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从罗伯塔溺死,他自己游上岸,一直到后来换了衣服,终于来到夏隆,到了 克伦斯顿家的湖滨别墅为止,在这段时间当中,克来德的心理状态简直完全像发了 狂的一般。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又害怕,又慌乱,不知到底是不是他害得她这 样惨死。同时,在湖边时,他也意识到:万一人家在此时此地发现了他,发现他在 偷偷往南走,而不是往北回到大卑顿的旅馆去,去报告这件仿佛意外的不幸,那么, 这一切情形,看起来既然是这么硬心肠,这么残忍,谁都会坚决主张控告他杀人罪。 这一点深深地折磨着他。 因为,照他这时看来,他实在是无罪的,不是他在最后一刹那已经回心转意了 么? 不过,既然他并没有回去解释,现在还有谁会相信他?而且,事到如今,回去 的路也决计行不通了!因为,如果桑德拉听说他跟这个厂里的女工一起到过这个湖 上,还跟她登记为夫妇……天啊! 事后又得向他伯父或是他那个冷酷的、硬心肠的堂兄进行解释,或是向所有这 些自作聪明、惯于讽刺别人的莱科格斯人进行解释!不!不!事已如此,他非得往 前走不可。往相反的方向走,即使不死,也总是滔天大祸。他得想尽办法来应付这 可怕的处境,这个计划结束得这样怪,而且好像他并没有什么罪,这个计划他必须 尽量实现得好些。 可是这些树林啊!这正在逼近的黑夜啊。这可怕的荒凉,以及那隐藏在荒凉之 中的种种危险啊。要是这时候遇见什么人,那怎么办,说什么好啊。 他已经慌乱了,心理上、神经上,都不健全。一根小树枝吱吱一响,他就往前 一跳,活像一只野兔。 他找到了自己的那只手提箱,换了衣服,把他湿漉漉的衣服拧了一阵,想把它 拧干,然后放进他那只当初放在几根小树枝、一堆松针下面的提箱里。又把那只三 脚架埋在一根烂木头下面。接着,天黑以后,就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下进了树林。 可是,老是默默地想着,想着他现在非常奇怪、非常危险的处境。因为,正当他无 心地打到她,他们掉进水里,她发出求救的尖叫时,万一岸上有什么人,这些强壮、 结实的人中有一个什么人在看。白天,他就看到他们晃来晃去。他正在本地传播这 个惊人的消息,今天晚上就集合一二十个这样的人来抓他!抓人!而且他们会把他 抓回去,而且谁也不会相信他不是存心打了她的!甚至在他得到公正审判以前,说 不定他们就会把他给私刑绞死。这是可能的。以前有过这类事。一根绳子套到他的 脖子上。或许说不定在树林子就被打死。而且根本没有机会解释这件事情的经过, 许久以来,她是怎么样逼他,折磨他。这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一面这样想,一面愈跑愈快,在这些茁壮、茂密、刺人的小枞树丛中,在不 时发出极可怕的爆裂声的枯枝丛中,能走多快就走多快。一路走,一路老认为去三 里湾的路一定是在他的右边,月亮要是升起,肯定是在他的左边。 可是,天啊,这是什么? 啊,这可怕的声响! 像是一个在黑暗里啜泣、尖叫的精灵! 瞧那边! 那是什么? 他把提箱往地上一放,冒了一身冷汗蹲下去,蹲在一棵很高的大树后面,害怕 得直僵僵的,动也不敢动一下。 那个声音! 原来只是一只猫头鹰!几星期前,他在克伦斯顿家的别墅听到猫头鹰叫过。可 是在这儿!在这林子里!一团漆黑!他必须往前走,走出树林。这是不用怀疑的。 他决不该想这些可怕、吓人的事,否则他就没有力量和勇气支持下去了。 可是罗伯塔的眼色啊!那最后求救的眼色啊!天啊!他怎么老是看到那眼色啊! 她那悲哀的、可怕的尖叫声啊!他能不能不听到这声音?至少在走出树林以前不要 听到? 她是否知道,他把她打下水,只是出于无心,只是表示愤怒和反感罢了?现在 她是否知道?不管她是在那里,在湖底,也许说不定就在这黑漆漆的树林里,在他 身边。鬼!她的阴魂。不过他非得走出树林不可,走出树林!他非得这样不可。可 是这些树林又多么安全啊。来往的行路人!说不定正在追他的那些人!不过,人死 了以后实在还有没有生命?有鬼么?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么?那么,她一定会知道, 不过,在这以前,他是怎样盘算的,这也会知道啊。那她对这一点会怎么想呢?既 然他当初可能确实存心想弄死她,那么,她这时是否在这里、怀着怨恨、悲枪地抱 着出于误解的指摘跟在他背后呢?他确实存心的啊!他确实存心的啊!这是犯了最 大的罪孽,当然喽。即使是他并没有杀死她,可是有什么东西代替他做了这件事! 这是实在的。 可是,鬼——上帝——精灵,它们死后会跟着你,设法揭发你,惩罚你,说不 定还设法引别人跟踪你!谁说得准啊?他母亲曾对他、对弗兰克、爱丝塔、朱莉娅 说过,说她确实相信有鬼。 接着,摔跤啊,听声响啊,等待啊,冒汗啊,发抖啊,这样过了三个小时以后,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现在还看不见有什么人影,谢天谢地!还有,头顶上有星星— —明亮亮的,可是也很温柔,就跟桑德拉那里的松树湾一样。要是她现在能看见他, 看见他从死在湖心的罗伯培那里偷偷逃跑;还有他自己的帽子还在那边的水面上! 要是她听到罗伯塔的尖叫啊!好奇怪,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能告 诉她说,就是为了她,为了她的美貌,为了对她的迷恋,还有为了她对他的千种恩 爱,万般情意,他这才会……会……会·……嗯,试一试这可怕的事,弄死那个他 曾经爱过的姑娘。今后他得一辈子背上这个包袱,背上这个思想包袱!他永远永远 摆脱不掉了,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而在这以前,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确是如此,可不是么? 可是在他走上西面的公路以后,又走了一两英里,他推想大约是十一点钟光景 吧(水把他的表弄坏了),突然在一团黑暗里出现了那三个人,像鬼一样从树林的 阴影里迅速地走出来。他最初以为,在他打到罗伯塔时,或是在这以后没有多久, 他们就看见他了,现在是来抓他的。这令人害怕得浑身出冷汗的时刻啊!还有那个 举灯仔细端详他脸的孩子啊。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流露出令人非常起疑的害怕、慌 乱的神情。因为,他那时正一心一意想着已经发生的那一切事情;又想到他好像留 下了什么破绽,人家可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来,这个念头真是把他吓蒙了。而且, 他的确曾经往后一跳,以为这些人是派来抓他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走在 最前面的人,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对他这么胆小的神气,好像只是觉得好玩。他 叫道:“好啊,过路的先生!”而最年轻的那一个,好像根本没有疑心什么,已经 朝前走过去了,跟着把灯拧亮了。他这才开始明白,他们不过是乡下人或是向导, 并不是追捕他的保卫团——要是他能镇静、有礼貌,人家一点也不会疑心到他实在 是杀人凶手。 可是过后,他对自己说:“可能他们会记起我,在这么一个时候,提着这样一 只箱子,沿着这条荒凉的路走,不是么?”因此,他马上打定主意,必须赶快走, 赶快走,不要给那一带什么人再看见了。 然后,过了几小时,月亮正在西沉,一片微黄的惨白色笼罩着树林,这夜晚变 得甚至更惨淡难受了,这样,他终于步行来到了三里湾。这是人数不多的本地居民 以及避暑的人组成的村落,蜷缩在号称印第安山脉的北麓。他从路上转弯的地方望 过去,只见还有几盏惨白的灯光在闪烁。商店啊。房子啊。街灯啊。可是在惨白的 灯光中间,但见一片朦胧,多么离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在这样一个时辰,像 他这样的打扮,手里又提着箱子,他是不能到那里去的。不然的话,要是还有什么 人在那里、这就肯定引起人家对他的好奇和疑心。加之来往于这里和夏隆之间的汽 船(他可以从夏隆再到松树湾去),八点半以前不会开船。他非得先躲一躲,同时 尽力设法把身上弄得可以见人。 他就重新走进那座一直延伸到市郊的松林里,在那里一直等到天亮。小教堂钟 楼上那只小钟的钟面,可以向他提示该出松林的时间。可是,在那段时间当中,他 心里一直在斗争:“这样做是否妥当?”不是说不定会有人在那儿等着他么?那三 个人或是别的说不定早看见了他的人?或是一名警官,在别的什么地方得到消息。 可是,隔了一会儿,他打定主意最好还是照样走。因为,在湖西的树林里缩头缩脑, 而且是在夜里,不是在白天,再说,在白天,他说不定会被别人看见呢,而搭这条 船,他一个半小时,最多两小时就可以到了,到克伦斯顿家在夏隆的别墅,要是步 行,明天以前就到不了,这不是很不妥当,而且更危险么?他早答应过桑德拉和贝 蒂娜,说他在星期二可以到那里。可现在已经星期五了!到明天说不定会满城风雨, 关于他的外貌,到处给传来传去,而在今天早晨;嗯,罗伯塔哪能立刻被发现? 不,不。最好还是走这条路。在这里,有谁知道他呢,谁能说他跟卡尔·格雷 厄姆、克里福德·戈尔登是同一个人呢。最好还是走这条路,赶快走,趁这件案子 还没有闹开。是啊,是啊。这样,当时针指着八点十分时,他终于走了出来。一面 走,一面心里怦怦地跳。 就在这条路的那一头,停着那只开往夏隆去的汽船。在他慢慢走的时候,他看 见拉格特湖的公共汽车驶过来。他心里想,要是在码头上或是船上遇见什么熟人, 他不是可以说刚从拉格特湖上来么?桑德拉和贝蒂娜在那里就有很多朋友啊。再不 然,要是她们自己搭了船下来,不是可以说他前天在那里么?至于要提到哪一个人 名或是别墅的名字,这有什么关系,必要时。 就造一个出来好了。 就这样,他终于朝船边走去,上了船。后来在夏隆上了岸。并且据他想来,好 像在两头都没有引起别人特别的注意。因为,虽然乘客有十一二个,全是他不认识 的,可是好像并没有哪一个对他特别注意,除了一个穿蓝衣服、戴一顶白草帽的乡 下姑娘。据他推想,她是附近的人吧。而且,她的眼神只流露出爱慕的神色,不是 别的。当然,因为他一心想躲起来,这眼色就吓得他退到船尾上去,而别的一些人 好像都喜欢到前面的甲板上去似的。一到夏隆,他知道大多数人是去火车站搭下行 的头班早车,他就连忙跟在他们后面,只是到了附近一家饭馆就踅了进去,目的是 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让人家找不到他一路上的来踪去迹。虽说他一路从大卑顿来到 三里湾,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在前一天又划了整整一下午船,只是装样子吃了一 点罗伯塔在草湖准备好的午饭点心,可是,即使是现在,他肚子还并不饿。跟着, 他看见几个旅客从车站走过来,里面并没有熟人,他又跟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好 像他是刚下车到旅馆里来,准备上船的。 他想到从阿尔巴尼和乌的加开来的南行车,就在这个时候开到,要是他装作搭 这辆车来的,就非常合情理。因此,他先装出要到火车站去,可是半路上停下来, 打电话给贝蒂娜和桑德拉,说他已经到这里了。对方说要派一辆汽车而不是一艘汽 艇来接他。他就说他在旅馆西面的游廊上等着。中途他在一处报摊停下来,买了一 份报,虽然他明知现在还不会登什么。等他刚来到旅馆的游廊坐下,克伦斯顿家的 车就开来了。 他所熟悉的克伦斯顿家那个司机跟他打招呼,还非常热忱地对他笑笑。 他总算装得好像很从容,很和气地笑了笑,表示回礼,虽说心里还被最大的恐 惧弄得非常不安。因为,他总在对自己说,到了这个时辰,毫无疑问,他遇见的那 三个人已经到大卑顿了。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人家当然发现罗伯塔和他失踪了。 甚至,准能说得定呢,说不定那只翻了的船,还有他的帽子、她的面纱也给发现了! 要是这样他们不是可能已经报告上去,说他们在路上遇见像他这样一个人,提着箱 子,黑夜里往南走么?而且,要是这样,不管尸体找到还是没有找到,这件事不是 就会使人们对双双溺死的事表示怀疑么?而且,万一由于什么奇怪的机缘,她的尸 体浮到水面上了呢?那怎么办?他对她那重重的一击,不是说不定会留下一个伤痕 么?要是这样,人家不会疑心是谋杀案么?加上他的尸体没有找到,那几个人又说 到他们遇见的人是什么模样,那未,克里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不是就 有杀人的嫌疑了么? 不过,克里福德·戈尔登也好,卡尔·格雷厄姆也好,都决不是克莱德·格里 菲思啊。而且人家决计无法得知克莱德·格里菲思就是克里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 格雷厄姆。因为,他不是每一步都当心了么?吃过早饭,在他的请求之下,她回去 准备午饭点心的时候,他不是在草湖甚至搜查过一遍罗伯塔的提箱和手提包么?不 是么?不错,他发现特丽萨·波塞姑娘的两封信,是罗伯塔在卑尔兹的时候,她寄 给罗伯塔的,可是,他在动身去肯洛奇前就把这两封信销毁了。至于装在原来那只 盒子里的梳妆用品,大面还有“莱科格斯——惠特勒”的商标,虽然他不得不把这 东西留下来,可是,不论任何人,克里福德·戈尔登太太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太太, 都可能到惠特勒商店买这东西,因此也就不可能追查到他身上来,不是么?当然啊。 至于讲到她的衣服,假定这些能证明她是谁,可是她的父母和其他人,不是会以为 她是跟一个叫戈尔登,或是格雷厄姆的陌生人一起去旅行,不是他们也会希望能把 这件事掩盖起来,不再声张么?总而言之,他要往好的地方想,要镇静起来,要在 这里装出一副坚定、高兴、快乐的样子。这样,准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个人,因为, 他反正没有真正动手弄死她啊。 他如今又坐着这辆漂亮的汽车了。而且,桑德拉,还有贝蒂娜正等着他呢。他 必须说,他刚从阿尔已尼来,有事替他伯父到那里去了一下,所以把星期二以来他 所有的时间都占去了。固然跟桑德拉在一起,他应该像进了天堂那样快乐,可是总 还有这些可怕的事。事到如今,他被逼得不能不时刻想到这些。可能追查到他身上 来的那些破绽,万一他一个不当心,没有完全遮盖好,那多危险啊。而且,要是他 并没有完全遮盖好呢!被揭发出来!被抓起来!说不定就匆匆忙忙、不公正地被判 决了,甚至受到惩处!除非他能把这意外的一击解释清楚。对桑德拉……莱科格斯 ……他一心一意盼望着的显贵生活、所有的梦想,就一股脑儿完蛋了。可是,关于 这一点,他能解释清楚么?他能么?天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