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当晚他们计划停当,第二天早上分别乘坐两节车厢到草湖去。可是一到以后, 发现草湖的居民比他当初预料的要多,这使他很诧异。这里的一派活跃景象使他很 不安,很害怕。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以为这里跟大卑顿都是非常荒凉的。可是,一 到这里,他们两人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这里是夏季游览胜地,而且是一个小小的 宗教组织或是宗教团体——宾夕法尼亚州的怀恩勃莱纳教派聚会的地方。而且还发 现有教堂。从车站一直到湖边还有很多村落。罗伯塔立刻叫起来: “啊,看啊,还不是很美么?为什么不能请那边那座教堂的牧师给我们证婚呢?” 克菜德给这个突然发生、很不如意的情况弄得又窘,又怕,马上说: “啊,当然喽,等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可是他心里正忙着想种种主意欺骗她。 他要先去办好登记,然后带她坐船出游,而且要待很久。再不然,要是能发现一个 特别僻静、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可是不成,这里人太多了。这湖就不够大,也许 湖水也不够深。湖是黑色的,甚至是黑漆漆的,像柏油。 东、北两面是一行行又高又黑的松树,据他看,仿佛像无数全副盔甲、非常警 惕的巨人,甚至像恶魔,手持密林似的剑戟,这里的一切使他心境非常阴沉、多疑、 而且感到莫名其妙地离奇古怪。可是人还是大多,湖上有十数人之多。 命运的不可思议啊。 这场灾难啊。 可是耳边轻轻响起一个声音:要从这里穿过树林到三里湾是不行的。 啊,不成。这里往南,总共有三十英里呢。再说,这湖也不够荒凉,说不定这 个教派里的教友们老在望着呢。啊,不,他必须说……他必须说……不过,他能说 什么呢?说他问过了,这里弄不到证明书?还是说牧师不在,还是说要有身分证明, 可是他没有,或是……或是,啊,随便说什么,只要能叫罗伯塔安下心来,到明天 早上那个时刻为止。到那时,从南面开来的车就从这里开往大卑顿和夏隆,在那里, 他们当然可以结婚。 为什么她要这么坚持呢?要不是因为她那么愚蠢地逼着他,他是不会耐着性于 跟她这儿走走,那儿跑跑。每小时、每分钟都是上绞架,真是永远没完没了地叫良 心背十字架。要是他能摆脱掉她,那多好啊!啊,桑德拉,桑德拉,要是你能从你 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俯身助我一臂之力,那该多好啊。那就可以不用再撒谎了!可以 不用再受罪了!可以不用再受各种磨难了! 可是,相反,还得说更多的谎话。毫无目的、烦死人地找荷花找了很久。加上 他那不安宁的神情,弄得罗伯塔也跟他一样厌烦起来。他们划着船的时候,她心想, 为什么对结婚这件事他会如此冷淡呢。本来可以事先安排好,那么,这次旅行便可 以像梦境一般美,而且也本应这样的,只要……只要他能在乌的加把一切都安排好, 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可是,这样等待,这样躲躲闪闪,活像克莱德这个人,那样摇 摆不定、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实在说,她现在已经又开始怀疑他的用意了,到底他是不是像他所应允的真心 要跟她结婚呢。到明天或是至多后天,就可以明白了。既然这样,那现在又何必去 担什么心呢? 跟着,在第二天中午到达肯洛奇和大卑顿。克菜德在肯洛奇下了车,陪罗伯塔 到停候的公共汽车那里。还跟她说,既然他们要原路回来,她的提箱最好还是放在 这里。至于他, 因为照相机呀、草湖上买的午饭点心呀,都塞在他的手提箱里,所 以他要带在身边,因为他们要在湖上吃午饭。可是到了公共汽车旁,他发现司机正 是上次他在大卑顿听他说过话的那个向导,这一下他可真惶恐了。万一这个向导见 过他,记得他呢!他不是至少会联想到芬琪雷家那辆漂亮的汽车么?贝蒂娜、斯图 尔特坐在前面,他自己、桑德拉坐在后面,格兰特,还有那个哈利·巴谷特在外面 跟他说话。 几周来,足以表明他慌乱害怕心理的冷汗,这时立刻从他脸上和手上冒出来。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譬如说,从莱科格斯到乌的加,他就忘了带便帽,或是至少 在买新草帽以前,就把这顶帽于从手提箱里取了出来;再如他在到乌的加去以前就 没有能把草帽先买好。 可是,谢天谢地,那个向导并不记得他!相反,他只是相当好奇地问他,而且 把他看作完全陌生的人:“到大卑顿去么?是头一回去?”克莱德大大地放了心, 但还是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他说,“是的。”接着,他慌乱紧张地问:“那边今天人 很多么?”他一说出口,就觉得这样问简直是发疯了。问题多的是,为什么单单问 这个呢?啊,天啊,他这种可笑、自我毁灭的错误,难道永远无尽无休么? 他实在不安极了,连向导回答他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也好像只是 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不很多。我看,不过七八个人。四号那天,有三十来 人,不过多数昨天走了。”他们一路驶过潮湿的、黄色的道路,两旁的松树真是寂 静无声。多么阴凉,多么静谧。虽然时当正午,可是松林里阴森森,松林深处一片 紫色、灰色。要是在夜间或是在白天溜掉,在这一带哪里会碰到什么人?从森林深 处传来一只樱鸟刺耳的尖叫,一只田雀在远处的嫩枝上颤声歌唱,银色的阴影里回 荡着它美妙的歌声。这辆笨重的带篷公共汽车驶过小河、小川,驶过一座座粗糙的 木桥时,罗伯塔谈到清撤的湖水:“那儿不是很迷人么?你听到银铃似的水声么, 克莱德?啊,这空气多么新鲜啊!”可是她马上得死了! 天啊! 可是万一这时在大卑顿,就是有房子和出租游艇的地方,有很多人,那怎么办 呢?或是万一那边的人分散在湖上,都是些打鱼的人,分散在各处打鱼,他们分散 开来,单独一个人,到处找不到隐蔽、荒凉的地方,那怎么办?他没有想到过这一 层,这多么奇怪。这片湖说不定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荒凉,也许今天并不受不住了。 见鬼,老是转这些念头,那他宁可去死。他究竟怎么会想到通过这样荒唐、残酷的 阴谋给自己打一条出路的啊。先害死人,然后自己逃掉,也可以说是先害死人,然 后装得好像他跟她都淹死了。 而他,真正的凶手,却溜之大吉,去追求生活,追求幸福去了。多么可怕的计 划啊!可是,不然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老远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难道 他现在就向后转么? 这时他身边的罗伯塔老以为自己就要结婚了,明天早上当然是结婚而决不是别 的什么;如今欣赏一下他老是讲起的这个湖,不过是附带的乐趣罢了。他老是讲起 它,仿佛这比他们俩一生中任何事更重要、更有趣似的。 可是向导又说话,而且是对他说的:“我看您打算在这里留宿,是吧。 我看见您把这位小姐的提箱留在那边了,”他朝肯洛奇点点头。 “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搭八点十分的车。您送客人到那里去么?”“啊, 当然。”“听说您送的,草湖那边的人说的。”可是为什么他要加这么一句关于草 湖的话呢?这说明他跟罗伯塔到这里来以前,是到过那边的啊。可是这个傻瓜还提 到“这位小姐的提箱”!还说留在肯洛奇。这魔鬼!为什么他不管好他自己的事? 为什么断定他跟罗伯塔并没有结婚?他是这样断定的么?他们带的是两只提箱,而 他带在身边的只有一只,那他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呢?多么奇怪!多么无耻!他 怎么会知道?是猜到还是怎么的?不过,结过婚或是没有结过婚,这又有什么关系? 要是她不被打捞起来,“结过婚或是没有结过婚”不会有什么两样,不是么? 要是被打捞起来,并且发现她还没有结婚,那不是足以证明她是跟别的什么人一起 走的么?当然!那么现在又何必为这件事担心呢? 罗伯塔问:“除了我们要去的那家,湖上还有别的什么旅馆或是寄宿的地方么?” “小姐,除了我们要去的那家旅馆之外,一处也没有了。昨天有一大批青年男女在 东岸露营。我想,离开旅馆有一英里光景吧,不过现在他们还在不在,我可不清楚 了。今天一个也没有看到。”一大群青年男女!天啊!不是说不定他们正在湖上, 所有的人,划着船,或是张着帆,或是什么的么?而他却跟她一起到了这里。说不 定还有从十二号湖来的人呢,就像两周前他跟桑德拉、哈里特、斯图尔特、贝蒂娜 来的时候那样,其中有些是克伦斯顿家、哈里特家、芬滇雷家或是别的一些人的朋 友,到这里来游玩的;而且他们当然会记得他。还有,在湖的东面,一定有一条路。 有了这些情况,加上人家也在那里,他这次旅行也许就白费心机了。多么可笑的计 划!这种毫不精明的计划,本来,他至少应该多花一点时间,拣一处更远的湖区, 而且他早就该这么办,只是因为这些天来,他实在被折磨苦了,简直不知道怎么盘 算才好。啊,事到如今,他只好去看了再说。要是人很多,那就必须打个什么主意, 划到真正荒凉的地段去。再不然,就回过头来,回到草湖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啊, 那他该怎么办啊,要是这里人很多的话? 就在这时,这条两旁尽是绿树的长长的小道,终于在尽头的地方,通到他现在 记起来的那片草地上,湖面也露了出来。正对着大卑顿深蓝色的湖水的那家小旅馆 啊,旅馆里带柱子的游廊,都看到了。还有湖右面那座低低的、盖着红瓦的小小的 船棚,正是他上次到这里来时见到过的。罗伯塔一见就叫起来:“啊,真美,不是 么,简直美极了。”克莱德正在打量着远处暗沉沉的、低低的小岛。那是南边的。 还看到只有很少几个人在那里,湖上则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心慌意乱地叫道: “是啊,真是啊。”不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喉咙仿佛哽住了似的。 旅馆老板出现了,他走拢来。这人中等身材、脸红扑扑的,肩膀很宽。 他用招揽生意的口气说:“住几天吧?”克莱德对这个新情况很反感,给过向 导一美元以后,就怒冲冲地、生硬他说:“不,不,就只玩一个下午,我们今天晚 上得走。”“那么,你们要留在这里吃饭吧?火车要到八点十五分才开。”“啊, 要……是要。当然。嗯,既然这样,我们是要的。”……因为,正在蜜月中的罗伯 塔,在她结婚的前一天,而且是这样一种性质的旅行,当然希望在这里吃饭。总而 言之,这个矮矮胖胖、脸红扑扑的傻瓜,真见他的鬼。 “那好吧,让我来拿您这提箱,您不妨登记一下。也许您太太反正得休息一下。” 他在前面带路,手里提着皮箱;尽管克莱德这时真想把提箱从他手里一把枪过来。 因为,他并没有想到要在这里登记,也没有想到要把提箱留在这里。而且,他也并 不准备这么干。他要把提箱重新抢过来,并且租一只船。 可是最后,正像博尼费斯所说的,不得不“为了登记而登记”,在重新拿回他 的提箱以前,签下了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的名字。 上面这些事,原来已经害得他够心慌意乱的了,可是还不只这样,还有种种心 事涌上心头。为了这件性命交关的事,动身前发生过什么新的情况啊,遇到过什么 人啊,更糟的是罗伯塔说,天很热,而且他们还要回来吃晚饭,因此,她要把帽子、 外套留在这里,那顶帽子,他早已看见上面有莱科格斯布朗斯但这家的商标,这就 害得他又盘算起来:这顶帽子留在这里好呢,还是拿回来好?可是他后来决定,也 许到了事后……到了事后……要是他真是这么干的话,帽子在不在那里,也许就没 有什么区别了。她要是被打捞起来,不是反正会被认出来么,要是没有被打捞起来, 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啊? 他心里很慌乱,某个念头、某个动作、某个行动,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他一 时间也搞不清楚了,只是提着皮箱在前面带路,朝船棚码头走去。 跟着,他把提箱丢到船上,问看船棚的人哪里风景最好,他想用照相机照下来。 这一点问过了,毫无意义的说明也听过了,他就扶着罗伯塔上船(这时,她仿佛只 是个朦胧的影子,走上了一处纯粹属于概念中的湖上一只虚拟的划子船),他自己 也跟着她下到船上,坐在船中央,操起船桨来。 那平静的、玻璃似的、彩虹色的湖面,据他们俩这时看起来。都觉得与其说是 像水,不如说是像油,像熔化了的玻璃,又大又重,浮在很深很深的、结结实实的 地球之上,一阵阵微风吹过,多么轻飘,多么清新,多么令人陶醉,可是湖上却并 没有吹起涟漪。两岸挺拔的松树多么柔和,多么浓密。到处只见一片片松林,松树 又高,像尖尖的剑戟一样。松树顶上,只见远处黑黑的阿特隆达克斯山的驼峰。连 一个划船的人都看不见。一所房子、一所小木屋也看不见。他想找向导提到过的那 个篷帐。可是看不见。他想找说话声,或是任何什么声音。可是,除了他划船时双 桨发出的僻啪声和后面两百步外、三百步外、一千步外看船棚的人跟向导谈话的声 音,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是很寂静、很安谧么?”罗伯塔说。“这里真安静啊。我看真美,比哪个 湖都要美。这些树好高,不是么?还有这些山。我一路在想,那条路多阴凉,多清 静,虽说有点颠簸。”“刚才在旅馆里,你跟什么人说过话么?”“怎么了,没有 ;你为什么问这个呀?”“啊,我想你可能碰到什么人。不过,今天这里好像人并 不多,不是么?”“没有,湖上我简直没有看见什么人。后边弹子房里,我看见有 两个男的。还有女宾休息室有个姑娘。就这几个人。这水不是很冷么?”她从船边 把手伸进湖水里,追逐着他的船桨所激起的湛蓝的波纹。 “是么?我还没有试过。”他停顿了片刻,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接着又划起 来。 他不准备直接划到南面那个小岛去。这……太远,太早了。说不定她会觉得古 怪的。最好再稍微耽一会儿。再留点时间盘算盘算,再留点时间逛逛。罗怕塔会想 到要吃午饭(她的午饭!)西面一哩外,有一片很美的洲诸。他们不妨到那里去, 先吃了东西再说,也可以说是她先吃了再说,因为他今天不想吃。然后……然后… … 她也正在望着他刚才张望的那一片洲渚,一块尖角形的陆地向南弯去,不过深 深地插入湖心,两岸尽是挺拔的松树。她这时接着说: “你看中了什么地方,亲爱的,我们可以停下来吃东西吗?我有点饿了,你不 饿么?”(此时此地,她还是别叫他什么亲爱的吧! )北面那座小旅馆和船棚愈变 愈小,这时看起来,就像他第一次在克伦湖上划船时那边的船棚和凉亭。那时,他 一心想,但愿他能到阿特隆达克斯山中这样一个湖上来玩,梦想着这一类的湖,还 但愿能碰到像罗伯塔这样的姑娘,那就……头上也正是这种羊毛似的云片,跟那决 定命运的日子,在克伦湖上飘在他头顶上的云片一模一样。 努力的结果,多么可怕啊! 今天,他们不妨在这里找找荷花,为了在……以前消磨点时间,消磨时间…… 杀死,(天啊)……他要是真准备干,就必须不再转这类念头才行。总之,这时他 不必想到这些。 到了罗怕塔中意的那片陆地了,划进了四周非常隐蔽的小湾。那里还有一小块 蜜色的岸滩。东北两面,谁也望不见这里的情形。跟着,他和她相当正常地上了岸。 克菜德非常谨慎小心地把点心从提箱里取出来,罗伯塔就在河边把东西摊在一张报 纸上。这时,他走来走去,非常勉强地满口称赞这里风景美丽,松树啊,弯弯曲曲 的河湾啊,可是事实上却在想着……想着,想着再往前去的那个小岛和岛下面的一 处河湾,尽管他的勇气愈来愈小,他还必须实行这狰狞可怕的一着,决不让仔细筹 划好了的机会轻轻错过,要是……要是……他真不想跑掉,把他所热切希望的一切 轻轻抛弃。 可是现在事到临头,这一着又是多么可怕啊。还有危险……要是弄出什么差错, 那就太危险了,别的不说,万一船翻得不合适,万一没有本领去……去……啊,天 啊!再说,事后说不定查出真相来……那就是……一个杀人犯。被抓起来!受审判。 (他没有能耐干到底,也不想干。不,不,不!)可是罗伯塔这时在沙滩上,坐在 他身边。据他看,她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满意。还在哼歌呢。还对他们这次的游 历提出一些劝告和切合实际的意见;还谈到今后他们在物质方面、经济方面的情况, 以及他们从这里怎么走,到什么地方去,最可能是叙拉古斯;既然克莱德对这一层 好像并不反对。到了那里以后,他们又该怎么办。罗伯塔听她妹夫弗雷德·盖勃说 过,叙拉古斯刚开设了一家新的衣领衬衫工厂。克莱德不妨马上到这家工厂找个工 作,不是么?至少暂时先安顿一下。然后,稍迟些,等到她最麻烦的事过去以后, 她不妨也在这家工厂,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找个工作,不是么?既然他们钱这么少, 他们不妨在一家住户暂且找一间小房。再不然,要是他不喜欢这么办,因为他们现 在不像过去那样脾气合得来了,那就说不定可以找两间前后间。 在目前他表面上殷勤体贴的背后,她还是感觉到了他那倔强的脾气。 他也正在想,啊,好吧,不论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这类话现在说说又有 什么关系呢?既然他并不走,她也并不走,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天啊!可是在这里, 他谈起来,仿佛她明天还会在这里似的。可是她不会了。 只要他的膝盖不像现在这么发抖才好;他的手、他的脸、他身上,还是这么潮 乎乎! 在这以后,他们就坐这只小船继续沿小湖的西岸,朝那个小岛划去。克莱德老 是心慌意乱、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看那边到底是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 有,岸上也好,湖上也好,凡是望得见的地方,到处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周围还是这么清静,这么荒凉,谢天谢地。这里,实在说,或是这附近的任何地方 都行,只要他现在有这份勇气就干,可是他现在还没有。 罗伯塔一路把手伸到水里玩,一面问他,在岸边会不会找到荷花或是别的什么 野花。荷花!野花!他则一路划,一路对自己说,在一行行又高又密的松树林中, 确实没有什么大路,或是木屋、篷帐、小路和足以说明有人烟的什么东西,在这美 好的日子,这美丽的湖区的广阔的湖面上,没有丝毫其他小船的痕迹。可是,在这 些树林里,或是沿着湖岸,会不会有什么独自打猎、捕兽的人,有向导或渔夫呢? 会不会有呢?万一这时在这里什么地方有这样一个人呢?而且,还正在望着呢! 完了! 毁了! 死了!可是没有声息,也没有烟。只有……只有……这些又高、又黑的、碧绿 的松树,像剑乾似的。一片寂静。偶尔有一株枯树,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只见灰 白色的、干枯的细枝桠,非常狰狞地伸开来。 死! 那急速飞向树林深处的樱鸟发出刺耳的尖叫。再不然,就是哪里孤零零一只啄 木鸟发出寂寞的、幽灵似的笃笃的声音。偶尔一只红莺飞掠而过,又偶尔一只黄肩 黑身的鸟儿的红黑相间的影子飞掠而过。 “啊,在我肯塔基的老家,阳光灿烂。”罗伯塔在兴致勃勃地唱歌,一只手浸 在湛蓝的湖水里。 隔了一会儿又唱“要是你乐意,星期日我会在那里”。这是眼下流行的一支舞 曲。 然后,划啊,想心事啊,唱啊,停下来望望美丽的洲渚啊,朝可能有荷花的、 隐蔽的湖湾划去啊,终于过了整整一小时,罗伯塔已经在说,他们得注意时间,别 耽搁得太久。终于划到小岛以南的湖湾。小小的湖面很美,可又非常凄凉。四周松 树环抱,陆地就到此为止了。这里非常像一个小湖,穿过湖湾,可以通到大湖。湖 面差不多是圆形的,有二十来英亩。从东面、北面、南面、甚至西面的种种景象看, 除了把这里跟陆地隔开的北面的那条水道以外,这个池塘,或是说山潭吧,四周全 被树木围了起来!到处有香蒲跟荷花,湖边也问或有一些。不知什么原因,这里反 正叫人觉得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池塘或是山潭,凡是厌倦于生活。厌倦于烦恼的人, 一心想从人世的斗争、冲突中解脱出来的人,意气消沉地退隐到这里来倒非常明智。 他们划到这里以后,那寂静的、黑黑的湖水,好像紧紧抓住了克莱德。 在这以前,不论什么地方的任何一件事,全部做不到这样——他的情绪起了变 化。因为,一到这里,他好像就被紧紧抓住了,也可以说是给迷住了,要沿着这里 往里划;沿着静静的湖边划过一圈以后,又想随着荡过去,荡过去,在这一片苍茫 的湖面上,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计划,没有什 么实际的问题需待解决,什么都没有。这个地方的潜在之美啊!确实,这里好像是 在嘲笑他。这里多么古怪啊,黑黑的池塘,四周都被奇异、柔顺的枞树团团围住。 湖水仿佛像一颗硕大的黑珠于,被哪只孔武有力的手,也许是在震怒的时候,也许 是在嬉戏的时候,也许是在幻想发作的时候,给抛进这黑中带绿的天鹅绒似的山坳 里。他朝水中凝视,只见湖水深不见底。 可是,这一切又那么强烈地暗示着什么呢?死!死!比任何东西都更确切地暗 示着死!也暗示着那寂静、安详、心甘情愿的死。人们或是为了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或是由于催眠,或是由于说不出的疲倦,也许会高高兴兴、满怀感激地沉下去。这 么静……这么隐蔽……这么安详。罗伯塔也在叫好。 这时,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两只好像是很结实,又是很善意的、同情的手正紧紧 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双手给他多么大的安慰啊!多么温暖!多么有力! 这双手好像足以使他定下心来。他喜欢这双手,喜欢它们的鼓励,它们的支持。 但愿这双手不要移开!但愿这双手永远放在这里,这位朋友的这双手! 在他整整一生中间,他哪里领略过这种使人欣慰,甚至可以说是使人产生温柔 的感觉呢?从来没有过。可是不知怎的,这种感觉使他安详起来,他仿佛从一切现 实中解脱出来。 当然,还有罗伯塔在那边,可是,到现在这个时刻,她已经化成一个影子,也 实在可以说是化成了一种思想、一种幻觉的形体,与其说属于真实,不如说属于空 幻。她身上固然有些有色彩、有形体的东西,足以显示出存在,可她还是非常缥缈 ……非常缥缈……这时,他再一次感到出奇地孤独。 因为,那个朋友抓得紧紧的双手已经消失了,在这阴沉而美丽的境界里,克菜 德真孤独,非常孤独,孤立无援。显然,这是他被引进这个境界,可又被丢在一边。 他觉得冷得出奇,这种奇特之美的魔力使他不禁全身发凉。 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他该怎么办? 弄死罗伯塔?啊,不。 他又低下头来,盯住这蓝中带紫的池塘里迷人而险恶的湖底。他盯着看,这池 塘好像又千变万化,变成一只大水晶球。水晶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啊?一个形 体!它愈来愈近……愈清楚……他认出是罗伯塔在挣扎,她白嫩的胳膊在水面上挥 动。在朝他游拢来!天啊!多么可怕!她脸上那表情啊!天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啊?死!杀人! 他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能在这里支持着他的那份勇气,现下 正在消失。他随即有意识地重新衡量一下自己性格的深度,希望借此把勇气恢复过 来,可是怎么也没有用。 吉特,吉特,吉恃,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侍,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又是这只不祥的鸟离奇的鸣叫总在耳边萦绕。多么冷酷,多么粗暴!他又一 次从神情恍惚中惊醒过来,意识到横在他面前的真实的,也可以说是不真实的,迫 切的问题和一切折磨着他的地方。)他必须面对这件事!他非得这样不行!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这是在说明什么,警告、抗议、责备?最初想到这个不幸的计谋时就有这只鸟。 它现在正停在那棵枯树上,这只混帐的鸟。它又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去了。还是一棵 枯树,稍微往里的那一棵。一路飞一路叫。天啊! 然后,他身不由己地又来到岸上。为了表示一下他为什么把提箱带在身边,他 现在必须提议把这里的景致拍下来,还要替罗伯塔拍照,还可能要拍他自己,在岸 上拍,在湖上拍。这样,她就得重新到船上去、而他的提箱却并不带上船,而是牢 牢地、一点也不受潮地放在岸上。他一上岸就装出一副当真在选择各处特别的景致 似的,心里却盘算把提箱放在哪一棵树脚下,他回来的时候好取,事到如今,他必 须马上回来,必须马上。他们不会再一起上岸了。决不会!决不会!虽然罗伯塔不 以为然他说她累了;说据她看,他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就回去?一定是五点多了,一 定是。克莱德安慰说,他们马上就走,等他再拍一两张她在船上的照片,把这些多 么漂亮的树、那个小岛,还有她四周和她身子下面这黑黑的湖水做背景。 他这双又湿、又潮、又慌乱的手啊! 还有他这双又黑、又清亮、又慌乱的眼睛,尽是看着别处,却怎么也没有看她 一眼。 然后又到了水上,离岸约摸有五百英尺光景,船荡向湖心。他只是无目的地摸 弄手里结实而有分量的小照相机。接着,在此时此地,很害怕似地往四周张望。因 为,这一刻……这一刻……不管他自己怎么打算,这正是他总想躲避,却又紧逼着 他的时刻。而且岸上没有说话声,没有人影,没有声息。没有路,没有小木屋,没 有烟!而且,这是他,或者可以说是别的什么一直跟他计划好的那个时刻。这一时 刻,现在马上要决定他的命运了!是行动的时刻——生死存亡的时刻!现在,啊, 他只要突然猛烈地侧向这一边或是另一边,跳起来,跳向左舷或是右舷,把船打翻。 再不然,要是这样还下中用,就使劲摇晃船身,要是罗伯塔太噜苏,就拿起手里的 照相机或是他右手中那支空着的船桨打她一下。这是做得到的,这是做得到的。既 迅速,又简单,只要他这时能有此心肠,也可以说,只要他没有心肠,事后,他可 以很快地游开,游向自由,游向成功,当然喽,游向桑德拉和幸福,游向他从没有 领略过的更伟大更甜蜜的人生。 只是他为什么还在等待啊? 到底他是怎么一口事呢? 为什么他还在等待啊? 在这个毁灭一切的时刻,正迫切需要行动的时刻,意志——勇气——仇恨、狂 怒,突然瘫痪了。罗伯塔在船尾她那个座位上盯着他那张惶惑而扭歪了、变了色, 可又显得软弱、甚至神志错乱的脸。这张脸,并不是突然变得发怒、凶暴、狰狞, 而只是突然变得慌乱,总之是充分表明了内心的斗争正在相持不下,一方面是害怕 (这是生理化学上对死的一种反抗,对足以造成横死的暴行的一种反抗),另一方 面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蠢蠢欲动,要干,要干,要干,而自己却又在强行压制这种 愿望。不过此时此地,这斗争暂时还胜负未定,一股逼着他干的强大力量,跟逼着 他别干的力量,两股力量,势均力敌。 就在这时,他那对眼睛,眼珠愈睁愈大,愈加惨白;他的脸、他的身子、他的 手在发僵,在蜷缩,他坐在那里僵僵地一动不动,他心里交战不下时那发呆的神气, 越来越预兆着不祥。不过说老实话,倒并不是预兆着要悍然诉诸暴行,而是预兆着 马上要昏过去,或是马上要痉挛。 罗伯塔突然察觉到这一切多么异怪,感觉到一种丧失理性的狂乱,再不然就是 生理上、心理上恍恍惚惚的状态。跟这里的风景比起来,形成了这么异怪、这么令 人痛心的对照。她于是叫起来:“怎么了,克莱德!克莱德! 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你样子好……好怪……好……怎么了,过去从没有 见过你这样啊。怎么回事?”接着突然站起来,确切些说,是俯向前面,然后沿着 平整的船龙骨爬过来,想要走拢到他身边,因为他那样子好像就要往船仓里倒,再 不然就倒向一侧,然后跌下水去。克莱德一面马上感觉到: 他自己失败得多惨,在这么一种场合,他多么懦怯,多么没有能耐;一面心底 的愤恨即刻涌起来,不只是恨他自己,而且恨罗伯塔,恨她那一股力量,也可以说 是恨这样阻挠他动手的那股生命的力量。可是又怎么也害怕。不愿意干,只愿意说、 说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决不跟她结婚。说即便她告发他,他也决不跟她一起离 开这里,跟她结婚。说他爱的是桑德拉,只愿意黏住她;可就是连这些也没有能耐 说出口来。就只是冒火,慌乱,横眉瞪眼。 接着,当她爬近他身边,想用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并且从他手里接过照相机放 到船上时,他使劲把她一推。不过即便是在这么一个时刻,他也决没有存别的什么 心、只是想摆脱她,别让她碰到他的身子,不要听她的恳求,不要她那抚慰的同情, 不要跟她这个人照面,永远永远……天啊! 可是(照相机他还是下意识地抓得紧紧的),推她时用力太猛,不只是照相机 打到她的嘴唇、鼻子、下巴,而且推得她往后倒向左舷,船身就歪向水边。接着, 他被她的尖叫声吓慌了(一方面因为船歪了,一方面因为她的鼻子和嘴唇都破了), 就站起身来,一半是想帮她或是搀她坐好,一半是想为这无心的一击向她表示歉意。 可就这么一来;船就整个翻了,他自己跟罗伯塔立刻掉进水里。而正当她掉下水, 第一次冒出头来的时候,船一翻,左舷撞在她的头上,她那狂乱、歪扭的脸正朝着 克莱德,而他这时候却已经把身子稳住了。她既疼痛,又害怕,实在又被弄昏了, 满怀恐惧,又莫名其妙。她生平最怕水,现在又掉进水里,又给他这么意外而全然 无心地一击。 “救命啊,救命啊!”“啊,天啊,我要淹死了,我要淹死了。救命啊!啊, 天啊!”“克莱德!克莱德!”跟着,他耳朵边又响起那个声音! “可是你,在这非常急迫的时刻,这……这……这不是你一向盘算着、盼望着 的事么……? 现在你看吧!虽说你害怕,你胆小,这……这……给你办好了。一件 意外……一件意外……你无心的一击,就免得你再干你想干而又没有胆量去干的事 了!既然这是一件意外,现在你就不必去救,难道你现在还想过去救她,再一次自 投罗网,遭受那些大大小小的惨痛失败么?不是你已经给痛苦折磨得够受了,而现 在这件事就使你解脱了么?你也可以去救她。可是,你也可以不去救她!你看,她 怎样在挣扎啊。她被弄昏了。她自己是没有力量救她自己的;要是你现在游到她身 边,那她这么慌乱、害怕,可能把你也拖到死路上去。可是你想活啊!而让她活下 去,那从此以后,你的一生就不值得活了。就只等片刻,等几秒钟!等一下……等 一下……别管她求救多么可怜。然后就……然后就……可是,啊!看吧。好了。她 现在正往下沉了。你永远永远,永远永远见不到活着的她了……永远永远。而且, 你自己的帽子正浮在水面上,就跟你盼望的一模一样。船上还有她那绊住了桨架的 面纱。随它去。不是可以表明这是一件意外么?”除这以外,什么都没有……几阵 水波……这奇异的景象多么宁静,多么肃穆。接着,那只古怪、轻蔑、嘲弄、孤单 的鸟再一次鸣叫起来。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 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这只魔鬼似的鸟在那根枯枝上鸣叫——那只怪鸟。 接着,罗伯塔的呼叫声还在他耳边,还有她那对眼睛最后狂乱、惨白、恳求的 神色还在他的眼前,克莱德就有气无力、阴沉地、茫然地游到岸上。 还有那个念头: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真正谋杀她。没有,没有。为了这一点, 谢天谢地。他没有。不过(他登上附近的湖岸,抖掉衣服上的水),他杀人了吗? 还是没有杀?不是他不肯去救她么?而且他也许能把她救起来啊。而且使她失足落 水,尽管是意外,实实在在还是他的过错,不是么?可是……可是…… 这天傍晚,昏暗、寂静。就在这隐蔽的树林深处,一个僻静的地方,就只他一 个人:浑身滴水,干干的提箱在他身边。克莱德站在那里,一面等待,一面设法把 身子弄干。不过,在这段时间当中,他把没有用过的照相机三脚架从提箱边取下来, 在树林深处找到一株隐蔽的枯树,藏了起来。有什么人看见么?有什么人在张望么? 他跟着又回来,可又不知道哪个方向对! 他必须往西走,然后往南。他决不能迷失了方向啊!可是那只鸟老是在叫,好 刺耳,令人心惊肉跳。还有那一片昏暗,虽然夏夜星斗满天。一个年轻人在一座没 有人烟的黑林子里往前走,头上戴着一顶干草帽,手里提着一只皮箱,匆匆地,可 是小心翼翼地……向南……向南走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