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村选手 川端康成 一 最早的牺牲者是本村最美的姑娘阿芳。到大阪当女佣的阿芳,得了肺病回到村 来。那是五月中旬的事。 7月,也是出嫁到大阪某澡堂的加代,分娩之后得了心脏病,回到村里。 此后过了不到半个月,到大阪某造船厂劳动的清吉,因为脚气病恶化,被用门 板抬回村来。 仅仅不足3个月的时间,这三个人因为在城市得病而不得不逃到故乡的山林。而 且去年造纸公司的女工就有两个人患了严重肺病,被送回老家,和她们俩一起出去 的女工后来不知去了哪里。所以,50户也许还不足50户的小小山村,开始对城市产 生了恐怖。 动不动就说“瞧瞧她们吧”的老人们,告诫那些憧憬城市的青年们的时候就有 了新的说法了。 不仅到城市去战斗的人大败而归,而且城市还向这个贫穷的山村发动了进攻。 今天就是一帮有心人为了防备这个可怕的敌人,到阿芳家聚齐,商量对策。从 山上下来的阵雨带来的夏季之风,仿佛把蝉声吹得干干净净,如今只有村后的树林 里叫得十分热闹。阿芳瘦得皮包骨头,一阵大风可能把她刮走。所以她住的屋了, 即使天这么热,那纸窗也关得严严实实来此商量对策的人们,每次从隔壁房间传来 阿芳好像口气上不来就要憋死的咳嗽声,以及被高烧折磨得谵语连连时,大家只能 痛心地彼此看着对方。 一辆自行车顶着风七歪八扭地顺着大街往南而去 正在阿芳家里的一位村民看见他时说: “那不是咱们老宅子的糊涂当家人么?这么大风去哪儿呢?” “准是去大阪。穿着羊驼细毛闪光料子西服,到不了车站就让雨给浇个精湿, 真叫活该。” “大概又是去借钱吧。不过,大阪的高利贷也不往外借了。听说,像我们这样 的人家得有两三倍的抵押才行呢。” “不过呀,当家的最近也够让人同情的。不论怎么说吧,据说光少当家的学费 就等于居家过日子的两倍,没有钱寄给他,所以才这里那里到处跑,千方百计张罗 钱哪。” “嗯,上医学校要花那么多钱么?” “反正啊,也受了城市女人的骗。当家的想法是少当家的只要出了校门,他就 能养活爹妈吧。所以怎么能够知道,像他儿子那样没出息的家伙,不管上多少年学, 他也毕不了业。” “说到这里,还得说这儿的新太郎让人佩服呀。人是不是有出息,不是靠钱或 者靠家世,门第,靠的是本人的志气!” “就是嘛。前不久去看阿芳,回来的时候见到他,的确了不起。他爹妈只供他 小学毕业,可是后来竟然当了中学老师。从那以后过了十年,现在是大学的老师啦。” “第一是咱老宅子的少当家的和新太郎这俩人,从孩子时代的那份出息劲儿看, 就大不相同,老宅子那边是一切的一切全是老子糊涂儿浑蛋。给全村丢脸。所以全 靠我们遇事大家凑在一起认真商量。” 他们聚在一起商议的,可以说是称之为老宅于的当家人,本村大地主的所作所 为。八九年前,距此8公里左右的南边一个小镇通了火车,与此同时,他就常常前往 大阪,梦想一攫千金,向粮米市场伸了手。结果是两三年前就把祖先留下来的山林 田地全都抵押出去了,也就是交给了大阪的高利贷。 这个村山上的土特产品不少,比如木材啦,木柴啦,炭啦,石头啦,只要运出 去,就能解决生活上的一半费用,正因为如此,所以稻田极少。所收的水稻,刚够 村民的口粮,也就是说,吃的大米侥幸自给自足而已。所以,这就等于全村的稻田 将近三分之一被大阪的心术狠毒的地主夺去,歉收之年,除了地租之外所剩无几, 结果是自己吃的粮还必须从城市买。因此,村民们为了研究把老宅子的当家丢失掉 的土地用全村的力量买回来的方法,今天在阿芳家里聚会。 风已经住了,雷雨好像要把山冲走一般敲打着这个山村。山溪眼看着变成黄浊 的水了,水冲着石头的滚动声越来听得越清楚。阿芳在邻室说的谵语也听得清清楚 楚。 “请让我回大……大……大阪!” “小姐,我,我能起来。您说盂兰节的时候带我去三越百货公司,一定说话算 数,算数好不!” 高热把人折磨得在生死界限上徘徊的同时,对城市的憧憬还没有消失,大版的 梦还没有醒过来呢。 边听阿芳悲痛的喊叫声,同时也听到邻室的村民中有一青年说话。他说: “长得漂亮的,脑袋聪明的,都去了城市,阿芳和新太郎就是这么办的。” “依我说,新太郎不管在哪里,永远是本村引以为自豪的!”一位老人仿佛是 在安慰青年而这么说。 二 但是,“本村足以自豪的人物”新太郎终于负伤而逃回村来。 新太郎是这个村的初级小学开始以来以最好成绩毕业的毕业生,但是,因为父 亲是个贫穷的租地户农民,没有能够上中学。小学校长以及本村的和尚认为他的才 能实在可惜,就让他上了高级小学。佛教大学毕业的这位和尚,自己买来中学教科 书,每天晚上给他讲解。他高小毕业的同时就被招聘为初小教员。他具有不劣于中 学四年级学生的实力。特别是本国文学方面,《徒然草》[注]《方丈记》[注]等等。 已经读透,研究了《平冢物语》[注]《大镜》[注]。两年之 后,上了一年师范学校, 取得了训导的资格。此后,本村小学校长虽然舍不得放走新太郎这个小学校最出类 拔萃的教员,但是,为他的前途着想,狠了狠心还是决定把他放到广阔的世界去了。 校长把他作为文部省的中等教员讲习生的候补者推荐到县里。县里作为优秀人材推 荐到文部省。这样,他又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科学了两年。 故乡的村民们,即使单凭他去了东京,就是够说个没完没了而且大加赞赏的了。 人们对于他的出息,仿佛就是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地期待着。新太郎是全村的 光荣,全村的希望。当然,他即使在从全国小学教员中选拔出来的优秀人材之中, 就像众多小星星中的满月一般,光芒四射。但是,仅仅依靠政府的补助在东京租房 住下,不论怎么说也是苦的。正因为他是用苦功的人,所以更需要买参考书,七八 年前,小学校长以从他家的老衣柜里翻出来给他的那身立领制服,换了两三次钮扣, 膝盖上已经打了补丁。数九隆冬的夜晚连买炭的钱也没有的时候、可怜他的房东老 太太,给了他许多炭团。他还曾经卖过稿子、也送过报,没钱吃饭就去上学的日子 并不少。 尽管这样,成绩仍一如往昔,以高居首位的成绩结束了高等师范的讲习,到某 城市中学任职之后不久,终于多年支撑下来的生活方式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好多天 一直是轻微的咳嗽和下午发烧。这时,故乡来了妹妹病危的电报。匆匆赶去的新太 郎握着阿芳瘦得好似象牙筷子一般的手,泪流满面。 “请你原谅吧,哥哥如果不野心大发,在本村的学校干下去,你根本用不着出 去当佣人,也就根本得不了病。” “谢谢哥哥,您这么说可真不敢当,只要哥哥身体健康事业成功就比什么都好。 我成天盼望的就是这个。” 她说完又痛苦地咳嗽起来。好像受她的招引,新太郎也要咳嗽,但他强忍下去 了。借他回乡的机会,小学时代的朋友们为了祝贺他的发迹举行了小小的宴会,在 这个席上有人说出打动他心坎的话。 “新太郎老兄,你的脸色不太好啊,可得保重身体啊。去了城市的人,个个得 了病回来、这让人家不太看得起我们村吧。” “对,就是这话!新太郎是本村的选手嘛!” 他在村里感到十分难受。他想到,父母,妹妹,对自己期待殷切的校长,和尚, 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病,那该多么失望啊!所以他除了离开家乡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即使到了暑假,他也借口学习紧张不回村。9月这个月份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因为他 妹妹是九月底去世的。就在守灵的那天晚上,新太郎终于无法控制而吐了血。他父 母吓得不会哭了,只是战战兢兢。在场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人出声,全被吓呆了。 第二天,新太郎躺在病床上目送着妹妹的白棺被人们抬走了。 三 燕子南归之后,山雀在旷野里纵情欢闹。农村的收获季节到了。新太郎望着被 日光和泥土触摸着的正在劳动中的十分健壮的人们,深深感到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不久,到了种冬小麦的时候了。人们到山里收集干松叶,山溪几乎冻住的寒冬到了。 在叶子落尽的树木点缀着山径的日子里,新太郎出乎意外地有客人来看他,那 是三位上小学的学生,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新太郎的枕头旁,三个人交替地说: “老师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老师赶紧治吧。一定治吧。老师的病要是不治我们的课也上不了。” “我们三个人明年上中学。可是我爹说不能送我到城里上学。我爹说,一进了 城,糊涂的像老宅子的儿子那样的,光会花钱;聪明的像新太郎那样的呢,准得病。” “有人说乡下人一进城准给接垮,只好跑回来。” 新太郎告诫他们: “你爹是这么说的么?这么办吧,我跟你爹好好说说。光会花钱啦,准得病啦, 那都是人不对头。城市决不是可怕的地方。你们这些少年根本没有任何可怕的。少 年只要有希望之火就行。城市里取得胜利的,基本上是从乡下去的身心完全健康的 人。” “真的么?老师!” “当然是真的!” “那好,就请老师一定治好吧。老师的病治好了,我爹也就不再提心吊胆了。 我爹总说,连新太郎都那样了。” “好!我一定治好!” 因为少年们的这些话,新太郎的身体里涌起奇迹般的力量,他眼珠闪着光辉说: “瞧这个,我现在不就起来了么?”好像话未说完就一挺身起来了,潇洒地坐 在褥子上。 “啊,老师真棒!” 少年们喜不自胜。 “老师,治好病吧,治好吧!我们每天来看你!” “谢谢!不过,这病是传染的,请你们别来了。” “我们可不怕病,呶,老师,我们不每天来看你也行,你能不能帮我们准备一 下升学考试?” “好!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就接受这个要求。我一定尽力而为,让你们一定 考试及格。”新太郎很感动,充满自信地这么说。 从这以后,家里养奶牛的学生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一定顺路送来牛奶。第二 个少年送来鸡蛋和鸡肉,第三个少年的父亲每次进城必给他买来好东西。新太郎被 少年们的纯情和希望所激励,尽管冬日严寒季节,可是他却像脱了一层薄皮一般好 起来了。他总是等待少年们从学校回来,然后一同去向阳的田野、树林、丘陵。在 那里,大家晒着太阳,同时教给他们算术和语文。新太郎的用意是怕在家里传染上 他们。他们这个很有趣的林间学校持续到春天。他们曾经席地而坐的枯草下开始萌 生了青青的嫩芽。 少年们入学考试的日子就在后天,就在眼前。新太郎任职的中学因为即将开始 入学考试,他也不能不按期回校了。此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乡亲们到车站欢送他,他依旧是“本村的选手”,本村的希望。没过多久他就 通过了专门学校国语教员的测试。人们都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大学者。来送行的 人们之中就有那三位少年。 “老师,好久以来多蒙您帮助,谢谢啦!” “我倒是应该谢谢你们哪!” “我们一定考试及格!” “当然及格!” 本村新选手也是本村新希望的少年们,待火车一动,一齐举臂高呼: “小囗老师万岁!” “小囗老师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