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天下午的事对他们俩都那么美妙,以后好多天里,谁也禁不住老是想到,并 且奇怪竟然会有这么美妙的缘分,正当他们思量着不宜越过上司跟雇工的正常关系 的时候,却能够这么亲亲密密地在一起。 他们在游艇上稍微调笑了一会儿。他谈到荷花多美,能够给她采荷花,多么高 兴。后来,他们找到了格蕾斯,上了船,再划到出租游艇的地方。 一上岸,他俩都有点踌躇,决不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一起回到莱科格斯的 问题就横在他们面前了。罗伯塔认为这样看起来不妥当,怕引起闲话。在他这一方 面呢,也想到吉尔伯特和他自己所认识的一些人,还想到可能引起的麻烦。要是吉 尔伯特听到这件事,他会怎么说呢。因此,他跟她和格蕾斯一时间都有点犹豫不决, 不知道一起乘车回去是否妥当。格蕾斯还有自己的名誉问题,还明知道克莱德对她 没有兴趣,这些惹得她很生气。罗伯塔也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这一点,就说:“你 看我们该怎么办, 跟他告辞一声,好吗?”罗伯塔即刻盘算,她们怎样才能大大方 方脱身,又不致于叫克莱德不高兴。拿她自己来说,她是那么迷恋他,要是她单身 一人,她宁可跟他一起坐车回去。不过有格蕾斯在一起,加上她是这么小心谨慎, 这就绝对不行。她得想出一个脱身之计才行。 克莱德也在盘算该怎么办才好,跟她们一起坐车回去,宁可万一被人看见了告 诉格里菲思一家人呢,还是找一个借口,免得一起进城。不过他找不到什么托词, 正想转身陪她们去电车站,就在这时,那个住在牛顿夫妇家里,刚才在亭子栏杆旁 边玩耍的年轻的电工夏洛克跟他们打招呼了。他跟一个有辆小汽车的朋友在一起, 正要回城去。 “啊,太巧了,”他喊道。“你好吧,奥尔登小姐?你好吧,玛尔小姐?你们 俩跟我们是不是顺路?要是顺路,我们可以带你们一起回去。”不只是罗伯塔听见 了这句话,克莱德也听见了。她马上想说,时候不早了,而且她跟格蕾斯还要陪牛 顿夫妇到教堂去,因此,走这条路回家是要方便些。不过她还有些希望夏洛克会邀 请克莱德一起回去,克莱德也会接受他的邀请。不过,他倒是邀请了他,克莱德却 立刻谢绝了。他说他要在这里多耽一会儿。因此,罗伯塔临走看了他一眼,充分表 示出她感激和高兴的心意。他们在一起玩得多痛快。在他那一方面,虽然认为这一 切是否妥当很成问题,不过也在默默地想着,他跟罗伯塔不能在这里一起多留几小 时,真叫人丧气。他们走后,他也就马上一个人回城了。 第二天早晨,他比过去更急于想见到罗伯塔。虽说厂里的工作是大伙儿一起干 的,他也不可能表达出他的感情,可是从他脸上和眼睛里常常掠过爱慕、探索似的 微笑, 她知道他还是像昨天一样兴奋。在她那方面,虽然觉得仿佛有什么大灾大难 要临到她头上,虽然她必须设法保持秘密,使她很不自在,可还是禁不住向他报以 热情的、无限温顺的一瞥。他对她有情有意,这多美!多美,多令人陶醉啊! 克莱德立刻断定他的殷勤还是受到欢迎的,并且打定主意,要是有什么适当的 机会,他准备冒险跟她说些什么话。因此,他等了一小时,正当她两旁的女工走开 的时候,他就抓住机会来到她身边,把她方才打过印的衣领捡出一副,装做讲衣领 的样子对她说:“昨天不能不跟你分手,真扫兴。我巴不得我们俩今天又到那里去, 而不是在这里。而且,要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也这样想么?”罗伯塔转过身来,她 自己明白,该在此刻决定:是鼓励他呢,还是谢绝他。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昏昏沉 沉,一心希望接受他的殷勤,至于他们俩会发生什么问题,她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他的眼睛啊!他的头发啊!他的手啊!接着,她非但没有对他表示责备或是冷淡, 反而凝望着他。不过她的眼睛是那么脉脉含情、水汪汪的,显然流露出倾心而踌躇 不决的神情。克莱德见她已情不自禁、无限钟情,跟他对她一模一样,他即刻下定 决心,一有机会就再跟她说几句话,问她可以在什么地方碰头,旁边不要有什么别 的人。 因为很显然,她跟他一样,也不愿意给别的人看到。今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 深切地认识到,他走的正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他算账的时候开始出差错了。他感觉到,有她这么贴近在他身边,他对一些必 须干的事就怎么也专心不起来。对他来说,她在种种方面太迷人、太令人倾倒了。 她身上自有一种什么东西,这么热烈、欢快、热情。他觉得,要是他能叫她爱上他, 那他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不过,还有厂里这个规矩呢。虽说昨天在湖 上玩的时候,他就得出一个结论,认为他在这里的处境决不是像理想中那么称心, 可是有罗伯塔跟他在一起,拿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这一点大致没有什么问题,这样, 他在这里待下来,不是更有意思了么?他能不能再耐心忍受一下格里菲思一家人的 冷淡呢?至少暂时再忍受一下行不行呢?”只要他不去干什么触犯他们的事情,说 不定将来他们会认识到他是社交场中合适的人吧?不过,他现在存心想做的事,却 正是人家禁止他做的。再说,吉尔伯特跟他讲的那一套到底算什么呢?只要他能跟 她取得谅解,说不定她可以偷偷跟他幽会,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免人家的指责了。 克莱德在桌旁坐坐或是站起来走走,心里所想的就是这些。虽说他有工作得干, 可是他差不多一心一意放在她身上,无法想到别的事情。他打定主意要对她说,如 果她同意,他们就在小公园里,就是莫霍克河上第一个郊外游乐的场所相会。不过, 整整这一天,姑娘们都挤在一起干活,他找不到机会跟她说话。正午的时候到了, 他下楼吃过饭,然后比平常早一些上来,希望她身边的人少一些,好低声告诉她, 希望能在什么地方跟她见一见。可是,她四周又围着一些人。这样,整个一下午就 这样过去了,什么机会都没有。 他出去的时候,心里还在盘算,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独自一个人,他要设法 跟她说说话。她也希望他能这样做,这他很清楚,不管她嘴里会说些什么。他须得 想一些办法,好叫他们碰头,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巧遇,在她或者别人看起来,都可 以认为是正大光明的。不过,汽笛一响,她走出去的时候,有另外一个姑娘跟她一 起走。这样,他必须另打主意了。 平常黄昏时分,他总待在佩顿太太家里,或是上电影院去(最近他常去),或 是独自一人在什么地方散散步,解解闷,解解寂寞。这一天傍晚时分,他不是这样 了,他决定到泰勒街去看看罗伯塔住的房子。看过以后,他认为这不是一所讨人喜 欢的房子,赶不上柯比太太的房子或是他现在住的房子。房子太老,颜色太旧,左 邻右舍既保守又不伦不类。不过,天刚晚,几个房间里的灯光已经亮了,就给人一 些亲切的感觉。门前几棵树也还可爱。 罗伯塔正干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在厂里等一等他呢?为什么她没有猜想到正是 他在外面,不赶出来呢?他真是但愿能够凭一种什么办法,让她感觉到,正是他在 外面,因此就赶出来。不过她并没有感觉到。相反,他看见夏洛克先生出来朝中央 路走去,就不见影子了。接着,各家人家有人出来沿着马路朝中央路走去。他也就 在马路上精神抖擞地走起来,免得引人注意。这时他不断唉声叹气,因为夜多么美, 九点半左右,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罗伯塔没见出来,他就决定走开了。在这里晃 来晃去,不妥当。不过夜这么美,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吧.他才不愿意呢。他就在威 克基大街上走来走去,望望那里漂亮的房子,包括他伯父塞缪尔的房子。这时,所 有这些房子的主人都到他们避暑的别墅去了。房子一片黑沉沉的。桑德拉·芬琪雷、 贝蒂娜·克伦斯顿,还有他们这一帮人,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正在干什么呢?在 哪里跳舞呢?在哪里开着车子兜风呢?在哪里谈情说爱呢?人一穷,没有钱,没有 地位,不能称心如意地享受人生,这真苦恼啊。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更是心急,六点四十五分就走出佩顿太太的房子,心里 急着找一个什么办法对罗伯塔献献殷勤。这时候,正有一大群工人沿着中央路往北 走。在七点十分光景,她肯定会在里面。不过,他这回上工厂,还是落得一场空。 因为,他在邮局附近一家小饭馆急匆匆喝了一杯咖啡,跟着走了整整一条中央路, 往工厂那边走去,在一家纸烟店门口停了一下,看看罗伯塔会不会恰恰独自一人在 路上走,结果只见她又是跟格蕾斯·玛尔在一起。他就心里即刻想着这世界多可怜, 多无聊;在这么一个倒楣的城市,要单独遇上一个人,多困难。几乎谁都认识谁。 再说,罗伯塔也知道他要设法找机会跟她说话。那她为什么不独自一人走呢?昨天 他望了她多少次。可是,现在她却跟格蕾斯·玛尔在一起,而且那样子显得很适意 似的。她到底是怎么搞的? 他进厂时真是满肚子不痛快。不过,看到罗伯塔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来,对他愉 快地一笑,又对他亲昵地招呼了一声“您好”,这样,他就觉得好过些了,觉得还 有些希望。 到了下午三点,午后天气热,不停地干活很疲劳,大家感到沉闷;外边河面上 的反光照满了房间。几百张衣领同时发出打印的嗒嗒声,通常除了外面一间缝纫机 的呼呼声以外,约略也可以听到一点打印的声音,可如今,这声音比平常更微弱了。 有人领头唱开一支叫做《情人》的歌子,罗莎·尼柯夫里奇、霍达·贝特卡娜斯、 玛莎·勃达罗、安吉利娜·比蒂、莉娜·史莉克特都跟着唱起来。罗伯塔却始终不 停地注意克莱德的眼睛和神情,心想还要多久他才会走过来跟她说些什么呢。她很 希望他能这样,凭了他昨天低声说过的那些话,她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的, 因为他已经身不由己了。他昨天晚上的眼神已经把这一切清楚地告诉她了。不过, 这里多么不方便,她也知道,他要设法跟她说话,一定也费尽了心思。可是,她有 时又觉得高兴,因为她觉得,她需要这么多姑娘在一起的时候给予她的那种安全感。 她一面跟别人一起在桌上打印,一面想心事。突然,她发现有一捆衣领,她打 了十六英寸,实际上却不是这个尺寸,应该小一些。她惶惶不安地呆望着这捆衣领, 然后断定只有一个办法,把这一捆放在一边,听候包括克莱德在内,不管哪一个工 头来批评她,要不然,现在就把这捆衣领直接拿到他那里去,是啊,这个办法好一 些,因为这样可以免得别的工头比他先看到。姑娘们随便做错了什么事,大家都是 这么办的。受过训练的女工也免不了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 不过,在目前的情形下,正怀着那么强烈的欲念,她可踌躇起来了。因为,这 样一来,她就要直接去找克莱德,也就给了他一个正在找寻的机会。 可是,更叫人害怕的是,这样一来,就给了她自己正在找寻的一个机会。应该 把克莱德看作监工的心理、应该遵守她那一套传统观念的心理,跟她此刻一种新的 主导的愿望,一种她竭力压制的希望,就是要克莱德先跟她说话的心理,发生了斗 争,弄得她心里摇摆不定,结果,她拿起一捆衣领走过去,放在他桌上。不过,她 把衣领放在桌上的时候,手在发抖。她的脸色发白,喉头发紧。他正依照桌上的存 根,勉强计算女工们打印的件数,因为他的心不在工作上,心里很不好受。接着, 他抬起头来,啊,是罗伯塔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他的神经立刻非常紧张,喉头和嘴 唇都发干。因为,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同时,他也看到罗伯塔正为自己这么大胆的 举动和自欺的心理,神经非常紧张,几乎透不过气来。 “楼上拿下来的这一捆弄差了,”(她原来的意思是要说弄错了。)她开口说。” 差不多都打完以后,我才发现。应该是十五英寸半,我差不多都打成十六英寸了。 非常抱歉。”克莱德注意到她说话时强笑了一下,装做镇静的模样,可是她的脸发 白,她的手,特别是拿着那捆衣领的手在发抖。他即刻明白,尽管为了认真工作、 遵守规矩,她不得不到他这边来,可是并不仅仅为这一点。她是又软弱、又害怕、 又被爱情所驱使,来向他求爱的,来给他一个他正在寻找的机会,希望他能够好好 利用这个机会。这件突然发生的事,弄得他又窘,又惊慌。不过,他还是受到鼓舞, 厚着脸皮献起殷勤来。在过去,他对她是从没有这种心理的。是她在找他,这很清 楚。她对他有情有意,很聪明地制造了这么一个机会,让他可以跟她说说话。妙极 了!她这种大胆,多甜蜜啊。 “啊,这没什么,”他说,装得对她很勇敢,很大胆的样子。实际上,即便在 这个时候,他也并不是真正这样大胆。“我送到下面洗布间去洗掉,看能不能重新 打,这就行了。这实在并不是我们的错误。”他非常热情地微笑,她也报以腼腆的 一笑,一面早把身子一转,深怕她的来意太外露了。 “不过你别走,”他立刻接着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从星期天起,我一直想 跟你说句话。我希望咱们在什么地方会一会面,好不好?这里有个规矩,规定一个 部门的负责人不能跟这一部门的姑娘有什么来往,我是说在厂外面。不过不管怎么 样,我还是希望你跟我见见面,好不好?告诉你,”他有意奉承而挑逗地对她的眼 睛微微一笑,“自从你到这里来以后,害得我一直神魂颠倒,那个星期天以后,就 更糟了。现在,只要我有办法,你我之间,我一定不管它什么老规矩不老规矩的。 好吗?”“啊,我也不知道行还是不行,”罗伯塔回答说。她原来的目的达到以后, 对她这种大胆的行动连她自己也害怕起来。她神情不安地朝四周张望,觉得房间里 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她。“我跟牛顿夫妇住在一起,是我那个朋友的姐姐、姐夫, 知道吧,而且他们规矩很严。比不上在……”她原来想说,“比不上在我自己家里,” 不过克莱德打断了她的话。 “啊,千万请别说不,好吧?千万不要。我要见你。我不会给你惹出什么麻烦, 就这句话。不然的话,我也很愿意到你家里去看你。你明白就是这么一回事。” “啊,不,你千万别这样,”罗伯塔提醒他。“总之,还不行。”她心里乱得很, 不知不觉在克莱德面前露出了口风,那就是说,她希望他过一阵再去看她。 “就这样,”克莱德微微一笑。他看出她已经有一半答应了。“我们不妨在这 里哪条街道的尽头再往前走走,就在你住的那一条街上,你看怎么样。再过去并没 有什么房子。不然的话,就是那个小公园,莫霍克,就在莫霍克街梦境区以西。就 在河边。你不妨到那里去。我可以在电车站等你。这样好吗?”“啊,我看我有点 怕,我是说这太过分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她说话时,态度那么天真老实,那 种甜甜的神情,引得克莱德心旌摇摇。试想,他这是在跟她约定幽会啊。“在这里, 不管什么地方我都怕一个人去,知道吧。人家说,这里的人尽喜欢闲言闲语的,而 且一定会有人看见我。不过……”“是啊,不过怎么?”“我看我在你这里耽得太 久了,你说是吧?”她说这话时,真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克莱德也知道这 样有些太张扬,尽管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就急忙肯定有力地说: “好吧,那末就在你住的那条街的那一头好吗?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到那里去一 小会儿工夫,比如说,半小时左右,好吗?”“啊,我看我不能约定今天晚上,不 要那么快。你知道,我先得想一想。就是说,要安排一下。改一天。”她这次非常 冒险的举动,害得她自己那么紧张不安,她的脸,就像克莱德有时的神情也是那样, 原本在微笑,却变成眉头微蹙。她自己并不知道这是说明她的心理变化。 “好吧,那末,星期三晚上八点半或是九点,怎么样?这样行吧?一定,一定。” 罗伯塔样子非常甜蜜而不安地考虑了一下。她这时的神态,弄得克莱德如醉如痴, 因为她朝四周望了一下。她认为,也可以说,在她看来,人家在看着她呢。她还认 为她第一次到这里来,实在耽得很久了。 “我看,我得回去干活啦,”她回答说,并没有真正回答他的问题。 “等一会儿,”克莱德恳求说。“我们还没有讲定星期三什么时候呢。 你来见我么?讲定八点半或是九点,或是你看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要是你高 兴,反正我在八点以后在那里等着你。好吧?”“好吧,那末就八点半,或八点半、 九点之间,要是我办得到。这样行吧?你知道,要是我办得到,我会来的;要是真 有什么事,第二天早上我会告诉你,好吧。”她脸一红,跟着又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显出傻里傻气而又狼狈不堪的神色。接着急忙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从头到脚,全身 麻酥酥的,一副犯了罪的样子,仿佛正当她在做了什么可怕的坏事,被人当场抓住 了似的。克莱德也坐在桌旁兴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答应了。他跟她这样谈话。 在莱科格斯,在这么出名的地方,他跟她约定了幽会的时间。这一切多美啊!多令 人陶醉啊! 她这时也在想,跟他在月光下走走谈谈,感觉到他的胳膊挽着她,听他柔和的 求爱的话语,该多美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