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场激烈的斗争,一次惨重的失败,这之后,情况真是够惨淡的了。因为出事 的地方对这场悲剧采取了这么严厉的看法,结果,两洋中间广大的公众坚信克莱德 犯了杀人罪,并且正像各地的报纸纷纷报道的那样,认为他被定罪是罪有应得。这 个被害的可怜的乡下小姑娘,多么凄惨啊!她这些哀怨的信啊!她一定是受过多么 大的折磨啊!还有被告方面多么软弱的辩诉!即便是丹佛的格里菲思一家人吧,在 审判进行期间也被各种证据所震动,都不敢公开看报纸,彼此也不敢公开看,大半 只是各自单独看;看过以后,谈论到这些可恨的、像可怕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的间 接证据,也只是窃窃私语。 可是,等到读过贝尔纳普的申辩和克莱德自己的证词以后,这个长期共同挣扎 的小小的家庭全都对自己的儿子、弟兄表示信任,尽管他们过去看到不少对他不利 的报道。并且由于这一层的缘故,不论是在审判期间或是在审判以后,经常写些开 朗乐观的信给他。这些信的内容往往就根据他来信中一再坚持他无罪的话写的。可 是一旦定罪以后,他在万分绝望中发了那封电报给他母亲,报上也证实了这个消息, 这样,格里菲思家就很惊慌了。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么?究竟是不是啊?所有的 报纸好像都是这个看法。并且,各报纷纷派记者去找格里菲思太太。她带着她的几 口之家搬到丹佛比较偏僻的地方,远离宗教界,借以躲避这实在叫人受不住的宣传。 可是一家唯利是图的搬运汽车公司还是把她的住址泄漏了。 这位上帝主宰人间的美国见证人,这时正在她那间破烂不堪的房间里,坐在一 张椅子上,生计煎迫着她,人世的磨难、机遇的残酷打击,使她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在虔信之中还保持着宁静。她还说:“今早上,我无法想什么事。我好像麻木 了,一切事情都显得奇怪。我的孩子被认定犯了杀人罪!可是,我是他的母亲,而 且,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有罪。他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相信他。除我以外,他 还能对谁吐露真情,并且要求信任呢? 可是,还有他,他看得见一切,他明白一切。”另一方面,又有这么长长一大 串的证据,还有克莱德第一次在堪萨斯市放荡的行径,这些使她很疑心,并且很害 怕。为什么指南的问题他解释不出来啊?他既然游泳游得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去救 那个姑娘呢?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到那个神秘的某小姐那里去了呢?不管她究竟是准。 啊,当然喽,当然喽,她决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被迫相信自己的长子——她子女 中最有雄心,最有希望的一个,虽说也是最不安稳的一个,会犯这样的罪!不!她 决不能怀疑他,即便是到现在这么个时候。在一个活生生的上帝的仁慈的指引下, 一个做母亲的人要是相信她的孩子是邪恶的,那么,即便他错误的行径多么可怕, 这本身不是邪恶是什么?先前,在她为了要躲开那些好奇心切而麻烦无穷的客人, 不得不搬家以前,在那边教堂里,在那些寂静的房间里,她有好几次一面打扫寒伧 的房间,一面站在房间里,一旁并没有人看着,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她那坚强的 棕色的脸显示出平凡而坚信、诚挚的线条——真是她这个有了六千年历史的世界上 早先福音时代里的人物——并且把她的一切念头虔诚地指向那个想象中的宝座。她 看见主座上坐着那个活生生的上帝、活生生而伟大的心灵和肉身——她的创世主。 她每隔一刻钟,每隔半小时就祈祷,祈求上帝给她力量,给她智慧,指引她,帮助 她弄清她的儿子究竟是无辜,还是有罪。如果无辜,就祈求上帝解除他,解除她自 己和他们俩所有的亲人摧裂心肺的苦难。再不然,如果有罪,就指示她该怎么办? 指示她该怎样忍受,同时指示他该怎样从永恒的灵魂里洗清他所做的可怕的一 切,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能怀着洁白的心灵,再一次站在上帝的面前。 “您是全能的,啊,上帝,没有什么人比得上您。看啊,您一切都做得到。由 于您的眷爱就有了生命。显示您的仁慈吧,啊,上帝。他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 白。他的罪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可是,在她身上,当她祈祷的时候也是这 样,还有着夏娃认识她世世代代女儿们的那种智慧。人家所说被克莱德害死的那个 姑娘,她怎么样呢? 不是她也犯了罪孽么?并且,不是她比克莱德年纪还要大一点么?报上是这么 说的。她仔细看了那些信,一行一行地看;这些信的凄怆使她非常感动,并且对奥 尔登一家人遭到的不幸深切地悲伤难过。不过,虽然如此,作为一个具有当初夏娃 的智慧的母亲和女人,她知道罗伯塔自己当初一定也答应了的。还有,她的引诱一 定助长了她儿子的意志薄弱和通奸行为。一个坚强而善良的姑娘不会答应的,不可 能答应的。在教堂里,在街头布道大会中,这一类的忏悔,她听到过多少次了啊? 不是也该替克莱德说这么一句公道话么,正像伊甸园里的生活一开头时那么一种情 形,“这个女人引诱了我”? 实在是这样,而由于这个原因…… “他的慈爱永远长存,”她引了《圣经》上的话。如果他的慈爱永远长存,难 道克莱德母亲的慈爱不该是那么永远长存的么? “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她引了《圣经》上的话,此刻,她正对一些 纠缠不清的记者说:“我的儿子有没有害死她呢?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在我们创 世主的心目中,别的一切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她一面这么说,一面望着这些玩 世不恭而心肠很硬的记者们,她那种神情好像认为她的上帝一定会让他们明白这一 层道理。而且,事实也真是这样。她这种诚挚和信心使他们都很感动。“陪审团认 定他有罪或是无罪,这在手掌心里捏着星星的他看起来,是说不上什么的。陪审团 的判决是人间的判决。这是尘世间尘世的事。我看过他的律师的辩诉。我儿子亲自 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相信我的儿子。我深信他是无辜的。”阿萨这时正在这个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可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对人世间实际的问题缺乏认识,欲 念所能发生的那种强烈的主导作用,他也缺乏经验。因此,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即 便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吧,他也无法了解。他自己说,他从来就不了解克莱德。他环 境方面的欠缺也好,他狂热的想象力也好,他全都不了解。因此,他宁可不谈论他。 “不过,”格里菲思太太接着说,“克莱德对罗伯塔·奥尔登的罪孽,我从来 没有包庇过。他做了错事,不过,她没有拒绝他,这是她也做了错事。不论谁的罪 孽,全都决不能容情。虽说她亲爱的父母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对他们淌着血的心, 我衷心表示无限的同情和热爱,可是,这个罪孽是两方面造成的。这一点我决不能 不看到。全世界也该明白,并且依据这一点来判断。这并不是说我存心包庇他,” 她又重复说出这句话。“他原该记住少年时代所受的训教。”说到这里,她的嘴唇 紧紧地闭起来,显出无限的凄楚,可是多少也流露出一点怀疑的神情。“不过我也 读过她的信。并且我觉得,如果不是这些信,检察官就实在并没有什么真正足以指 摘我儿子的论据。他利用了这些信,把陪审团的情绪煽动起来。”她站起来,像经 过火的烤炼似的,并且紧张而感人地喊道:“不过他是我的儿子!他不久才给定了 罪。不管我对他的罪孽怎么想,我必须考虑一下,作为一个母亲该怎样帮助他。” 她把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就是这些记者吧,也被她的不幸深深地感动了。“我非到 他那里去不可!我原来早该去的。现在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发现这是她在把 自己心底深处的苦楚、急难和恐惧讲给这些人民的喉舌,可是这些人也许根本就不 懂,也不关心。 “有些人很奇怪,”其中一个人,一个跟克莱德年龄相仿,非常讲求实际而心 肠很硬的年轻人插嘴说,“为什么审判的时候你没有在场。你有这笔钱去么?” “我没有钱,”她简简单单回答说。“至少是钱不够。并且,他们告诉我,要我别 去,说他们并不需要我去。不过,现在啊,现在我非去不可,想个什么办法,现在 我非得想个什么办法不可。”她朝房间里仅有的一张破烂的小桌走去。“孩子们, 你们是要进城去的吧,”她说。“能不能请你们哪一位把这封电报给发一发?我付 钱。”“当然!”先前对她提出那个鲁莽问题的人喊道。“把电报给我。你不用花 什么钱,我交给报馆发出去。”他并且心想,不妨把这封电报写成一段新闻或是把 这封电报写进去,作为他新闻的一部分。 她坐在那张油漆剥落的黄色的桌旁,找到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就写道:“克 莱德——信奉上帝。他无所不能。立即上诉。翻读《赞美诗》第五十一首。复审将 证明你的无辜。我们即刻就来。父母示。”“还是给你钱的好,”她接着不安地说, 心想让报馆出钱发究竟妥不妥当呢。同时,心里还盘算着,不知克莱德的伯父肯不 肯负担上诉的费用。也许得花很多钱啊。接着,她说:“电报相当长。”“啊,这 不用担心!”那三个人中间的另外一个喊道。他一心想看一下电报的内容。“你想 写些什么就全写上去。我们负责拍发。”“我也要抄一份啊,”那第三个人眼看第 一个记者正把电报装进口袋,就用锋利而决不退让的口气这么说。“我不是什么秘 密。你也好,她也好,非得给我不可——马上就给!”听他这么一说,那第一个人 生怕吵起来,格里菲思太太虽然感觉迟钝些,也开始觉察到他们可能发生争吵,就 把电报交给他们,他们马上抄了一份。 与此同时,在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这一家,因为人家先就请示过他们上诉妥不 妥当,要花多少钱,现在他们就宣布说,关于该不该上诉的问题,他们绝对没有兴 趣;更不要说要他们深信该这么办。至少要他们出钱的话,他们的态度就是这样。 这件事种种方面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在社会地位方面——虽然并不是说经济方面— —对他们的打击,可以说是每小时都等于背上一次十字架!社会上沸沸扬扬谈论着 他们的近亲蓄意的、悍然干出的阴谋和罪行,以致蓓拉将来社交方面的前途就整个 被葬送了。还有吉尔伯特的社会前途!塞缪尔·格里菲思当初出于善意做的一件好 事,虽然好像不切实际,也出于无心,结果却招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使他们夫妇够 受的了。他一生中长期讲求实际的奋斗,不是明明教训过他做生意而感情用事是很 傻的事么?在他遇见克莱德以前,他就从来不允许他的行动受到感情的影响。可是, 仅仅一念之差,以为当初父亲对小兄弟有欠公道,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个下场!这么 个下场!他的太太和女儿逼得不能不从这么些年来最快乐的地方,最舒适的地方搬 走;去过一个流亡者的生活,也许永远得这样,住在波士顿的近郊或是别的什么地 方,要不然,就得永远忍受朋友们那种眼色和惋惜的表示! 自从这事发生以来,他自己和吉尔伯特不得不老是商量:要不要跟莱科格斯或 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人家以合股的方式把企业合并着经营,再不然,就把公司不是 逐步地而是很快地搬到罗切斯特或是布法罗、波士顿、布洛克林去,在那里另设一 个总厂。要挽救这次丢脸的事,惟一的办法就是他们离开莱科格斯,离开他们这里 心爱的一切。他们的生活非得从头来起不可,至少在社会地位方面是这样。这对他, 对他的太太,本来算不上什么,他们的日子反正差不多过去了。可是蓓拉、吉尔伯 特、麦拉怎样在别的什么地方设法把他们的社会地位恢复过来呢? 因此,远在审判结束以前,塞缪尔·格里菲思和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就打定主 意,要把企业搬到南波士顿去。在那里,他们也许可以相当体面地暂时销声匿迹, 至少等到这次的不幸和羞辱被人淡忘以后再说。 因为这样,进一步帮助克莱德的要求就被断然拒绝了。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坐在 一起商量。事情很明白,他们的时间确实一向也非常宝贵,在这件案子以前,一向 把时间花在布里奇堡非常发达的业务方面,并且,因为这件案子十分急迫,有许多 事都堆起来,他们认为,无论为了个人利益打算,或是为了慈善性质的打算,都决 不允许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在没有进一步酬劳的情况下去帮助克莱德。他们认为, 从事实上来说,本案如果要上诉,费用也很可观。法庭的记录多得不得了。律师方 面案情摘要会很多,抄起来费钱,而政府给他们的补助却少得异常可怜。同时,据 杰甫逊提出说,如果假定西部的格里菲思家根本连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也未免太傻。 这么久以来,他们不是一直在干宗教和慈善事业么?如果把克莱德目下处境窘迫的 悲剧给他们指出来,不是他们也可能通过各种各样呼吁方式,至少筹划到一笔钱, 足够上诉的实际支出么?当然喽,一直到眼下为止,他们还没有帮助过克莱德,不 过这是因为他母亲得到了通知,说并不需要她的帮助啊。如今情形就不同了。 “最好打电报叫她来,”杰甫逊实事求是地提议说。“要是我们说她正在设法 到这里来,那我们就可以使奥勃华兹把宣判延迟到十日。并且,我们不妨叫她必须 来;要是她说做不到,到时候我们再考虑钱的问题。不过,大概她总可以筹到这笔 钱吧,说不定还筹得到上诉费用的一部分也难说啊。”这样,就马上拍了一个电报 给格里菲思太太,还寄去一封信,说他们对克莱德还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不过莱科 格斯的亲戚已经拒绝以任何方式进一步帮助他了。并且,他至迟十日就要宣判了。 为了他个人的前途,必须有什么人——最好是她自己——出面。并且希望能把上诉 费用筹好;再不然,至少这笔费用要有保障才好。 这样,格里菲思太太就又双膝跪下,祈祷她的上帝帮助她。现在,他必须把他 全能的手显示出来,显示他那从不叫人失望的仁慈。必须有什么地方给她启示和帮 助才行啊,不然的话,叫她怎么等到这一笔路费呢?更不用提筹措克莱德上诉的费 用了。 可是当她祈祷,当她双膝下跪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各家报馆老是钉着 她,要她发表谈话。他们到处跟在她后面。为什么她没有去帮着救她儿子啊?她对 这一点有什么感想啊?对那一点又有什么感想啊?就在这时,她自己盘算着:过去 老是想要访问她的这几家大报馆,她不妨去找一找其中哪一家的总编辑,不妨去告 诉他们,她的急难多么大。如果他们可以帮助她,好让她能够在她儿子宣判的那一 天及时赶到他那边,那么,她,他的母亲,愿意把当时的情况写成报道寄给他。这 些报纸到处都派了记者,甚至这次开庭也派了。她在报上看到的。那么,她——他 的母亲为什么不可以呢? 不是她也会说,会写么?她自己不是写过不知多少布道的稿子么? 这样,她就站起来,不过马上又再次双膝跪下:“你已经回答我了,啊,我的 上帝!”她喊道。接着,她站起来,拿出她那件棕色旧外套、那一顶朴素的棕色女 帽,帽上垂着一些丝带——是依照宗教服饰做的,马上就到一家最大、也最有势力 的报馆去。因为她儿子这件案子名声太大,她马上就给引见了总编辑。在她这方面 固然是肃然起敬,而在他那一方面也一样很关切,并且怀着尊敬和同情的态度听她 诉说。他很了解她的处境,并且认为他们报馆一定对这件事很关切。他先走开了一 下,然后重新回来。报馆准备雇用她作为特派记者,期限是三个星期;以后如何, 另行通知。她往返旅费由报馆负担。他准备马上让她去见一见派给她的一名助手。 关于如何准备,以及如何拍发她的通讯稿的问题,他会告诉她的。他并且可以供给 她一些现款。如果她愿意,甚至今晚就可以动身,愈快愈好。动身前,报馆还希望 能给她拍一两张照片。可是,正当他谈话的时候,只见她又闭起眼睛,头往后仰。 这是她在感谢上帝这样直接回答了她的恳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