能改变;除非有别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在法律上又有充分的价值。 我也但愿能作出另外一种决定。我真是希望这样。我的心,我的祈祷,都向着您。” 他按了按电铃。他的秘书走进来。显然,接见就到此为止了。格里菲思太太呢, 正 当这次谈话的紧急关头,州长对儿子是否有罪的事向麦克米伦提出了这么绝顶重要 而直截爽快的问题,而他却离奇地保持了沉默,显得躲躲闪闪,这使她极为震动, 极为沮丧,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不过,第二步怎么样呢?走哪一条路?求谁?上 帝,为了克莱德今世的失败和死亡,她和他必须在他们的创世主身上寻求安慰。正 当她还在思量,还在抽泣的时候,麦克米伦牧师走过来,很体贴地领她走出房间。 等她走后,州长终于回过头来对他的秘书说: “在我一生当中,我在工作上从未碰到比这更悲哀的事了。我从此怎么也忘不 了。”他又回过头去凝视着外面二月天的雪景。 在这以后,克莱德的生命就只有两周时间了。在这段时间当中,麦克米伦首先 把这最后的决定告诉了他,不过,麦克米伦来的时候,是跟他母亲一道来的。麦克 米伦还没有开口,克莱德一见母亲的面容,就什么都明白了,后来,他又听麦克米 伦说他应该在上帝、他的救世主身上寻求避难所,寻求宁静。于是,他就在牢房里 不停地走来走去。由于这个千真万确的最后的感觉,就是他很快就要死了,他觉得, 即便这时,他还有必要把自己不幸的生活重新回顾一遍。他的少年时代。堪萨斯市。 芝加哥。莱科格斯。罗伯塔和桑德拉。在回想中,这些,还有与这些有关的一切, 一掠而过。那些仅有的短促而灿烂的紧张的时刻啊。他那不断追求……不断追求… …的欲望啊,在桑德拉出现以后,他在莱科格斯所感觉到的那种热切的欲望啊。而 现在落得这样,这样!而现在就连这样的状况也要结束了……这样……这样……怎 么了,他根本还没有好好生活过啊,而且,这两年的光阴又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 围墙里,多么凄怆啊。他这流水一般,而如今变得狂热的一生,就只剩十四天、十 三天、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八天了。一天天正在逝去,正在逝去啊。可 是,生命……生命……人没有生命怎么行啊,白天多么美丽——太阳、雨——工作、 爱情、活力、愿望,这多么美丽啊。啊,他真不愿意死啊。他不愿意。既然现在, 现在就是一切,那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为什么老是对他说,他该把全部心思放到 神的仁慈中去,一心只想到上帝呢?可是麦克米伦牧师坚决认为,只有在基督身上, 只有在未来的世界,才能找到真正的宁静。啊,是啊,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不是 该在州长面前说话么,他不是该说他无罪么,或至少说他并不是完全有罪,只要他 当初是这个看法,在那时,那么……那么……啊,那么,州长也许就会把他的死刑 减成无期徒刑呢,不是他也许会这么办么?因为,他问过他母亲,问麦克米伦对州 长是怎么说的,(不过并没有告诉她说:他把一切都向他忏悔过了,)她回答说, 他告诉州长,说他是十分诚恳地在主的面前低首下心,不过并没有说他没有罪。克 莱德觉得:麦克米伦牧师竟然不能力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这多么奇怪啊。多么悲 哀啊。多么绝望啊。难道就永远不会有人了解或是承认他这合乎人情,即便太过分、 并且也许是错误的、如饥如渴的愿望么?可是,为了这些愿望,有许许多多人跟他 一起受难。 可是,如果还有什么更糟的事,那就是在格里菲思太太方面。华尔顿州长向麦 克米伦牧师提出带有决定性的问题,而他却只说了凡句话,也可以说,没有肯说另 外一些话,后来他在回答她向他提出的问题时,也只是把那几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样,她就被一个念头吓昏了。归根结蒂,克莱德也许是有罪的,如同跟她当初所 担心害怕的一样。为此,她有一次问他: “克莱德,如果你还有任何事情没有忏悔,那么,在你去以前,就非得忏悔不 可啊。”“我已经把什么都向上帝和麦克米伦先生忏悔过了,妈妈。难道这还不够 么?”“不够,克莱德。你跟人家说你是无辜的。不过,如果你并不是无辜的,你 就该说出来。”“可是如果我的良心告诉我,我是对的,这难道还不够么?”“不, 如果上帝是另一个说法,那就不够,克莱德,”格里菲思太太不安他说,在心底深 处,她精神上万分苦楚。不过,他不愿再说下去了。他怎么能跟他母亲或是一般人 讨论那些离奇古怪、黑白难分的事呢。他前次向麦克米伦牧师忏悔的时候,以及后 几次跟他谈话的时候,这些事他就一直解决不了啊。这是办不到的了。 因为儿子不肯信任她,格里菲思太太感到非常痛苦。不只在精神上,而已这是 切肤之痛。她的亲生儿子,而且离死亡这么近了,可是他清清楚楚已经对麦克米伦 先生说过的话,却不愿意跟她说。上帝能不能不再这样试探她啊?不过,因为麦克 米伦说过那些话,说不管克莱德过去有多大的罪孽,他认,为,克莱德现在在主的 面前已经悔过了,已经洁净了,确确实实是一个能见创世主的青年了,因此,她也 就不想作声了。主是伟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胸膛里,可以找到宁静。对于一 个全部心灵归顺了他,找到了宁静的人,死算得什么呢,生又算得什么呢?什么都 说不上。要不了几年(很短很短的几年啊),她跟阿萨,而且在他们以后,还有克 莱德的弟弟、姐妹们,也就要跟着他去的,他在这里所有的不幸就都会忘得一干二 净了。可是,如果没有在主的身上找到宁静,那是他的永在、他的爱、他的关怀、 他的仁慈,所有这些最充实而最美丽的体现啊!……在她当时精神上极度激动的情 况之下,她有好几次颤栗了,感到有些不正常,这,克莱德也看得出来,也感觉得 到。不过,另一方面,从她为他精神上的幸福这么祈祷,这么焦心,他也看得出: 对他真正的心境和愿望,她实在一直是多么不了解啊。 在堪萨斯市,他一心希望能享有更多的东西,可是他能享有的却是那么少。 东西,就只是要东西,他把东西看得多么重啊!而且他最恨小时候被带到街头, 当着许多男孩女孩的面。而他念念下忘的那些东西,很多孩子却全部有。并且,与 其那么出去,还得到街头去,他宁可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也比这强得多啊!这种 传教生活,在他母亲看来仿佛真是了不起,可是在他看来却真是惨淡!他有这么一 种感觉,难道是错了么?一向是错了么?主现在会不会有反感呢?她对他的种种想 法也许是正确的吧。当然喽,要是他听了她的劝告,那他就会好得多了。可是,多 么奇怪啊,即便是在这生命快要结束,正当他首先迫切希望能得到同情,还不仅希 望能得到同情,而且希望能得到真实的深刻的了解,即便是现在这么一个时候,而 且母亲那么爱他,同情他,并且正凭了她的坚定和自我牺牲精神,竭尽全力营救他, 可是,对他亲生的母亲,要把当初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告诉他亲生的母亲,他还是 做不到。在他们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或是怎么也穿不过的栅栏, 这些纯粹由于缺乏了解所造成的东西,真是这样啊。她怎么也不会了解他对舒适、 对奢华、对美、对爱情的憧憬,而且,还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爱情。跟爱情在一起的, 还有出风头,寻欢作乐、金钱地位,那些他热中的、怎么也改变不了的愿望和欲念。 这些她是无法理解的。她会把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恶、自私。并且会把与罗 伯塔和桑德拉有关的惨痛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全部看作奸淫,不贞节,甚至凶杀。 并且,她还真的以为他一定会非常难过,彻底悔改。而事实上,即使此刻,即使他 对麦克米伦牧师,并且对她说了那么一些话,他还并不是那么一种感觉,并不全是 那么一种感觉。虽说现在,他希望能在上帝身上找到避难所的愿望也非常强烈,可 是,只要能做到,最好能在她的了解和同情心卫寻到避难所。只要能做到,那该多 好啊。 天啊,这一切全都这么可怕!他是这么孤单,即使在一闪即逝的最后几小时里 (日子过得真飞快啊),虽然有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在他身边,可并没有相互间 的了解。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糟更糟的事:他被锁在这里,不让他走。他很早就这么 感觉到了,这里有一套制度,一套可怕的、经常性的制度。这是铁的制度。这一套 制度能自动开动,像一部机器一样;在这里不需要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一颗人心。 这些警士!这些人,送送信,探问消息,说些好听而空洞的话,迈着轻快的步子给 些小恩小惠;或是把犯人带到操场上,又从操场上带回来;或是带去洗洗澡,他们 也是铁面无情,只不过是机器,只不过是机器人,只是推啊,推啊,束缚啊,束缚 啊,把犯人束缚在这些围墙里。一旦出现反抗就会像随时准备给人家一点小恩小惠 那样,随时准备杀人,只是推啊,推啊,推啊,永远把人推向那边那道小门,从那 里怎么也逃不了,怎么也逃不了,只能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到最后,把他推进那 道小门,永远一去不返!永远一去不返! 想到这一层,他就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后来,他往往又想到自己是否有 罪这个谜。他强迫自己想到罗伯塔,想到他对她的邪恶,还强迫自己读《圣经》, 啊,甚至做到这么一个地步,把脸伏在铁床上,反复背诵: “主啊,给我宁静。主啊,给我光。主啊,给我力量,好叫我能抵抗一切我不 该存的邪念。我知道我并个是完全洁白的。啊,不是的。我知道我阴谋过邪恶的事。 是啊,是啊,这我知道。我忏悔。不过,难道我真是非死不可么?难道没有办法了 么?你能下能帮助我啊,主?你能不能像妈妈说的那样显示你自己,为了我显示? 你能不能叫州长在那最后时刻来到以前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你能不能叫麦克米伦 牧师改变他的观点,向州氏去求情?并且改变我母亲的观点?我一定把所有罪恶的 念头全都赶出去。我会成为另一个人。啊,是啊,我会的,只要你放了我。别叫我 现在就死,这么早就死。别啊。我要祈祷。是啊,我要的。给我力量,我好了解, 好信仰,并且祈祷。 啊,给我吧!”自从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见过州长,又探望了他以后,一直 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些短促而可怕的日子里,克莱德所想的,所祈祷的,就 是这些,可是,在最后,由于他对来世的意义怀着疑虑,又由于他这下子是死定了, 由于他母亲的信念和情操,还有麦克米伦牧师的信念和情操——这位麦克米伦牧师 啊,每天都到他身边来,解释神的仁慈是什么意思,还劝导他对神的仁慈必须全心 全意地信仰,信赖,由于这些,就激起他一种心理上的恐怖,而在心理恐怖的状态 之下,他自己也终于相信他不只必须有信仰,并且他已经找到了信仰,找到了宁静, 又彻底,又牢靠的宁静。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再加上麦克米伦牧师和他母亲的请 求,他终于写下了一篇对社会人士、尤其是对年纪跟他相仿的年轻人的声明。这是 在麦克米伦亲自帮助和监督之下写成的。麦克米伦牧师还当着他的面,在得到他的 同意以后,改写了几句。这篇声明说: 在死亡之谷的阴影之下,我的心愿是要做一切事情,只要能祛除对我下面这一 点的任何怀疑:我已经归顺了耶稣基督,我的救星和永不令人失望的朋友。此刻, 我惟一的遗憾是:在我一生中,正当我有机会侍奉他的时候,却没有把他放在最崇 高的位置上。 如果只要我说一句话就能叫年轻人靠拢他,那么,这就是我所能享受到的至高 无上的恩惠了。不过,如今,我所能说的只是,“我知道我信仰谁,我也明白,我 为那一天交托给他的,他能照管好。”(这句引证的话是麦克米伦经常对他说的。) 我知道,只要我们这个国家的年轻人能够认识到基督徒生活的欢乐和愉快,那他们 就一定会竭尽他们的全力变成热心而积极的基督徒,并且勉力依照基督对他们所希 望的那样去生活。 凡是足以阻碍我面见上帝的事,没有哪一件我没有忏悔过。我知道,我的罪孽 已经得到了宽恕,因为我跟我精神上的指引者迭次谈话的时候,我是充分自觉而坦 率的,并且上帝已经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我的任务已经完了,胜利已经获得了。 克莱德·格里菲思。 这篇东西写好了,这个声明跟他一生中一贯反抗的情绪完全不同,所以即便此 时此刻,也使他深感前后的差异。他把这篇声明交给麦克米伦,麦克米伦因为这场 胜利而异常欢欣鼓舞,就喊道:“胜利是已经获得了,克莱德。‘今日你要同我在 乐园里了。’你已经得到了他的允许。你的灵,你的肉,都属于他的了。永远赞美 他的名。”这场胜利使他非常激动,他握住克莱德的双手,吻过这双手,并且拥抱 他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对你真是万分满意。上帝确实在你身上显示出他 的真理。他那拯救的力量啊。我自己看到了。我感觉到了。你向尘世发表的声明确 实是他自己对尘世的声音。”接着,他把那封信往口袋里一放,并且约定在克莱德 死后,而不是在这以前发表。可是克莱德写好这篇东西以后,心里有时还是迟迟疑 疑。是不是他真的得救了呢?时间这么短? 他刚才说他已经能够绝对牢靠地信赖上帝,这他能否做到呢?他能么?人生真 是这么奇怪啊。将来是这么模糊。死后真有生命么?真有上帝会欢迎他么?像麦克 米伦和他母亲所一再说过的那样?有没有啊? 就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格里菲思太太在他死前两天,在一阵惊慌之余,发了一 个电报给尊敬的戴维。华尔顿:“在上帝面前,您能说您对克莱德有罪一事丝毫也 不怀疑?请电复。如若您不能这么说,则他的屈死要由您负责。他的母亲。”州长 的秘书罗伯特·弗斯勒复电说:“华尔顿州长并不认为他有正当的理由干预上诉法 院的决定。”最后,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克莱德被押往老死牢的牢房。在那里, 先理了发,洗了澡,给他一条黑裤子、一件无领衬衫(过后要在颈部解开)、一双 新毡拖鞋、一双灰短袜。这么穿好以后,他得到允许,可以再一次跟他母亲和麦克 米伦见面。麦克米伦得到允许,可以从他行刑的前一天黄昏六点钟到次日一早四点, 一直待在他身边,把上帝的爱和仁慈讲解给他听。到四点钟的时候,典狱长过来说, 格里菲思太太动身的时刻到了,该把克莱德交给麦克米伦照料。(据他解释,这不 幸是法律强制的规定。)接着,克莱德与他母亲最后诀别。诀别前,在一片沉寂中, 心如刀绞,他挣扎着说了这么一些话: “妈妈,您必须相信,我是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去死的。这不会难受的。上帝 已经听到我的祈祷。他已经给我力量,给我宁静。”可是,他在心里又暗自加了一 句:“他给了没有啊?”格里菲思太太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也这么相信。我知道我的救世主常在,他是你的。我们虽然死了,可 是我们会永生!”她抬头仰望天空,仿佛呆住了。可是她突然朝克莱德转过头来, 拥抱他,久久地、紧紧地抱住他,低声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嗓 子沙哑了,一忽儿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的精力好像全都倾注在他身上了。到后来, 她觉得,她如果下马上走,她就会倒下来的,这样她就马上摇摇晃晃地朝典狱长那 边转过身去。典狱长正在一边等着她,要带她上麦克米伦在奥本的朋友家去。 接着,冬至的这天早晨,四周一片漆黑,那最后的时刻到了,警士跑过来,先 在他右边裤脚上划开一条长缝,为了过后好放金属片。接着,他们把各间牢房的门 帘放下来。“怕是时候了。拿出勇气来啊,我的孩子。”麦克米伦牧师说,旁边还 有吉布森牧师帮腔。他看见监狱里的警士朝这边走,就对克莱德这么说。 克莱德原来在床上听麦克米伦牧师在一旁宣读《约翰福音》第十四、十五、十 六各章:“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随后,他站起来。接着, 就是走最后那一段路,麦克米伦牧师在他的右边,吉布森牧师在他的左边,前后是 警士。不过,这时,麦克米伦牧师并没有宣读照例的祈祷文,而是说:“你们要自 卑,服在神大能的手下,到了时候,他必叫你们升高,你们要将一切的忧虑卸给神, 因为他顾念你们。要平安。他的路是智慧,正义,神曾在基督里召你们,得享他永 远的荣耀,等你们暂受苦难之后,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 能到父那里去。”可是这里还有几个声音,当克菜德走进第一道门,向那间电椅室 走去的时候,这些声音喊道:“再见了,克莱德。”而克莱德还有些尘念和毅力, 回答他们说:“大伙儿,再见。”不过,即使他自己听起来,这声音也显得那么异 怪,那么虚弱,那么遥远,仿佛是在他旁边走着的另一个人说出来的,而并不是他 自己的声音。而且,他两只脚虽然在走动,不过好像是在自动地走。踢——踏,踢 ——踏——踢——踏,踢踏……当他们向前推着他朝那扇门走去的时候,他也意识 到这脚步声是他所熟悉的。到地方了,现在,这扇门开了。啊,看见了,终于看见 了,他在梦里老是看见的那张椅子,他这么害怕的椅子,现在,他就不得不向它走 去。他是被推到那里去的,被椎到那里去,朝前推,朝前推,推进现在为了迎接他 而打开的那扇门,可是门随即又关上了,把他所熟悉的一切人世间的生活,全都关 在外面了。 那是麦克米伦牧师,是他,灰沉沉,疲乏下堪,在一小时又一刻钟之后,凄凄 怆怆地走着,甚至有点摇晃,仿佛身体非常虚弱,穿过监狱冷冰冰的大门。天色是 这么黯淡,这么朦胧,还是这么灰沉沉的,这个冬至前后的一天,跟他此刻的模样 很相像。死了!他,克莱德,才只几分钟以前,还那么不安,可是又那么信赖地在 他身边走着,而现在他却死了。这就是法律! 这就是监狱。当克莱德清晨祈祷的时候,那些邪恶的强人却正在嘲笑着一切。 那次忏悔啊!依照上帝的智慧判断,凭上帝要他理解的那种智慧判断,他做出的决 定对么?正确么?克莱德的那对眼睛啊!他,他自己,当那顶帽子戴到他头上的时 候,电流开动了,麦克米伦牧师儿乎在他身边晕过去。而且,他自己一面要吐,一 面发抖,不得不由人扶着走出那间屋——他,克莱德这么信赖过的人啊。并且,他 还祈祷过上帝,要上帝给他力量,现在还在这么祈求。 他沿着那条沉寂的马路走着,可是又不得不停下来,把身子靠在一棵树上。在 冬天,树叶也没有了,光秃秃的,这么苍白。克莱德的眼睛啊!当他软绵绵地往那 张可怕的椅子里沉下去的时候,他那个眼色啊!他的眼睛是那么不安地,并且据他 看来,是那么恳求似地、晕晕沉沉地盯着他和他周围的那一堆人。 他做得对么?他在华尔顿州长面前决定的那个主意,理由确实充分么? 公道么?仁慈么?是不是他当初该说……也许……也许……有别的一些力量影 响了他……? 是不是他也许从此永远也得不到心灵上的宁静了呢? “我知道我的救世主永在,他会为那一天照管好他。”他于是走啊, 走啊,几 小时后,才勉强能去见克莱德母亲的面。从四点半开始,她一直在奥本救世军牧师 弗朗西斯·戈尔特夫妇家里双膝跪下,为他儿子的灵魂祈祷。她还在设想她的儿子 正在他创世主的怀抱里。 “我知道我信仰谁,”这是她祈祷中的一句话。 忆往事一个昏暗的夏夜。 旧金山商业中心的高墙在暮霭中耸立着,灰沉沉的。 在市场路南边一条很宽的马路上,白日的喧嚣过去了,这时已经安静下来,出 现了一支小小的队伍,有五个人——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矮胖,脸色死灰, 一对苍白、朦胧的眼睛周围,尤其如此,一顶旧圆顶毡帽下露出蓬松的白发,这是 一个相貌非常平庸而精神委顿的人,随身携带一只沿街传道或是卖唱的人通常用的 手提小风琴。在他的旁边,是一个年纪最多比他小五岁的女人,身材比他稍高,腰 没有那么粗,可是体格结实,精神饱满,一头白发,穿一身永不替换的黑衣服—— 黑衣服、黑帽子和黑鞋。她的脸盘比她丈夫的要大,比他显得更有个性,不过,不 幸和苦难的皱纹也更明显。在她的身边,拿着一本《圣经》和几本《赞美诗》的, 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圆眼睛,很机灵,因为跟这位老人比较合得来,似乎 喜欢贴着她身边走,走起路来精神抖擞,神气十足,穿得并不讲究。跟这三个人一 起,不过单独走在后面的是一个年纪二十七八,面容憔悴,长相不动人的女人,另 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她们长得很相像,显然是母女俩。 天气很热,到处弥漫着太平洋沿岸夏天甜美的倦意。他们来到市场路这条大街 上,因为两头来往的汽车和电车穿梭不停,他们就等着交通警察的信号。 “罗素,靠拢点儿,”这是妻子在说。“最好拉住我的手。”“我看,”非常 虚弱,但很沉静的丈夫议论说,“这里的交通简直愈来愈糟了。”电车叮叮 响。 汽车呜呜乱叫。不过,这一小队人似乎对一切都根本不在意,只是一心想要过马路。 “沿街传道的,”一个过路的银行职员对当出纳的女朋友说。 “准是的,每星期三,我差下多老是看见他们在这里。”“啊,我看,那个孩 子可真是够受的。在街上这么给拖来拖去,年纪还大小,你说是吧,埃拉?”“嗯, 我也这么说。要是我的兄弟也搞这一套,我才受不了呢。对孩子来说,这算是一种 什么生活啊?”这一队人过了马路来到前面第一个岔路口,就停下来,朝四周张望 了一下,仿佛到了目的地,那个男人就把风琴放在地上,动手打开,一面竖起一只 小巧的琴谱架。他妻子同时从外孙手里接过他拿着的几本《赞美诗》和那本《圣经 》,把《圣经》和一本《赞美诗》递给她丈夫,把一本《赞美诗》放在风琴上,其 余的人,也每人一本,自己也拿一本。丈夫好像有点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可是仿佛 信心很大似的,接着,他说: “今天晚上,我们先来第二百七十六首,‘基础多么稳固’。好吧.旭甫小姐。” 两个女人中间比较年轻的一个,真是又干瘪又瘦,瘦骨鳞峋、相貌平庸,没有享受 过什么人生的幸福。她于是在那张黄色的三脚凳上坐下,调好琴上的音栓,翻开书, 弹起选定的那首赞美诗,他们就跟着调子唱起来。 这时,正回家去的各行各业的过路行人,注意到大街附近地位适中的地方有这 么一小队人,都迟疑了一下,或是瞟一眼,或是想看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 唱起来的时候,街上这些形形色色,但漠然无动于衷的听众直瞪瞪望着。这一队平 平庸庸的人竟然不顾人间的无限怀疑和冷淡,当众扬起了集体的歌声,这种稀奇古 怪的情景,可把他们吸引住了。那个灰沉沉、颓唐而没有能耐的老头,穿一套磨旧 了的鼓鼓的蓝衣服。这个体格健壮,可是粗陋、疲乏的白发妇女。这个稚嫩、丝毫 没有沾染恶习、丝毫没有变坏、可是不懂事的男孩。他在这里干什么啊?还有那个 平常不被人理睬的消瘦的老处女,还有那个同样很瘦、但却神情恍惚的母亲。据过 路的人们看来,在这一小队人中,只有那个妻子显得有那么一股毅力和决心,那虽 然也许是盲目的,或者是错误的,即令无助于生活上的成功,至少总可以保住自己 的生存。跟别人比起来,她要强一些,显得有一种虽然浑浑沌沌,可总算令人起敬 的、自信的神气。停下来张望的人,有几个对她望了一眼,只见她那本《赞美诗》 放在一边,眼睛直望着前面,就一个个一路走一路说:“嗯,这个人啊,不管她有 什么缺点,也许总是要尽量把她所相信的事情办好的。”她脸上的每一部分、她的 一举一动,都说明她对她所宣扬的那个确确实实主宰世界、统治一切的权威的智慧 和仁慈,具有坚定不移的信仰。 唱过以后,就由妻子做了一次长长的祈祷;接着,由丈夫布道,别的人也讲道, 讲的全都是关于上帝对他们的恩惠。然后, 他们先把《赞美诗》收起来,关好风琴, 用一根绳子往丈夫身上一背,就向教堂那边往回走。他们一路走,丈夫一边议论说 :“今天晚上很好。我看,人家比往常更注意些了。”“啊,是啊,”那个弹琴的 年轻些的女人说。“至少有十一个人拿了小本子。还有一位老先生问我教堂在哪里, 我们什么时候做礼拜。”“赞美上帝……”那个男人议论说。 终于来到教堂——“希望之星。伯特利独立教堂。礼拜时间:每星期三、星期 六,晚八至十时。星期日,十一时、三时、八时。欢迎参加。”下面每扇窗上都有 一句格言:“上帝就是爱”,格言下面还有一行较小的字: “你有多久没给母亲写信了? ”“给我一角钱,奶奶,好吧?我要到那边马路 上买一支冰淇淋蛋卷。”那个男孩提出要求说。 “我看,好吧,罗素。可是听我说,得马上回来。”“好的,马上,奶奶,一 准。我一向怎么样,您最清楚。”祖母从身上一个很深的口袋里掏出一角钱,他接 过钱,朝卖冰淇淋的小铺跑去。 她亲爱的孩子啊。她晚年的光明,晚年的色彩。她一定得好好待他,对他不要 太严厉,不要过分约束他,也许……也许……像她过去对……他一面跑,她就在后 面爱怜地、可是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为了他的缘故。”除了罗素之外,这一小队 人走进一扇黄色的、一点不引人注目的大门,就不见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