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玲子住处离学校很近,走进屋里,感觉温暖如春。一条狗“呼”地扑过来,围 着玲子的裤腿,摇着尾巴转个不停。看见我,却“汪汪”直叫。玲子冲它大喊一声 :“贝贝,对客人要有礼貌。”那狗便“哼哼”几声,退到墙角去了,只是远远望 着我们。一身黄色长鬃,像头小狮子似的,的确非常可爱。 我环视周围,屋内设施极为简单,墙上挂着一把吉他,墙角处有一架钢琴。饰 物颜色全是冷色调,显得素雅、清新。 “现在还弹吉他?”我问。 “当然,一天不弹心里就发慌。”玲子说,“学生到我这里来学钢琴,累的时 候,我就给他们弹一段,只当放松一下,也算有个听众。” “你这么善于自娱自乐,一个人也活得充实自在。”我说,“真不明白你为什 么在阿美寮那种地方呆了八年。” “在那里等直子和你呀。”玲子翘起嘴角开玩笑,稍即又说,“宿命吧,这种 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哎,对了,渡边君,和那位叫绿子的女孩怎么样了?” 我喝了杯热水,将几个月前与绿子的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并向她讲述了自 己目前的苦恼。 “本来以为,与绿子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况且直子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 们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什么障碍。谁知,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事 情远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就是说,无法轻松地忘记过去?” “也不完全是单纯地忘记过去。”我在脑海中斟酌着恰当的词句,却发现如何 也不能成功。最后一次辞别直子,回东京见到绿子,我感觉心里已被她装得满满的 ;可直子去世以后,我却明显地感觉到心中的某处空白,绿子永远填不满。这团迷 雾状的东西,在头脑中久久无法散开,诉诸任何语言,都觉得苍白无力。而且,那 天晚上和绿子在一起,我竟然梦见直子,让我非常沮丧。 “渡边君,这种感觉,我很能理解。”玲子点燃一支烟,“很多事情,并不是 非此即彼,的确很伤脑筋。问题是,我们能否真实地面对自己。” 我点点头。 “渡边君,”玲子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对你的生活,我无法给予你满意的 解答。许多问题,终究是自己解决。还记得直子给你写的信吗?‘你一定要活得幸 福,把我那份也要活出来’,记着,还有我,石田玲子那份。” 我张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被什么梗住一样难受。 “好了,渡边君,”玲子起身望望窗外,“今晚吃什么?” “还是火锅吧。” “太好了,我也是这个打算。”玲子拍手说,“渡边君,先陪我去买菜!” “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你,那么多人打招呼。”买菜回来的路上,我问玲子, “人缘不错嘛。” “那当然,这里的好多人都认识我,因为他们的孩子是我的学生嘛。”玲子自 豪地说,“别看是小镇,人们都非常热爱艺术。” “我喜欢这样的小镇,平和、安静、气氛友好,好像鲍伯?迪伦的歌声里的某 个地方。”我看着近处被冰雪覆盖的山坡说。 这的确是个迷人的地方,街上穿着厚重棉衣的人们,老远大声地打着招呼。远 处,几个浑身是雪的孩子,相互打闹着滑雪,贝贝绒球似的滚过去凑热闹,被他们 一顿雪球暴打,狼狈地跑回来;一位带着口罩,只露出长睫毛大眼睛的姑娘害怕摔 倒,只好推着自行车缓缓而行;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堆得老高的雪人指指点点,不 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们看见我,都露出好奇的表情,直盯着我看。 “哈,玲子老师,”他们中的一个说,“从哪儿收了一位大徒弟?” “东京的外甥。”玲子也大声地回答,“特地来看我。” 他们便大声向我问好,我也报之以微笑。 “这里的人几乎全部互相认识,因此对陌生人很好奇,一眼就看出来。”玲子 推开门,“不过,对外人都非常有礼。” “我挺喜欢吃火锅,”玲子一边收拾煤气灶一边说,“特别是冬天,一伙人露 天围坐在一起,吃得热火朝天,直到头上冒汗。跳动的火苗,升腾的热气,被辣得 咧嘴的脸孔,这样喧闹火热的人生,才够有味。” “我早就劝过你嘛,找个人重来一场,搞一次有声有色的恋爱。你却总是不听。” 我笑着说。 “求你,渡边君,别开这种玩笑了。”玲子说,“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存恐惧。” 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红红的辣椒漂在水面不断翻腾,像升腾的火苗,热气腾 腾地冒上来。贝贝嗅到香味赶来,不住地摇尾巴。玲子扔给它几块肉,它便叼着趴 到一旁大嚼去了。 “渡边君,那位少妇,到底是怎么回事?”玲子一边开启啤酒,一边问我。 “少年时代注意过的一个人。” “怎么注意上了这样一个人?” “漂亮吧,当时觉得。”我说。 “哈,渡边君,多情的很嘛。”玲子笑着说,“你才几岁啊,当时?” “大约十四岁左右吧。”我说,“许多事情都忘了,只有这件事,直到现在, 脑海中依然清清楚楚。” “可否讲讲?”玲子感兴趣地说。 “当然可以。” “注意到她的时候,我正读初中。”我说,“这事说来话长,是通过一个社会 不良青年认识的。” “不良青年?”玲子睁大眼睛,“喂,渡边君,你看起来可不像那种胡作非为 的坏学生啊,怎么和那种人混到了一起?” “没有,迫不得已而已。”我解释道,接着往下说: “那个年龄都血气方刚,校园里常有斗殴事件。因此小团伙应运而生,团伙内 成员一致对外,一人受辱,大家出面。没有加入某一团伙的人,便容易受欺负。为 了避免麻烦,我也加入了一伙。 “我那一伙的头头,是一个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家伙。名叫藤井,性情顽劣, 厌恶读书,父母管不了他,只得由他去。因为年龄稍微大一些,他便成了头头,一 切行动都要听他指挥。藤井常常策划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周末时领着大家去干。 什么到乡下偷苹果、偷鸡啦,晚上到公园里滋扰那些情侣啦,用石子砸坏街头路灯 啦,吓唬走夜路的女孩子啦。几乎无恶不作,成了那一带的公害。 “每做完一件坏事,看着受惊的女孩第二天哭哭啼啼地上学,大人们气急败坏 地重新安路灯,情侣们惊惶失措地落荒而逃,一伙人特别有成就感,就像欣赏自己 的胜利果实。” “我说渡边君,你也参加这类危害社会的活动?”玲子插了一句。 “哪里。”我说,“那时候,一到周末,我就读父亲为我订的《世界文学全集 》。对藤井组织的这些事情,丝毫不感兴趣。跑腿的小喽来叫我出去,实在无法推 托,我就敷衍一下,跟他们出去玩一会儿。” “像你这么不听话的手下,藤井不会收拾你?”玲子问。 “那时候,几乎每一个人对这类事情都无比热衷,藤井不用担心没人跟着他, 所以对我也并不太在意。”我吃了一口胡萝卜,继续讲下去。 “有一次,一个刚刚入伙的小喽来叫我出去玩。是一个五年级的孩子,为加入 藤井的团伙特别兴奋,因此游说起我来格外卖力。说藤井只叫了几个重要人物去, 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反正,去了准保不会让你后悔’。 “我最后实在是不胜其烦,加上父母亲闹矛盾,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就当散散 心,跟着他出去了。 “小喽三步并两步在前带路,来到一个菜市场。藤井早在那里坐着了,一伙人 众星捧月般围在他周围。他正要训斥小喽为什么来这么晚,后面的手下扯了一下他 的衣襟,‘嘘’了一声,一伙人都朝一个方向望去。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正迎着我们的视线走来。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 一件粉红色的长裙,身材格外窈窕,微笑的脸犹如明媚的春光。欣长的双腿每一摆 动,凝脂般的皮肤便惊鸿隐现。我也被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迷人魅力吸引,目不转睛 地望着她,耳边只听见藤井他们的啧啧赞叹声。