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珊未能赶回来上课。米舍尔白白地在她学院古老的红木大门旁边苦等,时而 装作认真读报的样子,时而在附近走走,总之,是不漏掉一个匆忙地赶去听课的学 生。但是,上课铃响过了,迟到者已匆匆忙忙地钻进了大门。紧接着“砰”的一声 关上了大门。米舍尔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他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预感:每逢星期一 早上他都是这样迎接从父母身边按时回来上课的苏珊,这已经是不止一次了!她从 来都没有迟到过,无论是刮着凶猛的冬天的暴风雪,也无论是下起滂沱的大雨;有 时甚至雨水把贝鲁特的街道变成一条条汹涌澎湃的浑浊激流,飞流直下,汇人大海 时,数十辆默默地停在学院旁的汽车的车灯被水浸灭时,也未迟到过。 米舍尔走到栽满夹竹挑的林阴路深处,坐到长满灰蓝色青苔的石凳上。从这里 可以看到艺术学院的人口。米舍尔边等,边竭力安慰自己。 他就这样几乎等了四个小时。一遍遍报告上课和下课的铃声响过了,课间休息 也已经开始和结束了。快活的苏珊的女友们纷纷地来到林阴路,使它顿时充满了欢 声笑语。男生们则比较稳重。其中许多人留着大胡子,竭力使自己显得格外威严和 富于进攻性。这是一种时刻准备自卫所必需的风度。防卫谁呢?防卫任何人,在贝 鲁特每个人都得考虑自身的安全,而不指望得到任何人的帮助。所以,小伙子们都 很像时刻准备战斗的羽毛竖起的公鸡。这种风度是从小养成的,是他们在自己的周 围看到并身处其中的生活本身造成的。从七八岁起他们就拥有自己的武器。在黎巴 嫩甚至许多女孩子都拥有武器,更不用说男孩子了。米舍尔也有武器,但是他属于 为数不多的不迷恋武器的人。 “麦克,”他突然在头顶上听到了杰赖米亚。史密斯的声音,于是精神一振… …他陷入了沉思,所以没有发现美国人走到他跟前,现在站在他身边,对他满脸堆 说。“我在这里坐一下,您不反对吧?” 没等到回答,史密斯便紧挨着米舍尔坐到了长凳上,显得自信、稳重。 “您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麦克?”他十分友好地向米舍尔使了个眼色。“您 的姑娘迟到啦?” 他和往常一样,对一切了如指掌,但米舍尔对这一点已经不感到惊奇了。 “您总是什么都知道,”米舍尔无精打采地确认,只是出于礼貌,他才搭腔。 史密斯十分友好地把一只指甲有些发青的手搭到米舍尔的肩上。 “麦克,您是个坦率直爽的人。请相信,我不是猜出您的思想。而是从您的面 部表情看出您的思想。虽然……我承认,这也是一种本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 这种本事的……” “您说得对,”米舍尔微微一笑说,“我原来以为,您……是个巫师!” 他们都笑了起来。米舍尔在苦笑,而杰赖米亚。史密斯则眉飞色舞,好像想以 自己的快活情绪来感染米舍尔似的。 “我是来专门找您的,麦克,”他突然地中止了笑声,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米舍尔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我想提醒您,我曾请您不要把我们昨天看见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压低声 音,“……昨天在汽艇上。” 血涌上了米舍尔的脸庞,接着便是脸色煞白,双唇颤抖,惊吓得目瞪口呆。他 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立即停止……”杰赖米亚。史密斯用手指朝船头一指,高声喊道。“听到了 没有?这是我的要求!” 他在沙发椅上挺直身子,额上露出了汗珠。他的喊声是针对法蒂而发的,于是 法蒂的脸抽搐起来——他不习惯于别人这样对他大声斥责、呛喝。 “这是我的……要求!”美国人怒冲冲地低声重复说,把两只沉重的拳头放到 桌子的玻璃板上。 法蒂突然神经质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摸摸脸部,好像想擦掉脸面上的怒气似的, 并向美国人点点头。接着猛然地站了起来,扣上半打开的手枪皮套,一脚把妨碍他 的沙发椅踢到一边,大步朝驾驶室后面的船头走去。 杰赖米亚。史密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朝米舍尔转过身去,双手一摊, 说道:“真是法西斯,本性难改,您能拿他们怎么办啊!” 他的声音和手势都对法蒂表示了谴责,但米舍尔觉得,这种谴责有点像辩护。 “他们把一个人扔进了大海,”米舍尔心惊胆战地说,那语气半是肯定,半是 发问。“他们淹死了某个人……” “他们效法了我国黑手党的经验,”杰赖米亚。史密斯若有所思地说。“我国 的黑手党把自己仇敌的双腿塞进箱子,再浇灌上水泥,然后将其扔进海里。在这里, 长枪党人也用这种办法对付穆斯林人质……” 他皱皱眉头。 “请原谅,麦克,但是你们黎巴嫩人真使我感到惊奇。你们为现代文明比其他 阿拉伯民族更深地传到你们中间而感到自豪,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我也许没有见到比 你们更残酷的人了。” “您指的是长枪党吧?”米舍尔郁郁不乐,美国人的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自 己这样议论自己的民族是一回事,让一个外国人,即使是像杰赖米亚。史密斯这样 的好人来做这样议论就另当别论了。 美国人只报以苦笑。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我读到一份材料,在1975—1976年,即在国内战争的最 初年代,长枪党和其他派别都在贝鲁特胡作非为。长枪党人在特尔扎塔杀死巴勒斯 坦人,巴勒斯坦人在达达穆尔杀死长枪党人。基督教徒在港口枪杀穆斯林并用推土 机把他们从码头推到海口。当穆斯林捉住盘踞在多层旅馆大楼里的长枪党人时,便 把被俘的基督教徒从楼上推下去。而现在……您亲眼看见,这个法蒂的打手们做了 些什么。这些家伙简直失去了人性,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啊呀! 我可不愿作为仇敌落到他们手上。您想想看,把您的双腿塞进箱子,浇灌上水泥, 待水泥凝固后,再把您扔进……也许过了几天再扔进海里。最可怕的不是您保持直 挺挺的身子,边喝着海水,边沉到海底。最可怕的是等待本身,是您感到水泥在您 的腿上凝固……啊,真是可怕极了……” 他抽搐了一下,他给自己倒杯威士忌,再给米舍尔的酒杯添上点。此时汽艇打 了个急转弯儿,朝海岸驶去,每分钟都在加快速度。杰赖米亚。史密斯看出来了, 满意地哼了一声,说:“这次我们救了在底舱里等待死神到来的人的生命。但是这 能长久吗?不过可以看得出来,法蒂先生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固执。虽然是暂时的, 但他毕竟向我们让步了……我们不能要求他变得比现在更好……” 美国人一面匆匆地小声说出最后一句话,一面用眼睛向米舍尔示意,长枪党首 领正从驾驶室后面走出来。法蒂笑容满面,好像几分钟前他并没有气急败坏地拔出 手枪似的。 “我们到朱尼亚去,”他笑眯眯地解释说,那副像好莱坞演员那样漂亮的牙齿 闪着白光。“你们从那里到贝鲁特比较近。我已经用无线电通知,让他们把你们的 汽车从比布洛斯开到我们在朱尼亚的基地。” 他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子旁边的沙发椅上,举起没有喝完的酒杯说道:“为你们 两位的健康干杯!请原谅刚才的小小误会。小伙子们没有正确理解我的命令,偶然 地淹死了一个伙计,是赤色分子。本来只命令他们吓唬他一下,这样既能乘汽艇游 玩,又能办点事,一举两得,可他这个笨蛋却挣脱了,而且—…。可以说他是跳海 自杀的,这种事屡见不鲜,您知道,共产党人都是些狂热者。” “不过法蒂,您总能够……正如您所说的那样……不必当着我们的面去吓唬他 一下,”杰赖米亚。史密斯用厌恶的口气嘟嚷了一句,“我们美国人不支持私设刑 庭……” “……不过你们也不嫌弃这种刑庭,”法蒂挖苦了一句,但立即又想起来: “先生们,有什么可说的?我承认,结果很不好,非常不好,我请求原谅我和伙计 们的这次小小的不愉快事件……” 他礼貌地垂下头。 “圣经……是怎么讲的……刑不及悔过者!” 在贝鲁特北郊的朱尼亚返回的路上,史密斯把方向盘交给了米舍尔。史密斯感 到不舒服,心脏又出毛病了。他们一路都默不作声。只有到了“迎君”饭店附近, 美国人才坐到司机的座位上,请求米舍尔不要把汽艇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要知道,我是个外交官,”他说,“千万别说三道四……诉诸报端……别人 已经在千方百计地把一切责任推到我们美国人身上了。我恳求您,麦克……不要对 任何人说,行吗?” 当麦克点头同意后,美国人喜笑颜开:“谢谢,我会去报答您的,瞧着吧,我 一定设法帮助您。” ……正当杰赖米亚。史密斯用一种奇怪的陌生的目光看着米舍尔时,这一切都 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您听着,麦克,”他叹了口气,把一只手放到米舍尔的膝盖上说,“有件不 愉快的消息。您的未婚妻被长枪党人抓住了。半小时以前法蒂来过电话并把这件事 告诉了我。她叫苏珊,对吧?” 米舍尔没有立即领会谈话的含义。 “叫苏珊,”他无意识地回答。“什么?您说什么?” ……后来杰赖米亚。史密斯还对他说了点什么,语气温和,充满善意,但米舍 尔听不进去。他惶恐不安,神志模糊,感到太阳穴咚咚作响,心脏猛烈跳动,只觉 得天昏地转。“被长枪党抓住……被长枪党抓住……被长枪党抓住……”,昨天在 汽艇上悲剧突然地在他眼前浮现,他清楚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可现在好像又到了 那里……来到精神失常的法蒂身边……那个人迅速地沉入海底,双手徒劳地执呀扒 呀抓呀抓呀,企图阻止身躯下沉。 是的,长枪党人正是这样迫害人质的,而在黎巴嫩所谓人质就是用与劫持者信 仰不同而被抓获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报纸上刊登过,大家都对此加以谴责,但是一 旦形势紧张起来,一旦在贝鲁特西区之间的“绿线”上响起了枪声,“斗士”们就 逮捕过往行人,检查他们的文件,更准确地说,是检查文件上“宗教信仰”那一格。 基督教徒劫持穆斯林并把他们带到某个地方,穆斯林劫持基督教徒并把他们带到某 个地方。然后有时交换人质,但大多数人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亲人们想要找到 他们的踪影,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么,您的未婚妻是法里德教长的亲属啦?”米舍尔最后听到了美国人充满 同情的声音。“问题就复杂了。您知道,长枪党人非常仇恨教长。对长枪党人来说, 教长的亲属是一张宝贵的牌,甚至是王牌,即使牌很少,但毕竟是王牌。不过得想 点什么办法……我曾经答应过在必要时帮助您……” 只有现在米舍尔才明白,美国人打算向他提供帮助。米舍尔用颤抖的双手抓住 杰赖米亚。史密斯那沉重的手:“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面上!要知道,法蒂是 您的朋友……他会听您的!请您恳求他……命令他放回苏珊吧。哪怕用我去换她也 行。我很富有,我的兄弟们会为我付大量赎金的……我……愿意赴汤蹈火,只要把 她放回来就行。要知道,他们会杀死她的!您已经亲眼看见,他们是怎样把人杀害 的……我恳求您啦……” 杰赖米亚。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 “放心吧,麦克,”他满怀热忱地说,“您看到,是我自己提出帮助您的。我 将为使问题得到解决而竭尽全力,但是……您自己知道,法蒂是个神经病人,谁知 道他突然心血来潮会想到什么……” 米舍尔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走!去找法蒂!趁现在还不晚,趁现在还未把她杀害,去找他!我求求您了, 我恳求您了……我们坐您的汽车去,”米舍尔急忙起来,“长枪党人认识您的汽车, 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他们会让我们通过哨卡的……我们很快就会到他那里。喂, 您还磨蹭什么呀?” “好!”美国人突然地表示同意。“我们坐我的汽车,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最 好是我现在就给司令部的法蒂挂个电话。这样对您的未婚妻更安全……” “谢谢!”米舍尔十分高兴。“不过请快点……快点!我们可以从我们的图书 馆打电话……图书馆就在附近。” 他抓住美国人的胳膊,领着他朝远处的一幢墙面用石头砌成的旧式楼房走去。 但是史密斯抽出臂肘,宽厚和善地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麦克,这种事是不宜随便用任何一种电话进行讨论的。而且我不希 望别人知道,我和法蒂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 于是他决定:“现在我们到……大使馆去。在大使馆我们能够找到法蒂这个坏 蛋,不管他藏到什么地方。我同他谈谈。不过我很了解他,他是不会简单地把您的 未婚妻放回的,他必然地要提出某种要求……” “什么都行!多少钱都行……我甚至可以把我的地产给他,我在南方有地产… …我将来当医生时,我可以把全部收人都给他……” 杰赖米亚。史密斯摇摇头:“我希望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一定帮助使事情 仅限于……比如说,您友好地帮他办点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