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谢谢你的来信,”玲子在信里说,“在这座安静得有些封闭的小镇上,收到 你的来信,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乐事,虽然对你来说也许无关紧要,但我却为之欣喜 不已。因为它让我回忆起与你、与直子在阿美寮的美好时光,虽然已经物是人非, 但往事仍然令人回味无穷。 “同学的这所音乐学校有五个班,我负责的班里有十六人,年龄大都在五至十 岁之间,最大的一个十三岁。每天上午上课三个小时,下午练习。孩子们个个眼睛 明亮,像天使一般,而且很听话,即使有几个淘气的,稍做工作便恢复秩序,毫不 费劲。同学为我在附近找了一座房子,设施齐全,十分方便,总之,一切与我当初 预想的种种困难大相径庭。”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为自己倒上一杯热水,喝上一口,只觉一股暖流自喉间顺 流而下,所经之处无不熨帖异常。我精神也为之一振,继续往下读。 “凭借我的音乐基础,教授这类课程自然得心应手,无需另外学习,因此生活 颇为轻松自在,闲暇时间很多。我养了一条小狗,为它起名叫贝贝——为了纪念阿 美寮时的那条狗。我喜欢这种动物,它天性豁朗、简单,而且对人忠诚,这一点与 你养猫不同噢。每天早上起床后牵着贝贝绕房子跑两圈,下午黄昏便到镇上散步。 贝贝很乖,寸步不离我左右,见人便很有礼貌地摇摇尾巴表示友好,它浑身的毛乌 黑发亮,你见了一定会非常喜欢。 “相比在疗养院的生活,我倒觉得此处的生活更有助于我的心灵宁静。每当我 坐在钢琴前,十几双眼睛集中在我身上,顿时心中无比踏实,就好像恍惚飘在半空 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正惊恐间,一下子触到了坚实的大地,安全感一下子包 围了自己。相比之下,在疗养院,虽然每天的生活亦不无异常之处,但由于与世隔 绝,总担心一回到社会上,这种虚幻的正常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人继而崩溃。在这 里则完全没有这种担心,因为我与外界的正常人有了正常的交往。我仿佛感到大脑 中某种东西正像脱轨的火车一样,被一群人渐渐扭上了正轨。 “黄昏时走在旭川街上,也是我最为轻松的时刻之一。同学的音乐教室在当地 颇有名气,镇上的人对我们几位教师都认识。因此,迎面走过的人都与我热情地打 招呼,很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那种友好的空气,感觉真是好极了。有时我想,如 果直子当时来这里,而不是去阿美寮,说不定很快恢原也未可知。 “其余时间,我便与同事聊天。我这位同学不但请了我,还请了音大同班的其 余两位,因此相互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共同追忆美好的学生时代,讲述当时 班内的趣人趣事,互相描述当时对彼此的印象。令我颇感惊异的是,他们对我的印 象与我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差异。他们说,那时的我高傲、自信,有一种令人震慑的 魄力。天哪,大学时代的我,不知有多自卑,整天为一些琐碎的小事郁郁寡欢,而 在他们眼中竟然是这种样子。我也同他们提到了你和直子,当然,对在阿美寮的生 活,更多的时间是我独自一人回忆,那段与你、与直子的美好生活,我要独自享受。 “在许多世人眼,这种过度沉湎于回忆的生活未免有些暮气沉沉,但于我,却 是再恰当不过。虽说生活要向前看,但那是针对大部分人而言。自打手指出问题的 那天起,我的生活便掉转了方向。我的生活要义,已不再是留学德国,在钢琴比赛 上拿到第一名;如何平静地活着,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成了我的最大问题,做 到这一点,便是我的胜利。这一点,我和直子,和阿美寮的那些朋友是相同的。如 果别人说我现在的生活是在向后看,我倒认为,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在以 向后看的方式向前看。 “旭川的天气很冷,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没膝盖那么深。课余时间,孩子们 滚雪球、打雪仗,还堆了两个很大的雪人,立在教室门外,那样子滑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