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星期一清早,他一回到莱科格斯就看到罗伯塔的这封信。亲爱的克莱德: 我亲爱的, 过去我常听人说,“祸不单行”,不过我一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才懂了。今天早晨我第一个见到的是我们的邻居威尔科克斯先生。他来说, 安西太太今天不能出来了,因为得替卑尔兹的丁威第太太赶一下,虽说昨天晚上她 临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替她准备好了,我也可以帮着她缝缝,事情就可以早点赶 完。可是现在她不能来了,要明天才来。后来又来了个消息,说大姨妈尼科尔斯太 太病得很重,妈妈得到她家去。她家在贝克塘,在东面十二英里左右的地方。汤姆 得赶车送她,虽说他原该留在这里帮爸爸干田里各种各样还没有干完的活,妈妈能 不能在星期天以前回来,我还不知道。要是我身体一些,我这些工作也不用我亲自 干,那说不定我也得去,尽管妈妈坚决不主张我去。 还有,埃米莉和汤姆以为我一切都很顺利,以为我也许喜欢这一套,就约了四 个姑娘和四个小伙子今天晚上到这里来,举行一个类似六月里月亮晚会这一类的聚 会,由埃米莉、妈妈和我做冰淇淋,做饼。可是现在啊,可怜见的,她非得到威尔 科克斯家去,通过我们两家合用的电话通知延期,可能延到下周的哪一天。自然, 她很伤心。 讲到我自己,正像俗话说的,硬着头皮干。不过,亲爱的,我跟你说,委实是 难受的。 到现在为止,我只跟你通过三次短短的电话。你只是说,在七月五号以前,你 怕攒不出需用的这笔钱。最后,还有一件不如意的事,我今天才知道,妈妈、爸爸 已经决定四号(四号至十五号)到汉密尔顿市查理叔叔那里去,还要带我一起去, 除非我决定回莱科格斯;而汤姆跟埃米莉就到荷马妹妹那里去。可是,亲爱的,你 也明白,这是我办不到的事啊。我身体太不好,太担心。昨天晚上,我吐得很凶, 忙着干活干了一整天,差不多送掉了半条命;今天晚上, 我简直要发疯了。 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啊?他们七月三号动身,你能不能在那一天以前来接我? 你实在非得在这以前来接我不可,因为我实在不能跟他们一起去。离这里有五十英 里路啊。只要你准定在他们动身以前来接我,我就不妨说可以跟他们一起去。不过 我必须绝对有把握你一定来,要绝对有把握。 克莱德,自从我到这里以后,我只是不停地哭。只要你也在这里,我就不会这 么难过了。我也确实想勇敢起来,亲爱的,可是,自从我到这里以后,你一封信也 没有来过,只是跟我通过三次电话,这怎么能不叫我有时生怕你根本下会来接我呢。 可是,我对自己说,你决不会这么下流的,尤其你已经答应过了。啊.你会来的, 是吧?为了某些原因,现在什么事都使我很担心,克莱德。我真害怕啊,亲爱的。 我想到去年夏天,然后想到今年夏天,想到我所有的梦想。你比原来的计划提前几 大来对你实在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是吧.亲爱的?即使我们不得不用很少的钱来 维持生活,我知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是很能节省的。我一定设法到时候把我 的衣服都赶好。要是赶不好,那就不妨有什么带什么,留在以后再赶完。而且,我 一定会尽力勇敢起来,亲爱的,决不过分麻烦你,只要你来。你必须来。这你也知 道,克菜德。 此外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虽说为了你,现在我也很希望能有别的路好走。 务必,务必,克莱德,写封信来,告诉我说,你一定会在你所说的那段时间结 束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一个人在这里真是担心。真是寂寞。要是到了你自己说的那 个时候你还不来,那我就要径直来找你。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克 莱德啊,我不能待在这里,就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我又不能跟妈妈、爸爸一起去, 因此,出路只有一条。今天晚上,我相信我一定一点也睡不着,因此,务必写封信 给我,要在信里再三叮嘱我别为了怕你不来接我担什么心。只要你今天或是本周周 末能来,亲爱的, 那我就不会这么优郁了。可是, 差不多还有两个星期呢!人人都 睡了,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也搁笔可是务必给我写信,亲爱的,马上写。再 不然,要是你不愿意这么做,那明天务必打电话给我。因为在得到你的回答以前, 我一刻也不能安宁啊。 你不幸的罗伯塔。 再:这封信写得很糟,可是我实在写不好,我多么忧郁啊。 可是这封信寄到莱科格斯时,克莱德不在这里,不能马上回答她。罗伯塔的心 境因此发展到了最阴沉、最歇斯底里的地步,就在星期六下午写了另一封信。她当 时认为,也许他已经连对她说都不说一声就远走高飞了,她激动得写下面这封信给 他时,她的心境,如果人们要对之加以恰当的描绘的话,那就可以说,她几乎要大 声喊叫了: 我亲爱的克莱德: 我写这封信为的是告诉你,我就要回莱科格斯来了。我在这里实在一刻儿也待 不下去了。妈妈很担心,奇怪我为什么哭得这么凶;而且我确实要病倒了。我当初 答应要待到二十五日或是二十六日,这我也知道,可是,你当初说要写信给我的, 可是你一直没有写,只是在我差一点发疯的时候,偶然给我一个电话。今天早上, 我一醒来就禁不住哭起来。今天下午,我头痛得要裂开了。 我生怕你不来啊,我吓怕了,亲爱的。务必就来,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任何地方去,我只要能离开这里,不必像现在这么提心。以我这样一个情况,我怕 妈妈、爸爸会要我把全部真相都说出来。再不然,他们自己也会设法打听出来的。 啊,克莱德,这滋味你决不会知道的。你说过你会来,有时候,我也知道你会 来的。可是另一些时候,我不得不想到别的一些事情,我就觉得你准定不会来,尤 其在你信也不给我一封,电话也不打来的时候。希望你写封信来,说明你会来。这 样我才能忍得住,能待在这里。 接到这封信以后,希望你马上写封信给我,告诉你能来的确切日期,无论如何 不能迟过一日。 因为我自己明白,迟过一号要我再待在这里,我是怎么也受不住的。克莱德, 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姑娘比我更不幸的了,而且这都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不过, 我并不愿意这样说啊,亲爱的。你过去也曾对我很好,现在你愿意来接我,你对我 也是好的。要是你马上就能来,那我就太感激了。你看到这封信,要是觉得我不讲 道理,那还得请你别放在心上,克莱德。只当我是悲伤、担心得发疯了,实在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请你写封信给我,克莱德。要是你能知道我是多么迫切需要你的来 信啊。 罗伯塔六月十四日星期六于卑尔兹。 这么一封信加上要到莱科格斯来的这么一个威胁,就足以使克莱德的心境变得 跟罗伯塔一样了。试想,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借口能跟罗伯塔说,能劝她延迟她 这个最后的、再也推托不了的要求了,至于言之成理的借口,那是更找不到了。他 绞尽脑汁盘算着一切。他决不能写什么长信给她,或是写信把自己束缚起来。既然 他决心不跟她结婚,这么做就太愚蠢了。而且,他刚跟桑德拉拥抱、亲吻以后回来, 凭他这时的心境,他也绝不愿做这类事。即便他愿意也做不到。 他也知道,为了缓和一下她那显然非常绝望的心境,必须即刻想个什么办法才 行。他看了最近的两封信,十分钟后就设法跟罗伯塔通了个电话。最后,他焦急而 又非常麻烦地等了半小时以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起初觉得好像很轻,很怨恨似 的,其实,这只是电话接得不好。她说:“喂,克莱德,你好。啊,你打来电话, 我真高兴。我一直心慌得不得了。我的两封信你都接到了么?要是我早晨还得不到 你的信息,我就准备动身了。什么回信都没有,这我实在受不了,你最近到哪里去 了,亲爱的?我说起妈妈、爸爸要走的事,你看到了吧?这是确确实实的。你到底 为什么不写信,克莱德,或是打电话来?我信里说起的三日的事,到底怎么样?到 时候你一准来么? 还是我在什么地方跟你碰头?这三四天来,我真是心慌,可是,现在又听到你 的声音,也许我可以比较安心些。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实在希望你隔几天总可以 写封信给我。你为什么不写,克莱德?自从我到这里以后,你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 啊。我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况,要镇静下来多困难,我真没有法子告诉你啊。”罗伯 塔说话的时候,非常慌乱,非常害怕。在克莱德看来,要不是她打电话的时候,房 间里暂时一个人都没有,那她说话实在太不谨慎了。尽管她解释说,只有她一个人 在那里,谁也听不见,可是这一点也不能影响他的主张。他不愿她叫他的名字,或 是提到她写给他的信。 他一方面不愿明确说出他的意思,一方面想说明他非常忙,要做到像她所说的 那样写信很困难。他不是说过,要是他做得到,他准备在二十八日或是在这前后来 么?嗯,要是他做得到,他会来的。不过,拿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他恐怕必须再延 迟一星期左右,到七月七日或八日,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能另外攒五十美元。关于 这一点、他有一个计划。这一点钱,在他是必需的。 可是,关于这一点,他真正的想法只是这样好让他有充裕的时间,能在下一次 周末再一次去看桑德拉,以满足他热切的心愿。 可是她现在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能不能让她跟她父母一起去一个来星期,然后 他再去接她,或是她到他这里来呢?这样他就有他所需要的时间了,然后…… 可是,讲到这一点,罗伯塔急忙大声反对,说要是这样,那她就一定要回到吉 尔平家她原来那个房间去,要是她还弄得到这个房间的话。既然他不来,那她决不 再浪费时间,在这里准备一切,在这里等他了。这样他就突然打定主意,心想不妨 说他也许三日来,要是来不了,至少他会跟她商量好,由她到什么地方跟他碰头。 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该怎么办。他必须再有一点时间好好 想想,再有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他就口气大变:“可是听我说,伯特。请你别跟我发脾气。你讲话的口气,好 像要办这一切事,在我是轻而易举似的。在这件事搞好以前,我得受多大的罪,这 你并不明白,而且好像你也并不怎么关心似的。我知道你很担心,可是我怎么样呢? 我正尽我的力量啊,伯特,而且需要考虑到的事情这么多。不管怎么说,你能不能 暂时忍耐一下,无论如何一直等到三号为止。 请你务必这样做。我答应写信给你,要是不写,那就每隔一天打电话给你,这 行了吧?不过,我当然决不希望你像刚才那样提到我的名字。这样一定会引起麻烦。 以后千万别这样。下次我再打电话来,我只说是贝克先生要你听电话,知道吧。你 接过电话以后,随便说是谁来电话都行。再说,要是万一发生什么事,弄得我们三 号不能准时动身,那只要你高兴就不妨回来,知道吧。再不然,可以到这里附近什 么地方,然后,我们可以尽可能赶紧动身。”他的语气充满了恳求、安慰的声调, 还确实有点作用,因为他迫于形势,就略带早先那种温柔的、好像无可奈何的语调。 在过去这确实曾经使罗伯塔着过迷。即便现在也使她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感激他 起来。她感激到了这么一个程度,甚至即刻热情激动地回答他说:“啊,不,亲爱 的,我决不想这样。你知道我决不这么想。就只是因为我目前的情形实在太难了, 我目前简直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了。这你也明白,克莱德,是吧?我实在太爱你了。 我看我这样疑心是永远也改不了了。再说,我实在决不愿做什么叫你难过的事。真 的,只要我做得到,我决不克莱德听到这番真心爱他的话,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向 对她的控制力量,就又装出一副情人的口气,免得罗伯塔对他太厉害,逼他太紧。 他心里想,他现在虽然无法再喜欢她,也决不想跟她结婚,可是,为了另外一个梦 想,他至少还不妨对她温存些,不是么? 装做这样嘛!因此,这次谈话的结果,就在取得谅解的基础上又重新得到了缓 和。 他刚从湖上回来。前一天,他和他们在湖上玩了不大工夫。他、桑德拉、斯图 尔特、贝蒂娜,还有尼娜·坦普尔和一个叫做哈利·巴谷特的年轻人到瑟斯顿家去 了。他们先坐车从十二号湖出发,到北面约摸二十五英里以外地方比较小的湖边避 暑区三里湾去。然后再从那里往前开,穿过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松树,开往大卑顿湖 和三湖以北,隐没在高高的松林深处的那些较小的湖区。克莱德这时想到一路之上, 他有时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尤其是到了有些地方,但见一片荒凉,多半连人影也 看不见。那些肮脏的道路,既狭窄又被雨水冲得不像样子,汽车一过就露出一条条 沟槽,曲曲折折经过一棵棵又高、又沉寂、又阴森的松树——可以说得上是松林, 总共不知伸延多少英里,两边都是这种道路。这些勉强能通过的泥泞的山路,两旁 的沼泽、山潭,有些地方荒凉而古怪。路旁丛生着惨澹的、有毒的野藤,并且像渺 无人烟的战场那样,到处是湿漉漉、烂糟糟的一堆堆横七竖八倒下来的圆木,有些 地方上下竟叠了四根之多,交叉地堆在积水不干,日久塌陷的那片绿色的黏土地带。 在这个暖和的六月天气,偶然有些青蛙趴在青苔上、葛藤上、长了藓苔的断梗残枝 上、腐烂的圆木上,不怕什么惊扰,悠闲自在地沐浴着阳光。啊,它们那一双双眼 睛啊,它们的背脊啊。还有成群的蚊子。汽车突然驶近,一条蛇受到惊吓,尾巴一 晃就不见了。又有一条蛇一下钻进比比皆是的垃圾堆里、有毒的野草里和水草里。 克莱德看到其中一处地方,为了某种原因,就想起帕斯湖上的惨剧来。 这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可是他竟下意识地注意到这样一块地方的荒凉景象, 还想到了可能派什么用场。到了一处地方,有一只怪鸟,这一带孤零零的这么一只 水鸟,从附近什么地方向阴森的树林中飞去,一面发出阴森的鬼叫声。克莱德一听 到这个声音,即刻神经不安起来,在车上身子挺得笔直。 这一声声怪叫跟他听到过的鸟鸣声多么不一样啊。 “这是什么?”他问坐在身边的哈利·巴谷特。 “什么?”“怎么,是一只鸟,还是什么?刚才飞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什 么鸟叫。”“啊!这是多么古怪的声音啊。这声音吓得我毛骨悚然。”在这几乎没 有人烟的地方,他觉得最值得注意,印象最深的就是有这么多荒凉的湖区。过去连 一个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勉强朝前驶去,只见这一带茂密的松林中 布满了湖区。只是偶然经过一处湖区才能看到一些景象,说明那里有一所小房或是 一所茅屋,而要到那里去,还必须走过那些隐没在阴森的树林中间的荒凉的小路, 车子一过就露出沟槽,或到处是泥沙的小径。他们经过的那些偏僻的湖区,岸上多 半荒无人烟。即便有人家,也是稀稀落落的。这松树环绕的湖区要是从清澈的湖面 望过去,要是能发现一处木屋或是极远处发现一所茅屋,马上就成为大家注意的目 标。 为什么他一定要想到麻省那处湖区呢!那一只船啊!那个女郎的尸体是找到了, 可是跟她一起的那个男子的尸体没有找到!真是多么可怕啊! 他后来想到,是在现在这个房间里想到的,是跟罗伯塔刚通过电话以后想到的。 那辆车又开了几英里,拐到狭长的湖区北端一处开阔的地方。南面的湖景像被一处 洲渚或是一个小岛隔断了。只见远处弯弯曲曲伸展开去,从停车的地方简直望不见 尽头。远处有一所小房、一座船棚,此外是一片凄寂。他们这伙人到的时候,湖上 连一艘汽船、一只独木舟都没有。在这一天,其他的湖区也全都是这样。湖岸上到 处只见一行行碧绿的松树,高高的,像长矛一样,枝桠往四下里张开,就像莱科格 斯他窗外的那棵松树一样。再过去,往南,往西,在较近的阿特隆达克斯山上,碧 绿光滑的山峰像驼峰一样隐隐耸起。山前的湖水被一阵微风吹起了涟漪,在午后的 阳光下闪出一道道亮光。水是深蓝色的,几乎是黑的,这说明水非常深。一个向导 正在一家小旅馆下面的游廊上闲逛。后来他也证实了这一点。“从船棚往外不到一 百英尺,全都有七十英尺深。”哈利·巴谷特因为父亲想在几天内到这里来,因此 很想知道在这里的湖区钓鱼,鱼多不多,就向那个仿佛对车上的人谁都没有望一眼 的向导问道: “这湖到底有多长?”“啊,约摸七英里光景。”“有鱼么?”“把鱼钩抛下 去试试看嘛。这一带到处可以钓到最好的鳘鱼之类。就在那个小岛后面,再不就从 那一边绕过去往南,就有一个小湾,人家都说是最好的鱼窝,比哪一带都要好。我 见过有几个人在两小时内就带回七十五条。谁想糟踏这个地方,存心坑害我们,总 该可以满意了吧。”这个向导又瘦,又高,又干瘪,头细长。他一边打量这一起人, 他那又小、又敏锐、又发亮的蓝眼睛就像地道乡下佬似地笑了笑。“不想今天就试 试你们的运气?”“不,只是替我父亲打听一下。说不定他下星期就来。我想来看 看住的地方怎么样。”“啊,自然赶不上下面拉格特,可是下面的鱼也赶不上上面 这一带啊,”他朝大家狡黠地苦笑了一下。 像他这种类型的人,克莱德从没有遇见过。跟他几乎惟一熟悉的都市比起来, 跟克伦斯顿家和别的一些地方比起来,跟他所接触的那些非常时髦的物质生活和设 备比起来,这个荒凉的天地,这些离奇怪诞的去处,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跟往 南不到一百英里的莱科格斯那种热闹、兴旺的情景比起来,这里显得稀奇古怪、荒 无人烟。 “这一带的情形真要我的命,”斯图尔特·芬琪雷发表他的感想说。 “这里离印第安山码头这么近,可是情形完全不一样,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人居 住似的。”“嗯,除了夏天有几顶帐篷,秋天有几个人来打糜鹿以外,到九月一号 以后,这一带就没有什么人了,”那个向导议论说。“我在这一带当向导、打猎, 差不多快十七年了。除了下面一带地方有些湖区人愈来愈多,尤其是夏天印第安山 码头那一带。此外看下出有多少变化。你要是离开大路瞎摸瞎闯的话,非得先把这 一带地方摸清楚才行,虽说这里往西五英里路就是铁路了。肯洛奇那儿就是车站。 夏天,我们就从那里用公共汽车接客人到这里来。那边一直往南,勉强可以说是有 一条铁路,往下通到格雷斯湖和三里湾。你必须走一段这条路,因为只有这一条路 可通。有一阵子,据说要穿过长湖开一条路出来,可是到现在为止,还只是说说罢 了。要从那边的湖区到这边来,中间根本就没有路,没有能通汽车的路,就只有荒 凉的小路,甚至完好的帐篷也没有一顶。这些设备非得自己带来不行。去年夏天, 勃特·埃利斯跟我到肯湖去,在西边三十英里的地方,非一步步走过去才行,身上 还得背着行李。可是,啊,听我说,那儿的鱼啊,还有,麋啊,鹿啊,有些地方简 直就径直跑到湖边来喝水。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湖对面那一根折断的枝桠一样看得 清楚。”克菜德还记得,他跟其他人一样,从那边带回一个印象,就是从孤寂和迷 人来说,至少从神秘这一点来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跟那一带相比的了。 而且,想想吧,这一切距菜科格斯都相当近,乘汽车去不到一百英里。后来他 打听到乘火车去还下到七十英里。 可是现在,他又回到了莱科格斯,向罗伯塔解释了一番以后,又回到自己房间 里。他再一次看到他桌上那张刊载着帕斯湖惨剧的那份报纸。他的眼睛就禁不住再 一次把这一段富有暗示性、挑衅性的记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时候心里很慌 乱,可还是从头到尾看完了。那送了性命的一对,他们最初到租船的地方去,情形 也显得很简单、很从容啊。他们租了一只船就划起来,这也很平常。还有他们往北 划去,人就不见了。然后,就是那只翻了的船、漂到岸边的船桨和帽子。他站在那 里,借着黄昏时分还很明亮的夕阳读着。窗外是黑黑的枞树的枝桠。在前一天,他 心里就想到了那些枞树,而这时这棵枞树就叫他想起了大卑顿湖边那些枞树和松树。 可是,天啊!他在想些什么啊?他,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塞缪尔·格里菲思 的侄儿!是什么“闯进”了他的脑海?杀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啊。这段可怕的新闻、 这桩该死的惨剧或阴谋总在他眼前浮现!再可怕也没有的罪行啊。要是抓到的话, 得坐电椅啊。再说,他决不杀人,反正决不能杀死罗伯塔。啊,不!他们俩过去有 过这么一段关系,这决不行。可是,这另外一个天地啊!……桑德拉……到如今他 准定会失掉她……除非他想个什么办法…… 他的手发抖了,眼皮一眨一眨。接着,他头发都竖起来了,慌乱得浑身一阵阵 直发冷。杀人!再不然,反正是在湖水深的地方把船翻掉。自然,不论什么地方都 可能发生这类事情,而且是意外。譬如像在帕斯湖上。而且罗伯塔不会游泳。这他 很清楚。可是,她可能靠另外一个办法救她自己的命啊,尖声叫起来,紧紧抓住船 身,那就……要是有人听见……她在事后又讲了出来!他额上渗出冰凉的冷汗,他 的嘴唇也发抖了,喉咙突然觉得发干。 要防止这类事,他就得……就得……可是不……他不是这类人。他决不能干这 类事……打人……一个姑娘……罗伯塔……而且正当往下沉或是挣扎的时候。啊, 不,不……这类事,不!绝对不行。 他拿起草帽,在人家快要听到他在想(照他自己这么说法)这些非常可怕的念 头以前走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他决不能、也决不会再想这些念头了。他不是这类 人。可是……可是……这些念头啊,要是他真要找一个什么解决办法,那个解决办 法啊……。要在这里待下来不走,跟桑德拉结婚,把罗伯塔摆脱掉,而且全靠…… 全靠……一点点勇气或是大胆。可是不行啊! 他走啊,走啊,离开菜科格斯愈来愈远了,沿着一条路往东南方向走,经过一 带比较荒凉、显然不大有人迹的郊区。这样,就可以独自一个人想想,或是依照他 的说法,他想的时候,不会有别人听到。 天色渐渐黑下来。各处的小屋开始射出灯光。田野里和路边一簇簇的树木开始 模糊起来,或是消失在烟雾里了。虽然天气很暖和,空气很沉闷,他走得很快,一 面在思考,同时直淌汗,好像想靠走路,靠思考,把始终不肯离去、坚持要想下去 的那个内在的我甩掉,或是把思想引到别的事情上去。 阴森、沉寂的湖区啊! 南面的小岛啊! 有谁会看见呢? 有谁会听见呢? 在这个季节,还有公共汽车开往那边去的肯洛奇火车站啊。(啊,这他也记住 了,不是么?啊,见鬼!)还在为这个可怕的念头想起这件事,这多可怕啊!不过, 要是他存心想到这类事,那就得想它个彻底。这他看得很清楚。不然的话,就立刻 不再去想它,永远、永远不去想它,永远、永远。可是桑德拉啊!罗伯塔啊!要是 他万一被抓住……上电刑!可是他目前的情形多么不幸啊!这场灾难啊!可能有失 去桑德拉的危险啊。可是,杀人…… 他抹了抹他那又烫又潮的脸,停了下来,眼睛盯着田野里的一簇树木。 不知怎的这些树木总使他想起另外的树木……布满在……啊……他真不喜欢这 条路。在这里,天太黑了。他还是掉头往回走吧。可是,南面那条路,通往三里湾 和格雷斯湖的那条路……要是选中那条路的话……通往夏隆,通往克伦斯顿的别墅, 要是他选中那条路的话,那他事后就可以到那里去。天啊!大卑顿……天黑以后, 那里的树木就像这个样子,模模糊糊、阴阴森森。自然一定得在黄昏时分。谁也不 会想在……嗯……早晨,那时候,光天化日。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干。可是,妈的, 他决不听这些想法了。不过,大概谁也不会看见他或是看见罗伯塔,在那儿……人 家会不会啊?要到大卑顿这么一个地方去,那很容易啊……推说是新婚旅行……行 不行……譬如说在四日.或是四、五日以后,那时候人少一些。登记时换一个名字, 不是用自己的……这样人家就永远也追究不到他身上来了。事后在午夜,也许在第 二天早上,回到夏隆回到克伦斯顿家,那就很容易。到那里他不妨推说是坐十点钟 到的那班火车到的。然后…… 妈的,为什么他心里老是想着这个念头啊?难道他真打算干出这类事么?可是 他不能!他不能这么干!他,克莱德·格里菲思,不能把这类事当真啊。这不行。 他不能干。当然喽!要是以为他,克莱德·格里菲思,会干出这类事,这种想法简 直太不像话,太邪恶了。可是…… 一想到这么懦怯的罪行竟然会顽固地冒出头来,怎么也赶不掉,心里就有一种 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自己太可怜,太没有能耐。他就决意要照原路回莱科格斯去。 到了那里,他至少可以跟人们在一起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