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尔后,米舍尔几乎不到学校,而是整天地和赛利姆混在一起。赛利姆把他带到 闹市区的某个地方。那破旧的大众牌汽车准确地在他身边悄悄刹住,米舍尔便匆忙 地钻进半开着的车门里。他们多次地从那座灰色的三层楼房经过。现在米舍尔知道, 这座楼房属于一位受人尊敬的著名政治和国务活动家,他持温和的政治观点,努力 充当长枪党及其对立面之间的中间人。 在这座楼房附近有个警察在巡逻,不允许任何人在大门前停靠汽车。但是街道 位于商业区,交通拥挤,“附近没有停车场,人行道上又停满了附近商店老板的汽 车和来商店购物的或办事人的汽车。 赛利姆解释说,在某一天特别小组一清早把汽车停靠在这样的地方,让楼房驶 出的汽车无法绕过去。然后这些汽车在预定时间给赛利姆和米舍尔开来的汽车让出 地方,接着是在附近的小吃店里等候另一个特别小组发出信号,报告教长的汽车驶 出楼房的时间并沿着大街朝那辆等候上钩的汽车驶去。 但是眼下还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所以他们十分焦躁不安,希望这一切能尽 快结束。萨米命令他们不得分开,并和他保持经常联系,每小时给他的洞穴打一次 电话报告情况。表示教长在城里和需要开始行动的暗号是:“妈妈叫打个电话”。 萨米专门为代号“闪电”的这次行动设计了一种远距离引爆定时炸弹的巧妙装置。 这种装置安装在不大的“索尼”牌盒式收录机上。萨米对这种装置感到十分自豪, 只要打开接收机,发射机就向调准它的爆炸装置发出信号。 赛利姆对萨米的“玩艺儿”给予很高评价,萨米十分乐意地向他和对电子学一 窍不通的米舍尔解释说,他所做的东西,可以认为是一种发明,有朝一日他会在美 国取得专利权的。发明的秘诀暂时保存在他的头脑中。同时他警告说,如果有人想 偷看这种“玩艺儿”的内部结构,它就会自动爆炸,因为这种“玩艺儿”安装有防 护装置,能够把好奇的灵魂直接地送上天堂。 在此之前米舍尔已经知道,赛利姆的文化程度是电子技术员,在西贝鲁特有自 己的小工厂,但是事情似乎不大顺利。他打算扩大自己的业务,为此找到了一个很 有名气的无线电技术商店老板人伙。这个人伙人突然地结束商业活动,带着赛利姆 的全部资产逃离黎巴嫩到了南美。有个竞争者还炸掉了赛利姆的小工厂,这样,小 伙子就完全破产了。 由于朝夕相处,米舍尔和赛利姆不知不觉地逐渐地相互越来越了解了。 他们开始以诚相见。一次,当米舍尔由于想到苏珊的命运而无法再忍耐下去的 时候,便把他如何被卷人“闪电”行动的经过告诉了赛利姆,赛利姆对他表示了真 挚的同情,因为按着阿拉伯东方的精神,米舍尔事件是拆散恋人的恶魔……和极度 的伤心,由于爱和悲痛而失去理智,为争取幸福而宁愿赴汤蹈火的人之间…… 赛利姆的双眼甚至淌下了动情的眼泪,而米舍尔也深被这种同情所感到,他不 再想起,这位重感情的伙伴曾心安理得地在西贝鲁特到处停放装有炸药的汽车,因 屠杀无辜的人而得到奖赏。现在,米舍尔在想到谋杀教长时,心情平静多了。其实, 教长算得上他的什么人呢?他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宫殿里过着豪华的生活,不仅在自 己的山区,而且在整个黎巴嫩追求权势的山地封建主而已!既然教长挡住了米舍尔 通向幸福之路,他为什么要可怜他呢?多少年来黎巴嫩人每天都在互相残杀,谁也 没有感到良心受到了谴责! 赛利姆最喜欢高谈阔论这些问题。他说得如此有说服力,使得米舍尔只能对这 些他觉得是无可争辩的论据表示叹服。同时赛利姆经常援引一些外国著名政治家的 名字。当米舍尔有一次问到,他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些人的著作时,赛利姆冷笑了一 下,回答说,是从史密斯先生那里弄到的。赛利姆抓住一切机会挖苦米舍尔,因为 他始终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那个美国人远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和蔼可亲和一个没 有什么害处的人。 有时,当米舍尔一个人的时候,也曾按着杰赖米亚。史密斯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打了数次电话,但是从没有人接。这使米舍尔感到十分苦恼。早晨他去过几次沿岸 街,就在他当日在那里遇见杰赖米亚。史密斯进行慢步小跑的时间去的,但是也见 不到美国人的踪影。不知为什么这时米舍尔很想和他见面。不,他不会向美国人提 出这样可笑的问题:赛利姆关于他的评论是真的吗?他只是想看看,在“闪电”行 动已经准备就绪,某一天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这位美国人怎样对待他……米舍尔 会问他,有没有关于苏珊的消息,长枪党人在完成了“闪电”行动之后,怎样履行 法蒂的诺言……正如赛利姆所说,做生意就是做生意,米舍尔眼看就要付清法蒂所 要求的价钱了,往后呢?不,对米舍尔来说,和杰赖米亚。史密斯见面越来越必要 了。他已经越过心理界限,“闪电”行动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很平常的行动。他 心中不由得产生了疑问:法蒂会不会像最普通的生意人那样在欺骗他呢? 他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赛利姆,对方带着怀疑的神情,冷冷地一笑:“在今天 的黎巴嫩,人们甚至不相信自己,更不用说相信别人了。小伙子,戴德现在不需要 你了。他已经去忙着别的事情。其实,你算得上什么人呢?只不过是在工作中还没 有任何表现的新手罢了。” 他突然地沉思起来,然后用较为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不过如果你想了解你的 姑娘的什么情况……我也许能向你提供帮助……我在这里有个熟人。” 米舍尔深受感到,他右手紧贴心口,悄悄垂下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赛 利姆……” “当然可以!”赛利姆夸口说,“我给他帮了大忙。轰隆一声炸掉了他的两个 竞争对手!这样就少了两个电视俱乐部。事情就是这样,小伙子!” 他拍拍米舍尔的肩膀。 “好,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们就会把一切情况了解清楚。而今天……”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今天,现在我们俩到一个地方去,那里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某种东西。好吗?” 他们来到的“地方”原来是市中心一个隐蔽得很深的宽敞的地下汽车库,在一 幢很久以前建成的高层楼房下面。既是汽车库,也是汽车修配厂。从胡同通往那里 的坡道用粗铁链隔开,铁链用挂锁与嵌人水泥墙的铁环固定起来。墙边的破烂藤椅 上坐着一个身着绿色制服上衣和淡白色牛仔裤的小伙子。他头发蓬松,脸呈土色, 活像一个吸毒者。 赛利姆自己的大众牌汽车径直地开到铁链跟前,他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车 里,等候小伙子打开铁链。小伙子朝他们微徽一笑,从这一点可知,这里的人都很 熟悉赛利姆。铁链哗啦一声落到了布满小槽的水泥坡道上。接着,他们驶车下去, 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宽敞处所。这里有十来辆各种牌号的汽车,身穿旧的蓝色工作 服的人在汽车旁边忙活着。钻孔机在嗡嗡作响,金属发出尖细的声音,气泵也吱吱 响个不停,到处散发着过热的机油、汽油和油漆溶剂的气味。这里在调整发动机、 修理接线,还有镀锡、油漆、磨削、抛光。地下室的中央隔间和右隔间归修配厂使 用,右隔间做停车场用,这里的照明就差多了。汽车排成两行,中间不留空地方。 赛利姆把大众牌汽车开到房子中央,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和蓝色贝雷帽,中等 身材的壮实男子,迎面走了过来。他睡眼惺松,态度冷漠,赛利姆走出汽车,握住 他的手。 “喂,萨米尔,让我们看看那两部漂亮的汽车吧。”赛利姆快活地提出要求, 那个穿工作服的男子默默地转过身,领着他们朝昏暗的地下室深处走去。在远处的 角落里停放着两部并非最新牌号的梅塞德斯一奔驰牌汽车,一部是驼色的,另一部 是灰色的,这是普通的工作用车,车上落满了旅途的尘土,只有玻璃马虎地擦了一 下。车号沾满了泥土,有些地方的油漆剥落了,有些地方被碰生锈,这种汽车在黎 巴嫩的公路和街道上有成千上万,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你坐哪一部?”赛利姆回过头来问米舍尔,但立即又抢先说:“我要驼色的, 这是我的颜色,我坐着驼色汽车从来没出过事。” “那我就坐灰色的好了。”米舍尔态度冷淡地表示同意,他突然明白,他需要 开出地下室并开到那幢三层楼房附近的正是这部装有炸药的汽车……也许明天就开 始行动,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两手颤抖。但是赛利姆没有发现他心神不安。 “记住我的朋友,萨米尔,”他转过身子,对睡意未消的身穿工作服的男子说, “我和他现在就从你这里拿走这两部汽车的钥匙……” 萨米尔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把手伸进大衣兜,取出两串钥匙。他把钥匙放在长 满老茧的手掌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一串交给赛利姆,另一串给米舍尔。 “我们不检查车子了,你知道该怎么做。”赛利姆朝汽车方向点点头。“我们 近日就要把车开走,等着吧,我们像往常一样,分头来取车。” 萨米尔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不觉 得有什么奇怪。但是米舍尔还是觉得,他觉察到了萨米尔在一瞬间向他投来的目光, 好像对方在对他做出评价或者想记住他似的。 米舍尔接过递给他的钥匙。钥匙带着一个用旧了的金属坠子,坠子上就有黄道 十二宫图“天蝎座”。 “就是说,你这部汽车的前主人是在‘天蝎座’下生出的,”赛利姆朝米舍尔 手上的坠子瞥了一眼,解释说。“而我这部他看了一下萨米尔给他的钥匙上的坠子, 放声大笑。”我的钥匙带的是‘圣母’,这是我的黄道带!你瞧,多么巧合!多好 的兆头!小伙子,我总是走运的。只有在我之前驾驶过这部驼色奔驰车的人不走运 ……“ 米舍尔用疑问的目光看了他一下。 “当然不走运,因为他的汽车被抢走了,”赛利姆用最通常的口气解释说。而 且你的‘天蝎座’,一定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某个地方被扔出驾驶室的。正如报纸 所报导的,‘按黎巴嫩方式’偷走汽车,赶上汽车,迫使它停下,手握手枪……结 果除交出钥匙之外,还累得精疲力竭!“ 米舍尔又感到很不痛快。他突然觉得,他陷人了泥潭之中,慢慢地,但是不可 逆转地往下陷,越陷越深。“退路是没有的”,他想起了赛利姆喜欢说的话。 “在戴德给我的那些书中说,对我们来说,这不是刑事案件,而是政治斗争,” 赛利姆说。“愿你那个过于温情的人平静下来!在反对共产主义这种魔力的斗争中, 是不择手段的!” 昏昏欲睡的萨米尔走开了,现在他们站在灰色“奔驰”和驼色的“奔驰”之间, 衣兜里装着汽车钥匙。 “难道教长……是共产党人吗?”米舍尔忍受不了同样的胡说八道。“他只不 过是山区的公爵和封建主罢了。而且他本人也在回避赤色分子,就像虔诚的穆斯林 回避猪肉一样。而你还说什么……共产主义!” 赛利姆认真地看了他一下。 “嘿,小伙子,你开始长牙了!这很好,要不我还以为你是个窝囊废呢。像现 在这样,我更喜欢你了,我开始尊重你……”话音中流露出讥讽,但是友好的讥讽。 “……可能你还要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米舍尔叹了口气,垂下头。“我不知道你在那些书里读到了什 么,但是,恐怖主义就是恐怖主义,罪行就是罪行,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美丽词句 和高雅词汇来加以描述。我们两个人干这种事并不是为了政治思想……”他朝赛利 姆靠着站在旁边的那辆驼色奔驰牌汽车点了点头,继续说:“你只是为了挣大钱… …可能是为了将来成为受人尊敬的商人,甚至大政治家……这样的人在黎巴嫩难道 只有你一个吗?我们黎巴嫩人常说,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建造商店……”米舍尔厌恶 地摇了摇头。“我……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和你来到这里吗?我才瞧不起你那些不 知从谁那里贩来的思想呢!” “说完啦?”赛利姆平心静气地听完他所说的话。“现在……难道你以为我是 这样的傻瓜吗?是的,我需要钱!我想逃出我在这个罪恶的国家里陷进去的深渊, 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政治,但又都在犯刑事罪!是的,我也和大家一样。你也 会和大家一样,或者和我一样,会忍受不了,会完蛋,会丧失一切。当然,我和你 只是无名小卒,轮到我们的只是站在法蒂和像法蒂,和我们这样的人上面的大人物 吃过的残羹剩饭,只要让我先得到一百万,往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你会看到,这种 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有个人说,每一种财富的基础都是罪恶。那又 有什么!我不想在贫困中挣扎,我想成为百万富翁,到那时就可以从崇高道德的钟 楼上庄严地说话了。” 他突然地平静下来,并友好地、同情地对米舍尔微微地一笑。 “你是古怪的人,这样的人很久……啊,很久没有见到了。” 米舍尔沉默不语。是呀,他能说什么呢?要知道,他出身于富有家庭,从来不 知道什么叫破产和贫困。 “好,走吧,”赛利姆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然的话,我们在这里乱说一气, 小伙子……我们自己会懊悔的,弄不好还会倒霉呢!在我们学校不喜欢这种议论。” 他搂住米舍尔的肩膀。 “总之,我们两个人是被迫走投无路了,只是方法不同罢了。” 他们回到了大众牌汽车旁,坐上车,沿着坡道离开地下室,头发蓬松的小伙子 重新打开铁链,把它放到坡道的水泥地上。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驶过铁链时,小伙子 高兴地朝米舍尔微微的一笑,因为这次小伙子正好站在米舍尔一边。 “喂,现在这里的人已经认识你了。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就来这里开走你 的奔驰车,不用我陪你了。”赛利姆完全用另一种口气说。 他没有看米舍尔,装着全神贯注地开车的样子,因为在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汽 车。米舍尔明白,赛利姆对在地下室所讲的话感到懊悔。 他们默默地把车几乎开到了米舍尔的家,这是他们开始密切交往以来的第一次。 米舍尔对于赛利姆知道他的住处这一点并不感到奇怪,虽然米舍尔从未把自己的住 处告诉过他。总的来说,他已经不再对什么东西感到惊奇了,因为他周围所发生的 一切并不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另外某个人的意志。 离家还有五十来米远的时候,赛利姆刹住车,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米舍尔继续 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为什么,由于他们就要分手而感到不大舒服。 “是不是到家喝杯咖啡?”他没有把握地提议,因为他知道赛利姆对这种邀请 的态度,他想到,他们现在两个人都严重地违犯了保密规定。 “下次吧,小伙子,”赛利姆叹了口气,好像清醒了过来。“下次吧!” 他把一只削瘦的手搭到了米舍尔的肩上。 “你回去吧,小伙子。请相信这一切都将会结束,你和自己的姑娘会忘记这一 切,你们会幸福、富有,将会生男育女。回家吧,小伙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