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那个星期一。 贡瓦尔·拉尔森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俯瞰市景。表面上它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但是他对这个围绕着他的犯罪温床太了解了。确实,他只处理暴力犯罪和打架事件, 但光是这些也已经够多的了。再说,这种案件处理起来也是最晦气的。眼前又有六 起新的抢劫案,一起比一起残暴,到目前为止没有一点儿线索。四桩殴妻案,都相 当严重。还有一桩正好相反:一个女人用熨斗攻击她的丈夫。拉尔森必须亲自出马, 那是在南边的巴斯塔路。寒碜的公寓看起来像屠宰场,所有的东西都溅满了鲜血, 连他的新裤子都沾到血。 在旧斯坦区,一个未婚妈妈把她一岁大的孩子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虽然医生 说小孩子可以活命,但是伤势非常严重。那个母亲十七岁,很歇斯底里,她这样做 的理由是婴儿一直哭闹不听她的话。 光是市中心,就至少发生了二十件相当血腥的打架事件,所以他都不敢去想郊 区那些新贫民窟会送来什么样的报告。 电话铃响了。 他任它响了一阵子才接听。 “拉尔森。”他发出很不耐烦的低喃。 肚子被戳破的那个土耳其人,已经在南区医院丧命了。 “嗯哼。”他漠然地说。 他猜那个男人也许本来不会死。但所有的医院都人满为患,有些部门因为员工 度假和经常性的人手短缺而关门歇业,同时还有闹血荒的问题。 凶手已经被逮捕了。一辆巡逻车在柏卡斯塔登区一问危楼里的毒窟抓到他。他 神志完全不清楚,被询问时根本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总之,他身上带了那把血刀, 贡瓦尔·拉尔森瞪着他看了半分钟,然后派人把他送到警医那儿。 除了一些计划周详的抢劫案以外,其他案子都是所谓的非蓄意犯罪,几乎可以 把它们等同于意外事故。一些不快乐的人、神经衰弱的人被迫陷入绝境。所有这些 案子当中,酒精或毒品都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可能也有一部分理由是出于天气燠 热,但更基本的问题应该是制度本身,大城市的残酷逻辑,使意志薄弱或适应不了 的人无法承受,促使他们做出无理性的行为。 还有,就是孤寂。他怀疑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已经发生了多少自杀事件——想到 还能等一段时间才有答案,他简直感激涕零。那些报告还在各个不同的分局里,资 料必须经过处理,报告必须经过编纂,最后才会送到总局。 此时是四点四十分,是他下班的时间了。 他可以开车回到位于波莫拉的家,淋个浴,穿上拖鞋和干净的浴袍,喝一瓶冰 凉的姜汁汽水( 贡瓦尔.拉尔森可以算是个禁酒主义者) ,把听筒从电话上拿下来, 然后用一本逃避主义的小说度过今晚。 但是,现在他接了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案件。接下这个关于布罗贝里的差事, 时而令他后悔,时而又令他抱着一股报仇式的快意,渴望进行调查。如果布罗贝里 真的犯了罪( 贡瓦尔·拉尔森相信他犯了罪) ,那么,他正是贡瓦尔·拉尔森最乐 意逮捕入狱的那种罪犯——剥削贫民的大爷、专放高利贷的恶霸。 不幸的是,这种人通常部碰不得,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们不但存在,而且还活得 健健康康的,甚至受到顽固法律的正式保护。 他决定不一个人去。因为当警察这么多年来,他单枪匹马、恣意独行地进行过 多次调查,也常常因此受到批评。因而他升级的希望,就像近期这一回,变得微乎 其微。另外,他也不想冒任何风险,这件事必须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难得有一次他愿意照章行事,所以,他当然应该为了避免出错而做些周全的准 备。 可是他要到哪里去找一个伙伴呢? 他自己的部门没有人手,科尔贝里说过,瓦斯贝加警局那边的情况也半斤八两。 情急之下,他打电话到第四分局,在经过许多“如果”和“但是”的说辞之后, 终于得到一个积极的答案。 “如果真的那么重要,”局长说,“也许我可以提供你一个人手。” “你真是太慷慨了。” “你以为这很容易办到吗,这关头还给你们人手? 事实上,应该是由你们来提 供我们支援才对呀,是不是? ” “不容易,不容易。”贡瓦尔·拉尔森说,“这我明白。” 一大堆警力被派到各个大使馆和旅游机构外面站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益处, 而万一发生破坏或示威活动,他们也做不出什么建设性的举动来。警察是种愚蠢又 无聊至极的工作,唯一谈得上有趣的部分,就是耍警棍。可是现在警政署长又禁止 他们使用警棍。 “好吧,”贡瓦尔·拉尔森说,“这个家伙是谁? ” “他姓萨克里松。是从玛丽亚分局来的,通常担任便衣。” 贡瓦尔·拉尔森紧锁两道金眉。 “我知道他。”他说,没有一点儿兴奋的语气。 “是吗? 好,那应该帮得上——” “只要叫他别穿他妈的制服,”贡瓦尔·拉尔森说,“而且四点五十五分就得 在大楼外面等着。”他想了一下,又补充说:“说是说外面,但可不是要他像个老 牌保镖,两臂交叉站在大门外面。” “我了解。” “很好。”贡瓦尔·拉尔森说着挂断电话。 他在正好四点五十五分时抵达国王街的大楼,而且马上就发现,萨克里松正带 着一脸畏怯的表情,站在那里瞪着一个陈设女人内衣的商店橱窗。 贡瓦尔·拉尔森阴沉地打量他。对方所谓的“便衣”,就是一件运动外套而已。 除此之外,他仍穿着制式长裤和衬衫,还打着一条相配的警察领带。白痴从百里之 外都可以看出他是一名警察。不仅如此,他还两脚分开站着,两手握在背后,身体 随着脚跟前后摇摆。只缺一样东西画面就十分完整了——一个装了警帽和警棍的纸 袋。 一看见贡瓦尔·拉尔森,他挺直了胸膛,就像要立正接受检阅。萨克里松的脑 海里,浮现出他们以前可怕的合作经验。 “放轻松点儿。”贡瓦尔·拉尔森说,“你外套右边的口袋里是什么东西? ” “我的手枪。” “你难道不能用点儿脑筋,把它放在肩带里吗? ” “我找不到肩带。”萨克里松畏怯地说。 “耶稣基督,那就把它放在你的腰带里嘛。” 他立即把手插进口袋。 “不要在这里换,看在老天的份上。”贡瓦尔·拉尔森说,“到门里面去弄, 小心一点儿。” 萨克里松遵命行事。 回来以后,他的外观改进了一些,但是不多。 “现在听着,”贡瓦尔·拉尔森说,“我们预料有一个家伙会在五点过后出现, 走进大楼。他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拿一张照片给他看,照片在他的大手掌里显得十分小。 照片很模糊,但这是他唯一找得到的一张。 萨克里松点点头。 “他会走进大楼,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会在几分钟之内又出来。那时他 可能会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制手提箱,上面系着两条带子。” “他是个抢劫犯吗? ” “没错,类似吧。我要你待在大楼外面靠门的地方。” 萨克里松又点点头。 “我要上楼去。我可能会在那里抓他,但也有可能先按兵不动。他或许会开车 来,然后把车子停在门口。他很急,可能进去的时候会让车子的引擎继续转着。车 子应该是一辆黑色的奔驰,但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如果他手里提着皮箱走出来,而 我没有和他在一起,那么无论如何,不要让他开车溜掉,一定要挡住他,直到我出 来为止。” 听命的警员露出一副坚决的表情。 “还有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能不能看起来像平常人一点儿? 不要好像在美国贸 易中心外面站岗似的。” 萨克里松脸微微发红,表情有些困惑。 “好……”他喃喃地说,紧接着义问,“他危险吗? ” “可能。”贡瓦尔·拉尔森随口应道。 要依他自己的看法,布罗贝里的危险程度就和一只虱子差不多。 “好,我告诉你的事情你都记住了? ”他说。 萨克里松好不容易恢复了自信,点点头。 贡瓦尔·拉尔森走进大门。里面的大厅又大又空旷,看起来多数公司都下班了。 他走上楼梯。就在他走过挂有“汉普斯·布罗贝里公司”和“维克托·帕尔姆 格伦借贷与金融公司”两个牌子的门口时,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黑发女人正在外面 锁门。显然是秘书。 贡瓦尔瞥了一眼他的精密计时器,上面正好显示五点整。 准时是美德。 女人按下电梯的按钮,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又往上走了几级台阶,然后一动 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 等待相当漫长,而且极度乏味。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电梯被使用了三次, 而且有两次,还有一些他不感兴趣的人从楼梯上下来,他们应该都是为了加班而来 的。遇到这种情形,贡瓦尔·拉尔森就往上走,在上一层楼和他们面对面擦身而过。 之后,他再回到原来的位置。在五点五十七分时,他听到电梯升上来的声音,同时 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近。这一次,脚步声是从下面传来的。电梯停住了,一个 男人走出来,他手里有一大串钥匙,贡瓦尔·拉尔森认为,他非常可能是汉普斯· 布罗贝里——天气这么热,他不但戴了帽子,还穿着大衣。他打开公司的门锁,走 进去,关上门。 此时,从楼梯上来的那个人已经走过布罗贝里公司的大门,继续往楼上走。他 体形庞大,穿着工作服和一件方格子衬衫。当他看到贡瓦尔·拉尔森时,停住脚步, 大声说: “你在干什么? 竟在这里鬼混,哼! ” “不关你的事。”贡瓦尔·拉尔森小声说道。 那个男人身上带着啤酒或金酒的味道,或许两者都有。 “当然他妈的关我的事。”男人固执地说,“我是这里的管理员。” 他立在楼梯正中央,一手按着墙,一手按着楼梯扶手,仿佛要挡住去路。 “我是警察。”贡瓦尔·拉尔森耳语似的说。 就在这一刻,公司的门打开了,布罗贝里——或无论是谁——走了出来,手上 提着那个著名的皮箱。 “警察! ”管理员用粗暴震耳的声音说,“你最好先证明身份,以免我——” 提手提箱的男人一秒钟也没迟疑,他放弃等待缓慢的电梯,以最快的速度冲下 楼梯。 贡瓦尔·拉尔森的处境很尴尬,而且也没有时间在这里纠缠了,如果赏一拳给 这个穿工作服的家伙,他大概会摔下楼梯摔断脖子。短暂迟疑之后,他决定伸右手 把他拨拉到一边去。这应该是颇为简单的事,但是管理员出手反抗,抓住贡瓦尔· 拉尔森的夹克不放。就在扭开管理员的拉扯时,他听到衣眼被撕裂的声音。衣服上 的崭新裂口让他怒火中烧,他半转过身,一拳打在对方的手腕上。管理员哼了一声 放开手,但此时布罗贝里已经领先很远了。 贡瓦尔·拉尔森往楼下冲,背后还听到管理员粗鲁的咒骂,和他跌跌撞撞的脚 步声。 一楼大厅里的情景荒唐滑稽到极点。 萨克甲松此时已经从大门跑进来,两腿叉开站着,正掀开外套找手枪。 “站住! 我是警察! ”他喊道。 布罗贝里停住脚步,右手一直抓着皮箱不放松。他把左手插进大衣口袋,抽出 一把枪,对着天花板开火。贡瓦尔- 拉尔森听声音就可以断定那是一把比赛用的发 令枪,或者是舞台上用的道具枪,不然就是某种玩具枪。 萨克里松整个人趴在大理石地板上,往前开了一枪,但是没打中。贡瓦尔·拉 尔森紧贴墙壁站着。布罗贝里往大厅的后面,即远离大门而背对着警察的方向跑, 那边可能有一个后门。 萨克里松又开了一枪,仍然没打中。提皮箱的男子这时距离贡瓦尔·拉尔森仅 十英尺之遥,但仍努力地往大楼的内部撤退。 萨克里松又开了三枪,枪枪不中。 他们在警察学校到底是怎么学的? 贡瓦尔·拉尔森纳闷不已。 子弹在石墙之间弹跳。 其中一颗射进贡瓦尔·拉尔森的右脚鞋跟,是证明意大利制鞋技术无与伦比的 又一佳例。 “停火! ”他大吼。 萨克里松又开了一枪,但只听到喀嚓一声。大概他忘了重装子弹。 贡瓦尔·拉尔森向前跨出三大步,毫不迟疑地用尽全力往汉普斯·布罗贝里的 下巴打去。随着拳头落下,他听到清脆的一响,对方整个人垮坐下来。 管理员一边咒骂,一边气喘吁吁地从楼梯间下来。 “到底怎么——”他瞠目结舌。 枪火的余烬像一层蓝色的薄雾笼罩着大厅,弹药的味道浓重而呛鼻。 萨克里松站起来,看起来十分狼狈。 “你到底在瞄准哪儿? ”贡瓦尔·拉尔森生气地说。 “腿……” “我的吗? ” 贡瓦尔·拉尔森捡起布罗贝里掉在地上的武器。正如他所料,是一把发令枪。 外面大街上,喧嚷的群众开始聚集过来。 “你有病吧? ”管理员说,“那是布罗贝里先生。” “闭嘴! ” 贡瓦尔·拉尔森说着,把地上那个男人拽起来。 “把皮箱拿去。”他对萨克里松说,“这你处理得了吧? ” 他把被捕的男人带出大门,一路上紧紧地攥着他的右臂。 布罗贝里左手捂着下巴,血从指缝之间滴出来。 贡瓦尔·拉尔森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挤过吱吱喳喳的群众,走到他的车子那儿。 萨克里松提着皮箱,蹒跚地跟在后面。 贡瓦尔·拉尔森把犯人塞进后座,自己也坐进车里。 “你总能把我们送到总部吧? ”他问萨克里松。 后者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挤进方向盘后。 “怎么回事? ”一个穿着灰色套装,戴了顶贝雷帽,看起来很有尊严的市民问。 “我们在拍电影。”贡瓦尔·拉尔森说着,用力关上车门。“你他妈的快点儿 开车。”他对萨克里松说。 萨克里松还在翻弄钥匙,最后,他终于把车子发动了。 在去国王岛街的路上,萨克里松问了一个显然在他心头转了很久的问题。 “你难道没有带枪吗? ” “白痴。”贡瓦尔·拉尔森疲惫地说。 跟平常一样,他总是把警用手枪放在腰带夹上。 汉普斯·布罗贝里未发一语。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