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过,据他现在想起来,他所以一直这么潦倒,完全因为过去没有受过教育。 他认为,自己从小就颠沛流离,从来不能够在哪一方面得到切实的训练,让他能够 爬进伟大的天地中去,而俱乐部里来来去去的这些人却正是其中的一分子。不过他 的心,现今正热切渴望着这么一个天地。有些人住的是漂亮房子,出门住大饭店, 还有史魁尔斯先生和这里的服务员领班这类人侍候他们,把他们照料得舒舒服服的。 可是他还只是一名服务员。 而且已经快二十一岁了。有时候,这叫他很悲哀。他今天盼,明天盼,盼望能 找到个什么事,可以爬上去,成为一个人物,不能老是当服务员啊。 有时候,他就担心自己可能就此永远当服务员当下去了。 正当他对自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且琢磨怎样才能谋个前途的时候,他的伯 父塞缨尔·格里菲思来到了芝加哥。他在这里有些联系,人家对他特别客气,就请 他当这个俱乐部的会员。 他径直来到俱乐部,在几天当中,老是在这里跟来访他的人商谈,或是匆匆忙 忙,来来去去,拜访一些他认为非看不可的人和企业。 他到后还不到一小时,白天在门口负责旅客登记的拉特勒,刚刚把克莱德伯父 的名字挂到牌子上,就对朝他走过来的克莱德打了个招呼。 “你不是说你有个伯父什么的,在纽约州什么地方做衣领业,也姓格里菲思, 是吧?”“是啊,”克莱德回答说。“塞缨尔·格里菲思。他在莱科格斯开一家规 模很大的衣领工厂。各报都有他的广告,在密执安路上就有他的广告灯。”“你要 是看见他,认识不认识?”“不认识,”克莱德回答说。“我平生从没有见过他。” “我赌什么都行,那准就是他,”拉特勒说,一面看着叫他登记的小纸条。“你看, 塞缨尔·格里菲思,纽约州莱科格斯。恐怕就是这个人吧,嗯?”“千真万确,” 克莱德接着说,觉得非常有趣,甚至很激动。他朝思暮想的正是这个伯父啊。 “他几分钟前才从这里走过,”拉特勒接着说。“迪沃埃把他的行李送到K 号 房间去了。样子长得挺神气。你最好睁大眼睛,等他下来的时候,把他看个仔细。 也许他就是你的伯父。中等身材,瘦瘦的。蓄着灰色的小胡子,戴一顶银灰色帽子。 样子很神气。我可以指给你看。要是他是你伯父,你还是讨好他一下吧。也许他会 帮帮你的忙,给你一两条衣领什么的,”他一面笑,一面接着说。 克莱德也笑起来,好像听了这个玩笑也很高兴,虽说他心里其实很乱。 他伯父塞缪尔!而且就在这个俱乐部里!啊,这是他把自己介绍给伯父的机会 来啦。在找到这个差使以前,一直就想写信给他,如今既然到了这个俱乐部来,那 就只要他高兴,还可能跟他说话呢。 不过,且慢!要是他对他作自我介绍,他伯父会对他怎么想呢?他现在又是一 名服务员了,在这个俱乐部里就担任这么个差使。譬如说,对于做服务员的小伙子, 尤其是像他克莱德这样的年纪,他伯父会采取什么态度呢? 他现在已经二十出头了,当这样一个服务员,年纪已经嫌大了,这是说,一个 人要是存心做别的事的话。一个像他那样有钱、有地位的人,也许会认为当服务员 是下贱的,尤其是跟他有亲戚关系的人当服务员。他也许不愿意理睬他,甚至也许 不愿意他跟他说话呢。他知道伯父来到这个俱乐部以后,在整整二十四小时当中, 一直这样犹豫不决。 不过,到第二天下午,他已经看见他伯父五六回了,而且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 他伯父显得很有精神,很机警,很敏锐,在一切方面,跟他父亲截然不同,又那么 有钱,这里每个人那么尊敬他。他开始踌躇,甚至害怕起来,担心错过了这个难得 的机会。据他看,他伯父实在并不像个冷冰冰的人,恰恰相反,像是很和气的。后 来,依照拉特勒的意思,他跑到伯父房间里取一封信,准备交给一个专差送出去。 这一次,伯父几乎连看也没有看他,只是把信和半美元交给了他。“派一个人马上 送去,钱是给你的,”他这么说。 克莱德当时兴奋得无以复加,心想伯父也许没有想到他是他的侄儿吧。 他伯父显然是没有想到。他就有点沮丧地走开后来,他伯父的信箱里有了五六 封信,拉特勒又提醒克莱德:“你要是存心想再去找他,这就是你的机会啦。把这 些信给他送去。我想他是在房间里。”克莱德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拿了信,再一次 到他伯父那个套间里去了。 他伯父正在写东西,只不过说了一声:“进来!”克莱德走进去,一边有些尴 尬地笑着,一边说:“有您几封信,格里菲思先生。”“谢谢你,小伙子,”他伯 父回答说,一边在背心口袋里找零钱。克莱德抓住这个机会说:“啊,不必,这点 事用不着酬谢。”他伯父正拿出几只银角子想给他,可是他在伯父还来不及说什么 的时候,就接着说:“我想我是您的亲戚,格里菲思先生。您是莱科格斯格里菲思 衣领工厂的格里菲思先生吧?”“是啊,我想我跟这一家有些关系。你是什么人?” 他伯父回答说,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我叫克莱德·格里菲思。我父亲阿萨·格里菲思跟您是弟兄吧?”塞缪尔· 格里菲思一听他提到这个兄弟,这个全家心目中没有发迹的人,脸上就起了一层阴 影。因为,一提到阿萨,眼前就浮起一个令人不快的身影:他那个矮矮胖胖、衣着 很不整洁的兄弟。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有见过他。他对他最后一次明确的印象, 是在佛特蒙州贝特威克附近他父亲家里,一个年纪跟克莱德相仿的年轻人。不过, 多么不一样啊!克莱德的父亲,当时又矮又胖,不但发育不好,天资也不高,满口 恭维话,而且有点傻里傻气。他的下巴就不坚定,淡蓝色的眼睛无精打采,一头鬈 发。可他这个儿子倒干净利落,人很机警,很漂亮,显然很懂规矩,很聪明,就像 他看到大多数服务员一样。他喜欢他。 塞缪尔·格里菲思跟他的大哥阿伦,一起继承了父亲一份中等人家财产的一大 半。这是因为约瑟夫·格里菲思对他的小儿子有成见的原故。塞缨尔·格里菲思一 向觉得,这对阿萨也许是不公道的。因为阿萨的表现并不切合实际,也并不聪明, 他父亲起先想把他赶出去,后来就把他丢在一边不理睬,最后终于在他跟克莱德现 在的年纪相仿的时候把他赶了出去。大半的财产大致有三万美元左右,留给了两个 大儿子,由他们平分,留给阿萨的,只有区区一千美元。 他因为想到自己的兄弟,所以才相当好奇地盯着克莱德。他觉得,跟很久以前 从父亲家里被赶出去的兄弟相比,克莱德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还不如说他更像他 自己的儿子吉尔伯特。 200 他觉得克莱德才像他哩。尽管克莱德心里很害怕,可是在他看起来,对克 莱德能够在这样有趣的俱乐部谋到一个位置,显然有相当好的印象。这是因为塞缪 尔·格里菲思接触的范围,多少只限于莱科格斯的活动和环境,所以在他看来,这 个俱乐部的性质和地位是值得尊敬的。伺候这个机构里来往客人的年轻人,一般都 态度敏捷而谦逊。因此,他看见克莱德站在他面前,穿着整洁的灰黑两色制服,至 少行动举止很出色,就对他印象不错。 “是这样!”他很感兴趣地说。“那么你就是阿萨的儿子喽。真是啊! 啊,真想不到。要知道,我没有见到你父亲,没有接到他的信,至少有…… 啊,至少有二十五、六年了吧。最后一次接到他的信时,记得他正住在密执安 的大瀑布那里吧,要不然就住在这里。我想,他现在不在这里吧。”“是的,不在, 先生,”克莱德回答说。他能够说不在,心里很高兴。 “家住在丹佛。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想,你父母都健在吧。”“是的,先 生。都健在。”“你父亲,他……还在做宗教工作吗?”“啊,是的,先生,”克 莱德有些迟疑地回答说,因为他还是认定,父亲所做的宗教工作是所有工作当中最 穷、最不体面的。“不过他现在主持的那个教堂,”他接着说,“附设有一家寄宿 舍。我看大概有四十来个房间。 他和母亲在照料这个寄宿舍和教堂。”“啊,是这样。”他急于想让他伯父有 一个比实际情况好一些的印象,因此不免说得稍微夸张了些。 “他们情况很好,我也很高兴,”塞缪尔·格里菲思接着说,对克莱德整整齐 齐、精神抖擞的样子印象相当好。“我想你很喜欢这种工作吧?”“啊,并不十分 喜欢。不,格里菲思先生,我不喜欢,”克莱德立刻回答说。他马上注意到这句问 话的重要性。“收入还不差。不过我不喜欢这里赚钱的方法。这根本不是我想象中 挣钱的办法。我干这一行,不过是因为我过去没有机会学别的行当,或是在哪一家 公司做事。在公司里才能真正有机会上进,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像样的人。妈有一次 要我写信给您,问问您厂里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让我从头干起,不过我怕您也许 不怎么喜欢这样办,因此就没有写。”他顿了一下,一面笑,不过眼睛里还是流露 出探询的神色。 他伯父严肃地对他看了一会儿,他的面貌、他提到这件事的提法,很中他的意。 接着,他回答说:“啊,这很有意思。你应该写啊,要是你有这个意思……”然后, 正像他在处理一切事情的时候那种老规矩,他谨慎地顿了一下。克莱德觉察到他有 些踌躇,拿不定该不该鼓励他。 “不知道您公司里有没有什么工作能给我做的?”隔了一会儿,他大胆问。 塞缪尔·格里菲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这样直截了当提出要求,他有点 喜欢,也有点不喜欢。不过,克莱德好像至少在这方面是很可取的。 他好像很聪明,很有雄心,很像他自己的儿子,也许他很适合在他儿子下面做 某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或是助理,只要他懂得制作过程。不管怎么说吧,不妨让他试 一试。这不会有什么害处啊。而且,这里还牵涉到他那个兄弟:他和阿伦大哥对他 也许负有某种义务,如果说不上是什么真正的补偿损失的话。 “嗯,”他隔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得考虑一下。我不能够马上就说可以还 是不可以。刚开头的时候,我们给你的钱不能够像这里那么多呢,”他提醒他说。 “啊,这没有什么,”克莱德说。他能跟他伯父发生联系,这个想法比任何一 件事都更牵动他的心。“自然,在我还没有能力赚这么多以前,我不会希望多赚。” “而且,一旦你进了衣领业以后,也许会觉得你并不喜欢,或者我们也许会不喜欢 你。决不是每个人都适宜干这一行。”“啊,到那时候,您不妨开除我好啦,”克 莱德提出保证说。“不过,自从我听到您和您那个规模宏大的公司以后,我一直认 为我是喜欢这一行的。”这句话叫塞缪尔·格里菲思听了很高兴。他和他的成就显 然已经成为这个年轻人的理想了。 “好吧,”他说。“现在我还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不过,我反正得在这里 再待一两天,我要再想一想。也许我能够帮你点儿忙。现在我还不能够说定,”他 说着,就突然回过头去看信了。 克莱德觉得他已经在目前情况许可的范围内给了他伯父一个好印象,而且也许 会有什么结果,就再三向他道谢,然后匆匆退出来。 第二天,塞缪尔·格里菲思经过考虑,觉得以克莱德这样聪明伶俐,大致可以 跟别人一样干得了,就在考虑过他自己家庭中的情况以后,对克莱德说,只要厂里 一有什么小小的机会,他很愿意立刻通知他。不过他还不能保证马上就有机会,必 须等等再说。 这样,克菜德就老是在想,要是他伯父厂里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不知道这机会 几时才能实现。 话分两头。塞缪尔·格里菲思回到了莱科格斯。他后来跟他儿子商量以后,就 决定至少不妨给克莱德安插一个厂里最低微的工作,在格里菲思工厂的地下室里先 干起来。做衣领所需用的布匹都要在那里下一下水,缩一缩。 凡是存心要弄懂这一行技术的初学者,就被安置在这里。因为他的想法是要让 克莱德逐步精通这一行。另外,他既然得维持自己的生活,而且必须与莱科格斯格 里菲思这家的地位配得上,因此就决定:一开始,慷慨地付给他每周十五美元。 塞缪尔·格里菲思和他儿子吉尔伯特都知道这份薪水是很小的(并不是对一般 的练习生来说很小,而是对克莱德来说很小,因为他是一个亲戚)。 不过,他们俩对所有替他们做事的人,都采取实际的观点,而不是慈善的观点 :在本厂初学的人,收入愈少,只能勉强维持必需的费用,就愈好。他们俩谁都不 能容忍社会主义者关于资本家剥削的理论。他们俩都觉得,社会上应该有一些高一 点的阶层,好叫低一点的阶层知所仰慕。阶层是非有不可的。人们要是对不论什么 人,甚至是一个亲戚,照顾得过分了,那就是愚蠢地破坏、损毁了必不可少的社会 标准。要是为了商业或是经济方面的事,跟阶级地位、知识水平低一级的人发生关 系,就应该依照他们所习惯了的标准对待他们。而其中最好的一项标准,就是要让 低一级的人明白认识到钱来之不易。了解到不论什么人,只要是干他们俩心目中认 为的、世界上唯一真正建设性的工作——制造物质财富的工作,就必须在构成这类 工作的一切方面和一切过程中,接受训练,而且要严格地、有系统地接受训练。这 样就可以习惯于一种虽然狭窄然而有节制的生活。这样对他们的品格有好处。这样 能叫将来一定会晋升的人,在心灵上、精神上得到教育,变得更加扎实。至于那些 不该晋升的人,就应该让他们留在老地方。 因此,一周后,克莱德的工作性质已经最后确定了,塞缪尔·格里菲思就亲自 寄了一封信给在芝加哥的克莱德,说明如果他有意,个妨在今后几周内的任何一天 前来报到。不过他必须至少在十天前来信通知,好替他把一切安排停当。他来时, 可以到工厂办公室找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他会安排的。 克莱德接到这封信后,欢欣若狂,即刻给母亲写信,说他已经在伯父那里找到 一个位置,现在就要动身到莱科格斯去了。还说他准备努力去干,好真正发旺起来。 她给他回了一封长信,勉励他在行动举止和交友方面要特别谨慎。像他这样的年轻 人,要是遭到什么挫折,根本原因就是交了坏朋友的缘故。只要他能够避开那些心 肠邪恶、或是无聊而鲁莽的男女青年,一切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像他这样相貌和性 格的年轻人,很容易被一个邪恶的女人引上斜路。他在堪萨斯市遭到了什么下场, 他自己该是很清楚的了。不过,他现在还很年轻,而且他现在正要替那个有钱人做 事了,只要他愿意,可以帮他很大的忙啊。还说希望他经常把努力的成绩写信告诉 她。 这样,克莱德依照伯父的话事前通知他以后,最后就动身到莱科格斯去了。不 过他伯父当初通知他时,并没有规定必须在几点钟到工厂里去,因此,他一到以后, 并没有立刻去,而是先找到莱科格斯一家有名的旅馆,就是莱科格斯旅馆。 他觉得时间还很从容,自己要在这里工作,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他伯父在城 里的地位怎样,他都很想知道一下,就出去观光了一番。他那时认为一旦报到,开 始工作以后,也许不能够马上匀出这样一个时间来。他就漫步来到中央路上。这是 莱科格斯热闹的中心地段,有好几条商店林立的街道都通到这里,连同两旁几段马 路,组成了商业中心,莱科格斯的繁华地区,娱乐场所也集中在这一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