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巧的是圣诞节格里菲思家的客人中间,包括有斯塔克夫妇和他们的小姐阿拉 贝拉,此外有威南特夫妇。他们家小姐康斯坦丝跟吉尔伯特一起出去了,他们就到 格里菲思家来吃饭。此外还有阿诺德夫妇、安东尼夫妇、哈里特夫妇、泰勒夫妇和 莱科格斯别的一些知名人物。这次宴会克莱德印象很深,甚至感到肃然起敬。因此, 不幸的是虽然到了五点钟,后来又到了六点钟,他还是走不了,也没有能够清醒清 醒,诚心诚意地想到他对罗伯塔应该尽到的责任。快到六点钟的时候,大多数客人 在欢欢喜喜饱餐一顿之后,陆续起身,鞠躬告辞了(这时候,他原来也该这么办, 并且想到他跟罗伯塔的约会),可是,他这时跟年轻客人中间的维奥莱特·泰勒聊 起天来。泰勒谈到今晚安东尼家欢聚的节目,并竭力邀他说:“你跟我们一起去, 是吧?当然你跟我们一起去。”他也就马上默许了。虽说因为他早先答应过罗伯塔, 也就不禁想到,她这时恐怕已经回来了,正盼望着他吧。不过,时间还来得及,不 是么? 可是,一到了安东尼家,再跟姑娘们谈谈,跳跳舞,关于罗伯塔的念头就慢慢 淡下来。到了九点钟,他开始有些不安。因为,她这时一定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 心里一定在想他这个人怎么了,他亲口许下的话到底怎么了。 而且,是在圣诞节的晚上。再说,她已经离开三天了。 他心里更不安,更烦恼了,不过表面上还是像整整一下午那么兴高采烈的。幸 而这帮人在过去一星期当中每晚跳啊,寻欢作乐啊,也差不多筋疲力尽了,不知不 觉都支撑不住了,在十一点钟就各自散去。克莱德把蓓拉·格里菲思送到她家门口 以后,就急忙来到埃尔姆街,看看罗伯塔会不会还没有睡。 他走近吉尔平家,从覆盖着雪的树木的缝隙里看见她房里那盏灯光。他心里一 阵不安,盘算着应该说些什么话,对这一次怎么也解释不了的过失该找一个什么借 口,他在马路边一棵大树下停下来,心里再三考虑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要不要坚 持说他又一次到格里菲思家,还是说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因为,依照他前一次的 说法,在星期五他就已经去过了。在几个月以前,他还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不过是 自己心里对这些事抱着幻想罢了。在那时候,跟她撒些谎,并不觉得怎么刺痛自己 的心。他编造出来的一套反正并不是真的,实际上也并没有占去他的时间,而且也 并没有妨碍到他跟她的来往。可是,如今,真有了这些社交活动,而且认为这些新 的交往对他的前途关系那么大,他倒不免踌躇起来。他即刻作出决定,把后来才收 到的第二次请帖作为他没有来这儿的原因,并且要郑重其事地指出:格里菲思家既 然掌握着他的生活和前程,因此,在他们的命令之下,他就一时顾不到她,这并不 是他没有什么事而喜欢躲开她,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叫他有什么办法? 他心里想好了这一套似是而非的理由以后,就穿过雪地轻轻敲她的窗。 灯马上熄了,一刻儿工夫以后,窗帘卷了起来。一直在悲哀地想着心事的罗伯 塔打开门,放他进来。事前照老规矩点了一支蜡烛,免得给人家发觉。他就马上低 声说: “啊,这里的应酬真弄得人晕头转向,亲爱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你 只要跟这些人到一处去应酬一下,人家总会找到别的事要你去干。他们总是一天到 晚颠到东颠到西。星期五我去的时候(他提到的正是他撤谎说到格里菲思家去的那 件事),我原以为这是节日中间最后一次应酬了,可是啊,昨天,正当我想到别处 去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一张字条,说他们希望我今天务必再去吃饭。 “今天呢,我原以为两点钟可以开始吃饭,”他接着解释说。“结束的时候, 我还可以像我说过的八点钟到这里来,可是事实上,三点钟才开始吃,刚刚没有好 一会儿才散。这不是太难了么?刚才四个小时中间,我实在脱不了身。你好吧,亲 爱的?玩得不坏吧?但愿你玩得不坏,我送你的东西他们喜欢么?”他像连珠炮似 地提出这一连串问题,她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下,从一开头就只是对他望着,仿 佛在说,“啊,克莱德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啊?”可是克莱德只注意到自己编 出来的一套解释,以及怎样能叫罗伯塔相信这些话,因此,他脱下大衣、围巾、手 套,摆弄好头发前后,并没有仔细地,甚至温存地看她一眼,也没有对她有任何什 么动作,表示见到她多么高兴。相反,他只是显得心神不定,并且有点狼狈的样子。 因此,虽然他那么说,那么做,可她还是觉察出:除了跟她再一次相会稍微有些高 兴以外,他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此外就是刚才解释的一些失约的事,可并不关心 她。 虽说隔了一会儿以后,他抱住她,亲她的嘴,可是,正像星期六的情形一样, 她还是觉察出,他在精神上跟她只是半心半意。有别的一些事,就是星期五和今晚 上把他从她身边拖开去的那些事,正在扰乱着他和她的心思。 她对他望着,并非真正相信他,可也不是真正愿意不相信他。说不定正像他自 己所说的那样,他是在格里菲思家,他们也可能是拖住了他。可是在另一方面,也 可能都不是。因为,她不禁想起上星期六,他说星期五在他们家,而报上却说他在 格洛弗斯维尔。不过,现在问他这些事,他会不会冒火或是对她更加撒谎?她不禁 想到,归根结蒂,除了希望他爱她以外,她实在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力能管束他。 可是,他变得这么快,这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这么说来,你今晚上没有能来,就是因为这一点,是么?”她问,语气里的 激动和反感,是她过去跟他说话的时候所从没有过的。“我好像记得你跟我说过, 说你决不让任何事情妨碍我们的约会,”她接着略带沉重的神情说。 “嗯,我是说过,”他承认道。“而且要不是收到那封信,我也决不会那么办。 你也知道,除了我伯父以外,我决不会允许任何人妨碍到我们的约会,可是他们要 我圣诞节去,我没有法子谢绝啊。这关系太大了。而且也不应该,对不对,尤其是 今天下午你还不在这里?”他说话的时候那种态度和语气,比过去说过的任何话更 叫罗伯塔有一个印象:他把亲戚关系看得多重;而对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不管她看 得多重,他却看得多轻。她认识到一个道理:虽说最初他是那么热烈,那么信誓旦 旦,他对她的估计,恐怕比她自己对自己的估计分量要轻得多了。这也就是说,他 过去的种种梦想、种种牺牲,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了。这样,她心里就害怕起来。 “嗯,不管怎么说吧,在这个情况下,”她接着迟迟疑疑地说。“你有没有想 到不妨留个条子在这里,克莱德,我进来的时候就好看到?”她口气和缓地问他, 不愿弄得他反感太大。 “可是,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亲爱的,我并没有想到会这么迟。我原以为六点 钟无论如何可以结束了。”“嗯……是啊……反正……我明白……可是还……”她 一脸迷惑、烦恼、不安的样子,又是怕,又是悲哀,又是沮丧,又是怀疑,又有些 反感,有些绝望,什么都混杂在一起,在眼睛里全都流露出来。这时严肃地盯着他 的她这对圆圆的大眼睛也逼得他不由得感觉到:是他糟蹋了她,污辱了她。她的眼 睛仿佛也在指出这一点,他就只觉得一阵发烧,天生很苍白的两颊。红一块、紫一 块的。可是罗伯塔装做没有注意到,也不打算马上提到,就隔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看到星期天的《明星报》上提到格洛弗斯维尔的聚会,不过并没有提到你的堂 妹们也在那里。她们也在么?”在她所有盘问他的话里,她这是第一次这么问,好 像她也许是在怀疑他,这个新情况克莱德过去从没有预料到,这比任何事更叫他不 安,叫他反感。 “她们当然也在,”他骗她说。“我告诉你说她们也在,你干吗还要问?” “啊,亲爱的,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不过是想要知道。不过我倒看见报上提 到了所有你常讲起的莱科格斯另一些人,桑德拉·芬琪雷、贝蒂娜·克伦斯顿等等 的。你记得吧,除了杜布尔姐妹以外,你哪一个也没有提到过。”她注意到她的语 气好像引得他要冒火,要发脾气。 “嗯,这我也看见了,不过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要说她们在的话,我并没有看 见啊。报纸上登的事,并不是每一件都正确。”虽说他因为被抓住把柄显得有些生 气,有些反感,不过,他那种神态并不能叫人信服;而且,这他自己也明白。她竟 然这样盘问起他来了,他对这一点开始有些反感了。她为什么要这样盘问他?难道 他不是有他自己的身分,应该在这个新天地里活动活动,用不到她来拖后腿么? 她并没有进一步反驳他或是责备他,只是对他望着,一脸受委屈后默默思量的 神情。她现在既不是完全信任他,也不是完全不信任他。他所说的话,一部分也许 是实在的。最要紧的是,他该把她放在心上,别对她撒谎,或是苛待她。可是,要 是他并不想好心对待她,老老实实对待她,这又怎么能做得到呢?她在他面前往后 退了几步,跟着以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啊,克莱德,你不必对我编出些话来。你 明白吧?你到哪儿去,我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你事前告诉我一声,别搞成这样,圣 诞节晚上也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正是这一点叫人最难受。”“可我并没有编什 么话,伯特,”他粗声粗气坚持说。“即便是报上这么说了,歪曲了真相,我可没 有什么办法啊。格里菲思姐妹明明在那里,并且我可以提出证据来。今天,我已经 尽量设法赶来了。你干吗就生这么大的气?事情的经过我已经源源本本跟你说过了。 在这里,我不能自己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啊。是人家临时通知我,要我去。而且我实 在脱不了身。生这么大的气有什么用?”他倔强地盯着她。罗伯塔碰了这个钉子以 后,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心里明明想到了关于除夕的那段新闻,不过她觉得,现在 再提什么事也许不合适。这时候,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痛地认识到:他是跟 那一种寻欢作乐的生活分不开的,有份的是他,可并不是她。不过,即便是在这时 吧,她还是顾虑重重,不愿让他知道正折磨着她的妒忌心害得她多么痛苦。人家在 那个优美的世界多么快乐,他,还有他相熟的那些人,她却这么寂寞。再说,他现 在老是提到桑德拉·芬琪雷和贝蒂娜·克伦斯顿,再不然,就是报上老是提到她们。 他最动心的是不是这两个人中间的哪一个呢? “你很喜欢芬琪雷小姐么?”她突然问他,一面在黑暗中抬起头来望着他。想 知道一些真相,想了解一些她所以会苦恼的原委,这个念头还在啃着她的心。 克莱德即刻觉察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跟她的神色比起来,她的语气里,更加 明显地流露出她自己也禁不住的、妒忌和无可奈何的神情。她的声音有时很温柔, 很诱人,很忧郁,尤其是在她沮丧的时候。另一方面,她好像一下子就抓准了桑德 拉,对她这种聪明,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感应,他真有些吃惊。他即刻打定主意, 认为不该让她知道这件事,不然会惹她生气的。另一方面,他在这里的地位显然一 天天稳定起来,他骄傲的心理叫他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啊,我确实有些喜欢她。她很美,跳舞也跳得漂亮。而且,她有的是钱,穿 得也讲究。”他原来想接着说,除了这些以外,他并不觉得桑德拉有什么可取的地 方,可是罗伯塔觉察到他对这位姑娘也许真是有意,并且想到她自己跟他的天地中 间有了这么深的鸿沟,就突然大叫起来:“是啊,凭她有这么多钱,谁还会不喜欢 她?我要是也有这么多的钱,我也行啊。”叫他很诧异,甚至大吃一惊的是,她的 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跟着沙哑起来,像在呜咽似的。他也明明看到,明明感觉到, 她确实伤心了,简直伤心透了,又心痛,又妒忌。他本想冒火,想再倔强一下,可 是他突然变得温和了。因为,到最近为止,他一直这么心爱的人,现在为了他而妒 忌人家,弄得这么痛苦,他自己想着也很难受。他自己为了霍旦丝的事,也很清楚 妒忌的痛苦是一种什么滋味。为了某种理由,他简直能设身处地理解罗伯塔的处境。 即便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就只是为这个原因,他就非常温存地说: “啊,好了,好了,伯特,简直就像我跟你一提到她或是不论哪一个人,你就 得生气似的!我并不是说,我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啊。你方才问我喜欢不喜欢她, 我就把我以为你想知道的事告诉给你,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嘛。”“啊,是的,我知 道,”罗伯塔回答说,神情很紧张地站在他面前,脸也惨白了。她突然捏紧双手, 抬起头来迟疑地、恳求似地,望着他。“可是人家什么都有。你也知道人家什么都 有。我可真是什么都没有。我要维持生活就已经这么困难,而且还要对付她们全体, 而且她们又什么都有。”她声音发抖了,她停下来,满眼含泪,嘴唇也颤抖起来。 她即刻用双手掩住脸,转过身去,肩膀也抽动起来。由于极端绝望而痉挛似地啜泣 的缘故,她全身抖索。一向压制着的强烈的情感,突然爆发出来。克莱德见了真是 又慌乱、又诧异、又非常感动,后来连他自己也突然激动了。因为,这显然并不是 在玩弄什么花招或是故意装腔作势,存心想打动他的心。他觉察到,这是突然沉痛 地认识到她自己,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没有朋友,没有前途, 比不上他现在这么动心的那些人,那些境况好得多的人,可以说是什么都有的人。 在这一认识后面,是糟蹋了她青春的寂寞孤独的岁月。最近回家,这一点体会愈加 鲜明。她实在非常痛心,痛心到了极点,而且还无可奈何。 她从心底里喊起来:“要是我能像有些姑娘那样有那么一个机会,要是我也到 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世面该多好啊!可是我只不过在乡下长大成人,又没有钱, 又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又没有什么人教你。啊,啊,啊,啊!”这些话一说出 口,她即刻觉得自己这么软弱,这么咒骂自己,多丢人。 因为,他对她不满意的,正是这些,肯定是的。 “啊,罗伯塔,亲爱的,”他立刻温柔地说,一面搂住她的腰。他也当真很悔 恨自己的荒唐。“你千万别这么哭,最亲爱的,千万别这样。我不是存心叫你难过, 确实不是的。真的不是,亲爱的。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很难过,亲爱的。我知道你心 里怎么样,知道你过去怎么熬过来的。我当然知道,伯特,你千万别哭,最亲爱的。 我还是跟过去一样爱你。真的,我永远爱你。要是我委屈了你,我非常抱歉,真是 这样。今晚上我没有来,再有上星期五,那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啊,实在没有办法。 可是以后我只要有办法,决不再这么下流了。实实在在我决不会了。你是最甜蜜、 最亲爱的姑娘。再说你的头发、你的眼睛这么美,小小的身段又这么漂亮。你真是 这样,伯特。你还会跳舞,可以比得上任何人。你长得这么美,你真是这样,亲爱 的。现在别哭了吧,亲爱的?千万别哭了。要是我什么地方委屈了你,我非常抱歉, 亲爱的。”克莱德有时也很有点温柔劲儿,这是他自己一生中的遭遇、挫折和艰苦 熔铸成的。别的人,不论哪一个,在这一类遭遇下也一定会这样的。在这些时候, 他的声音就很温柔,软绵绵的。态度也温柔得跟妈妈对待孩子一样。 这就把罗伯塔这样的姑娘给迷住了。在另一方面,他这种情绪,虽然很激动, 可刹那间便消失了,就像夏天的暴风雨排山倒海而来,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可是, 拿这一回来说,已经叫罗伯塔感觉到,他是完完全全了解她、同情她的,也许因此 会更爱她。总之,情况还并不是太糟,至少眼下是这样。总之,她享有了他,还有 他的爱、他的同情,而且很深挚。为了这一点,为了她因此感觉到了无上的安慰, 再加上他那些劝慰她的话,她就开始擦干眼泪,还说她这简直是个爱哭的娃娃,想 起来就不好意思。还说希望他原谅她,因为,她这么一哭,她的眼泪弄脏了他干净 的白衬衫。还说只要克莱德原谅她这一回,以后决不会再这样了,他没有想到她心 底深处竟然这么深情,也就非常感动,不断地亲她的手,亲她的脸,最后亲她的嘴。 他一面这么爱抚她,哄她,亲她,一面对她还保证,拿这一回来说,这是非常 无聊、非常虚伪的保证(因为他实在是把桑德拉放在心上的,虽说情况不同,可是 把这看得绝顶重要,也许还看得再重要也没有了)。他说她是他心上的第一个,也 是最后一个最亲爱的人,永远永远。这样一说,弄得她以为也许错怪了他。还以为 她现下的地位,且不说比过去更美妙吧,至少也是更牢靠了,比起那些也许在社交 场中能见到他、可并不能赢得他美妙爱情的姑娘们,可要高得多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